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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抽屜

光之國度 恩田陆 9592 2018-03-18
一名少女得意洋洋地宣布,她已將背得滾瓜爛熟。 “好厲害哦!”“真的假的!”周遭的學生全對她投以驚呼,光紀(春田光紀)一臉詫異地環顧四周,感到匪夷所思。 因為雖然他才快要升上小四下學期,但是江戶時代之前的日本古典文學,幾乎都已熟記腦中;光紀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所以他一直深信周遭的同學也都和他一樣。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當初遷居此處時,光紀的父母嚴厲地告誡過他,此事絕不能向周遭的人提起。 “為什麼我不能說?” 光紀一回到家裡,衝進玄關,背包也還沒來得及放下,便一臉不滿地朝家人吼道。 “你沒頭沒腦的在說些什麼啊?” 已早一步回到家中的姐姐記實子(春田記實子),原本正面對著自己的“茜”,只見她掀開拉門,朝走廊探出上半身,狠狠地瞪視著光紀。面對如此可怕的目光,光紀登時感到膽怯,但還是結結巴巴地道出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

“傻瓜,你會沒命的。”記實子斜眼冷冷地俯看著光紀。 “咦,為什麼?那個人明明就受到大家的誇讚啊。” 光紀腦中浮現那名少女在眾人的吹捧下,因興奮而漲紅的臉龐,提出了辯駁。 “所以你才萬萬不能在學校裡表演平家物語的全文背誦。我告訴你,日本是個講求民主主義的國家。所謂的民主主義,也就是千萬不能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東西。你懂嗎?” 光紀聽得一頭霧水。 “爸媽不是告誡過你,此事千萬不可向人提起嗎,難道你忘了?這裡並不是常野。喏,我買了泡芙放在你房間裡,你快去吃吧。我預定這個禮拜要收藏這個。” 記實子烏黑的長發輕甩,身子往內一縮,旋即關上了拉門。目前就讀國一的姐姐,正全心投入莎士比亞中。起初是從日語譯本“收藏”,但愈看愈感意猶未盡,最近終於開始以原文書來進行“收藏”。

光紀雖仍是一臉納悶的神情,但他走進屋內後,馬上脫下帽子,清洗雙手,一屁股坐在“廣”的前面,大口地吃著泡芙。 “廣”是用櫻木做成的一張書見台,造型相當優美。在春田家,孩子出生後便會立刻為他們準備書見台。由於它將會伴隨孩子一生,所以在製作時苦心孤詣,投入了不少工夫。春田家位於常野的倉庫中,珍藏了歷代祖先所做的書見台,個個風格獨具。 光紀舔著沾在手指上的奶油,埋首於攤在書見台上的樂譜中。 當光紀快要順利地將日本古典文學“收藏”完畢時,某天,父親貴世志悄悄帶了本書給他,對他說道:“那麼,你試試看這個。有辦法'收藏'嗎?”竟然是一本歌譜。光紀不解地偏著頭,於是父親教導他樂譜的看法,並彈琴教他明白音階。甚至進一步讓他聽錄音帶、教他和弦、多次帶他去欣賞音樂會,然後問他:“有沒有把握?”光紀這才點了點頭。

光紀不久便能看懂管弦樂的樂譜,父親看他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收藏”了這些難題,喜不自勝。 “這麼一來,光紀就能當一名指揮家了。” 父親談起數十年前,有名日本青年遠赴歐洲,以一台摩托車橫越歐洲大陸,立志成為一名指揮家的故事。故事中的壓軸好戲,就是在他在世界級的音樂大賽前,以有限的時間,卯足全力默背作為指定曲的管弦樂樂譜。他指揮剛背好的曲目,而且一定會在事後指出團員刻意出錯的地方。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青年以驚人的專注力強記樂譜。 終於來到音樂大賽當天。父親一再提及當時的場面。這時父親眼中帶有熱淚,炯炯生輝,在一旁聆聽的光紀彷彿也能聽見會場的歡聲雷動。青年以其卓越的樂曲構想臨場指揮,並發現所有的錯誤,贏得優勝,成為一名倍受矚目的指揮家。此人的名字是小澤徵爾。

當一名指揮家也不錯。光紀在吃早餐時,一面哼唱孟德爾頌的曲子,一面在心裡這麼想,母親裡子見狀,板起臉瞪視著父親,手握杓子,氣呼呼地昂首而立。 “老公,那是你個人的嗜好,請不要將光紀也拖下水。” “同好多多益善啊。”父親拿報紙擋住臉,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當光紀正在“收藏”他所沉迷的霍爾斯特(Gustav Holst)“行星組曲”時,父母剛好返家。 “哎~~好累。” 他們今天又是這副精疲力竭的模樣。每天不是出外和人見面,便是有客人到家裡拜訪,聊得相當投入。自從搬來這里後,感覺幾乎沒跟父母聊過天。過去住在常野時,並不是這樣的光景。從前父母每天總是會很熱衷地針對光紀所“收藏”的物語,輪流給予指導。如今光紀覺得很無趣。他每天都告訴自己,今天我一定要向他們表達我心裡的不滿,但每次看到父母那疲憊憔悴的模樣,便又說不出口。

“你們回來啦。我已經幫你們放好洗澡水了。” “謝謝你,記實子。你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馬上去作飯。” 姐姐用成熟的口吻和母親交談,聽在光紀耳中,更感無趣。 “光紀,我要煮飯了。” 在父親的叫喚下,光紀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房間。 “怎樣啊,光紀,新學校習慣了嗎?” 父親一面俐落地穿上圍裙,一面詢問光紀。 如果是平時,光紀早已撲向前去,一吐積壓心中的話語,但瘦長的父親今天穿圍裙的模樣,看在光紀眼裡,只是徒增怨忿。爸爸應該是不喜歡我受人誇獎吧? “你怎麼啦?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父親發現光紀板著臉孔,因而彎身想看清楚他的臉,光紀見狀,立刻將臉撇開。 “我去'收藏'一下。”

他快步奔向房間,將拉門關上,父母和姐姐望著他的背影,面面相覷。 “光紀他是怎麼了?” 貴世志望著記實子,記實子聳了聳肩,向父親轉速光紀說過的話。 “原來如此,也許他也到了想要炫耀的年紀了。” 貴世志伸舌舔了一口溶好的芥末,皺起了眉頭。 “光紀最近有點怪怪的。” 裡子手裡磨著芝麻,如此悄聲說道。 記實子抬頭瞄了母親一眼,雙手緊按著磨缽,像是要將它包住一般。 “他現在一定很痛苦。在這個時期,他會對自己所做的事產生質疑。雖然他'收藏'來得稍嫌早了點,但還沒有'迴響'。” “好像是這樣沒錯。原本以為還得再等一陣子呢。” 母親靜靜凝望著磨缽底部,雙手未曾停歇。

父親則是以驚人的速度切著小黃瓜,靜默無語。 “你們還記得嗎?我小六那一年在遠足回來的途中,月經第一次到來,嚇了我一大跳,那時候,《萬葉集》在我腦中以震耳欲聾的聲響不斷湧現更是把我嚇壞了。後來我足足有兩天說不出話來。” “當時我們也很慌張。你爸爸還背著光紀從田裡跑回來呢。” 裡子吃吃地笑著。 “光紀的'迴響'會比我還大。因為他擁有比我和爸爸都還要大的抽屜。一旦他意識到抽屜這件事,便會開始在意起自己的抽屜裡裝了些什麼。過去他每天總是乖乖聽從你們的指示,不斷將東西往抽屜裡塞,現在他已經對裡頭的東西產生了疑問。光紀已準備好要迎接抽屜裡的東西產生'迴響'的那一刻到來。”

記實子以穩重成熟的神情如此說道,貴世志和里子一臉詫異地望著她。 “或許我們也該帶著記實子一起去幫忙了。” 兩人彼此互望,以既像開心,又像落寞的複雜表情莞爾一笑。 接著裡子打了個大哈欠。 “咦?”記實子發出一聲驚呼。 “沒錯。我似乎該要'曬蠹蟲'了。我這兩天一直昏昏欲睡。” 裡子使勁地拍打著臉頰。 “咦,你也一樣嗎?其實我也是呢。” 貴世志雙目圓睜,一臉驚慌的模樣。 “你不是都比較早嗎?” “好像是因為長期旅行,使得周期大亂。我最近經常會猛然感到一股強烈的睡意。” “什麼,真傷腦筋。要是你們兩個都一起進入'曬蠹蟲'的狀態,那我和光紀該怎麼辦?”

記實子一本正經的喊道。 “你一定沒問題的。反正頂多也才一星期的時間。只要注意火燭和關好門窗就行了。” “現在可沒時間吃飯了。得趕快準備才行。” 家中的氣氛登時忙亂了起來。 “春田同學,趕著回家是嗎?” 放學後,光紀急忙趕著收拾書包,這時擔任導師的今枝出聲叫住了他。 面對這聲出其不意的叫喚,光紀低著頭回答道:“沒有。” 今枝是年近五十的一位資深教師,他覺得這位突然中途插進的轉學生有點神秘。 前來向他問候的光紀父母,看起來則像是正經的老實人。 光紀父親遞交給今枝的名片上,頭銜寫著“旅行作家”。 他告訴今枝——我輾轉行經日本各地,藉此創作寫書。由於經常會和妻子一同出外找尋題材,所以可能會給老師您添麻煩,但望您多多關照。

春田光紀這名學生並沒有什麼問題。倒不如說是好到無從挑剔。 先前他在東京就讀,雖然是個來自都市的學生,但他表現沉穩,很快便融入鄉下學生們當中。說得更貼切一點,感覺就像是主動藏身於團體中,刻意保持低調。不論讓他做什麼事,始終都維持中上的成績,既不算糟,也稱不上突出。他姐姐就讀隔壁的國中,得到的評語也和光紀別無二致。在團體中有很強的協調性,是位表現沉穩的學生。 然而,每當放學後,光紀定會馬上回家,絕不逗留。會是因為父母常不在家,所以要回家忙家事嗎?儘管很受班上同學的歡迎,但卻從不留下來和同學一起玩,總是快步趕著回家。 “春田同學,你有上補習班嗎?” 今枝不經意的詢問,令光紀不知如何以對。他無法回答老師,他要忙著回家對“行星組曲”進行“收藏”。他想起父母吩咐過他,絕不能向人透露我們一家人從事的工作。此事千萬不能說。 但另一方面,光紀對自己的“工作”深感狐疑,所以他遲遲不願結束兩人的交談。他對今枝有一股莫名的好感。他不會多管閒事,也不會淨說些好聽話,但感覺得出他擁有堅定的信念。 “老師,把百人一首全部背起來,真有那麼了不起嗎?”光紀提起勇氣問道。 今枝為之一怔。看來,光紀指的是前幾天上課的事。光紀一臉正經。今枝試著思索他這個問題的含意。對這個孩子而言,這似乎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今枝很注意措辭,小心謹慎地回答。 “如果可以記在腦中,也許會比較方便吧。不過,也不能說背起來就一定比較好。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認為這樣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只記一些最基本的部分,能靈活地加以組合應用,這樣還比較有趣,而且更為重要。” 光紀感到氣餒。 “倘若不懂其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我不認為這樣有什麼意義。”這番話帶給他不小的衝擊。光紀覺得,這正是他現在所做的事。 看到光紀露出這般沮喪的神情,今枝腦中驀然出現一個疑問。難道這孩子的父母對他施以英才教育? 在父母身為老師或學者的情況下,有些家庭會在家中自行給予孩子徹底的教育。由於這些父母對自己的教育方式深具信心,所以通常根本不把學校放在眼裡。這種想法會影響孩子,使得孩子對學校的功課抱持著敷衍的態度。莫非這孩子就是處在這樣的家庭中? “改天可以去你家嗎?因為我還沒去你家做過家庭訪問呢。可否代我問一下你父母什麼時候方便?老師可以配合。” 光紀微微頷首,接著逃也似的轉頭就走。今枝望著他的背影心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今枝一拳重重地擊向桌子,發出一聲巨響。他的父母可就大錯特錯了。 “光紀,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不想回家,所以光紀在田間小路上閒晃,恰巧被放學回家的姐姐發現,出聲向他叫喚。光紀一臉無精打采的模樣,撿起石頭丟進水潭里。 “沒什麼。” “我們回去吧。爸媽就快要進入'曬蠹蟲'的狀態了,我們得幫忙準備才行。” “我們老師告訴我,不懂含意,只是一味地死背,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光紀以鬧彆扭的口吻沉聲低語道。記實子吃驚地望著他。 “你該不會把我們家的事告訴他了吧?” “不,我沒說。我只是問他,會背誦是不是很了不起。” 記實子對於光紀的疑惑了然於胸,但她心想,現在就算跟他解釋,他也不會明白。於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走在一旁。 田間小路的前方走來一名老人,光紀抬起頭。 啊,是那位家裡種有百日紅的老爺爺。 在上學的途中有戶人家,家裡種著一株高大的百日紅樹,屋主是名獨居老人。每天早上光紀從門前走過時,老爺爺總是在清掃門前,因此光紀在不知不覺間養成了每天早上向他問候的習慣。雖然對方看起來不大好相處,但只要對他說早安,他一定會扯開嗓門回應一聲“早”。 那名老人突然身子歪向一邊,當場倒臥。 “啊!”記實子和光紀齊聲驚呼,急忙奔向那名老人。老人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糟糕,他這是心髒病發作,我去叫人來幫忙,你待在這裡!” 記實子看過老人的臉色後,旋即快步離開。 “老爺爺、老爺爺。” 光紀抓著老人的肩膀大聲喊道。老人嚴肅的面容有著一對凹陷的雙眼,它正微微移動,對上光紀的視線。 就在那一瞬間,有個擁有強大質量之物朝光紀體內直逼而來。 具有五顏六色,以及豐沛的聲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聲音,在光紀的腦中以及全身不住地迴響。 在燒焦的原野中迷失方向,不斷找尋父母的他、用粗糙的木頭做成墓碑,緊抱不放的他、慘不忍睹的黑煙散向天空的黃昏。 半工半讀、奮發向上的他、捧著便當朝他跑來的女孩,彼此臉上的羞澀笑容。 首次擁有自己店面的日子、戰戰兢兢地向女孩求婚時,她眼中泛出的淚光。 夫妻倆的第一個孩子、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妻子燦爛的笑靨。孩子一個一個出世,店面愈來愈有規模,員工人數與日俱增、忙碌卻充實的每一天。 冷冰的病房,頹然垂首的他,妻子臉上蒙上一層白布。家中變得死氣沉沉,他和那位與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兒子,始終爭吵不斷、謾罵叫囂,在兒子房內把相機摔爛的他。鏡片碎片散落榻榻米上。兒子以殺氣騰騰的眼神瞪視著他,不發一言地奪門而出。哭泣的長女和憤怒的次男。 長女出嫁,次男成為一名醫生,他孤零零一人守著房子。一間空蕩蕩的空屋。 看電影的他。搭電車上電影院的他。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望最後的工作人員字幕。導演——豬狩悠介…… 在書房的燈光下剪報的他。以顫抖的手從地板下取出剪報本,將它貼滿的他。望著孩子們小時候,一家五口合照的他…… 老人驀然靜靜地闔上眼,光紀這時才猛然回過神來。 當時帶給他無比震撼的那種感覺,始終在光紀體內揮之不去。他以茫然的眼神望著姐姐和一群大人們,從遠處朝他飛奔而來。 “最後還是沒看到他在喪禮中露臉。” “這幾年都沒過見過他露面,但終究是自己父親的喪禮,總該到場吧。” 附近居民的竊竊私語聲傳入光紀耳中。 百日紅的紅花也已落盡。 平時總是獨自一人清掃庭園的那名老人身影,如今已不復見,穿著黑衣頻頻低頭鞠躬的人們,令這棟寬敞的房屋熱鬧不少。 “你知道嗎,那名過世的老爺爺,聽說他兒子是電影導演豬狩悠介。令我大吃一驚呢。就是前一陣子在坎城影展中,贏得評審特別獎的那位導演。” 身為電影迷的記實子向光紀悄聲說道。 電影導演——光紀想起老人傳達給他的影像。也就是老爺爺所看的電影。老爺爺是不是想向我表達些什麼呢? 光紀抬頭仰望那株百日紅。日後早上經過這裡時,已沒人可以問候。 每年到了這個時期,春田貴世志和里子便會進入“曬蠹蟲”的狀態。由於他們總是不斷吸收別人的資訊,所以他們體內總有一天會達到飽和狀態。為了方便日後取用,而將這些資訊重新排列,加以整理,這段期間便是所謂的“曬蠹蟲”。 在這短則一周,長則十天的時間裡,他們將陷入深沉的熟睡中。燭火和焚香須持續不斷,家人會在一旁守護。平時總是裡子先達到這種狀態,隔約一個月左右,才接著換貴世志,但也許是因為長期離開常野,輾轉來回於各地,累積不少疲勞的緣故,此次才會造成他們兩人相繼進入“曬蠹蟲”的狀態。 記實子和光紀內心忐忑不安。為了早上叫醒自己,兩人緊張兮兮地設定了好幾個鬧鐘,晚上則是兩人一起花了好長的時間張羅晚餐。做出來的成品,與他們平時和父母一起做的菜餚相去甚遠。才短短三天,兩人便已累得氣喘吁籲。 某天,光紀捧著塞滿罐頭和調理包食品的沉重購物袋,於返家的途中突然聽見一陣激烈的叫罵,於是便停下腳步。聲音來自那棟種有百日紅的房子。 “你現在才回來做什麼。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有多辛苦!” “爸爸說過,不准大哥再踏進家門半步。” 一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板著一張臉,快步從屋內走出。他身穿卡其色襯衫,搭配一條老舊的牛仔褲。粗獷零亂的鬍鬚略顯花白。 當他抬頭望向光紀的方向時,光紀宛如挨了一記重擊般,停下了腳步。 這正是當時他在老人的影像中看到的那張臉。男子看到光紀,有點難為情地將臉轉開,離開了現場。 光紀一時間忘卻了購物袋的沉重,隨後追上前去。 “這位叔叔。” 男子駐足轉身,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 “叔叔,你是前不久過世的那位老爺爺的兒子對吧?” “你認識我父親?” 男子以柔和清晰的語調回答。儘管附近的住戶對他有諸多不好的風評,但看起來並不像是十惡不赦之徒。毋寧說,與他面對面之後,光紀更加確定他正是老爺爺彌留之際最想見的人。 “老爺爺昏倒時,我正巧在他身邊。” “哦,這麼說來,你就是叫救護車的那個孩子囉?” 男子蹲下身,伸手搭在光紀肩上。 “叫救護車的人是我姐姐。叔叔,你為什麼要離開?” 男子露出苦笑。 “因為叔叔和大家處不好,而且叔叔一直都沒有回家,還曾經被爸爸趕出家門。我爸爸始終都不願認同我的工作。所以叔叔才一直丟著他不管。叔叔的弟妹還有親戚,也都非常怨我。” 男子仔細地解釋給光紀聽。光紀用力地搖著頭。 “不對!” “咦?” 男子為之一怔。 “你不可以就這樣回去。其實老爺爺他一直很想見你一面。” “你怎麼知道?” 男子似乎對光紀認真的表情很感興趣。 “我就是知道。” 光紀抓住男子的手臂,拉著他回到原先走來的路。 “請問有人在嗎?” 當記實子將調理包的焗烤料理放進烤箱時,玄關的方向傳來這聲叫喚。哎,這種口味我已經吃膩了。 “來了。” 記實子來到玄關一看,只見一名看起來中規中矩的男子站在門口。 “你是光紀同學的姐姐是吧?我是光紀的導師,敝姓今枝。請問你父母住家嗎?” 記實子為之驚慌失色。經這麼一提才想到,光紀曾說過,他們班導師會來家裡訪問,但因為“曬蠹蟲”一事搞得生活大亂,完全忘了這檔子事。偏偏又不能坦白地告訴他,我父母一整個禮拜都在房間裡呼呼大睡。 “呃……他們……臨時出外旅行去了,去找尋寫作的題材。” 記實子有點語無倫次。 “咦,我沒聽說他們有這樣的行程啊。那麼,姐姐在也行,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好,那麼,我去泡茶……” 記實子百般不願地請今枝入內。 “光紀的姐姐,請問你有參加社團活動嗎?以前你住東京時,會不會因為上補習班而覺得壓力很大呢?” 記實子從今枝的問題中嗅出危險。這個人似乎對我們家很感興趣。 “因為經常轉學,所以沒時間參加社團活動。這次搬來這裡,也不知道何時又會搬家,所以……我都是在家裡看書。” “嗯,你都看什麼書呢?” 絕對不能說我在看莎士比亞的原文書。 “各種書都看。” “你讀書的習慣,想必是受父母的影響吧。如果你家裡放有令尊的著作,可否讓我拜讀一下?作家是個很有意思的工作呢。” 這下記實子更慌了。家里當然有父親寫的書,但每本書談的內容都和常野有關。要是拿給他看,無疑是火上澆油。光紀這小子到底跑到哪兒去鬼混了? “老師,光紀今天比平時晚歸,我有點擔心。您可否和我一起去找他呢?” 記實子突然雙手合十向今枝拜託。這句話有一半是肺腑之言。 雖然感覺光紀最近有點懶散,但今天確實是過於晚歸。今枝見到記實子露出不尋常的神色,旋即起身。烤箱發出叮的一聲慵懶的聲響。 面對這名快步闖進家中的小孩,豬狩康介和美千代為之錯愕。 接著看到大哥愣愣地站在他身後,兩人登時板起了面孔。 “哥,你還沒走啊。這孩子是誰?” “我也是在外面第一次遇見他。” 悠介雙手一攤,如此解釋道。 光紀朝房內四處張望。 一切都和老爺爺傳達給他的影像一模一樣。這裡就是老爺爺的房間。保養的亮如新的家具。某處傳來陣陣熟悉的香味。不是這裡。那個房間舖有紅色地墊,而且是木板地面。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認識住在這裡的老爺爺是嗎?” 康介一臉不耐煩地問道。光紀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悠介雖然跟著光紀一同走進,但他很懷疑光紀只是個喜愛信口胡謅的小孩。哎~~我也真是老糊塗了。 “不是這裡。是舖有紅色地墊,底下是木板地面的房間。” 光紀轉頭望著他們三人,如此說道。 “咦?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家房間的佈置?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等等。是那間小屋,爸爸經常使用的那間位在後院的小屋。那是個歐式房間。” “可以了,小弟弟,謝謝你。我父親在九泉之下知道你還記得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悠介想帶著這名少年離開。光紀察覺出他有這個意圖,立即向後躍離。 “請帶我去那裡,拜託。在那個地墊下,藏有很重要的東西。” 光紀努力地說服他們。要是被趕出這裡,可能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三人面面相覷。他們覺得有點詭異,由於少年的態度相當認真,反倒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這名少年似的。 美千代嘆了口氣,拿定主意說道:“好吧。反正那裡也該整理,我們就去看看吧。” 四人一同走進那座被蒼翠樹叢包圍的小屋。 房內一塵不染,似乎經常使用。 “咦,是錄放影機。沒想到爸爸竟然也用這種東西。” 康介無意識地取下先前套在臉上的口罩,微微發出驚呼。 悠介以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那台大型錄放影機。因為他父親莫名地厭惡電視或電影這一類的事物。 這怎麼可能…… 小小的書架上放著一整排錄影帶。悠介戰戰兢兢地將錄影帶拿在手上。 上頭以端正的字體寫著標題。 “冬天的假期”、“宛如一朵小小的罌粟花”、“”…… 每個都是悠介早期作品的名稱。 “哥。”妹妹似乎也發現了這是悠介的作品。 “就是這裡。” 光紀掀起鋪在地板上的一張褪色毛毯。那裡有個小小的掀蓋,可以將東西收納在地板下。 “這裡放著很重要的東西。” 光紀抬頭望著悠介。悠介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神情,蹲身跪在地板上。 打開掀蓋一看,裡頭放了好幾本老舊的剪報本。 悠介緩緩伸手拿起它。 裡頭貼了許多小張的剪紙。有電影院的時間表、皺巴巴的傳單、入場券的存根、電影雜誌的影評等等。 悠介對日期的久遠深感震驚。上頭井井有條的剪報,從他一面工作,一面獨力製片播映的時候便已開始。電影票的存根旁,一定會寫上兩、三行感想。 還不行。沒表現出最棒的感覺。 悠介現在看了仍為之臉紅。因為父親的批評一針見血。 父親必定會在首映日當天欣賞他的電影。而且似乎來過東京好幾回,這也令悠介相當訝異。父親就連在新宿或澀谷的小電影院上演的電影,也一樣不辭千里而來,令悠介不敢相信。父親的評論雖然簡短,但每篇都一語中的。 有一股感動緩緩湧上悠介心頭。父親專注剪報的模樣,彷彿歷歷在目。他拿起最新的一本剪報本。 悠介的最新作品,同時也是贏得坎城影展大獎的電影,父親一樣也在首映會前去欣賞。 他將目光移向那張新的電影票存根旁邊。 無話可說。 父親的評論就只有這寥寥數字。他突然憶起,這是父親最好的誇獎。從孩提時侯起,父親就一直是這樣。 剪報本的最後,以一張提到他的作品在坎城國際影展贏得評審員特別獎的剪報作為結尾。一旁寫著幾個小字,悠介將臉湊近細看。 恭喜你。 上頭只寫著“恭喜你”三個字。 緊接著下一個瞬間,悠介猛然一頭撞向地板,此舉令光紀矍然一驚。 悠介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他用頭緊抵著地板,放聲大哭。雙手緊抱著那本褪色的剪報本,以幾盡全身力量的聲音吶喊,不停地嚎啕。 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分別站在他兩側,頹然落淚。 光紀嘆了口氣,茫然走出庭院。 那株百日紅映入眼中。 老爺爺,我有清楚傳達你的心意了吧? “光紀,你在那裡做什麼?” 今枝老師和記實子一臉蒼白的神色,正站在樹籬外注視著光紀。 “原來如此,在我們沉睡的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 貴世志剛從“曬蠹蟲”的狀態中醒來,一副還沒完全清醒的模樣,喝著茶如此喃喃自語道。 他醒來時,發現光紀的容貌有很大的改變,為之一驚。在聽過光紀的說明後,又是一驚。沒想到這小子突然跳過語言的層次,直接從人類身上產生“迴響”。 “另外,還有一封常野寄來的信。” 貴世志拆開記實子遞給他的信,睡眼惺忪地看著信中的內容,猛然挺直了腰桿。 “又要搬家了。” “保重啊,春田同學。”今枝在校門口握著光紀的手。 雖然相處的時光短暫,但這名學生令他印象深刻。 這幾個禮拜以來,光紀的神情顯得相當沉穩,有成熟的韻味。 “偶爾捎封信給我吧。” 今枝發現自己難得有這種感傷之情。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光紀拋在這裡似的。 “好,我不會忘記的。”光紀笑吟吟地回答道。 在電車的單調節奏搖晃下,光紀感到沉沉欲睡,倚靠著記實子。 貴世志和里子坐在他的對面座位上,將資料攤在膝蓋上,正專心地檢視他們在下一個落腳處會遇見的人員名冊。 “我很喜歡今枝老師。雖然喜歡,但還是非得和他說再見不可。” 記實子望著光紀的臉龐。 “是啊。我想,像這樣的事,以後仍會經常發生。” “姐,你不會感到難過嗎?” “是會難過,但到處都會有許多我喜歡的人,只要這麼想,就會感到快樂了。” “是嗎。” “沒錯。只要在心裡想,今後我們也會遇見許多喜歡的人,這樣就行了。” 小知道我今後會遇見多少人。想必會邂逅成千上萬的人吧。 光紀徐徐閉上雙眼。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忘記的。 他在夢中這樣告訴今枝老師。 我會把每個人都“收藏”好。大家會永遠在我體內和我一起“迴響”。所以一定沒問題的,老師,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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