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霍亂時期的愛情

第4章 第三章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二十八歲時,是最受人青睞的單身漢。他曾去巴黎進修藥科和外科,待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剛一踏回這片土地,他就充分證明了自己沒有在外虛度每一寸光陰。他比走的時候更加儀表堂堂,文質彬彬。同輩之中,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在學問上一絲不苟,知識淵博,同時,也沒有一個人時髦舞跳得比他好,或是即興鋼琴彈得比他棒。他的翩翩風度和殷實家境迷倒了周圍很多姑娘。她們靠私下里抽籤來決定誰做他的女伴,而他也樂得與她們相處,但總是若即若離,始終保持著清雅,直到最後,他不可救藥地被費爾明娜·達薩那種質樸的魅力迷住了。 他總是津津樂道,說他們的愛情是一次誤診的果實。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事情就那麼發生了,特別是在那個時候,他正把自己積蓄的全部熱情都傾注到這個城市的命運之中。對於這座城市,他常常不假思索地說,它是舉世無雙的。在巴黎,當他挽著某位臨時女友漫步在姍姍來遲的秋色中,彷彿不會再有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為純真的幸福了:到處瀰漫著炭烤栗子的山野氣息,手風琴聲悠揚婉轉,還有那一對對貪婪的情侶,在露天陽台上彷彿永遠也親吻不夠似的。然而,他把手放在胸口,對自己說,眼前的這一切都不足以讓他用故鄉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間來抵換。他還太年輕,尚不知道回憶總是會抹去壞的,誇大好的,而也正是由於這種玄妙,我們才得以承擔過去的重負。可當他站在甲板的欄杆前,再一次看到殖民區那白色的山岡,屋頂上一動不動的兀鷲,以及陽台上曬著的窮人的破衣爛衫——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是那麼輕易地掉進了思鄉之情設下的慈悲圈套。

輪船從水面漂浮的一層溺水而亡的動物屍體間開出一條道來,駛進了港灣。為躲避惡臭,大部分旅客都進了船艙。年輕的醫生從舷梯上走下船,身穿上好的羊駝毛西服和背心,外套一件長罩衣,留著巴斯德年輕時的那種鬍子,頭髮由中間分開,露出一道清晰而蒼白的中縫。他極好地掩飾了自己因恐懼而非傷感造成的哽咽。碼頭上幾乎沒什麼人,只有幾個沒穿制服的赤腳士兵在看守。兩個妹妹和母親,以及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在那裡等他。他發現他們儘管表面上開心,但臉色僬悴,毫無生氣。談到危機和內戰時,他們彷彿在說距離自己很遠、甚至毫不相干的事,可那隱隱顫抖的聲音和游移不定的眼神背叛了他們的言辭。令他感觸最深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還很年輕的女人,曾以熱情火辣的社交活力從容優雅地投身於生活,而如今,在那身散發著一股樟腦味的寡婦黑綢喪服中,她就像被文火煎熬一般慢慢枯萎了。想必是在兒子一臉的困惑中察覺到了自己的改變,她先發製人,以攻為守,問兒子的臉色為何像石蠟一樣蒼白。

“是生活所迫,母親。”他說,“人人在巴黎都會變得臉色發青。” 稍後他挨著母親坐在封閉的車子裡,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他再也無法忍受從車窗裡鑽進來的那一幕幕殘酷的現實了。大海如死灰一般,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幾乎被淹沒在不斷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溝散發出死亡的味道,再也聞不到昔日那濃郁的茉莉花香。他覺得一切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渺小,更破敗,更蕭條。街道的垃圾堆上到處都是飢餓的老鼠,驚得拉車的馬兒走得磕磕絆絆。從港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有碰到任何能對得起他的思鄉之情的東西。他沮喪之極,為了不讓母親看見,便把頭扭向一邊,默默地淌下眼淚。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宅邸,在這場浩劫中也未能獨善其身。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看到家中的景象,心都要碎了。他從陰暗的前廳走進來,看到花園的噴泉池裡積滿塵土,鬣蜥在一朵花也沒有的雜草叢中亂爬。他發現通往主要居室的那段裝著銅扶手的寬樓梯上,缺了好幾塊大理石板,還有的板已經裂了縫。他的父親,一位獻身精神超過醫術水平的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席捲整個城市的亞洲霍亂。從此,這個家的靈魂也隨之而去。他的母親布蘭卡夫人,早已用黃昏時的九日禱告代替了亡夫生前常帶她去的音樂晚會和室內音樂會,想到自己將穿著喪服度過餘生,她壓抑得喘不上氣來。兩個妹妹也違背了風趣快樂的本性,成了修道院的盤中餐。

回家的那天晚上,由於害怕黑暗和寂靜,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片刻也沒有睡著。一隻石鴴從沒關嚴的門縫鑽了進來,每隔一小時,剛好整點的時候,就在臥室裡叫上一陣兒。他數著念珠念了三串《聖三光榮頌》,還念了所有他能記得的其他經文,以祈禱消除災禍和不幸,驅散專在夜間窺視的各種鬼魅魂靈。附近瘋人院裡,傳來瘋女人在幻覺中發出的尖叫聲,水甕裡的水一滴一滴落在水盆中,無情地在整幢房子裡迴盪,迷途的長腿石鴴在臥室裡來回亂跑。他生性怕黑,再加上父親無形的亡靈就存在於這座沉睡的寬闊宅邸,這一切都令他毛骨悚然。早上五點,石鴴和鄰居家的公雞一起啼鳴,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把自己的肉身和靈魂完全交託給全能的上帝,因為他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在祖國這片廢墟上多住一天。然而,親戚們的關懷,幾個星期日的郊遊,以及那些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們的傾心仰慕,最終減輕了回家的第一印象所帶來的苦澀。他慢慢習慣了十月的悶熱,周遭刺鼻難耐的氣味,以及朋友們不成熟的看法,習慣了大家的那句:“明天見,醫生,您不要擔心”。最終,在習慣的魔力面前,他屈服了。很快,他便為自己的屈服想出了一個簡單理由。這裡就是他的世界,他對自己說,這個悲傷而壓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給他的,他屬於這裡。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父親的診所。他把那些英國家具原地不動地保留了下來,儘管它們硬邦邦的,非常古板,而且還會在清晨的寒風中吱扭作響。但是那些有關總督時期科學以及浪漫主義時期醫學的著述,他都讓人搬到了閣樓,帶玻璃門的書櫃中則放進了法國新一派的著作。他摘下那些褪了色的廉價彩畫,只留下畫著醫生和死神爭奪一位裸體女病人的那幅,還有那張用哥特字體印刷的希波克拉底誓詞。在空出的位置上,他掛上了自己在歐洲各所學校以優異成績取得的各式各樣的文憑,緊挨著父親唯一的那張。他試圖在仁愛醫院推行新觀念,但這並不像他曾滿懷青春的激情所設想的那樣。在這座古老的醫院裡,人們固執地恪守著代代相傳的迷信觀念。比如,把床腿分別放進四隻裝著水的罐子裡,以防疾病爬上床來,又或者在手術室中要求穿禮服,戴羚羊皮手套,因為他們認定優雅是無菌操作的一個基本條件。他們無法忍受這個新來的年輕人用嘴去嘗病人的尿液以檢驗是否含糖;無法忍受他動不動就提到和,好像他們是他的同窗室友;也無法忍受他在課堂上嚴肅地警告說接種牛痘有致命的危險,但同時又對栓劑這一新發明抱著令人懷疑的信念。他在所有方面都和別人格格不人:他的革新精神,他近乎偏執的社會責任感,以及,身處這片到處是嘻嘻哈哈的老頑童的土地上,他的幽默感卻異常遲鈍,所有這些其實都是他難能可貴的美德,卻引起了年長同事的猜忌和年輕同事暗地裡的嘲笑。

最令他苦惱的是城裡危險的衛生狀況。他向最高當局請求填平西班牙人建造的污水溝,因為那裡是老鼠的巨大溫床。他建議代之以封閉的下水管道,污水不應像一直以來這樣排到市場港灣,而應該輸往偏遠的垃圾場。殖民時期建造的講究一點的房子都有帶化糞池的茅廁,但那些擠在沼澤邊窩棚裡的老百姓,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大小便。排泄物在太陽下風乾,變成粉塵,隨著十二月涼爽而幸福的微風,被所有人帶著聖誕節的喜慶吸人體內。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試圖在市政府開辦強制學習班,教窮人建造自家的廁所。他曾徒勞地鬥爭,希望人們別把垃圾扔到樹林裡,幾個世紀下來,那裡已經成了一片片腐爛的池塘。他建議至少一星期收兩次垃圾,然後運到無人區燒掉。

他明白,飲用水是致命的隱患。然而,單是建一條高架水渠都純屬幻想,因為凡是有能力推動此事的人,都擁有自己的地下雨水池,存著多年積蓄的雨水,被一層厚厚的浮藻覆蓋著。當時最值錢的家具之一,便是裝水甕用的精雕細刻的木架櫃,裡面的石製過濾器日夜不停地把水滴到水甕裡。為了防止有人從汲水的鋁罐中喝水,罐子的邊緣有一圈鋸齒,就像一個滑稽的王冠。在陰暗的陶製水甕中,水看上去清清涼涼,帶著一股樹林的餘味。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被這種過濾的假象蒙蔽,因為他知道,儘管用了那麼多防範措施,甕底卻還是孑孓的聖殿。童年時期,為了打發漫長的時間,他曾懷著莫名的驚恐觀察這些孑孓,因為那時的他和很多人一樣,相信它們是精靈,是超自然的生命,它們在水底靜止的沉積物中追求少女,也會為了愛情而瘋狂報復。小時候,他曾見學校的女老師拉薩拉?孔德因為竟敢對精靈出言不遜,家裡的房子被碰得支離破碎。他看見她家的碎玻璃像河水一樣流到了街上,還看見鋪天蓋地的一大堆石頭——人們用這些石頭朝她家的窗子扔了三天三夜。過了很久他才學到,原來孑孓是蚊子的幼蟲。而一經知曉就再也忘不掉了,因為此後他發現不只孑孓,還有很多惡魔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天真的石製過濾器。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都將陰囊疝氣的來源歸功於雨水池。城中很多男人都忍受著這種病的折磨,可他們不僅不以為恥,反而流露出某種愛國主義的傲慢。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上小學時,總是不可避免地撞見令他膽戰心驚的情景:患疝氣的人在烈日炎炎的下午,坐在自家門口,用扇子給自己那碩大的睾丸搧風,那睾丸大得簡直就像一個趴在兩腿間睡著了的孩子。據說,在暴風雨的夜晚,疝氣會發出淒楚的鳥叫聲,而若在附近點燃一根兀顰的羽毛,它便會絞起來,讓人痛得死去活來。然而,沒有人為這些倒霉事抱怨,因為有這樣一個巨大的陰疝掛在下身,完全可以被視作男人的榮譽,比什麼都值得炫耀。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時,已經非常清楚這種觀念絕對是偽科學。但它在當地根深蒂固,很多人甚至反對在雨水池中加入各種礦物質,因為擔心這樣會使他們失去培養令人驕傲的碩大陰囊的能力。

和水質不淨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一直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憂慮。市場位於靈魂灣正對面一片開闊的空地,那些來自安的列斯群島的帆船就停靠在這個港灣。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曾把此地描繪成世界上貨物最豐富的市場之一。的確,這裡貨品充足,種類繁多,熱鬧非凡,但同時,它或許也是最讓人擔心的一個市場。由於潮水無規律的漲落,海灣海水一漾一漾地把污水溝排出的垃圾又推回岸上,因此,整個市場就坐落在自己的垃圾堆中。緊鄰的屠宰場也把亂七八糟的殘澄丟到這裡來:剁碎的腦袋,腐爛的內臟,動物的糞便,在陽光下靜靜地漂浮在一片血沼澤中。為了這些食物,兀鷲常常跟老鼠和狗爭搶得無止無休,時而穿梭於掛在棚簷下的索塔文托美味鹿肉和閹雞之間,時而躍過擺放在席子上的阿爾霍納春季菜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想改善這裡的衛生條件,比如讓屠宰場換個地方,再重新建一個有彩色玻璃穹頂的市場,就像他在巴塞羅那看見的那些古老菜市場一樣,那裡供應的食物乾淨而漂亮,幾乎讓人不忍心吃掉。然而,他的那些有聲望的朋友們,即便是那些一向對他有求必應的,也只能對這份不切實際的熱情抱以同情。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驕傲的出身,歌頌這座城市歷史上的豐功偉繢、它珍貴的文物、它的英雄主義和它的美,卻對時光對它的侵蝕視若無睹。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與他們不同,他對這座城市的愛戀之深,使他能用真實的眼光來看待它。

“這座城市還真是偉大,”他常常說,“我們用了四百年的時間來摧毀它,至今仍沒有達成目的。” 然而,它其實已經瀕臨毀滅的邊緣了。先前那場肆意流行的霍亂,繼最初暴斃在市場水坑里的幾個犧牲者之後,在十一周內已創造了我們這裡有史以來死亡人數最高的紀錄。在那之前,凡地位顯赫的死者都會被葬在教堂墓地的石板下,與主教和教士團成員專享的幽靜場所為鄰。而不那麼富有的死者就葬在修道院的庭院中。窮人們則被埋在殖民時期的墓地裡,位於一座當風而立的小山上,和城市隔著一條乾涸的小河溝。河上有一座灰漿築的小橋,橋頭的避雨亭豎著一塊牌子,一位未卜先知的市長曾命人在上面刻下了一句話:。霍亂剛剛流行兩個星期,墓地就已經滿了。儘管已將一大批不知名的貴人的枯骨遷進了集體掩埋的萬人坑,教堂裡還是騰不出一塊可以使用的空墓地來。從沒有封嚴的墓穴中逸出的水汽令大教堂內空氣污濁,不得不將大門緊閉,直到三年以後,費爾明娜·達薩在子時彌撒中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那個時候才再次打開。第三週時,聖克拉拉修道院的迴廊裡已堆滿了死人,一直堆到兩邊種著楊樹的林蔭道。最後,只得把比迴廊大兩倍的教會菜園闢出來當墓地。人們在那裡挖掘出一個個很深的墓穴,不帶棺木地草草葬下三層死人。但很快又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方式,因為被填得滿滿噹噹的土地變成了一塊海綿,腳一踩,就滲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血水來。於是,人們準備在“上帝之手”莊園開闢新戰場。那裡是一座育肥牧場,距離城市不到一里地,後來被譽為“普世公墓”。

自從發布了霍亂公告,本地駐軍便不論白天黑夜,每隔一刻鐘在碉堡上鳴炮一響。這麼做是應迷信的市民要求,因為他們認為火藥能淨化環境。受霍亂之害最深的要數黑人,因為他們人數最多,也最貧窮。但實際上,這種疾病既不分膚色,也不分血統。而就如突然開始一樣,它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造成了多大規模的傷害,不是因為無法統計,而是因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家醜不可外揚。 馬可·奧雷里奧·烏爾比諾醫生,胡維納爾的父親,是這段不幸歲月裡的民間英雄,也是最受人矚目的犧牲者。根據政府的指令,他本人實際上只需制訂方案並領導衛生部署,可他自己卻主動積極地參與到所有社會事務中去,事實上,在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刻,在他之上幾乎就沒有更高的權威了。多年以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翻看當時的記錄,證實了父親所釆用的方法仁愛多於科學,在很多方面都有悖醫學原理,以致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疫情的迅速蔓延。他是懷著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這一點的——生活慢慢地把兒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他第一次為自己當初沒能和孤軍作戰而犯下錯誤的父親站在一起感到心痛。但他也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他的勤奮、他的犧牲精神,尤其是他個人的膽識,這一切都讓他無愧于這座城市從災難中死而復生後給予他的那些榮耀,他的名字理所應當和那些不計其數的戰爭英雄列在一起,因為比起這場戰鬥,那些戰爭可要不光彩得多。 父親未能及身見證自己的榮耀。當他發現那種他在別人身上見到並深表同情的無法醫治的病症出現在自己身上時,甚至都沒有徒勞地去嘗試抗爭,便把自己隔離起來,以免傳染給他人。他把自己關在仁愛醫院的一個雜物間裡,對同事的叫門聲和親人的哀求聲充耳不聞,對人滿為患的走廊地板上那些垂死掙扎的霍亂病人的驚恐號叫也泰然處之,他給自己的妻子兒女寫下了一封充滿熾烈愛意的信。在信中,他流露出對生命無比的熱愛與眷戀,以及由此而生的感恩之情。那是一封長達二十頁的訣別書。信紙被揉搓得皺皺巴巴,從越來越糟糕的字跡中可以看出他的病情每況愈下。不需要認識寫信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個簽名是用盡最後一口氣寫上去的。遵照他的遺願,他那灰白色的遺體被混葬在公共墓地,沒有讓一個愛他的人看見。 三天后,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接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共進晚餐,當即以香檳祝酒來紀念他的父親,說道:“他是一個好人。”過後,他將為自己的不成熟而自責: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他竟不斷地逃避現實。但三個星期後,他收到了父親那封身後才被發現的遺書的抄本。那一刻,他向現實投降了。驟然間,那個他生命中最早認識的男人,那個養育他、教導他,和他的母親同床共枕三十二年,卻在這封信之前僅僅因為淳樸的靦腆,從未向他如此赤誠地袒露過心聲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深刻地浮現在他眼前。在那之前,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將死亡視作發生在別人家的不幸,它發生在別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卻從來不會降臨在自己的親人頭上。他們一家人的生命節奏都很緩慢,在他們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跡象,他們只會在自己的時間裡慢慢消失,然後變成一個時代的回憶和雲霧,直至最終被遺忘吞沒。父親的遺書比那封傳達噩耗的電報給了他更沉重的打擊,讓他確信人終有一死。儘管,他最早的回憶之一——九歲或十一歲時——在某種程度上便是從父親身上看到了死亡早早發出的信號。那是一個下著雨的下午,他們兩人待在家中的辦公室。他正用彩色粉筆在地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則對著窗子的亮光在看書,背心敞著扣,襯衫袖子上勒著橡皮筋。忽然,他停止了閱讀,用一根末端帶有銀抓手的爪杖撓了撓後背。因為夠不著,他又讓兒子用指甲幫他抓一抓。兒子這樣做時,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感覺不到自己的脊背似的。最後,父親從肩膀上方看著兒子,淒慘地笑了笑。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可能都不記得我了。” 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他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死亡天使在辦公室那涼爽的昏暗中一閃而過,又從窗子飛了出去,所到之處,散落下幾片羽毛,但孩子卻沒有看見。自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馬上就要到父親那天下午的那個年紀了。他知道自己和父親很像,而現在除了這一點外,他還驚愕地意識到,和父親一樣,自己也終將會死的。 霍亂成了他的心病。之前,除了在某門邊緣課程中學過一些常識外,他對此了解得併不多。他曾覺得很難置信,僅在三十年前,在包括巴黎在內的法國,霍亂就造成了十四萬多人的死亡。但在父親死後,為了撫平記憶的傷痛,也是作為一種悔過,他學習了一切能學到的有關各種形式的霍亂的知識。他成了當時最傑出的流行病學家、疫區封鎖理論的創始人、那位偉大小說家的父親阿德里安·普魯斯特的學生。因此,當他回到故土,從海上聞到市場的惡臭,看見污水溝中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里光著身子打滾的孩子們時,不但明白了這場不幸因何而起,而且確信它隨時都會重演。 果然,沒過多久,事情就發生了。還不到一年,他在仁愛醫院的幾個學生請他幫忙去為一個渾身泛著罕見藍色的病人義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只在門口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他的敵人。但運氣還不錯:這個病人三天前乘坐一艘來自庫拉索的輕便船到達此地,是自己來到醫院門診的,似乎還沒有傳染給其他人的可能。不管怎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還是提醒了同事們,並最終說服當局向附近港口發出警報,以便找到並隔離被污染的輕便船。此外,他還勸阻了要塞軍事長官,這位長官想發布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一刻鐘鳴炮一響的治療法。 “省下那些火藥,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溫文爾雅地說,“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 四天后,病人死了,被白色顆粒狀的嘔吐物窒息而死。但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大家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卻沒有再發現一起新病例。沒過多久,《商業日報》刊登消息說,在本城的不同地方,兩名兒童死於霍亂。經證實,其中一名得的是普通痢疾,而另外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看上去的確是霍亂的犧牲品。她的父母和三個兄弟姐妹被分別單獨隔離起來,整個街區也被置於嚴格的醫療監控之下。三個孩子中的一個也感染了霍亂,但很快就康復了。危險過去後,一家人回了家。三個月內,又發現了十一例病例。第五個月時,出現了一次令人擔心的爆發。但快到一年時,大家普遍認為疫情已得到了控制。沒有一個人懷疑,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嚴格的醫療措施創造了奇蹟,效果比他的宣傳還要切實有力。從那時起,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間,儘管霍亂仍然是本城,而且幾乎是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及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並沒有再度發展成痕疫。對霍亂的驚恐使得當局更加嚴肅地聽取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在醫學院,霍亂和黃熱病被規定為必修課;並且,大家明白了填堵污水溝、把巿場建到遠離垃圾堆的地方去的緊迫性。然而,此時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熱衷於宣告他的勝利,也沒有精神百倍地去堅持他的社會使命——如今的他成了折翼的天使,不知所措,心神不寧,決意要忘掉生活中其餘的一切,只因為他被自己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火閃電般地擊中了。 的確,那是一次誤診的果實。他的一位醫生朋友,認為自己在一個十八歲的女病人身上看出了霍亂的先兆症狀,請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前來看看。由於害怕疫情侵人老城的寶地——畢竟,之前的所有病例都發生在邊緣地區,且幾乎全是黑人——他當天下午就去了。結果,他收穫了驚喜而非憂患。那所房子坐落在福音花園的杏樹樹蔭下,外面看上去同殖民老區的其他房子一樣破舊不堪,但裡面卻井井有條,美輪美奐,光彩照人得彷如世外桃源。房子的前廳直接通向一個塞維利亞式的方形庭院,院子裡剛剛刷過白白的石灰,橘樹盛開著鮮花,地上鋪著和牆上一樣的彩色瓷磚。雖然看不見泉水,卻聽見潺潺的流水聲不絕於耳,屋簷下裝飾著一盆盆康乃馨,連拱下吊著一隻只裝有珍禽的鳥籠。其中最為稀有的,是三隻關在一個大鳥籠裡的烏鴉,它們每一次振動翅膀,都會令院子裡瀰漫開一種莫名的香氣。用鍊子栓在角落裡的幾條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突然狂吠起來,但一聲女人的叫喊立刻又使之戛然而止。許多隻貓被這聲嚴厲的喊叫嚇得從四處竄了出來,又藏進花叢中。之後,一片寂靜,在鳥兒的扑騰聲和流過石頭的淙淙水聲中,彷彿能隱隱聽到大海憂傷的呼吸。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真切地感覺到上帝就在此處,不由得渾身一顫。他想,如此一個家是不會受到瘟疫侵害的。他跟著加拉·普拉西迪婭穿過帶拱頂的走廊,走過縫紉室的窗前,那裡曾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看見費爾明娜·達薩的地方,當時院子還處在一片瓦礫之中。他沿著嶄新的大理石台階來到二樓,等候傳禀,以進入女病人的臥室。可加拉·普拉西迪婭走出來時,帶來了這樣的口信:“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父親不在家。”於是,他按照女僕的指示,下午五點鐘又來了。洛倫索·達薩親自為他打開大門,把他領到了女兒的臥室。醫生為病人檢查時,洛倫索·達薩坐在角落的一片昏暗之中,雙臂交叉,徒勞地控制著自己雜亂的呼吸。很難說清楚究竟誰更拘謹:醫生羞怯地撫摸著病人,病人則帶著處女的矜持,把自己裹在絲綢睡袍裡。兩人誰也沒有看對方的眼睛,只是他用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問著問題,而她則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不約而同地忌憚著那個坐在陰影中的長者。最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請病人坐起來,小心翼翼地將她的睡衣解至腰間:霎時間,那對完美無瑕、高高隆起、有著孩子般稚嫩乳頭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發出耀眼的光芒。她趕緊將雙手抱在胸前遮住身體。而醫生沉著地將她的手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貼在她的皮膚上為她聽診,先是胸部,然後是背部。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初識這位將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時,心裡沒有絲毫波瀾。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的睡袍鑲著花邊,她的眼神熾熱如火,長長的秀髮披在肩上,但他當時極度擔心霍亂侵人殖民老區,壓根兒沒有註意到正值花樣年華的她所擁有的諸多美妙之處,而是全心查看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哪怕微乎其微的瘟疫徵兆。而她更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淨:這位因霍亂而常常被人提起的年輕醫生,在她看來根本是個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會愛的學究。診斷的結果是,這只是一次食物引起的腸道感染,在家中治療三日即可痊癒。證實女兒沒有染上霍亂,洛倫索·達薩鬆了一口氣。他親自把醫生送上車,並付給他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用。他認為即便是對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來說,這也算是過高的酬勞了,但告別時,他還是表達了自己的千恩萬謝。他被醫生那榮耀的姓氏弄得眼花繯亂,對於這一點,他非但沒有絲毫掩飾,反而表示無論如何希望再次見到醫生,當然,是在非正式的場合。 事情本該就此結束了。然而第二週的星期二,沒有受到邀請,也沒有事先知會,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又在下午三點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來了。費爾明娜·達薩正在縫紉室和兩個女伴一起上油畫課。他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色長禮服、戴著一頂白色高頂帽出現在窗前,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一下。她把畫框放在椅子上,踮著腳尖向窗子走過去,為了不讓裙子拖到地上,她把荷葉邊提到了腳踝。她戴了一隻髮箍,亮閃閃的寶石墜子垂在額頭上,與她那高傲的雙眸有著同樣的顏色,整個人都透出清爽。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注意到,她在家中作畫時竟也穿戴整齊,就好像參加節日慶典一般。他從窗外給她號了脈,又讓她把舌頭伸出來,用一塊鋁製壓舌板為她檢査了喉曨,還看了看她的內眼瞼。每檢査一項,他都做出放心的表情。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拘束,但她卻更拘謹了,因為她不明白他此次意外到訪的原因,畢竟他曾親口說過,若沒有什麼新情況需要叫他來,他就不再來了。更何況:她也並不想再見到他。檢查完畢,醫生把壓舌板放進了裝滿各種工具和小藥瓶的手提箱,然後啪的一聲關上箱子。 “您就像一朵初開的玫瑰。” “謝謝。” “應該感謝上帝。”他說,之後又突兀地引用了一句的名言:“您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論來自何處,都源自聖神。您喜歡音樂嗎?” 他問話時,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做出很隨意的樣子。但她卻沒有回答。 “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她反問道。 “因為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他是真的這樣以為的,很快,她便會知道這一點,並將終身都深有體會——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來建立友誼的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帶有魔力的方式。而那時,她卻把它理解成了一種嘲笑。更何況,他們在窗前談話時,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伴發出了像老鼠一樣的竊笑聲,並用畫框擋住了臉。這使得費爾明娜·達薩亂了方寸。她氣暈了頭,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而醫生面對著鑲花邊的薄紗簾不知所措,試圖找到通往大門的路,可是卻轉了向。慌亂中,他撞上了香烏鴉的籠子,幾隻鳥驚得發出一陣淒厲的叫聲,撲扇起翅膀來,頓時,醫生的衣服沾染上一股女人的馨香。緊接著,洛倫索·達薩霹靂般的聲音把醫生釘在了那裡:“醫生,請在那裡等我一下。” 他從樓上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一邊扣襯衫釦子一邊走下樓梯,臉有些腫脹,且膚色發青,由於剛從午覺的噩夢中醒來,絡腮鬍還亂蓬蓬的。醫生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已經告訴您的女兒了,她健康得就像一朵玫瑰。” “是啊,”洛倫索·達薩說,“就是刺兒太多。” 他從烏爾比諾醫生身邊走過去,沒有跟他寒暄,而是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子,粗野地衝女兒叫喊,命令她說: “過來跟醫生道歉!” 醫生試圖勸阻他,但洛倫索·達薩根本不加理會,斬釘截鐵地說:“快點!”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伴,默默地請求她們諒解。她反駁父親說,她沒有什麼可道歉的,她關上窗子是避免陽光曬進來。烏爾比諾醫生竭力想證明她的理由是正確的,但洛倫索·達薩堅持自己的命令。於是,費爾明娜·達薩再次走到窗前,氣得臉色煞白,右腳向前,用指尖提起裙子,向醫生戲劇性地躬了一下身子。 “我萬分誠懇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幽默地學著她的樣子,像火槍手似的拿著他的高頂禮帽鞠躬還禮,卻沒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和善微笑。洛倫索·達薩邀請他去辦公室喝杯咖啡以示道歉。為了表示自己心裡沒有留下一點芥蒂,他欣然接受了。 事實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除了早餐前會喝上一杯咖啡,其餘時間都是不喝的。他也不喝酒,只是偶爾在正式場合喝一杯佐餐的葡萄酒。但這一次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給他端來的咖啡,還喝下了一杯茴香酒。之後,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茴香酒。接著,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儘管還需要趕去其他幾個地方出診。起初,他還認真地聽著洛倫索·達薩以女兒的名義向他致歉,聽他說自己的女兒是個聰明端莊的姑娘,配得上這里或者任何一個地方的王子,可她唯一的缺點,按他的話來說,就是像騾子一樣的倔脾氣。可當第二杯酒下肚後,醫生似乎聽見從院子深處傳來費爾明娜·達薩的聲音,他的思緒便隨她而去了:他想像著自己跟隨她穿行於剛剛被夜幕籠罩的房子裡,點上走廊各處的燈,給各間臥室噴上殺蟲劑,打開火爐上的湯鍋蓋子,裡面盛著她和父親當晚要喝的湯。他彷彿看見父女倆單獨坐在桌前,都沒有抬眼,也沒有喝湯,因為誰都不願打破這種鬥氣的樂趣,最終,父親投降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嚴厲。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非常了解女人,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費爾明娜·達薩就不可能經過這間辦公室。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拖延著離開的時間,因為他明白,下午的這場屈辱傷害了他的自尊,將不會讓他好過。洛倫索·達薩幾乎已經醉倒,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心不在焉,只顧自己嘮叨個沒完。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咀嚼已經熄滅的雪茄裡上好的菸葉,大聲咳嗽,使勁清著噪子,竭力在旋轉靠背椅上尋找舒服的姿勢,弄得椅子的彈簧發出一陣陣發情動物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會灌下三杯。最終他發現兩人已經互相看不見對方,這才暫停下來,起身去點燈。藉著新點亮的燈光,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正面打量他,只見他的眼睛像魚一樣斜了出去,而他說出來的話也和口形對不上。醫生想,這一定是酒精過量帶來的幻覺。於是他站起身來,但恍惚中感覺到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而且那個別人此刻仍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當他在洛倫索·達薩的引領下走出辦公室時,已經七點多了。一輪滿月掛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變得如夢似幻,好像浮在一個水底世界。一隻只罩著布的鳥籠仿似一個個熟睡的幽靈,沐浴在新開的橘樹花散發出的曖香里。縫紉室的窗子敞開著,工作台上亮著一盞燈,一幅幅未完成的畫作像參加畫展似的擺在架子上。 “不在這兒的你,會在哪兒呢?”烏爾比諾醫生走過時這樣說道。但費爾明娜·達薩沒有聽到,也無法聽到,因為她正在臥室的床上憤怒地哭泣,等待著父親過去,為自己下午所受的屈辱討回公道。醫生沒有放棄向她道別的念想,可洛倫索·達薩卻並未提議他這樣做。他思念著她天真的脈搏、貓一樣的舌頭和柔軟的扁桃體,可一想到她將再也不願見到自己,甚至不會允許自己嘗試與她見面,他立刻又垂頭喪氣起來。洛倫索·達薩走進前廳時,蒙在布中的烏鴉被驚醒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它們會把你的眼睛啄出來。”醫生心裡想著她,大聲說道。洛倫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麼。 “不是我說的,”他說,“是茴香酒。”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到馬車前,試圖說服他收下這第二次出診的一個金比索,但他沒有接受。他準確無誤地向車夫下達指令,讓他把自己送到另外兩個約好的病人家去,然後,沒有靠別人幫忙就上了車。可馬車在石子路上的顛簸讓他開始感到難受,於是他讓車夫掉轉了方向。他對著車上的鏡子看了好一會兒,發現鏡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著費爾明娜·達薩。他聳了聳肩,然後打了個嗝,腦袋垂在胸前,睡著了。睡夢中,他聽見喪鐘敲響了。先是大教堂的鐘聲,而後,所有的教堂都傳來鐘聲,一處接一處,連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鐘聲也響了起來。 “見鬼,”他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有人死了。”他的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坐在大飯廳的正式餐桌前,喝著牛奶咖啡,吃著奶酪餅。正在此時,只見他帶著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容出現在門口,渾身散發著從烏鴉那裡沾染來的淫蕩香味。隔壁大教堂的鐘聲在家裡寬闊的水池上空迴盪。母親驚慌地問起他究竟去了哪裡,因為大家到處找他去給伊格納西奧·瑪利亞將軍看病,將軍是哈拉依斯·德拉維拉侯爵的最後一個孫子,那天下午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喪鐘就是為他敲響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完全沒有反應,他抓住門框,轉過半個身子,試圖走到臥室去,卻一頭栽倒在從自己嘴裡噴吐出來、濺得到處都是的茴香酒中。 “聖母馬利亞,”他的母親喊道,“一定是出了什麼怪事,才讓你這副模樣回到家裡。” 然而,最為奇怪的事還沒有發生呢。著名鋼琴家羅密歐·盧西奇造訪本城,城中的民眾剛剛從對伊格納西奧·瑪利亞將軍的哀悼中恢復過來,他就獻上了一組莫扎特的奏鳴曲。趁這個時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叫人把音樂學校的鋼琴搬上了騾車,為費爾明娜·達薩送去了一首劃時代的小夜曲。樂曲剛開始演奏,她就醒了。無需從陽台的花邊窗簾後探出身子,她就知道誰是這次不同尋常的獻禮的策劃者。她唯一感到遺憾的,便是她還沒有膽量像那些刁鑽的姑娘們一樣,把尿盆一股腦兒地扣在不受青睞的追求者頭上。而洛倫索·達薩呢,小夜曲演奏到一半,他便迅速穿好了衣服,樂曲一結束,他就把身著音樂會禮服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鋼琴家請進了會客廳,用一杯上好的白蘭地對小夜曲表達了謝意。 費爾明娜·達薩很快發現,父親在試圖軟化她的心。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隨意地對她說:“想想看,要是你母親知道你被一個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會是什麼感覺啊。”她冷冷地反駁道:“她會在棺材裡再死一次。”和她一起畫畫的女友告訴她,洛倫索·達薩受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之邀,到社交俱樂部用了一次午餐,為此,醫生因違反俱樂部章程而受到了嚴厲的警告。直到這時,她才知道了父親曾多次申請加人社交俱樂部,次次都被拒絕,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對票之多,已使他徹底地死了這條心。可洛倫索·達薩以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繼續執著地依靠智慧創造偶遇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機會,卻沒有發現其實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付出了更為超常的努力,盡一切可能讓兩人相遇。有時,他們會在辦公室裡聊上好幾個小時,而這時,家裡的一切就像處在時間的邊緣停滯了似的,因為只要醫生不走,費爾明娜·達薩就不會讓任何事照常進行。於是,教區咖啡館成了理想的中間港。正是在那裡,洛倫索·達薩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上了象棋啟蒙課。這位學生非常勤奮,象棋成了他無藥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就在小夜曲風波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中的前廳發現了一封信,是寫給女兒的,火漆上押著J、U、C幾個首字母組成的花押字。從費爾明娜的臥室前走過時,他把信從門下滑了進去。費爾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間裡來的,因為她怎麼也不相信父親竟然會替追求者送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轉變。她把信放在床頭櫃上,不知該如何處理。就這樣,信沒被拆開,在那裡放了好幾天,直到一個飄雨的下午,費爾明娜·達薩夢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又到家裡來,要把那塊曾經用來為她檢査喉嚨的壓舌板送給她。夢中的壓舌板並非鋁製,而是用一種她曾在別的夢裡開心品嚐過的美味金屬做成,於是,她開心地品嚐著它,並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兩段,小的那段給了他。醒來後,她拆開了信。信寫得簡潔而得體。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唯一懇求的,就是請她允許自己徵得她父親的同意前來拜訪她。他的簡單和認真打動了她,那麼多天以來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她把信收在一個不用的珠寶盒裡,壓到箱底。但她忽然又記起來,那裡曾經保存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些飄散著香味的信,一陣羞愧讓她渾身一顫,於是她把信從珠寶盒裡取出來,想換個地方。這時,她所能想到的最體面的做法就是權當沒有收到過這封信。於是,她把它放到燈上燒起來,邊燒邊看著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飛濺,變成了縷縷青煙。她嘆息道:“可憐的人。”突然,她意識到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第二次說這句話了。片刻間,她又想起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自己也很驚訝,他已經離她的生活那麼遙遠:可憐的人。 十月裡,伴隨著最後幾場雨,又來了三封信。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小盒弗拉維格尼修道院的紫羅蘭香皂。三封信中前兩封都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到大門口的,醫生還從車窗裡向加拉·普拉西迪婭打了個招呼,一來可以讓大家確認信就是他寫的,二來也讓誰都沒法否認收到過這些信。此外,這兩封信都用押著花押字的火漆封著,費爾明娜·達薩已能辨認出醫生那龍飛鳳舞、密碼似的字跡。兩封信都簡明扼要地表達了和此前那封同樣的意思,也懷著同樣的謙卑,但在那溫婉措辭的背後,開始流露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渴望,這是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從未顯露過的。兩封信之間相隔兩個星期,費爾明娜·達薩每次一收到信便拆開來讀,而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就在要燒掉它們的前一刻,她改變了主意。但是,她從未想過要給醫生回信。 十月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滑進來的,和之前的幾封截然不同。字體像孩子寫的一樣幼稚,無疑是出自左手。但費爾明娜·達薩起初並沒有註意到這一點,直到讀完了信的內容,才發現這是一封無恥的匿名信。寫信的人認定費爾明娜·達薩用迷魂湯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著了魔,並由這個假設出發得出了惡意的結論。信的結尾是一句威脅:倘若費爾明娜·達薩不放棄藉由這個全城最受傾慕的男人飛上枝頭的想法,一定會當眾出醜。 她感到自己成了嚴重不公的犧牲品,但她的反應並非報復,而是相反:她想找出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種種適宜的解釋向他證明他錯了,因為她非常確定,自己永遠也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被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殷勤打動。接下來的幾天,她又收到了兩封沒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信中沒有任何兩封出自同一人手筆。看來,要么她是某個陰謀的犧牲品,要么就是關於她私訂終身的虛假傳聞傳得比想像的要遠。一想到這一切都可能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某個簡單的冒失行為造成的後果,她就惶恐不安。她想,或許他的為人與他那莊重的外表差距甚遠,或許他在出診時喜歡信口開河,就像他那個階層的很多人那樣,到處吹噓自己幻想出來的對她的征服。她想寫信給他,指責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譽,但隨後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萬一這正是他想要的呢。她試圖從那幾個來縫紉室和她一起學畫的女友們那裡打聽消息,但她們唯一聽說的就是關於那次小夜曲獨奏的無關痛癢的評論。她感到無比憤怒,卻又無能為力,備受屈辱。和最初想找出這個看不見的敵人,說服他承認自己錯誤的想法完全不同,現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屍萬段。她整晚睡不著覺,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細節和用詞,幻想能從中找出一絲安慰。但這是徒勞的:從本性而言,費爾明娜·達薩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相去甚遠,對於他們的明槍,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對於暗箭,她就束手無策了。 這個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帶來的驚嚇之後變得更加苦澀。娃娃也是那些天里送來的,沒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來源似乎顯而易見:只有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會送她這樣的東西。從上面帶著的商標來看,娃娃是在馬提尼克島買的,身上穿著精美的衣服,鬈曲的頭髮用金絲做成,躺下時眼睛還會閉上。費爾明娜·達薩覺得十分好玩,於是便放鬆了警惕,白天讓娃娃躺在她的枕頭上,晚上則習慣了和它睡在一起。然而,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從一個令人精疲力竭的夢中醒來,竟發現洋娃娃正在變大:它來時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腳撐破了。費爾明娜·達薩曾經聽說過非洲的巫術,但都沒有像眼前這件事這樣令人毛骨楝然。況且,她也實在無法想像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這樣的男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來。她是對的:娃娃不是車夫送來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個賣蝦人帶來的,他的來歷誰也說不清楚。費爾明娜·達薩試圖解開這個謎,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想到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那憂鬱的氣質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漸漸讓她相信,她想錯了。這個謎一直懸而未解,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她就不寒而栗,直到婚後很久仍是如此,儘管那時她已經有了孩子,並且相信自己是被命運揀選的寵兒,是最幸福的女人。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最後的嘗試是請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校長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為他們撮合。嬤嬤無法拒絕醫生的請求,因為自從她所屬的修會在美洲建立以來,這個家族就給予了很多贊助。上午九點,她在一個新入會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現在費爾明娜·達薩家。兩人不得不同籠子裡的鳥兒逗趣了半個小時,才等到費爾明娜·達薩沐浴完畢。嬤嬤是個男性化的德國女人,說起話來像金屬發出的聲音一樣,目光中帶著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點兒也不相符。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她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更令費爾明娜·達薩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樣,費爾明娜就感覺像五臟六腑裡有蝎子在爬一樣厭惡。剛一出浴室門,她就認出了她,學校裡所受的種種折磨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每日彌撒那難以忍受的無聊,考試的驚恐,新人會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虛所毀掉的全部生活。而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恰恰相反,她帶著看似由衷的喜悅同費爾明娜打了招呼,對她長高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表示驚喜,誇獎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稱讚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長的橘樹花。她吩咐新人會的修女在原地等候,並囑咐她不要和那些烏鴉靠得太近,否則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睛啄出來。接著,她想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和費爾明娜單獨聊一聊。於是,費爾明娜邀請她來到客廳。 這是一次簡短而不愉快的會面。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拐彎抹角上,而是單刀直人地提供給費爾明娜·達薩一次體面復學的機會。當初被開除的原因不僅可以從檔案里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中一筆勾銷,這樣她便可以完成學業,獲得文學學士的文憑。費爾明娜·達薩一頭霧水,想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這是一位值得擁有一切的人的請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讓你幸福。”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明白了。她心想,一個因為一封純潔無辜的信而毀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麼權利充當愛情的使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只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但同樣也知道他無權干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懇求你的,是請你允許他同你談五分鐘。”修女說,“我相信,你的父親一定會同意的。” 想到父親也是這次會面的同謀,費爾明娜·達薩的怒火燒得更旺了。 “我們見過兩次,在我生病的時候。”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再見面了。” “只要是有點腦子的女人都明白,這個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賜。”修女說。 她繼續述說著他的種種美德,他的虔誠,還有他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她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掏出一串墜有像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來,在費爾明娜·達薩的眼前晃了晃。這是件家族聖物,有上百年的歷史,由一位錫耶納的金匠雕琢而成,被祝福過。 “它是你的了。”她說。 費爾明娜·達薩只覺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湧,膽子一下大了起來。 “我不明白您怎麼會幹這種事,”她說,“您不是一向認為愛情是罪過嗎?” 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裝作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但眼皮卻紅得冒火。她依舊在她眼前晃著那串念珠。 “你最好放明白些,”她說,“因為在我之後,大主教可能會來,跟他談,情況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讓他來好了。”費爾明娜·達薩說。 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把金念珠藏進衣袖,然後從另一隻袖子裡抽出一塊很舊的手帕,攢成一個團,緊緊地握在拳頭里。她帶著同情的微笑,彷彿從很遠的地方看著費爾明娜。 “我可憐的孩子,”她嘆了口氣,“你還在想著那個人。” 費爾明娜·達薩努力嚥下了一句無禮的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修女,目不轉睛,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咬著牙。最終,她滿意地看見修女那男人般的眼睛被淚水淹沒。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用手娟團擦掉眼淚,站起身來。 “你父親說得一點兒不錯,你就是一頭騾子。”她說。 大主教並沒有來。而如果不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來找表妹過聖誕節,讓兩個姑娘的生活都發生了改變,這件難纏的事情本會在那天就已結束。早晨五點,他們在來自里奧阿查的輕便船上接到了她。在一群因暈船而奄奄一息的混亂的旅客中,她容光煥發地下了船,舉手投足盡顯女性的嫵媚,並為終於告別了昨夜的顛簸而興奮不已。她背來了幾簍子活火雞,還有她家肥沃莊園裡出產的各色水果,為的是在她做客期間誰也不缺吃的。她的父親利希馬科·桑切斯讓她問問達薩家復活節時是否需要樂師,他有最好的樂師可以差遣,並許諾過些時候會用船運一些煙火來。他還說,自己三月份之前都不能來接女兒,所以她可以盡情地在這裡住上一段日子。 表姐妹倆立即開始享受共度的時光。她們從第一個下午起便一同沐浴,赤身裸體,用浴池裡的水互施洗禮。她們互相擦肥皂,捉蝨卵,比臀部,比結實的乳房,把對方當作鏡子,細細比較自上次兩人赤身相見以來,無情的時光如何改變了各自的身體。伊爾德布蘭達個頭高大,身體結實,皮膚是金黃色的,但全身長著混血女人的毛髮,短而鬈曲,如同一層金屬絲形成的泡沫。而費爾明娜·達薩則不同,她赤裸的身體有些蒼白,線條修長,皮膚光滑,毛髮柔順。加拉·普拉西迪婭為她們在臥室裡擺好了兩張一模一樣的床,可她們有時卻睡在一張床上,熄著燈一直聊到天亮。她們還會抽上幾支攔路劫匪抽的那種細雪茄,這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箱子裡襯帶過來的。抽完後,燒上幾張亞美尼亞紙,以祛除臥室裡茅草房子似的濃烈氣味。費爾明娜·達薩第一次抽煙是在巴耶杜帕爾鎮,之後又在豐塞卡和里奧阿查抽過。在里奧阿查時,十幾個表姐妹一起關在一間房裡,一邊談論男人,一邊偷偷抽煙。她還學會了反著吸煙,即把香煙有火的一頭放進嘴裡,就像戰爭中的夜晚,男人們為了不讓香煙的火光暴露自己所做的那樣。但她從未獨自抽過煙。伊爾德布蘭達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抽煙,正是那時她養成了煙癮,不過始終是偷偷抽,甚至背著丈夫和孩子們,不僅因為女人當眾抽煙很不雅,還因為偷偷做的事情別有一番樂趣。 伊爾德布蘭達的旅行也是父母強迫的,為的是讓她遠離不可能的愛情,儘管他們想讓她相信此行是為了幫費爾明娜拿個主意,定一門好親事。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旅行的建議,併計劃像當初表妹所做的一樣,再次對遺忘女神加以嘲弄。她已經和豐塞卡的電報員說好了,以最秘密的方式幫她傳遞消息。因此,當她得知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不禁大失所望。而更糟的是,伊爾德布蘭達抱有一種整體的愛情觀,認為每一個人的愛情變故都會影響到全世界所有的愛情。然而,她並沒有放棄計劃,反而以一種令費爾明娜·達薩驚慌失措的膽量,獨自一人去了電報室,準備取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幫助。 她起初沒能認出他來,因為她根據費爾明娜·達薩的描述想像出來的樣子與他本人完全不符。第一眼看到他時,她覺得表妹不可能為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職員到了幾乎瘋狂的地步。他的氣質就像一條挨了打的狗,衣著則像落難的猶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根本不會讓任何人動心。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對他的第一印象,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不知道她是誰的情況下——即使到了最後,他也完全不知情——無條件地為她效勞。沒有人像他這樣善解人意,既沒有要求她證明身份,也沒有向她索要地址。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簡單:每星期三下午,她到電報室來,他便會把回復交到她手中,僅此而已。另外,當他讀完伊爾德布蘭達寫好帶來的字條後,問她是否接受一點修改,她同意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先是在行與行之間做了一些改動,而後又塗掉,重新寫過,寫到沒有空地兒了,乾脆把紙撕掉,重新寫了一封和原來完全不同的電文,她覺得新的電文內容感人肺腑。走出電報室的時候,伊爾德布蘭達差點掉下眼淚來。 “他很醜,而且可憐兮兮的,”她對費爾明娜·達薩說,“但他身上洋溢著愛。”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獨。她對錶妹說,她就像個二十歲的老處女。伊爾德布蘭達習慣了在一個人數眾多且人員分散的龐雜家庭裡生活,誰都無法準確說清家裡到底住著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會有誰來吃飯。她無法想像,一個像表妹這樣年齡的姑娘會把自己封閉在一種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毫不誇張:每天從清晨六點起床開始,直至熄滅臥室裡的燈光,她全然把自己獻給流逝的時間。生活是從外部強加給她的。首先,伴隨著最後的雞鳴,送牛奶的男人叩響門環把她吵醒。接著,賣魚的女人來敲門,帶著一箱躺在一層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紅鯛魚,還有那些豪爽的帕倫克女人,帶著產自瑪利亞·拉巴哈的蔬菜和聖哈辛託的水果。再往後,這一整天裡,各色人等都會來敲門:乞丐,賣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著笛子的磨刀匠,收舊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報紙的,還有用紙牌、手相、咖啡潼或水盆裡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賽女人。加拉·普拉西迪婭的一周都是在開門、關門中度過的,她反复地說著“不”、“請改天再來”,或者氣急敗壞地從陽台喊道:“別再來煩我們了,該死,該買的我們都買齊了!”她以極大的熱情和風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以至於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把她當成姑媽,甚至喜歡上她了。她當女僕當上了癮。只要有一小會兒空閒,就跑到工作間去熨燙白色的襯衣和床單,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櫃中,而且不僅是對剛洗過的衣服熨了又疊,對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對待。她還同樣精心地保管著費爾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費爾明娜·桑切斯是費爾明娜的母親,已經去世十四年了。不過,家裡拿主意的還是費爾明娜·達薩。她下令該吃什麼,該買什麼,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就這樣,她決定著一個根本不需要決定什麼的家庭的全部生活。每當她清洗完鳥籠,給鳥兒們餵過食,又侍弄過那些其實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後,就沒有了方向。被學校開除後,好幾次她都睡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來。繪畫課不過是又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罷了。 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被趕走後,她同父親的關係就不再親熱,但兩人找到了一種互不干擾的共同生活的方式。她起床時,他已經出門去做生意了。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飯,儘管幾乎從來都吃不下什麼,因為教區咖啡館的開胃酒以及加利西亞的小菜和點心已經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她們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隻盤子裡,再用另外一隻盤子扣在上面,儘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會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熱過之後拿來當他的早餐。每個星期,他會給女兒一次錢,用於家中的花費。這筆錢他估算得很合適,女兒也精打細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臨時性開支,他都從容愉快地接受。他從不少給一分錢,也從不査賬,但她卻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聖職部的法庭交賬似的。他從未對女兒說起自己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沒有帶她去看過他在港口的那些辦公室,因為它們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們的禁區,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前不會回家,這個鐘點是戰爭不那麼嚴重時宵禁開始的時間。在這之前,他會一直待在教區咖啡館裡,隨便什麼都玩,因為他是室內游戲的行家,樣樣精通。他總是神誌清醒地回到家,從不吵醒女兒,儘管每天一睜開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則一直嚼著熄滅的雪茄煙頭,時不時地再喝上幾杯。然而一天晚上,費爾明娜·達薩感覺到了他進屋的聲響。她聽見他走在樓梯上那哥薩克人似的腳步聲,他在二樓走廊上沉重的喘氣聲,還有他用手拍打她臥室門的聲音。她給他開了門,頭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說話聲讓她感到害怕。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馬上就會知道的。”這是他所說的全部,後來再也沒有重新提起過,也沒有發生什麼證明他所說的是真的。但從那晚起,費爾明娜·達薩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一直都生活在社會的之中。昔日的同學處在一個禁止她入內的天堂裡,尤其是她蒙受了被開除的恥辱後,更是如此;而她也沒能融入到鄰里之間,因為他們中沒人知道她的過去,他們眼中的她僅僅是那個穿著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校服的姑娘。父親的世界裡只有商人和碼頭搬運工,以及那些縮在教區咖啡館裡的戰爭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獨的男人。最近這一年,繪畫課稍稍為她減輕了一點幽居的寂寞,因為那位教畫畫的女老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學生帶到縫紉室來。不過,這些姑娘的社會地位參差不齊,三教九流。在費爾明娜·達薩看來,她們不過是些借來的朋友,每次課一結束,情意也就隨之消散。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房子的大門,讓屋裡透透氣,還想把父親的樂師、鞭炮和煙火塔一起弄來,搞一場狂歡舞會,讓它的勁風把表妹的沉悶吹得煙消雲散。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的設想是沒有用的。原因很簡單:根本沒有人會來。 不管怎樣,是她把表妹帶進了真正的生活。每天下午繪畫課後,她都讓表妹帶她上街,去認識這座城市。費爾明娜·達薩指給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每日走過的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假裝看書一邊等她時所坐的花園裡的那條長凳,他們藏信的隱蔽處所,以及過去聖職部監獄所在的陰森宮殿,也就是後來經修繕後變成的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她對它簡直恨之入骨。她們登上貧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那裡根據風向為她拉小提琴,好讓她躺在床上就能聽到。在那裡,她們俯瞰這座歷史古城的全貌:破舊的屋頂,斷壁殘垣,雜草叢中城堡的廢墟,海灣里斷斷續續、大大小小的島嶼,沼澤四周寒酸可憐的窩棚,還有那一望無際的加勒比海。 聖誕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明娜·達薩站在當初可以最好地欣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秘密為她演奏的位置上,帶錶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看見他的準確地點,就在與此同樣的一個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雙驚慌的眼睛。她們還冒險獨自去了“代筆人門廊”,買了一些甜食,又在賣神奇紙的商店玩了一會兒。之後,費爾明娜·達薩向表姐指出了那個她猛然發現自己的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的地方。她並沒有察覺,從家到學校,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地方,她短暫過去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因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存在的。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卻不肯承認,因為她永遠也不會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好也罷壞也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她生活中唯一曾發生過的事。 就在那些日子,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在“代筆人門廊”的樓上開起了照相館,所有能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去給自己照張相片。費爾明娜和伊爾德布蘭達是最先去的一批。她們把費爾明娜·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陽傘以及節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紀中葉的貴婦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婭幫她們束緊身胸衣,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金屬絲架子中扭動身體,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上的釦子。伊爾德布蘭達看中了一頂寬檐帽,上面插著幾根鴕鳥羽毛,一直垂到後背。費爾明娜則戴了一頂樣式更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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