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偷影子的人

第2章 第二章影子的秘密

偷影子的人 马克·李维 29552 2018-03-18
為每一個你所偷來的影子找到點亮生命的小小光芒,為它們找回隱匿的記憶拼圖,這便是我們對你的全部請託。 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讓馬格對我恨之入骨,才短短一天我就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我們的英文老師——雪佛太太剛跟我們解釋。簡單過去式就是某種已結束的過去,與現在再無關聯,無法持續。能清楚地在時態中定位。多了不起啊! 忽然,雪佛太太用手指著我,要我自選一句例句來說明。當我提出如果學年制是簡單過去式就棒極了時,伊麗莎白爆出一陣大笑,我的笑話只逗笑了我們兩個,我因此推測班上其他人根本就沒搞懂英文的簡單過去式的定義,馬格卻因此認定我在伊麗莎白心中贏得了一席之地。這一刻決定了我整個學期的悲慘命運,從這個星期一,開學的第一天,更精確地說是從英文課後,我就活在真正的地獄裡。

我馬上就被雪佛太太處罰了,判決從星期六早上開始執行——掃操場的落葉三小時。我恨秋天!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的報應是馬格一連串的絆腳。每次我摔倒在地,馬格就又往“全班逗樂王”的寶座前進了一步,甚至領先眾人許多。不過伊麗莎白不覺得這樣好笑,所以他的報復心遠遠無法滿足。 星期四,馬格更拉高了報復層級。數學課時,我被他反鎖在我的櫃子裡。他先把我硬塞進去,再用掛鎖把門鎖上。最後,是來打掃更衣間的警衛聽到了我的敲打聲,我透過通氣孔,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警衛密碼,請他幫我開門。我擔心會因為告密而平添更多麻煩,只說是自己太笨,在找躲避處時誤把自己關在了裡面。警衛驚訝地問我怎麼從櫃子裡用掛鎖反鎖櫃門,我假裝設聽到問題,趕快溜走。我錯過了課堂點名,星期六的處罰又被數學老師加重了一小時。

星期五更是一周最慘的一天。馬格在我身上試驗了牛頓的萬奇引力定律,我們在十一點的物理課上剛剛學到過。 簡單來說,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就是兩個物體間有一種相互吸引的力量,此力與兩物體的質量成正比,而與兩物體距離的平方成反比。這股力量會呈直線穿過兩物體的重心點。 以上是我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但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想像一下,一個人從學生餐廳偷了一個西紅柿,不是為了想吃它,而是另有企圖;他等著他的受害者走到可及的距離,然後用盡臂力對上述西紅柿施展推力,然後大家可以看到,牛頓定律在馬格的實驗裡並不如預期。我真恨這個實驗證明,因為西紅柿投射的方向並沒有遵循法則,筆直擊中我的身體重心,而是正中我的眼鏡。在餐廳一片哄堂大笑聲中,我辨認出了伊麗莎白的笑聲,如此直接又如此美麗,讓我深深沮喪起來。

星期五晚上,當我媽又用那種她向來都對的語氣跟我重複:“你看吧,一切不是都順利度過了嗎?”我把處罰證明放在廚房的餐桌上,宣稱我不餓,就上樓睡覺了。 處罰日的星期六早上,當同學們坐在電視機前吃著早餐時,我已經走在上學的路上了。 操場很冷清,警衛把我那妥善簽名的處罰證明折了折,收進灰色外套的口袋裡。他給了我一支長柄叉,要我小心使用不要弄傷自己,又指了指籃球架下那堆落葉和手推車,籃球網袋看起來就像該隱的邪惡之眼,或許應該說是馬格之眼。 我和那堆枯葉足足奮戰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警衛跑來營救我。 “咦,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把自己反鎖在櫃子裡的小子,對吧?開學第一個星期六就被處罰,這跟從櫃子裡用掛鎖反鎖櫃門一樣了不起啊。”他邊說邊拿走我手上的長柄叉。

他利落地將長柄叉鏟進那座小落葉山里並且鏟起一大堆葉子,數量之多,是我從剛剛開始做到現在所遠遠不能及的。 “你做了什麼好事被罰來做這個?”他邊問我邊鏟起葉子堆滿手堆車。 “動詞變位變錯!”我含糊帶過。 “哦,我沒立場指責你,文法向來不是我的強頂。你看起來對打掃也不太在行啊,有沒有什麼事是你拿手的呢?” 他的問題讓我陷入沉思,我徒勞無功地在腦中把問題翻來覆去,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我有任何一點兒天分。然後我突然明白,為何爸媽在我早讀六個月這件事上這麼執著:因為我沒有其他可以讓他們為兒子驕傲的地方啊! “一定有什麼東西是你熱愛並且最喜歡去做的,一個未完成的夢想?”他加了一句,一邊掃起第二堆落葉。

“馴服黑夜。”我結結巴巴地說。 伊凡笑了(伊凡是警衛的名字),他笑得太大聲,兩隻麻雀被嚇得撤離棲身的樹枝,振翅逃竄。我則是頭低低的,兩手插在口袋裡,從操場另一頭離開。伊凡在半路攔住我。 “我不是要嘲笑你,只是你的回答有點出乎意料,如此而己。” 籃球架的影子長長地拖在操場上,太陽遠遠觸不到蒼穹,而我的處罰遠遠談不上做完。 “那你為什麼想馴服黑夜?這個想法很有趣啊!” “你也一樣經歷過我這個年紀啊。夜晚總是在嚇你,你甚至請求大人把房間的百葉窗關起來,以確保夜晚不會溜進來。” 伊凡一臉驚愕地瞪著我,他的臉色變了,和悅的神情也消失了。 “第一,你說得都不對;第二,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就算我說得都不對,那又怎樣?”我邊反駁邊繼續走我的路。 “操場不大,你跑不遠的。”伊凡說著追上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就是知道,就這樣。” “好啦,我承認我以前真的很怕黑夜,但是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這樣吧,如果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並且向我發誓你一定會保守秘密,我十一點就讓你偷溜,不用留到中午。” “一言為定!”我邊說邊舉起手掌。 伊凡和我擊掌,定定地看著我,我其實一點兒都不知道我怎麼得知警衛小時候怕黑夜怕成這樣,也許只是剛好把自己的恐懼向他添油加醋一番罷了。大人為什麼總要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釋呢? “過來,我們來這邊坐。”伊凡指著籃球架旁邊的長椅命令道。

“我比較想坐那邊。”我指著對面的長椅說。 “好啦,聽你的!” 我該怎麼向他解釋,就在剛剛,當我們肩並肩站在操場上時,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他?我不知為何會這樣,也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覺,只知道他房間的壁紙已經泛黃,他家的地板踩起來會吱吱作響,而這常常讓他在在晚來臨時嚇得臉色發青。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說,“我剛剛是亂猜的。” 我們兩個在長椅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蓋,站了起來。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們有言在先,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不過你要記得保守秘密,我可不想還有別的學生採取笑我。” 我跟警衛道別,比原先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小時回家,一邊想著不知道爸爸會怎樣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來,現在這個時間,媽媽一定跟他解釋過我為什麼不在家裡了。我又會因為開學第一個週六就被老師處罰,而遭受其他什麼樣的處罰呢?正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不斷盤旋著這些灰暗的念頭時,一件驚人的事讓我大吃一驚——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我發現我的影子大得詭異,比平常還要高大許多。我停下腳步,近距離地觀察影子,我發現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就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別人的一樣。我再度仔仔細細地端詳,突然看到一些不屬於我的童年片段。

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園的盡頭,他抽出皮帶,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 即使大發雷霆,爸爸也從來沒對我動過手。我忍不住猜想,這段記憶究竟來自於哪一段回憶。潛意識裡,我覺得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為了不要太武斷地說這“不是”我的回憶)。我加快腳步,怕得要死,決定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 爸爸在廚房等著我,一聽到我在客廳放書包的聲音,他就叫我過去,聲音聽起來頗為嚴肅。 因為成績差、房間亂、亂丟玩具、半夜搜刮冰箱、很晚還用手電筒偷看書、把老媽的收音機貼在耳邊偷聽,更別提有一天,趁老媽沒注意到我時,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滿了口袋……我確實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髮衝冠過好幾次,但我還知道耍一些小心機,比如堆出一臉讓人難以抗拒的懊侮笑容,這通常能擊退最恐怖的風暴。

這一次,我沒再用上我的計謀,爸爸看起來沒再生氣,只是難過。他要我坐在餐桌對面,把我的雙手握在手中。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十分鐘,僅此而已。他跟我解釋了一堆關於人生的事情,還說等我到他這個年紀就會了解了。我其實只從中聽懂了一件事:他要離開家。我們還是會盡可能常常見面,但關於他所謂的“盡可能”,他也沒有能力對我多作什麼解釋。 爸爸起身,要我去媽媽的房間安慰她。在我們這段談話之前,他應該會說“我們的房間”,但從此之後,就只會是媽媽的房間了。 我立刻乖乖聽話上樓,爬到最後一級時,我轉身,爸爸手裡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對我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大門就在他背後關上了。 從此,爸爸從我的童年消失。 我和媽媽共度了周末,假裝沒有察覺她的憂傷。媽媽什麼都沒說,只是偶爾會長長地嘆息,然後立刻淚水盈眶,但她都會轉過身去,不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午後,我們一起去超市,我長久以來發現了一件事:只要媽媽心情不好,我們就會去買菜。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包麥片、幾把青菜或幾盒雞蛋能對心靈有療愈作用…我看著媽媽穿梭在各個貨架間,想著她記不記得還離我在她身邊。總要等到購物籃裝滿了,荷包空了,我們才會回家,然後媽媽又得花上無窮盡的時間來收拾這些生活必需品。 這天,媽媽烤了一個蘋果卡卡蛋糕。淋上厚厚的楓糖漿,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副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窯去,然後走回來坐在我對面。他打開煤氣爐旁的油屜,拿出我生日時吹剩的蠟燭插在蛋糕中央,點上蠟燭。 “這是我們第一頓愛的晚餐,”她笑著對我說,“我和你,我們兩個都應該好好記住。”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還真充滿了很多個“第一次”,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便是我們的晚餐。媽媽抓起我的手,握緊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談談你在學校遇到的問題?”她問我。 媽媽的憂傷佔據了我的思緒,我完全忘記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走在上學的路上時,才又想到這件事。真希望馬格度過一個比我愉快許多的周末,誰知道呢,運氣好的話,他可能不需要一個出氣筒。 六年級C班的隊伍已經在穿堂排好了,點名聲毫不遲疑地響起,伊麗莎白就站在我前面,她穿著一件海軍藍毛衣和一件及膝帽子裙。馬格轉過身,對我拋來的眼神不懷好意。學生們排著隊形,走進教學大樓。 歷史課時,亨利太太講述法老王圖唐卡門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時她正好在他身邊的樣子,我則心懷恐懼地想著課休時間。 下課鈴在十點半響起,一想到要和馬格一起置身在操場上,我就一點兒都興奮不起來,但我還是被迫跟著同學們走出去。 當馬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邊肘,我正獨自坐在長椅上;被罰做勞動服務那天,我和警衛也是坐在這張長椅上閒聊,回家後才知道爸爸要離開我們。 “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他抓著我的肩膀對我說,“當心點,別妄想參選班長。我是班上年紀最大的,所以這個職位屬於我。你要是想讓我放你一馬,給你一個建議,放低調一點兒,然後離伊麗莎白遠一點兒,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所以光妄想是沒用的你只是白白給自己找罪受罷了,小蠢蛋。” 這天早上,操場上天氣很好,我記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們倆的影子在地上肩並肩靠在一起,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數學觀點來說,那是比例問題。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讓我的影子疊在他的上面。馬格甚麼都沒察覺,我則因這小小的詭計得逞而愉悅;終於這一次是我佔上風,做做夢又沒損失。本來正持續摧殘我肩膀的馬格,一看到伊麗莎白經過只距離我們幾米的七葉樹時,就站了起來。命令我不許動,終於放過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間,朝我走了過來,並且以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嚴肅得讓我不由得自問我還能為他做什麼。 “我為你父親的事感到遺憾,”他對我說,“你知道的,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最後可能都會迎刃而解。” 他怎麼已經得知這個消息?爸爸離開的事應該還不至於登上鄉下小報的頭條新聞吧? 而事實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裡,所有流言飛語都為人津津樂道。人人都熱衷於他人的不幸。一認識到這點,爸爸離開的事實再次沉重地壓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擔啊!可想而知的是,說不定從爸爸離開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學家裡就都在討論這件事,有人會把責任推給我媽,有人則說都是爸爸的錯。不管是以上哪種狀況,我都是那個沒辦法讓爸爸快樂、讓他願意留下的沒用兒子。 今年開始得真糟啊! “你跟你爸相處得好嗎?”伊凡問我。 我點點頭,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鞋尖。 “人生就是場爛戲。我爸爸是個爛人,我以前恨不得他離家;我趕在他之前離開家,就是因為他的關係。” “我爸可從來沒打過我……”為了避免誤會,我反駁道。 “我爸也沒有。”警衛回辯。 “你要真想跟我交朋友,就應該說實話。我知道你爸爸打過你,他為了用皮帶好好抽你一頓,還把你拖到花園裡面去了。” 但是,是誰讓我脫口說出這件事的?我不知道這些話怎麼會突然從我口中蹦了出來,也許我的潛意識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處罰的那個該死的周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著我的眼睛。 “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我困惑地回答。 “你要不是狗仔,就是騙子。”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誰告訴你我爸的事的?” “你媽媽打電話來通知時,我正拿信給校長,校長一接到電話,就驚愕地提高了聲量,她不斷重複:'這些該死的男人,真是混賬、爛人。'當她意識到我正站在她面前時,她好像覺得必須致歉,就對我說:'伊凡,我不是指你''我當然不是在說你',她甚至又重複了幾次。才怪哩,她當然覺得我也是一樣的,她甚至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在她眼中,我們都是渾蛋。你要是看過當初學校轉為男女混校時她有多難過,你就會理解。小子,只要是男的。就屬於壞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瞞著老婆搞外遇,人們就會問:'跟誰啊?''對方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同樣背著老公亂搞的狐狸精啊?'嘿,我清楚得很,你看著吧,等你長大你就懂了。” 我想讓伊凡誤以為我聽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說過,我們的友誼不能建立在謊言上,我其實很清楚他說的事。事情的開始是媽媽某天從爸爸的大衣口袋裡翻出一支口紅,爸爸推說他完全不知道口紅是打哪兒來的,還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定是辦公室同事開的惡意玩笑。爸媽吵了一個晚上,而我豁免學到的不忠字眼,比從所有媽媽愛看的電視連續劇中聽到的還多。雖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員就在你隔壁房間上演的戲碼,自然更真實。 “好了,我已經告訴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現在輪到你說了。”伊凡接話。 鈴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伊凡低聲咒罵了幾旬,命令我快回去上課,他還加了一句:“我們的事還沒結束呢,我們兩個之間的。”他起身朝工具間走去,我則走回教室。 我面朝太陽走著,突然轉身一看,我身後的影子又重新變回嬌小的樣子,而警衛身前的影子則比我的大出許多。在這一周的開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軌了,這讓我著實安心不少。也許媽媽說得對,我的想像力太豐富,讓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課我什麼都沒聽進去,一來我還沒原諒雪佛太太對我的處罰;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飄到別處去了:媽媽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校長,跟她說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們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們並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認為坦承這樣的隱私很不合時宜,難道她以為消息傳開以後,會對我有利?我跟伊麗莎白根本毫無機會啊,好吧,就算我假設伊麗莎白喜歡戴眼鏡、個子又嬌小的男生(這已經是一個相對樂觀的假設),還假設她就是欣賞跟馬格完全不同類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類型——的男生,她又怎麼會夢想與一個眾所皆知其父親為了外遇而拋家棄子的人,攜手共築未來?尤其主因還是這個兒子不值得做父親的為他留下來。 我不斷反思這個念頭,在學生餐廳裡、在地理課上、在下午的休息時間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決定跟媽媽解釋她讓我陷入困境的嚴重性,但就在我用鑰匙扭開鎖孔的瞬間,我想到這麼做就是出賣伊凡:我媽第二天一定會打電話給校長,責怪她沒有保守秘密,而校長根本不需要經過一連串調查,就可以揪出流言傳出的源頭。一牽連到警衛,就會危及我們的友誼,而在這所新學校裡,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歲,當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後,我發現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得另找方法來跟媽媽攤牌。 我們看著電視吃晚餐,媽媽沒心情跟我聊天,自從爸爸走後,她幾乎不怎麼開口,彷彿每個字都太沉重,讓她無力發出音節。 睡覺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課休時間對我說過的話:隨著時間流逝,有時事情自會迎刃而解。也許再過一陣子,媽媽就會再到房間來跟我道晚安,就像從前一樣。這一夜,就連掛在半敝窗戶上的窗簾也紋絲不動,萬韌皆懼,不敢驚擾籠罩房子的整片寂靜,連藏身在幃幔褶皺裡的影子也不敢妄動。 大家可能以為我的人生歷程會因爸爸的離家而改變,真實並非如此。爸爸經常很晚下班,我早已習慣跟媽媽一起相依,共度晚間時光。雖然我很懷念全家一起騎腳踏車出遊的時光,但我很快就習慣用看動畫片來取代這項娛樂,媽媽會在她看報時放任我看動畫片。新生活、新習慣,我們會在街角的餐廳共吃一個漢堡,然後一起到商店街閒逛,通常這時商店都打佯了。但媽媽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點心的時候,她總是向我提議邀請朋友來家裡玩,我聳聳肩。承諾會這麼做——等下次吧。 整個十月都在下雨,七葉樹落葉紛紛,鳥兒越來越少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露面。很快地,鳥鳴聲悄然杳,冬天,就姍姍而來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著陽光出現,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陽光才鑿破雲層射出來。 天空才剛轉為湛藍,自然科學老師就規劃了一次戶外教學課程,我們只剩下短短幾天可以採集製作像樣的植物標本。 一輛租來的遊覽車把我們載到小城外的森林旁,於是我們六年級C班全體同學,只能血戰腐殖土和濕滑的土地,撿拾各種蔬菜、闊葉、香菇、野草以及會變色的苔蘚植物。馬格領頭行軍,儼然一副上士的模樣,班上的女生爭相裝腔作勢要吸引他的注意,但他的視線須臾不曾抽離伊麗莎白。她跟其他同學保持一段距離,假裝沒注意到,但我可沒被騙住,我很沮喪地認識到,她正為此竊喜不已。 因為看到一株橡樹根部冒出了一朵鵝膏菌菇,菇頭長得很像動畫片中藍色小精靈的帽子,我一時太過專窪,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遠遠被隊伍拋在後頭,一個人掉了隊。換句話說,我迷路了。我聽到老師在遠處喊我的名字,但我完全沒辦法判斷他的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我試著重新歸隊,但很快就屈服於事實:要么是森林無邊無際,要么就是我一直在繞圈圈。我伸直了頭望向欖樹梢,太陽已經偏移,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顧不得自尊心,我用盡全力大叫,同學們應該離我有很大一段距離,因為我的呼救聲沒有激起任何回應。我跌坐在橡樹根部,開始想念媽媽。要是我回不去了,誰能在晚上陪伴她?她會不會以為我和爸爸一樣離開她了?爸爸至少還先告知了她,但她鐵定無法原諒我就這樣拋下她,尤其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刻。就算她每次逛超市都會忘記我的存在,就算她因為太難開口而很少與我交談,甚至就算她再也不到房間和我道晚安,我還是知道她一定會難過。天哪,我早該在對著這朵該死的菌菇胡思亂想前,先想到這些後果。要是再讓我找到它,我一定把它的帽子頭扭下來,狠狠揍一頓,誰叫它把我害得這麼慘。 “你在搞什麼鬼啊,白痴?” 這真是我開學以來頭一次這麼開心看到馬格的臉,他從兩株高大的蕨類中現身。 “自然老師快急瘋了,他已經準備要展開大規模搜索,我跟他說我一定會找到你。打獵時,我爸總是不停地說我天生只會找到劣等獵物,我終於相信他說對了。餵。快點啦,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蠢樣。我確定我要是再等一會兒才出現,鐵定會看到你像個愛哭鬼一樣掛著兩行眼淚。” 為了配合他絕美的台詞,馬格面向我蹲跪下來,太陽照在他的背上,在他頭上映出一圈光環,讓他看起來比平常更有威脅性。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近得我可以聞到他口中的口香糖臭味,他站起來。拐了我一記。 “嘿,你要跟我走還是想留在這裡過夜?” 我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在他身後。 當他走遠時,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我身後的影子比平常足足高出了一米多,而馬格的影子卻變小了,小到我能由此推斷那就是我的影子。 要是馬格發現他救了我,我卻趁機偷了他的影子,那我賠上的可就不只是一個學期,而是往後的學校生活都會毀於一且,直到我十八歲考完試離開學校啊!不需要心算高手也能算出,這代表了多少個要活受罪的日子。 我立刻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打定主意要讓我們的影子再次重疊,希望一切能像之前一樣回歸正常,回到爸爸還沒離家之前那樣正常。這一切毫無道理,怎麼可以這樣就把別人的影子佔為己有呢!然而這已經是第二次發生了。馬格的影子疊在我的上面,可是,當他走遠時,他的影子還牢牢粘在我的腳下,我的心狂跳不己,兩條腿都軟了。 我們穿過林中空地,走向自然科學老師及同學們等候的地方。馬格將雙臂舉向天空,擺出勝利的姿勢,他看起來就像個獵人,我則是他拖在身後的獵物。老師向我們做了一個大大的手勢,要我們走快點,遊覽車在等了。我感覺到我將因此受到嚴厲的斥責。同學們盯著我們看,我從他們眼中看出了嘲弄和譏笑,至少今晚,他們又可以針對我父母的婚姻問題在家裡描述新的故事情節啦。 伊麗莎白已經上車,坐在跟來時同一個位子上,正眼都不瞧窗外一下,我的失踪應該沒讓她擔心吧。太陽又朝地平線滑移了些,我們的影子一點一點被拭去,終至不見。這樣也好,誰也沒注意到森林裡發生的事。 我爬上車,神情窘迫。自然科學老師問我怎麼走散了,還說他被我嚇得臉色發青,但他似乎滿高興一切終於圓滿落幕,全班同學都在那裡了。我走向車尾,坐在後排的位子上,整個回程一句話也沒說,反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迷路了,就這樣,這種事就連高手都有可能遇到,我就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描述資深登山客在高山失踪的紀錄片,而我甚至從來自稱為資深驢友。 回到家,媽媽在客廳等我,她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住我,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你迷路了啊?”她撫摸著我的臉說。 她應該是隨時跟校長用對講機保持聯繫吧,否則我的新聞應該不可能傳播得那麼快。 我向媽媽解釋了我的不幸遭遇,她堅持我一定要泡個熱水澡,雖然我不斷重複我並不覺得冷,但她沒打算聽進去,彷彿泡熱水澡能洗去生活中所有打擊我們的煩惱憂愁:對她而言是爸爸的離去,對我則是馬格的到來。 在媽媽用不斷剌激我眼睛的洗髮精搓洗著我的頭髮時,我很想嘗試跟她聊我對於影子的困擾,但我知道她不會把這件事當真,可能還會怪我亂編故事。於是我決定閉嘴,一邊期盼著明天天氣變壞,影子就會被天空的灰幕遮蓋住。 晚餐時,我獲得吃烤牛肉及薯條的特權,我真應該常常在森林裡迷路。 早上七點,媽媽走進我房間。阜餐已經準備好了,我只需梳洗、穿衣,並且馬上下樓——如果我不想上學遲到的話。事實上,我還真想上學遲到,最好根本不用去上學。媽媽大聲向我宣告今天天氣會非常好,好天氣讓她心情愉快。我一聽到她上樓梯的腳步聲,就立刻躲回被窩。我懇求我的腳,求它們不要再任意妄為,求它們不要再偷別人的影子,尤其一有機會就要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嘿,我當然知道一大清早跟自己的腳說話看起來很奇怪,但請站在我的立場理解我所受的苦好嗎? 書包牢牢掛在背上,我一邊思考著我的難題,一邊快步走去學校。要不著痕跡地交換,我和馬格的影子就得再次重疊;這就表示我得找個藉口去接近馬格,並跟他談話。 學校的鐵柵欄近在咫尺,我踏進校門時突然有了靈感。馬格正坐在長椅的椅背上,一群同學圍著他聽他高談闊論,班長候選人的登記作業是在今天下課後,他已經全面展開宣傳活動了。 我朝人群走去,馬格應該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轉過身,朝我投射來一道不善的眼神。 “你想幹嗎?” 其他人也在等我回答。 “為昨天的事向你道謝。”我結結巴巴地說。 “哦,好啦,你謝過了,現在可以滾一邊去玩彈珠啦!”他回答我,其他同學則是不斷訕笑。 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從背後升起,一股強大的推力,讓我不但沒聽令於他走開,反而向前朝他跨了幾步。 “還搞什麼事?”他提高音量問我。 我發誓接下來的事完全不在意料之中,我壓根兒就沒預想過以下要說的話,但我卻用一種連自己都被嚇到的堅定語氣說出:“我決定參選班長,我希望我們之間的賬能算得清清楚楚!” 現在這股力量又將我推往相反萬向——朝穿堂的方向,我被推著前進,像一個堅守崗位的士兵。 我身後沒有一絲聲音,我等著接受其他人的嘲笑,卻只有馬格的聲音打破沉默:“好,那就開戰咯”他說,“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沒回頭。 伊麗莎白沒有混在人群中。她迎面走來,我們擦肩而過時,她悄聲告訴我馬格非常火大,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我推測我活不過下一節的課休時間。 然後課休時間到了,太陽直射操場,我看著同學們開始打起籃球,然後突然發現腳下那令我擔憂畏懼的東西:我腳下的影子不只高大得不像我,也完全不像之前的樣子。天哪,在某人發現並揭開這讓我驚慌不己的秘密前,究竟過了多久?出於謹慎,我又回到穿堂,呂克——麵包師傅之子,放假時摔斷了一條腿,現在還上著夾板,他跟我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我坐到他身邊。 “我過去真是小看你了,你剛剛做的事實在太有膽量了。” “這根本是自殺吧,”我回答,“而且我毫無勝算。” “你要是想贏,就要改變心態。勝負尚未分明,想有勝算,就要有勝利者的意志,這是我爸說的。另外,我也不贊同你說的,我相信,在他們那群好哥們儿的表面下,反對他的一定不止一個人。” “他?誰啊?” “你的對手啊,不然你以為我在說誰?反正,你可以相信我,我會支持你的。” 這段不算什麼的小小談話,是我從開學以來經歷過的最美好的事。不只因為這是個承諾,而單純是因為我終於有了一個同齡的伙伴,足以讓我忘了真他不愉快的事:我和馬格的對抗、影子的問題,甚至有短短的片刻,我忘了爸爸已經離家,還想著要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星期三下午三點半是宣戰的目子。候選人名單釘在秘書處的軟木公佈欄上,把名字登記上名單以後——我當時注意到,馬格的名字下方只有我的名字——我走上回家的路,並向呂克提議先陪他回家,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 我們肩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我很害怕他會發現我們的影子有點不妥,因為我們的個子明明差不多高,我的影子卻搞得比他的長了許多。不過他完全沒注意我們的步伐。也許是因為夾板讓他有點難為情。同學們從開學那天開始叫他虎克船長。 經過麵包店附近,呂克問我想不想吃巧克力麵包,我說我的零用錢不夠買一個巧克力麵包,不過沒關係,我書包裡有一個媽媽準備的、塗了能多益(Nutella)巧克力醬的三明治,跟巧克力麵包一樣好吃,而且我們還可以分著吃。呂克大笑,說他媽媽才不會付錢讓他買點心吃呢,然後他驕傲地指給我看麵包店的櫥窗,櫥窗玻璃上精巧地手繪了幾個字:“莎士比亞麵包店”。 看我一臉驚愕。他提醒我他爸爸是麵包師傅,而說巧不巧。 “莎士比亞麵包店”正好就是他爸媽開的。 “你真的姓莎士比亞?” “是啊,真的啦,不過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沒有親屬關係啦,只是同義詞而已。” “同名啦,”我糾正。 “隨便啦。好啦,我們去吃巧克力麵包?” 呂克推開店門。他媽媽長得圓滾滾的,好像一個圓圓的奶油麵包,而且滿臉笑瞇瞇的。她操著帶方言的腔調歡迎我們,聲音聽起來像在唱歌,是那種一听就會讓人心情愉悅的音調,一種讓你覺得受歡迎的說話方式。 她讓我們選擇要吃巧克力麵包或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我們還來不及選好,她就決定讓我們兩種都吃。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呂克說反正他爸爸都會做很多備用麵包,當天晚上沒賣完也是全部貢獻給垃圾桶,所以就別浪費吧。我們連餐前禱告都沒做,就把巧克力麵包和閃電麵包吞下肚了。 呂克媽媽要他看店,她去工作坊拿新出爐的麵包。 看到我同學坐在收銀台後的高腳凳上,讓我感覺很滑稽。突然,我閃過我們老了二十歲的影像,穿著成人的服裝,他像個麵包師傅,我則是排隊中的顧客…… 媽媽常說我的想像力過於活躍,我閉上雙眼,但說也奇怪,我看到自己走進這間麵包店,我蓄著小鬍子,捏著公文包,也許我長大後會是個醫生或會計師;會計師也是拎公文包的。我走向陳列架,點了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突然,我認出老同學來,我已多年不曾見過他,我們互相擁抱,共事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和一個巧克力麵包,一起回憶當年的美好時光。 我想是在店裡看到呂克扮演收銀員,才首次意識到我將會變老。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我頭一次發現,我一點兒都不想告別童年,一點兒都不想拋棄這副向來覺得太瘦小的軀殼。我自從偷了馬格的影子後,就變得很奇怪,現在產生的怪異現像大概是副作用在作祟吧,不過這個念頭並不能使我安心。 呂克媽媽從工作坊帶回一籃熱騰騰、看起來很好吃的小麵包。呂克告訴她一個客人都沒來,她聳聳肩嘆了口氣,把小麵包放到櫥窗展示架上,問我們再沒有作業要寫。因為答應過媽媽要在他回家前把作業寫完,於是我再次向呂克和他媽媽道謝,踏上回家的路。 在十字路口,我把巧克力醬三明治放在矮牆上,方便鳥兒來啄食,因為我已經吃飽了,而且不想惹媽媽生氣,讓她以為她做的點心不如莎士比亞太太做的好吃。 我身前的影子依舊拖得很長,我貼著牆壁小心前進,生怕會在半路上遇到同學。 一回到家,我就衝到花園去,想近距離研究這怪異的現象。爸爸說,人要學會克服恐懼、面對現實,才會成長,我正試著這麼做。 有人在鏡子前花上數小時,期望從中看到他人的倒影,我則花了整個下午跟我的新影子玩遊戲。出乎意料的是,我覺得好像轉世重生似的,雖然只是投射在地上的倒影,我卻頭一次覺得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夕陽墜入丘陵,我感到有點孤單,甚至有點悲傷。 囫圇吞完晚餐後,我寫完了作業,媽媽看著她最愛的連續劇——她毅然決定碗盤可以晚點再洗,我因此得以在她沒發現的情況下躲避閣樓。我打的主意是,頂樓高處有個大大的天窗,圓得跟滿月一樣,而今晚的月亮又特別圓。我得不惜一切代價,搞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踩在別人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帶走,這可不是小事。既然媽媽常說我想像力太豐富,我就冷靜地來印證看看,而唯一能讓我真正冷靜的場所,就是閣樓。 那上面是專屬於我的世界。爸爸從來不涉足那裡,因為天花板太低,他常常撞到頭,接著就會飄出一堆髒話,像“該死的”“他媽的”“幹”之類的。有時這三個詞會混在同一句話裡。我啊,要是我敢說出真中的一個詞,我就完蛋了,大人總是有權利做很多小孩不能做的事。總而言之,自從我長大到可以爬進閣樓,爸爸都叫我替他進去,我也很高興能幫上忙。真實老實說,一開始,閣樓讓我有點害怕,因為裡面暗暗的,但不久後,情況就完全相反了,我超愛鑽進去,藏身在行李箱和老舊紙箱中間。 我在一個紙箱裡發現了一沓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媽媽一直都很美,而照片中的她無疑更動人。除此之外,有一個紙箱裡裝的是爸媽結婚時的照片,諷刺的是當時他們滿臉相愛的神情。 看著照片中的他們,我不禁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愛情怎能就這樣憑空消失?愛是何時離開的?又去了哪裡?愛情,莫非像影子一樣,有人踩中了,就帶著離去?還是因為愛情跟影子一樣怕光,又或者,情況正好相反,沒有了光,愛情的影子就被拭去,最終黯然離去?我從相冊裡偷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爸爸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階上,媽媽的肚子渾圓,原來我也參與其中啊。一些我不認識的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圍著爸媽,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結婚,新娘可能就是伊麗莎白,假如她同意的話,假如我能再長高幾厘米,比如高個三十厘米左右。 閣樓裡也有一些壞掉的玩具,都是一些經過我仔細研究,還是沒辦法完全弄懂它們是怎樣製造出來的玩具。總之,身處在爸媽的一堆舊物中,我彷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一個為我量身打造的世界,而這個專屬於我的小天地,就建造在家裡的屋頂下。 我面對天窗筆直地站著,看著月亮升起。月亮又圓又大,光芒照遍閣樓的每一塊木板,甚至連懸浮在空中的灰塵粒子都清晰可見,讓空間顯得寧靜安詳,這裡是如此靜謐。今晚,在媽媽回家前,我到爸爸從前的書桌上找尋所有跟影子相關的書籍,百科全書上的定義有點複雜,還好透過一些例證說明,我學到不少讓影子現形、移動及轉向的方法。我的計謀得等月亮升到中央時才能實行,我迫不及待地等待那個時刻,一邊祈禱月亮能在媽媽看完連續劇前升到最佳位置。 終於,等待已久的時刻來臨,就在我正前方,我看到我的影子沿著閣樓的木條延展。我清了清喉嚨,鼓足勇氣,以極其肯定的語氣斷言:“你不是我的影子!” 我沒瘋,而且我承認當我聽到影子以耳語回答“我知道”時,我怕得要死。 一片死寂。口乾舌燥的我只好繼續:“你是馬格的影子,對吧?” “沒錯。”影子在我耳邊呼氣。 當影子對我說話時,有點像腦中響起了音樂,雖然沒有音樂家在演奏,卻真實得像有一組隱形的弦樂隊在身邊演出一樣,兩者是同樣的效應。 “求求你,別告訴別人。”影子說。 “你在這里幹嗎?為什麼選上我?”我擔心地問。 “我在逃亡,你不知道嗎?” “你為什麼要逃亡?” “你知道身為一個笨蛋的影子的感覺嗎?根本是苦不堪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從小就覺得痛苦,但越長大越受不了。其他影子,尤其是你的,都會嘲笑我,你真該知道你的影子有多幸運,真該知道你的影子對我有多盛氣凌人,這一切只因為你與眾不同。”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忘掉我剛剛說的話。其他的影子一直說我們沒得選擇,終此一生只能成為一個人的影子,必須要那個人有所改變,我們才能提升。跟著馬格,我不會有什麼光榮的未來,這不用多講你也知道。你能想像當你站在他身旁,而我發現我可以就此甩掉他時,我有多驚訝嗎?你有一種非凡的能力,我根本想都沒想,這是我絕無僅有的逃亡機會。當然,我有點利用我的體形優勢,因為我是馬格的影子,我有好的托詞。我推開你的影子。佔了它的位置。” “那我的影子呢?你把它怎麼了?” “你說呢?它得找到可以依附的東西啊,它跟著我的舊主人走了,現在應該很頭大吧。” “你對我的影子耍的手段實在太卑鄙了,明天,我就把你還給馬格,再把我的影子接回來。” “拜託你,讓我跟著你吧,我很想知道作為一個好人的影子是什麼感覺。” “我是好人?” “你能成為好人。” “不,我不能留你,最後一定會被別人發現這其中有古怪。” “人們連他人都不會關心了,更何況他人的影子……而且,我生來就懂得隱身暗處,只要靠著一點練習和一點默契,我們一定能成功的。” “但你至少比我高大三倍呢。” “現狀會變,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承認在你長高前,你得低調一點兒,但一旦你開始發育,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著你啦。想想看,有一個高大的影子是多好的優勢啊,沒有我的話,你永遠也不會參選班長,你以為是誰給了你自信?” “原來是你推我的?” “不然還有誰?”影子坦承。 突然,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閣樓下面的樓梯傳來,她問我在跟誰說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跟我的影子對話。毫無疑問,媽媽會說我最好去睡覺,別在那裡說蠢話。當你真心跟他們說正經事時,大人從來不會相信。影子聳聳肩,我感覺到它理解我,我離開天窗,影子就消失了。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和爸爸去打獵,即使不喜歡打獵,我還是很高興能和爸爸在一起。我跟著他走,但他一直沒再回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殺死動物的念頭沒離為我帶來一絲愉悅。他要我做先鋒,穿過無邊無際的田野,被陽光烤得焦黃的高大野草遍地叢生,隨風起伏。或沿途得不斷擊掌前進,把斑鳩嚇得飛起,好讓爸爸射殺。為了阻止這場屠殺,我盡可能緩慢前進。當我任由一隻兔子從我兩腿間竄逃,爸爸怪我一無是處,只會趕出低劣的獵物。正是這句話讓我發現,在夢中,這個遠方的男子並不是我爸爸,而是馬格的爸爸。我竟然變成了我敵人的角色,而這一點兒也不偷快。 當然,我變得更高大,也比以往來得孔武有力,但我卻感覺到一股深沉的悲傷,就像被一股憂愁牢牢侵襲。 狩獵結束後,我們回到一間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坐在晚餐桌上,馬格的爸爸在看報紙,媽媽在看電視,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我家,我們都會在餐桌上聊天,爸爸還在的時候,他會問我一天過得如何,而爸爸離家後,就換成媽媽問我。但馬格的父母完全不在乎他有沒有寫功課,我本來應該覺得這樣很贊,可是卻完全相反,我了解到這股突然的心酸所為何來:即使馬格是我的敵人,我依然為他、為籠罩在這間房子的冷漠而難過。 鬧鐘響時我正處於茫然狀態,我的呼吸急促,全身像發了一整天高燒般疼痛,但為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而如釋重負。我打了一個大哆嗦,一切又恢復正常。這天早上,光是置身在自己的房間就能讓我感到幸福。梳洗時,我想著該不該把這些際遇告訴媽媽,我很想跟她分享秘密,但我已經可以想像到她的反應。 下樓到廚房,我第一件急著要做的事就是走到窗戶旁。天空灰濛蒙的,地平線上完全看不出一絲天氣轉晴的徵兆,套句爸爸每次因天氣取消釣魚時說的話:天空灰得連做水手的白褲子都不夠。我沖向遙控器,打開電視。 媽媽不懂我為何突然對氣象大感興趣,我騙她說我在準備一份關於全球變暖的報告,還懇請她不要一直打斷瓏,讓我聽天氣預報。女主播正宣告:一波強烈低氣壓帶來多雲的鋒面,將持續盤踞幾天。如果太陽不能趕快回來,我會超級無敵沮喪,因為只要離這些雲層在,我就完全沒機會見到影子出現,當然就更不可能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我背上書包,牽腸掛肚地去上學。 呂克把課休時間都花在長椅上,反正受限於夾板和拐杖,他也沒什麼事好做。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向我指指馬格,這個大笨蛋正忙著和全班同學握手,並裝出一副對女生們的討論很感興趣的模樣。 “嘿,扶我起來走走,我的腿都麻了。” 我扶著他,一起走了幾步。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正當我們走近馬格時,暗沉的天空突然鑿出一線光明,我立刻望向地面,真是一團混亂,所奇的影子交錯,就像在開什麼“秘密會議”——我們剛從上一堂的歷史課上學到這個詞。馬格轉向我們,投來一道不歡迎的眼神,要我們自覺一點兒,不要進入他領地。呂克聳聳肩。 “來吧,我得跟你談談,投票日快到了。”他拄著拐杖說,“我要提醒你,星期五就要選舉了,該是你做點事、打出知名度的時候了。” 呂克彷如大人口吻的話響起,看著他如此蹣跚、背部微駝,我頓時又陷入奇異的幻想,我再度看到我倆,比我上次看到在麵包店的影像更老,沒想到我們的友誼維持了一生啊。呂克的頭髮幾乎已經掉光了,稀疏的頭髮一直延伸到發頂,他長了皺紋、面容憔悴。還好讓我欣慰的是,他湛藍的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你以後想做什麼?”我問他。 “我不知道,現在就該決定這些了嗎?” “沒有,不一定,哎呀,我也不知道啦。只是如果你現在就得選擇的話,你想做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繼承我爸媽的麵包店吧。” “我指的是,如果你可以選擇其他職業呢?” “我想跟查布洛先生一樣,當醫生,但我不認為有可能做到,媽媽總說要應天順時,麵包店的客源很快就不夠維持生計了,自從超市開始賣起麵包,我爸媽就很難收支兩平,所以啦,怎麼可能幫我付醫學院的學費啊!” 我知道呂克不會成為醫生,我從我們一起共享巧克力麵包和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時,從我看到他坐在收款機後方之後,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呂克會留在小城,他的家庭永遠沒能力負擔他長年的學費。 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個好消息,代表他們家的麵包店在超市戰爭中存活了下來,只是他永遠不會成為醫生。我不想告訴他這些,我估計這會讓他難受,甚至可能讓他喪志,畢竟他在自然科學方面真的很有天分。於是我閉上嘴,守佳這個秘密,畢竟當前我每踏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還要顧著監視每一步步伐,即使天氣不好,一有破雲而出的微光時,我們就無蔽身之處。預知深愛的人的未來,其實並不一定快樂。 “那麼,你打算為這次選舉做些什麼?” 我腦中有另一個問題。 “呂克,如果你擁有猜透別人想法的能力,或是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你會怎麼做?” “你從哪裡生出這麼多想法啊?這種能力不存在啦。” “我知道,但假如它存在呢?你會怎麼運用?” “我不知道,這種能力感覺不太贊啊,我想我應該會害怕別人的厄運會波及我吧。” “你就只會這樣反應?只會害怕?” “每個月月底,我爸媽為麵包店結賬時,我會看到他們擔憂的臉,但我什麼也做不了,這讓我很難過。所以啊。如果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不幸,那一定很恐怖。” “但是,如果你能改變一些事情呢?” “哦,我想我會去做吧。餵,你的什麼鬼能力我根本沒興趣啦,我們回到這次選舉上,一起來動動腦籌劃一下吧。” “呂克,如果你長大後當上這裡的市長,你會高興嗎?” 呂克背靠著學校的牆,喘了口氣,他定定地看著我,陰鬱的神情換成一副大大的笑容。 “我想那應該會很棒,我爸媽一定很高興,而且我可以頒布一項法令:禁止超市販賣麵包。我應該也會禁止超市賣釣魚用具,因為我爸最好的朋友是在市場裡賣雜貨的,自從超市開始跟他競爭以後,他的生意也變差了。” “你甚至還能立法全面廢除超市。” “我當上市長的話,”呂克拍拍我的肩對我說,“就讓你當商務部長。” 當天稍晚,我一邊往家走一邊想,我得問一下媽媽,市長能不能任命很多位部長,我很想當呂克的部長,但我對此仍有點疑惑。 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我期望著在課休時間的陽光乍現時,一切回歸正常,讓馬格的影子回歸它的主人,我也祈禱下次陽光出現時,我的影子會在我腳下出現。但與此同時,說來奇怪,我竟覺得這樣想有點懦弱。 當操場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時。數學課才剛開始。窗戶的玻璃立刻被震成碎片飛濺,老師大喊著要我們趴在地上,根本不用等他喊第二遍我們就全照做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傑比老師第一個站起來,問我們再沒有人受傷,他看起來很驚恐。除了頭髮上沾了些玻璃碎片,以及兩個女生莫名其妙哭了起來之外,一切看起來還好,另外就是窗戶好像被大砲轟過,書桌也一團亂。老師要我們趕快出去,命令我們排成一排。他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又衝到走廊上,站在我們前面。我不知道老師們是不是都受過同樣的訓練,但其他班也跟我們做同樣的動作,走廊上人山人海,下課鈴又響個不停,而操場的情景更令人大吃一驚,幾乎學校所有的窗戶都被震破了,一股黑煙從警衛工具間後方升起。 “我的上帝啊,是煤氣爐,”傑比老師尖叫。 我是看不出這能跟上帝扯上什麼關係啦,除非當時它正好需要一隻大打火機,然後使用的時候出了差錯。聽大家講了那麼多抽煙的事以後,我也不太能想像得出上帝為什麼會想要點一根煙,算了,我們也不會知道,也許上帝的肺什麼都不怕,因為它已經在天上了。但的確,黑煙確實往它那邊飛去,不過這應該只是個巧合。 校長完全失控,他第三次命令老師點名,又不斷在原地打轉,一邊重複著:“你們確定學生們全都在這裡了?”然後,她突然想到一個人名,她大叫,“馬帝,小馬帝呢,他在哪裡?哦,哦,他在這裡,”然後她又想到另一個……幸好她沒再想到我,我一點兒都不想听到別人叫我“小……”特別現在是選班長的緊張時期。 爆炸現場一片混亂,聽得到火花的劈啪聲響,火焰從警衛工具間後方越蹭越高,甚至看得到煙影在屋頂上舞動。我看到伊凡的影子在我前方,彷彿它是來找我的。我看著它向前走,我知道它要找的人正是我,我完全感受得到官的心思。校長和老師們都在忙著統計學生人數,沒空理我,於是我朝工具間——也就是影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警笛的聲音從遠方呼嘯而來。但聽起來距離還很遙遠,伊凡的影子一直引導著我,我走向沖天的黑煙中,熱氣漸增,越來越難前進,但我也領走過去,因為我明白影子為什麼來找我。 火焰開始舔上屋頂時,我剛好走到工具間,我很害怕,但依然堅持前進。突然,我聽到雪佛太太喊叫我的名字,她追在我身後。她跑得不快啊,雪佛太太。她尖叫著要我立刻掉頭,我想遵命,但沒辦法,我得繼續朝影子告訴我的地方前進。 走到工具間前,溫度已經高得讓人受不了了,當雪佛太太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後拉時。我正要扭開門把手。她朝我投來一個能燒死人的憤怒眼神,這也可想而知啦,但我的雙腳仍穩穩地站著沒動,我不肯後退。我緊盯著這扇門,視線片刻不移。雪佛太太抓佳我的手臂,開始大罵,但我成功掙脫她,立刻再度沖向工具間。接著我感覺到她又接近我身後,我突然脫口而出我心底的話:“我們得救救警衛,他不在操場上,他在工具間裡,快被悶死了。” 雪佛太太聽到我的話,嚇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命令我後退,接著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雪佛太太是瘦小型的女生,跟呂克的媽媽完全不同,但是,她卻提起腳朝門踹了過去,門鎖在她腿骨的魅力下毫無招架之力。雪佛太太單槍匹馬走進工具間,兩分鐘後,她就出來了,而且還拖著伊凡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工具間。我當然也幫了她一點兒忙,直到體育老師趕來扶住她,校長則一把提住我的褲子,把我拉到穿堂去。 消防隊來了,他們撲滅了火災,又跟我們保證了伊凡的安危後,把他送到醫院去。 校長真的很奇怪,她不停地罵我,但又抱著我哭,說我救了伊凡,還說當時除了我以外,竟然沒有人想到伊凡,她很自責……總而言之,她很難決定該作出什麼反應。 消防隊長來看我,就只看著我哦!他要我咳嗽,看了我的眼險和口腔,還把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然後,他拍了我的背一記,跟我說如果我長大以後想加入消防隊的話,他會很高興把我編入他的小隊。我發現媽媽不是唯一一個用對講機隨時跟校長保持聯繫的人,因為我看到操場上擁入了一堆家長,大家都擔心極了。 學校停課,我們紛紛回家。 隔週的星期五,我獲得全班一致支持,當選班長,只少了一票,蠢蛋馬格把票投給了自己。 我再見到呂克,已是投票結果出爐後,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高興地微笑。他早上才剛拆夾板,他秀給我看剛痊癒的腿,比另一條腿瘦了許多。 煤氣爐爆炸事件八天后,伊凡重回學校,他看起來很正常,除了額頭纏了一圈繃帶,讓他看起來像海盜,但這還蠻適合他的,讓他看起來好像多了一種以往所欠缺的個人特質。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也許等某天有機會時,我再告訴他關於海盜造型的事吧。 午餐時間,我比其他人更早離開學生餐廳,我不太餓。伊凡在操場盡頭,看著爆炸過後僅存的工具間,也就幾乎是廢墟一片了。他在廢墟中,彎身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截截燒焦扭曲的木頭。我走向他,他沒回頭,只對我說:“別靠近,很危險,你可能會受傷。” 雖然不覺得危險,但我不想反駁他。我停在他身後一段距離,他明知道我在,但一開始還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想著他剛剛究竟在找什麼,這片廢墟中哪還有什麼東西好搶救的啊。過了一會兒,他摸出一個已經燒焦的長方形東西,把它放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開始顫抖。我知道他在哭,我的心情跟工具間的木頭一樣焦黑沉重。 “我跟你說過別待在那裡!” 我沒動,他看起來如此絕望,他一定不是真心要吼我離開的,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裡。能看穿對方跟你說違心話,這才是朋友,不是嗎? 伊凡轉向我,眼睛紅紅的,淚水從他臉頰滑落,像墨水滴入濕透的圖畫紙般暈開。他手裡拿著一本燒焦的舊筆記本。 “我整個人生都在這裡面,照片、我媽媽唯一給我寫過的信,和其他關於我媽媽的回憶,全都貼在裡面,但現在只剩灰燼。” 伊凡試著翻開封面,但書頁卻在他的指間化成碎屑。我跟自己還好我留下來陪他了。 “你的頭沒有被燒壞啊,你的記憶沒有消失,只要你記得。我們可以重抄你媽媽的信,也許還能把那些照片面出來。” 伊凡笑了,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但是算了,我很開心他看起來沒那麼難過了。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他直起身子跟我說,“煤氣爐爆炸的時候,我急著在工具間搶救能搶救的東西,那時還沒有火焰,只有濃濃的黑煙到處蔓延,我在這個地獄裡撐不到五分鐘,眼睛刺得完全沒辦法睜開。我找不到門把又吸不到空氣,我很驚慌,沒辦法呼吸,就失去意識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描述親身經歷火災的情形,感覺深刻得好像歷歷在目。 “你怎麼知道我當時在裡面?”伊凡問我。 他的眼神如此悲傷,我不想欺騙他。 “你的筆記本真的那麼重要嗎?” “當然,它可是我的命。我欠你一句感謝和很多抱歉,上次在長椅上,你談到我爸時,我以為你是來打探我私事的。我從未跟任何人談起我的童年。” “我根本不知道你筆記本的事。” “你沒再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當時正在工具間裡差點悶死?” 我到底該怎麼回答他?說他的影子來找我?說他的影子在一團混亂中,混進操場的影子群中,就為了來找我?說我看到他的影子在火餡的亮光下對我比手畫腳,求我跟它走?哪一個大人會相信我的鬼話? 在我上一所學校,有個同學就因為說了實話。被抓去看了一年的心理醫生。每個星期三下午,當我們在玩排球或游泳時,他則“待在候診室裡,和一個只會微笑說'嗯——嗯——'的老女人,玩著'告訴你我的人生故事'的遊戲,整整一小時”。這一切只因為某個星期六的午餐時間。他爺爺在他面前倒下睡覺,從此再沒從午睡中醒來。為了表示歉意,我同學的爺爺夜裡來看他,並跟他繼續聊當天在廚房因為爺爺突然想午睡而中斷的話題。第二天早上,當他跟大家說他整晚都看到爺爺時,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所有的大人都驚愕地看著他。所以大家可以想像,要是我把關於影子的小小困擾說出來的話,我會被怎樣對待:很可能就在招供認罪後,被判去看心理醫生,然後還會被迫扛下所有罪名,甚至得跟伊凡說我早就看過他的筆記本,並且還從中背熟了幾段。 伊凡一直看著我,我偷偷瞥了一眼校鐘,離上課鐘響還有二十多分鐘。 “我那天沒在操場上看到你,我很擔心你。” 伊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他咳了咳,然後走近我,低聲跟我咬耳朵:“我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 我點點頭。 “如果有一天,你心底藏著一些事,一些你沒育勇氣說出來的事,記住,你可以信任我跟我說,我不會出賣你。現在,快去跟同學玩吧。” 我差點就要全部招供了,我好想找個大人傾訴,減輕一些負擔,而且伊凡又是個可信賴的人。我決定今晚睡前好好考慮他的提議,要是一早醒來我依然覺得可行的話,或許我就會跟他說實話。 我離開去找呂克,自從他腿傷痊癒後,這是他第一次打籃球,但他的技巧看來還沒恢復,他需要一個隊友。 煤氣爐爆炸後,天空沒有一天放睛。學校的窗戶已經全部換過玻璃,但教室裡還是冷得要命,大家連在室內都穿著大衣。雪佛太太戴著一頂小圓帽上課,這讓英文課更有趣了,因為她每次一開口,帽子上的小圓絨球就會跟著晃動,為了不要笑場,我和呂克都要努力忍著不笑出聲音。畢竟要等到保險公司終於弄清楚事情的經過,再撥給校長一筆錢去買全新的煤氣爐時,冬天大概也過完了。不過,只要雪佛太太繼續戴著絨球小圓帽,我們就滿足了。 馬格和我之間的關係依然很僵。每次老師派我去秘書處拿資料(因為這是班長的任務),我就感覺到背上射來兩支冷箭。自從夢中去過他家後,我就不再恨他,對他的捉弄也不生氣了。媽媽說這個週六早上,爸爸會來接我,我們可以共度一整天。我為此感到高興,儘管有點擔心媽媽。我不停想著她一個人會不會無聊,我因為要拋下她而有點罪惡感。 我發現媽媽應該也能讀出別人的擔憂,至少她懂我。當天晚上。她在我關燈睡覺時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我床上,事無鉅細地跟我說,他會在我跟爸爸出去時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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