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民警衛隊的軍械庫位於坦帕市外,就在希爾斯博羅郡的北端。四周是一片荒涼的地景,上頭遍布的柑橘園、池杉濕地、帚莎草田野,都被太陽曬得乾枯發脆,隨時等著起火焚燒,把整個州燒成一片冒煙的黑色。 大門口有兩個警衛看守,一個帶著柯爾特點四五手槍,另一個帶著一把白朗寧自動步槍,正是他們打算要偷走的那種。帶手槍的警衛瘦瘦高高,一頭硬刺般豎起的深色短髮,臉頰凹陷得像是很老的人,或是一口爛牙的年輕人。拿著白朗寧自動步槍的那個小子則年輕得像是剛脫離尿布期,一頭橙褐色頭髮和呆滯的雙眼。黑色青春痘像胡椒似地撒滿他的臉。 他不是問題,但那個高瘦的警衛則讓喬頗擔心。他看起來太難搞又太精。他會慢條斯理看著你,才不管你有什麼想法。 “你們就是船被炸掉的那些人?”他的牙齒一如喬之前的猜測,果然髮灰又歪斜,有幾顆還往內歪,像是洪水氾濫過的墓園裡的墓碑。 喬點點頭。 “船身被炸出一個大洞。” 那瘦高個兒目光掠過喬,看著後頭的迪昂。 “狗屎,胖哥,你們上回安全檢查是付了多少錢才通過的?” 那個矮的走出警衛室,白朗寧自動步槍懶洋洋夾在手臂底下,槍管斜斜橫過臀部。他開始沿著卡車側邊走,嘴巴半張著,好像期待能下雨。 站在門旁那瘦高個兒說,“胖哥,我剛剛問了你問題。” 迪昂露出愉快的笑容。 “五十元。” “你們就付了這些錢?” “沒錯。”迪昂說。 “真是撿了個大便宜。那你們到底是付給誰?” “什麼?” “你們付錢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什麼軍階?”那人說。 “布洛根三等士官長,”迪昂說。 “怎麼?你想加入嗎?” 那人眨眨眼睛,朝他們露出冷冷的微笑,但是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那兒,笑容逐漸消失。 “我是不收賄賂的。” “沒關係,”喬說,緊張得快要受不了了。 “沒關係?” 喬點了個頭,忍著沒有笑得像個傻瓜,好向那傢伙顯示自己有多和善。 “我知道沒關係。我知道。” 喬等著。 “我知道沒關係,”那傢伙重複道。 “難不成你還以為我需要你的意見?” 喬什麼都沒說。 “我可不需要,”那小子說。 卡車後方忽然傳來砰砰響聲,那人回頭找他的搭檔,目光又轉回來看喬身上時,喬那把薩維奇點三二口徑手槍已經抵著他的鼻子。 那小子雙眼直盯著槍管,嘴巴沉重而緩慢地呼吸著。迪昂下了卡車,繞到那小子旁邊,拿走他的手槍。 “像你這樣一嘴爛牙的人,”迪昂說,“就不該批評別人的缺點。像你這樣一嘴爛牙的人,就應該閉上嘴巴。” “是的,長官。”那小子低聲說。 “你叫什麼名字?” “波爾金,長官。” “唔,波爾金,”迪昂說。 “我和我的伙伴晚一點再來討論今天要不要讓你活。如果我們的決定對你有利,那你就會知道,因為你就不會死了。如果我們的決定對你不利,那你應該就會學到一課,曉得對人要和氣一點。現在把你他媽的兩手放在背後。” 首先從卡車後方下來的,是裴司卡托瑞幫的人——四個人穿著夏天的西裝,打著花領帶。他們推著那個橙褐色頭髮的小子在前面走,薩爾·烏索用那小子的步槍指著他的背部,那小子哽咽著說他不想今天死掉,不要今天。接著下車的是古巴人,大約有三十個,大部分人穿著腰間有繫帶的白色長褲和白色寬下擺的襯衫,喬覺得很像睡衣褲。他們全都帶著步槍或手槍。有一個拿著一把大砍刀,還有一個雙手拿著兩把大刀子。艾斯特班領著他們,身上穿了墨綠色的緊身軍裝上衣和同色長褲,喬猜想是中南美革命軍慣常穿的野戰制服。他帶著手下走過來,朝喬點了個頭,然後大家分散開來,包圍了這棟建築物的背後。 “裡頭有多少人?”喬問波爾金。 “十四個。” “怎麼會這麼少?” “不是放假日。如果你周末來的話,”他雙眼又恢復了一點殘忍。 “就會碰到很多人了。” “我相信。”喬爬下卡車。 “不過呢,波爾金,現在我只要對付你就成了。” 看到三十個武裝古巴人湧入軍械庫走廊時,唯一抵抗的是一個巨人。喬猜想他身高有一九八公分,說不定更高。大頭、長下巴,寬寬的肩膀像橫梁。他沖向三個古巴人,儘管交代他們不要開槍,他們還是開槍了。但是沒射中那個巨人,差了二十尺,倒是射中了另一個衝到巨人後方的古巴人。 那個古巴人中槍時,喬和迪昂就在他後方。他像一個保齡球瓶似的,旋轉後倒在他們面前,然後喬大喊,“停止射擊!” 迪昂也用西班牙語大叫,“停止射擊!停止射擊!” 他們停止了,喬不確定他們是否只是暫停下來,幫他們老舊的步槍重新上膛。那巨人剛剛快開槍時矮下身子,這回重新站直,喬抓起剛剛中槍那個人的步槍,握著槍管舉起來,往他腦袋側邊揮過去。那巨人撞到牆上,然後彈出來朝喬衝過來,雙手揮舞。喬把手裡的步槍換個方向握,槍托閃過那巨人亂揮的雙臂,擊中他的鼻子。他聽到鼻樑骨斷掉了,接著槍托掃過他的臉,額骨也斷了。那巨人倒地,喬扔下步槍,從口袋裡掏出手銬。迪昂過來抓住那巨人一邊手腕,喬抓住另外一邊,兩個人聯手把他雙手銬在背後,同時那巨人不斷沉重地呼吸,地上積了一灘血。 “你不會死吧?”喬問他。 “我要殺了你。” “聽起來還不會死。”喬轉向那三個亂開槍的古巴人。 “再找個人來,把這傢伙搬進牢裡。” 他看著剛剛中槍的那個古巴人。他蜷縮在地上,張著嘴巴喘氣,聽起來聲音不太妙,看起來也不妙——臉色蒼白,腹部流了太多血。喬才在他身邊跪下,那小子就死了。他的雙眼睜大,眼睛往上轉,又往右轉,好像在努力回憶他老婆的生日或是自己的錢包掉在哪裡。他側躺著,一手笨拙地壓在身子底下,另一手放在腦後。他的襯衫往上翻開,露出了腹部。 那三個開槍害死他的人拖著巨人經過旁邊,各自畫了個十字。 喬幫那小子闔上眼皮時,他看起來好年輕。可能滿二十歲了,也可能只有十六歲。喬幫他翻過身子,讓他仰天躺著,然後幫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就在他的雙手下方,緊貼著最下方的肋骨相接之處,暗紅色的血從一個一毛錢大小的洞流出來。 迪昂和手下讓那些國民警衛隊的隊員面對著牆站好,然後迪昂下令要他們脫掉制服。 那死掉的小子手上有個婚戒,看起來是錫做的。他身上哪里大概有張老婆的照片,但喬不打算去找出來。 他還掉了一隻鞋子。一定是中彈時掉的,但屍體附近都沒看到。迪昂和手下押著國民警衛隊的人穿著內衣褲經過旁邊時,喬在走廊里四下看了一圈,想找那隻鞋。 還是沒看到。可能壓在這小子身體底下。喬考慮過要把他翻過來察看——找到那隻鞋子似乎很重要——但他得趕緊回到外頭的大門口,還得換上另一套制服。 他把那小子的襯衫翻下來遮住腹部,覺得無動於衷的諸神正在冷眼旁觀,看著他把那小子留在那裡,一隻腳穿了鞋,另一隻腳沒穿,躺在自己的血泊裡。 五分鐘後,一輛卡車載著武器停在大門口。駕駛的那名海軍士兵看起來很年輕,不會比剛剛死掉的那個小子老,不過坐在駕駛座旁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士官,那張臉長年飽經風蝕。他臀部插著一把柯爾特點四五手槍,握柄底部都用得褪色了。只要看一下他的淡色眼珠,喬就知道,若是剛剛那三個古巴人在走廊上攻擊的是他,那麼最後躺在地上死掉的就會是他們三個人了。 根據他們遞過來的身分證件,這兩個分別是奧威特,普拉夫一等兵和華特·柯瑞狄克士官。喬把他們的證件和柯瑞狄克剛剛給他的簽名公文一起遞還。 柯瑞狄克頭一歪,沒伸手接。 “那個公文是要給你們單位存檔的。” “對。”喬縮回手,朝他們露出歉意的笑容,可是沒太過分。 “昨天夜裡在伊柏有點太開心了。你知道怎麼回事的。” “不,我不知道。”柯瑞狄克搖頭。 “我不喝酒。那是犯法的。”他看著擋風玻璃外。 “要我們倒車到卸貨口嗎?” “對,”喬說。 “你們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幫我們把貨搬下來,我們再搬進去。” 柯瑞狄克看了一眼喬的肩章。 “下士,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要把武器送到並存放好。等一下我們會一路押著武器入庫。” “好極了。”喬說。 “倒車到那個卸貨口吧。”他打開大門時,朝迪昂使了個眼色。迪昂跟旁邊的“左撇子”道納說了些話——道納是他們帶來的四個手下里最聰明的一個——然後轉身走向軍械庫。 喬、左撇子,以及其他三個幫裡的手下,全都穿著下士制服,他們一起跟著卡車來到卸貨口。他們當初挑左撇子,是因為他的聰明和冷靜。挑其他三個——寇馬托、法撒尼、帕羅內——則是因為他們講英文沒有口音。大致上看來,他們就像是周末才要服役的國民警衛隊士兵,不過穿過停車場時,喬注意到帕羅內的頭髮實在太長了,即使國民警衛隊的軍紀比較寬鬆。 他這兩天幾乎都沒睡,現在每走一步、每思索一下,他都感覺到缺乏睡眠所帶來的後果。 卡車倒車到卸貨口時,喬看到柯瑞狄克盯著他,不曉得對方只是天生疑心,或是自己真有什麼不對勁。然後喬才想到,嚇得胃裡翻騰起來。 他擅離崗哨了。 大門口沒人看守。沒有任何士兵會這樣,就連宿醉的國民警衛隊員都不可能。 他回頭看一眼,以為會看到那邊空蕩無人,以為柯瑞狄克會掏出點四五朝他背部開槍,以為警鈴聲會轟然響起,但結果,他看到艾斯特班,蘇阿瑞茲直挺挺站在警衛室裡,穿著下士制服。除了那對好奇的雙眼外,其他一切看起來就完全像個軍人。 艾斯特班,喬心想,我才剛認識你,但我真想親你的腦袋了。 喬轉回頭看卡車,發現柯瑞狄克沒再盯著他瞧了。這會兒他在座位上轉動身子,對著旁邊的駕駛員說話,同時那名一等兵踩了煞車、關掉引擎。 柯瑞狄克跳出駕駛室,朝卡車後方大聲發號施令,等到喬走過去,那些海軍士兵已經出來卸貨口,把後擋板放下。 柯瑞狄克拿了一面寫字板交給喬。 “第一頁和第三頁簽縮寫,第二頁簽全名。要寫說我們在三小時到三十六小時之間,把這些武器移交給你們了。” 喬簽了“亞伯·懷特,美國國民警衛隊下士”,又在另外兩頁簽了縮寫,然後把寫字板交還。 柯瑞狄克看著左撇子、寇馬托、法撒尼、帕羅內,然後目光又調回來看著喬。 “五個人?你們就只有五個人?” “之前通知說你們會帶人手來的。”喬指著卸貨口的那十來個海軍士兵。 “跟陸軍一個德性,”柯瑞狄克說,“碰到辛苦活兒就往外推。” 喬在陽光下眨了眨眼睛。 “所以你們才會遲到——因為工作太辛苦了?” “你說什麼?” 喬擺出防衛的姿態,不是他被惹火了,而是因為不這樣的話,看起來會很可疑。 “你們半個小時前就該到的。” “十五分鐘,”柯瑞狄克說,“我們路上耽擱了。” “被什麼耽擱?” “我看不出這關你什麼事,下士。”柯瑞狄克走近一步,“不過,老實告訴你吧,我們被一個女人給耽擱了。” 喬回頭看看左撇子和其他手下,笑了起來。 “女人有可能很麻煩的。” 左撇子也低聲笑了,其他人跟進。 “好吧,好吧。”柯瑞狄克舉起一隻手微笑,表示他加入了這個玩笑。 “唔,這個女人,各位,是個美人兒。對不對,普拉夫大兵?” “是啊,長官。的確是個美女。我敢說,嘗起來滋味也不錯。” “對我來說有點太黑了,”柯瑞狄克說。 “可是她就忽然出現在馬路中央,被西班牙男朋友打得全身是傷。幸好他沒割她,他們西班牙人都很喜歡動刀。” “你們就把她留在原地?” “還留了一個海軍士兵給她。等到把這些武器卸貨完畢,我們回程再去載他。” “很合理,”喬說,然後往後退。 柯瑞狄克可能稍微放鬆了一點,但他畢竟還是處於戒備狀態。雙眼留意著周遭的一切。喬只好緊黏著他,兩人各自抓著一邊繩索提把,合搬一個條板箱。他們沿著卸貨區的走廊步向庫房時,透過走廊上的窗子,可以看到隔壁的走廊和再過去的辦公室。迪昂已經把所有淺色皮膚的古巴人都安排在那些辦公室裡,每個人都在打字機前胡亂打著字,或是拿著話筒貼在耳朵假裝打電話。即使如此,他們搬第二趟經過走廊時,喬忽然想到,那個辦公室的每個人都是黑髮,一個金發或褐髮的都沒有。 他們走路時,柯瑞狄克的雙眼都看著那些窗子,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發現隔壁走廊才剛剛上演過一樁武裝攻擊事件,還死了一個人。 “你在國外哪裡服役過?”喬問他。 柯瑞狄克眼睛依然看著窗子。 “你怎麼知道我去過國外?” 彈孔,喬心想。那些擅自開槍的古巴人一定在牆上留下了彈孔。 “你看起來就像是見識過戰場行動的人。” 柯瑞狄克目光轉回來看著喬。 “你看得出誰打過仗?” “今天看得出來,”喬說。 “總之,從你身上看得出來。” “我今天差點朝那個路邊的西班牙女人開槍,”柯瑞狄克輕聲說。 “真的?” 他點點頭。 “昨天夜裡差點把我們給炸死的,就是西班牙人。另外,我帶來的這些士兵們都還不曉得,但西班牙人威脅要對我們所有人不利,說今天要讓我們全都去送死。” “我沒聽說。” “因為事情還在保密。”柯瑞狄克說。 “所以剛剛我在四十一號公路中央,看到一個西班牙姑娘揮手要我們停下。我心想,媽的,就一槍射中那娘子的胸口吧。” 他們來到庫房,把那條板箱堆在左邊的第一排上頭。接著讓到一邊,站在炎熱的走廊上,柯瑞狄克掏出手帕擦擦前額,兩人看著海軍士兵們陸續把最後一批條板箱搬過來。 “我本來想開槍的,但她有我女兒的眼睛。” “誰?” “那個西班牙姑娘。我派駐在多明尼加的時候,有了那個女兒。我沒見過,但她媽媽每隔一陣子就寄照片來。她跟大部分加勒比海女人一樣,有那種黑色的大眼睛。我今天在那個姑娘臉上,就看到同樣的眼睛,於是把手槍插回皮套了。” “你已經掏出槍了?” “掏到一半。”他點點頭。 “我已經握在手上了,你知道。為什麼要冒險呢?把那娘子給宰了。在這裡,白人朝那種女人開槍,頂多也就是挨上級一頓罵。可是……”他聳聳肩。 “我女兒的眼睛。” 喬什麼都沒說,他耳邊聽到心跳怦怦怦,響得好大聲。 “我派了一個小子去下手。” “什麼?” 柯瑞狄克點點頭。 “我們手下的一個小子,應該是賽勒斯吧。他急著想打仗,但眼前沒機會。那西班牙女人看到他眼裡的表情,就拔腿跑了。不過賽勒斯就像那種獵浣熊犬,在靠近阿拉巴馬州邊界的沼澤地里長大。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你們要把她帶去哪裡?” “不會去哪裡。她攻擊我們耶,小子。反正是她的族人。賽勒斯會依他高興料理她,剩下的就留給鱷魚了。”柯瑞狄克把雪茄塞進嘴裡,劃了根火柴。他瞇眼看著火焰對面的喬。 “另外你猜對了,小子,我打過仗。殺過一個多明尼加人,還有很多海地人。隔了幾年,我又用一把湯普森衝鋒槍殺了三個巴拿馬人,因為當時他們都縮在一起,祈禱我不會殺他們。老實告訴你一件事,其他的說法都別信。”他點燃雪茄,把火柴往後一扔。 “殺人還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