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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

夜行人生 丹尼斯·勒翰 7894 2018-03-18
蘿瑞塔·費吉斯和喬最後一次相見,是在一九三三年初。當時大雨下了一個星期。那天早上,多日來第一個無雲的晴日,伊柏街道上的霧氣濃重,簡直就像天地翻轉過來似的。喬沿著棕櫚大道旁的木板道慢慢走著:心不在焉。薩爾·烏索陪著走在街道另一邊的木板道,左撇子道納則開著車在馬路上緩慢隨行。喬才剛確定馬索要再來的流言是真的,這是一年之內的第二次了,而馬索沒親自告訴他這件事,讓他覺得很不對勁。除此之外,今天早上的報紙登出了消息,剛當選總統的羅斯福打算一上任就要簽署卡倫—哈里森法案,實際終結禁酒令。喬本來就知道禁酒令會廢除,但總之他心裡一直沒有準備好。如果連他都沒有準備好,那就可以想像堪薩斯城、辛辛納提、芝加哥、紐約、底特律這些私酒大城裡頭的私酒販子,會有多麼措手不及了。他今天早上坐在自己的床上,本來想好好細讀那篇報導,判斷羅斯福到底會在哪個星期或哪個月簽署,結果分心了,因為葛瑞絲艾拉正在吐,把昨天晚上吃的西班牙海鮮飯迅速吐出來。她的胃本來很好,但最近經營三個庇護所和八個不同的募款團體,把她的消化系統都破壞掉了。

“喬瑟夫,”她站在門邊用手背擦擦嘴。 “我們可能得面對一件事了。” “什麼事,寶貝?” “我想我有小孩了。” 有好一會兒,喬還以為她是把庇護所裡面收留的流浪兒帶回家了。他還看了她左臀邊一下,才恍然大悟。 “你……?” 她微笑。 “懷孕了。” 他下了床,站在她面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碰她,因為好怕會把她弄碎。 她雙臂繞上他的脖子。 “沒事的,你就要當爸爸了。”她吻他,雙手撫摸著他腦後,那裡的頭皮微微剌痛。其實他全身都刺痛,好像醒來發現自己換了一身新的皮膚。 “你說點話啊。”她看著他,很好奇。 “謝謝,”他說,因為想不出其他話了。 “謝謝?”她大笑,又吻他,嘴唇緊貼著他的。 “謝謝?”

“你會是一個很棒的母親。” 她前額抵著他的。 “你會是一個很棒的父親。” 只要我活著,他心想。 而且他知道,她也正在想著同一件事。 所以那天早上他有點沒胃口,也沒先看一下窗內,就踏入尼諾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裡有三張桌子,對於一家咖啡這麼好的店家來說,這簡直是一種罪行,其中兩張被三K黨人佔走了。圈外人看不出來他們是三K黨,但喬看一眼就曉得了——克萊蒙特·多佛和朱·阿特曼和布魯思特,恩果斯這幾個比較年長的聰明傢伙佔了一張桌子;另一張桌子則是朱利斯·史坦敦、海利·路易斯、卡爾·喬·克魯森、查理·貝利,全是低能兒,根本該把他們放火給燒了,而不是讓他們去燒十字架。但是,就像很多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蠢的蠢貨,他們個個殘忍又無情。

喬一走進門,就知道那些人不是埋伏在這裡要突襲他。從那些人的眼裡,他看得出他們很驚訝會看到他。他們只是來這裡喝咖啡,或許還恐嚇一下老闆付點保護費。薩爾就在外頭,但畢竟不是在裡頭。喬把西裝外套撥到背後,手就放在那裡,離他的槍只有一寸,同時看著這一幫人的領袖恩果斯,他是服務於路茲交流道第九消防站的消防員。 恩果斯點了個頭,唇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雙眼掃了一下喬身後靠窗的第三張桌子。喬也跟著看過去,結果坐在那裡的是蘿瑞塔·費吉斯,正目睹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喬的手離開臀部,讓西裝外套回到原位。坦帕灣聖母就坐在五尺之外,不會有人引發槍戰的。 喬也朝恩果斯點了個頭,然後恩果斯說,“那就下回吧。” 喬頂了一下帽子致意,轉向門口要走,此時蘿瑞塔說,“考夫林先生,請坐吧。”

喬說,“不,不,蘿瑞塔小姐。你看起來正在享受寧靜,我還是不要打擾吧。” “我堅持,”她說,同時老闆娘卡門·阿瑞納斯來到桌邊。 喬聳聳肩,脫下帽子。 “老樣子,卡門。” “是的,考夫林先生。那您呢,費吉斯小姐?” “我還要一杯,麻煩了。” 喬坐下來,帽子放在膝蓋上。 “剛剛那些紳士們不喜歡你嗎?”蘿瑞塔問。 喬發現她今天沒穿白色。她身上的洋裝是淺粉橘色的。在大部分人身上,你不會注意到,但純白色已經等於蘿瑞塔·費吉斯,因而看到她穿其他顏色,就有點像是看到她裸體似的。 “反正這陣子他們不會請我去家裡吃星期天的晚餐。”喬告訴她。 “為什麼?”她身體前傾,此時卡門把他們的咖啡送來。

“我跟有色人種睡覺,跟有色人種一起工作,跟有色人種很親近。”他回頭看了一眼。 “我還講漏了什麼嗎?” “除了你殺掉我們四個成員的事嗎?” 喬朝另外兩張桌子點頭致謝,又轉回頭來對著蘿瑞塔。 “啊,還有他們認為,我殺掉了他們四個朋友。” “你有嗎?” “你沒穿白色,”他說。 “幾乎是白色的了,”她說。 “你的那些——”他想著該用什麼字眼,卻想不出更好的,“——那些擁護者,有什麼反應呢?” “不曉得,考夫林先生,”她說,開朗的聲音中沒有一絲虛假,平靜的眼神中沒有一絲絕望。 那些三K黨員站起來,魚貫走過旁邊,每個人都設法撞到喬的椅子或踢到他的腳。 “下回見啦,”多佛對喬說,然後朝蘿瑞塔頂了下帽子致意。 “再見。”

他們走出去,於是只剩下喬和蘿瑞塔,還有昨夜的雨水從陽台簷溝滴下來、落到木板道上的聲音。喬喝著咖啡,審視著蘿瑞塔。自從兩年前她再度走出家宅時,雙眼就失去了昔日銳利的亮光;而她哀悼自己死亡的一身黑衣,也被重生的白衣所取代。 “我父親為什麼那麼恨你?” “我是個罪犯。而他當過警察局長。” “但是當時他倒是喜歡你。我高中時,他有回還指著你跟我說,'那位是伊柏市長。他維持這裡的和平。'” “他真的這麼說過?” “真的。” 喬又喝了點咖啡。 “我想,那是比較純真的時光吧。” 她也喝著自己的咖啡。 “所以你做了什麼,才會招來他的憎恨?” 喬搖搖頭。 現在換她審視他,度過漫長而不安的一分鐘。她在他眼中尋找線索時,他也看著她,沒有避開。她一直尋找,逐漸恍然大悟。

“當初他會知道我在哪裡,就是因為你。” 喬沒說話,下巴咬緊又放鬆。 “就是你。”她點點頭,往下看著桌子。 “你手裡有什麼?” 她瞪著他,又過了不安的一段時間,然後他才回答。 “照片。” “你給他看了。” “給他看了兩張。” “你總共有幾張?” “好幾打。” 她又往下看著桌子,旋轉著咖啡碟上的杯子。 “我們都會下地獄了。” “我不認為。” “是嗎?”她又旋轉著咖啡杯。 “這兩年我佈道、在台上昏倒、向上帝獻出我的靈魂,你知道我明白了什麼真理嗎?” 他搖搖頭。 “我明白了,這裡就是天堂。”她指著窗外的街道,還有他們頭上的屋頂。 “我們現在就在天堂裡。”

“那感覺上怎麼會這麼像地獄?” “因為全被我們搞爛了。”她臉上又重新浮現出甜美而寧靜的笑容。 “這裡是樂園,墮落的失樂園。” 對於她的失去信仰,喬很驚訝自己竟然這麼哀傷。出於一些他無法解釋的原因,他本來一直抱著期望,如果有任何人真能直接跟全能的上帝溝通,那就會是蘿瑞塔。 “可是你當初剛開始的時候,”他問她,“你是真的相信,對吧?” 她清晰的雙眼和他對望。 “當時我那麼肯定,一定是得到天啟了。我感覺自己的血變成了火。不是焚燒的火,而是一種恆定的暖意,從不消退。我想,那種感覺就像我小時候。覺得安全、被愛,而且好確定人生就一直會是這樣。我會永遠有我爹地和媽咪,整個世界就跟坦帕一樣,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都會祝福我。但等到我長大,到加州去。等到我所相信的一切都變成謊言?等到我明白自己並不特別,也並不安全?”她轉動自己的手臂,讓他看看上頭的毒品注射痕。 “我就很難接受。”

“可是你回來之後,經過你那些……” “試煉?”她說。 “對。” “我回來後,我爸把我媽趕出去,把我身上的魔鬼打走,教我再度跪著祈禱,不要計較自己能得到什麼。他要我謙卑地祈禱,以罪人的身分祈禱。於是那火焰回到我身上,我跪在我從小睡到大的床旁邊,跪一整天。第一個星期我沒怎麼睡。然後火焰找到我的血液,找到我的心臟,我再度感到確定了。你知道我有多想念那種感覺嗎?想念的程度超過任何毒品、任何愛、任何食物,或許甚至超過送火焰給我的上帝。確定,考夫林先生。確定。這就是最美好的謊言。”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久得卡門又端了兩杯新鮮的咖啡過來,收走空杯子。 “我母親上星期過世了。你知道嗎?”

“沒聽說,我很遺憾,蘿瑞塔。” 她一隻手搖了搖,又喝了杯咖啡。 “我父親的信仰和我的信仰趕跑了她。她以前總是跟他說,'你不愛上帝。你愛上的是一個想法:自己是祂特別的子民。你想要相信祂隨時都照看著你。'我得知她過世的消息時,才明白她的意思。上帝不能給我安慰。我根本不了解上帝。我只希望我媽咪回來。”她兀自點了幾下頭。 一對男女走進店裡,門上的鈴鐺響起,卡門趕緊從櫃檯後出來,張羅他們坐下。 “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存在,”她手指摸著咖啡杯的把手。 “我當然希望是。而且我希望祂很仁慈。那樣不是很好嗎,考夫林先生。” “是啊,”喬說。 “就像你說過的,我不相信上帝會因為人們私通,或是因為信徒對祂的理解並不完全正確,就把這些人丟到地獄的永恆之火中。我相信——或者該說,我想要相信——祂認為最大的罪,就是我們打著祂名號所犯的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或者我們因為絕望,而傷害自己。” “啊,”她開朗地說,“我並沒有絕望。你呢?” 他搖搖頭。 “差得遠了。” “你的秘密是什麼?” 他低聲笑了。 “在咖啡店聊這個,好像有點太私密了。” “我想知道。你似乎……”她看了咖啡店一圈,然後有一剎那,一股絕望閃過她眼裡。 “你似乎很完整無缺。” 他微笑,不斷搖頭。 “真的。”她說。 “不。” “是真的。秘密是什麼?” 他手指撫摸著自己的咖啡碟好一會兒,什麼都沒說。 “快說嘛,考夫林先生——” “她。” “什麼?” “她,”喬說。 “葛瑞絲艾拉。我的妻子。”他看著桌子對面的她。 “我也希望有上帝。非常希望。但如果沒有呢?那麼,有葛瑞絲艾拉也就夠了。” “可是,如果你失去她呢?” “我不打算失去她。” “但如果就是發生了呢?”她身體前傾。 “那我就只剩腦子,沒有心了。” 他們沉默對坐。卡門過來幫他們績杯,喬在自己的咖啡裡又加了點糖,看著蘿瑞塔,怱然有一股無法解釋的極大衝動,想擁住她,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什麼意思?” “你是這個城市的支柱。要命,你在我權力最高峰時站出來對抗我,結果還贏了。三K黨做不到,法律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我沒能禁絕酒精。” “但是你扼殺了賭博。而且在你站出來之前,本來是十拿九穩的。” 她微笑,然後雙手掩住臉。 “我的確做到了,對吧?” 喬也微笑。 “沒錯,你做到了。蘿瑞塔,有成千上萬的人,願意跟著你跳下懸崖的。” 她帶著淚意笑出聲,往上看著鐵皮天花板。 “我不希望任何人跟著我去哪裡。” “你告訴過他們了嗎?” “他不聽。” “厄文?” 她點點頭。 “給他一點時間吧。” “他以前好愛我媽,我還記得有時候他跟我媽靠得太近,他還會發抖。因為他很想碰觸她,但是不行,因為我們小孩在場,那樣是不合宜的。現在她死了,他卻連葬禮都不去參加。因為他所想像的上帝會不贊成。他所想像的上帝是不願分享的。我父親每天晚上都坐在他的椅子上,閱讀他的聖經,被憤怒蒙蔽了,因為他的女兒被其他男人碰觸,就像他以前碰觸他妻子那樣。甚至更糟。”她靠向桌子,食指抹著一粒掉下的砂糖。 “他在黑暗的屋子裡走動,重複念著同一個詞。” “什麼詞?” “懺悔。”她抬起眼睛望著他。 “懺悔,懺晦,懺晦。” “給他一點時間吧。”喬又說了一次,因為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
才過幾個星期,蘿瑞塔又穿回白色。她的佈道還是持續吸引爆滿的群眾,不過增加了一些創新手法——有些人譏嘲是花招——她會喃喃自語著一些沒人聽得懂的話,嘴角冒著白沫,而且講話時加倍嚴厲、加倍大聲。 有天早上,喬在報紙上看到她的照片,是在李郡的神召總議會所舉行的一場集會,一開始他還沒認出是她,雖然她看起來一點都沒變。 小羅斯福總統在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簽署了卡倫—哈里森法案,於是酒精濃度不超過三·二%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可以合法製造與銷售。小羅斯福總統還保證,到了這一年的年底,憲法第十八條修正案的禁酒令將永遠走入歷史。 喬和艾斯特班在“熱帶保留區”餐廳碰面。喬遲到了,這很不像他以往的作風,而且最近發生很多次,因為他父親的懷錶開始會慢分。上星期每天慢五分鐘,現在平均每天十分鐘,有時甚至是十五分鐘。喬一直想送去修,這就表示修理期間他都不能持有那個懷錶了,雖然明知自己的反應很不理性,但這件事他光是想到就受不了。 喬走進餐廳後頭的辦公室時,艾斯特班正在為他上次去哈瓦那所拍攝的一張照片裱框,照片裡是他在舊城區新開的夜店“組特”的開幕夜。他把照片給喬看——跟其他照片很像,一堆喝醉、打扮光鮮的重要人物,旁邊是他們打扮光鮮的妻子或女友或隨從,樂隊旁邊有一、兩個歌舞女郎。每個人都目光呆滯又很開心。喬才匆匆看一眼,就趕緊禮貌地吹聲口哨表示讚賞,艾斯特班把照片正面朝下,放在玻璃上的墊子。他替兩人倒了酒,放在書桌上一堆裝裱零件中,動手把相框組合起來,黏膠的氣味很濃,甚至壓過了這個書房向來濃烈的煙草氣味——喬從來沒想到這個煙草氣味竟有可能被蓋過。 “笑一個,”他忙到一半,舉起自己的酒杯,“我們就要變得很有錢了。” 喬說,“如果裴司卡托瑞肯放手讓我做的話。” “要是他不願意,”艾斯特班說,“那我們就讓他花大錢,才能加入這行合法生意了。” “他永遠不會想通的。” “他老了。” “他有其他合夥人。老天,他還有兒子呢。” “他兒子的狀況我全知道——一個是戀童癖,一個是鴉片鬼,還有一個會打老婆、打所有的女朋友,因為其實他喜歡的是男人。” “是啊,但我不認為勒索對馬索有用。而且他搭的火車明天就要到了。” “這麼快?” “我聽說是這樣。” “嗯,我這輩子都在跟他這類人打交道。我們對付得了他。”艾斯特班再度舉起酒杯。 “你值得的。” “謝謝,”喬說,這回他喝了。 艾斯特班又回去裱框。 “那就笑一個吧。” “我在努力。” “那就是因為葛瑞絲艾拉了。” “沒錯。” “她怎麼樣了?” 他們之前決定先暫時不告訴任何人,等到肚子大起來再說。但今天早上,她出門去工作前,指著自己衣服底下微微隆起的肚子,說她很確定無論如何,今天這個秘密就再也瞞不住了。 所以他終於能卸下這個心頭的大重擔,對艾斯特班說,“她懷孕了。” 艾斯特班眼中含淚,雙手交扣,然後繞到桌子另一頭去擁抱喬。他拍了喬的背幾下,力道大得出乎喬預料。 “現在,”他說,“你是個男人了。” “喔,”喬說,“要有小孩才能成為男人嗎?” “不見得,但以你來說……”艾斯特班一隻手前後比劃著,喬假裝要捶他,艾斯特班走上前,再度擁抱他。 “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 “她高興嗎?” “猜猜怎麼著?她很高興。很奇怪。我沒辦法形容。不過,沒錯,她的高興是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他們舉杯慶祝喬要當父親了。在艾斯特班辦公室的遮光簾外,隔著綠意盎然的花園和樹上的裝飾燈和石牆,外頭伊柏的星期五夜晚開始歡鬧起來。 “你喜歡這裡的生活嗎?” “什麼?”喬問。 “你剛來的時候,整個人好蒼白。當時你有那種監獄裡的可怕髮型,而且講話好快。” 喬大笑,艾斯特班跟他一起笑。 “你想念波士頓嗎?” “想啊,”喬說,有時他想得好厲害。 “但現在這裡是你的家了。” 喬點點頭,很驚訝地意識到這一點。 “我想是吧。” “我明白你的感覺。雖然來坦帕這麼多年了,除了這裡,坦帕的其他地方我一無所知。不過我對伊柏很熟,就跟哈瓦那一樣熟,如果兩個地方要我選,我還真不知道該選哪裡。” “你認為馬查多會——?” “馬查多完蛋了。或許要花點時間。不過他的時代結束了。共產黨自認可以取代他,但美國不會答應的。我跟一些朋友找到一個很棒的解決方式,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選,但我不確定現在有誰準備好要接受溫和的觀點了。” 他把玻璃放在相框上,後頭加上軟木塞板,用了更多黏膠。接著他用一條小毛巾擦掉多餘的黏膠,後退欣賞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滿意。然後他拿著兩人喝空的酒杯到吧台去,又給兩人倒了酒。 他把喬的酒杯端回來。 “蘿瑞塔,費吉斯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喬接過杯子。 “有人看到她在希爾斯博羅河上行走嗎?” 艾斯特班瞪著他,動也不動。 “她自殺了。” 喬舉起杯子正要喝,一听就僵住了。 “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怎麼自殺的?” 艾斯特班搖搖頭,走回辦公桌後頭。 “艾斯特班,她是怎麼自殺的?” 他看著窗外的花園。 “我們不得不假設,她又回去吸食海洛因了。” “好吧……” “否則,實在是不可能。” “艾斯特班,”喬說。 “她割掉自己的生殖器,喬瑟夫。然後——” “媽的,”喬說。 “媽的不可能。” “然後割斷了自己的氣管。” 喬雙手掩住臉,腦中清楚浮現一個月前她在咖啡店的景象,還有她小時候走上警察局前階梯的模樣:格子佈裙、白色襪子和鞍背鞋、腋下抱著書。然後是他想像的畫面,卻加倍鮮明清晰——她嚴重毀損自己的身體,倒在血淋淋的浴缸裡,張開的嘴巴形成一個永遠的尖叫。 “是在浴缸裡嗎?” 艾斯特班好奇地皺起眉頭。 “什麼在浴缸裡?” “她是在浴缸裡自殺的嗎?” “不是。”他搖搖頭。 “在床上。她父親的床上。” 喬又雙手掩住臉,一直沒放下。 過了一會兒,艾斯特班說,“拜託,告訴我你不是在怪自己。” 喬沒說話。 “喬瑟夫,看著我。” 喬放下雙手,吸了一大口氣。 “她到加州去,然後就像很多去追逐明星夢的女孩那樣,成為獵人手下的犧牲品。你並沒有捕獵她啊。” “但我們這一行的人捕獵了她。”喬把酒杯放在桌子角落,走到地毯邊緣,然後又走回來,努力想著該怎麼措詞。 “我們這一行的每一個部分,都會影響其他部分。賣酒的利潤拿去補貼那些妓女戶;妓女戶的收入又拿去買所需的毒品,好逼其他女孩去跟陌生人搞,幫我們賺錢。要是我們手下的女孩有人想逃走或不聽話?那她們就會挨揍,艾斯特班,這點你很清楚的。要是她們想戒毒,碰到聰明的警察就會供出一切。所以就會有人割斷她們的喉嚨,扔進河裡。另外,過去十年我們花了數不清的子彈在對手和自己人身上。為的是什麼?他媽的還不是為了錢。” “這就是身為法外之徒的醜陋面。” “啊,狗屎,”喬說。 “我們不是法外之徒。我們是黑幫分子。” 艾斯特班又跟他彼此凝視了一會兒,然後說,“你這個樣子,我沒辦法跟你談下去了。”他把桌上那個裱好的照片翻過來看。 “我把你當兄弟看,喬瑟夫,但即使是兄弟,也並不是對方的守護人。事實上,如果我們以為對方不能保護自己,那是一種侮辱。” 蘿瑞塔,喬心想。蘿瑞塔·蘿瑞塔。我們一直偷走你身上的東西,卻指望你還能繼續撐下去。 艾斯特班指著那張照片。 “看看這些人。他們在跳舞、喝酒,他們活著過日子。因為他們明天就可能死掉。我們也可能明天就死掉,你和我。如果其中一個喝醉狂歡的人,比方這個——” 艾斯特班指著一個臉長得像鬥牛犬的男人,他身上穿著白色大禮服,後頭站著一排女人,那些女人全都穿著亮晶晶的亮片服裝,好像要把這個矮胖男子扛到肩上似的。 “——他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會死掉,因為他喝了太多我們的酒,看不清路。那是我們的錯嗎?” 喬的目光掠過那個鬥牛犬男人,看著後頭那些漂亮女人,大部分都是古巴人,眼睛和頭髮的顏色就跟葛瑞絲艾拉的一樣。 “那是我們的錯嗎?”艾斯特班說。 有一個女人例外,她個子比較小,眼睛沒看鏡頭,而是看著畫面外,彷彿鎂光燈亮起時,剛好有個人走進夜店,喊了她的名字。她的頭髮是沙褐色的,眼珠蒼白得像冬天。 “什麼?”喬說。 “那是我們的錯嗎?”艾斯特班說。 “如果有個白痴決定——” “這張是在什麼時候拍的?”喬說。 “什麼時候?” “對,沒錯。什麼時候?” “在組特的開幕夜。” “那間店是什麼時候開幕的?” “上個月。” 喬看著辦公桌對面的他。 “你確定?” 艾斯特班大笑。 “那是我的餐廳耶。我當然確定了。” 喬大口喝掉他的酒。 “你會不會是在別的時間拍了這張照片,跟上個月的這批搞混了?” “什麼?不會的。什麼別的時間?” “比方六年前。” 艾斯特班搖搖頭,還在低聲笑,但他的眼睛因為憂慮而變暗了。 “不不不,喬瑟夫。不。這張是一個月前拍的。你問這些做什麼?” “因為這裡這個女人?”喬的食指放在艾瑪·顧爾德身上。 “她一九二七年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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