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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 探訪

夜行人生 丹尼斯·勒翰 7477 2018-03-18
那天早晨,在南波士頓的“天堂之門”教堂舉行過葬禮之後,湯馬斯·考夫林下葬在多徹斯特的雪松林墓園。喬沒能去參加葬禮,不過當天晚上馬索收買的一個警衛幫他帶了份《波士頓夜遊報》,他在上頭看到了相關報導。 兩位前任市長杭尼·費茲和安德魯·彼得斯都去了,加上現任市長詹姆斯·麥可·柯利。另外還有兩位前任州長、五位前任檢察官,以及兩位檢察長也都出席。 警察則來自各地——有市警局和州警局的,退休和現任的,最遠的南到德拉瓦州,北到緬因州班戈市。有各種官階、各種專長的。在報導附上的那張照片中,墓園另一端是尼龐賽河蜿蜒流過,但喬幾乎看不到河,因為眾多警察的藍色帽子和藍色制服佔據了畫面。 這就是權力,他心想。這就是一種遺產。

緊接著他心想——那又怎樣? 所以他父親的葬禮引來了一千人來到尼龐賽河河畔的一處墓園。有一天,或許波士頓警察學院會有一棟湯馬斯·考夫林大樓,或是波士頓市會出現一座考夫林橋。 好極了。 但死了就是死了。沒了就是沒了。任何以你命名的大樓、遺物、橋樑,都不能改變這點。 你只能活一次,所以要好好過這一輩子。 他把報紙放在自己旁邊的床上。是新床墊,昨天他從獄中的鏈條工場回來後,這張床墊就在囚室裡等著他,還有一張小桌子、一張椅子,以及一盞煤油燈。小桌子的抽屜裡放著火柴和一把新梳子。 這會兒他吹熄燈,坐在黑暗中抽煙。他傾聽著外頭工廠傳來的噪音,還有駁船在狹窄河道上彼此示警的船笛聲。他打開父親那個懷錶的蓋子,又關上,然後又打開。打開、關上,打開、關上,打開、關上,同時外頭工廠排放出來的化學氣味爬進他的高窗。

他父親死了。他再也不是誰的兒子了。 他是個沒有過往也沒有預期的人。一張白紙,對誰都沒有義務。 他覺得自己像最初的移民,永遠離開家鄉的海岸,在黑暗的天空下航過一片黑色大海,來到新世界,這片土地尚未成形,彷彿一直在等待。 等待著他。 等待他為這個國家命名,等待他按照自己的想像予以改造,好讓這片土地擁護他的價值觀,並發揚到世界各地。 他關上懷錶,緊握在手中,閉上眼睛,直到他看見自己那個新國家的海岸,看見黑色天空綴滿了白色的星星,往下照著他,他就快要靠岸了。 我會想念你。我會哀悼你。但現在我重獲新生,而且真正自由了。 葬禮兩天后,丹尼最後一次來探望他。 他湊向金屬網問道,“你過得怎麼樣,老弟?”

“正在摸索自己的路,”喬說。 “你呢?” “你知道的,”丹尼說。 “不,”喬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八年前系跟諾拉和路瑟去了土耳沙,從此我就沒聽到過你的消息,只除了一堆傳言。” 丹尼聽了點點頭,掏出香煙來,點了一根,然後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我和路瑟一起在那裡創業。營造工程,在黑人區蓋房子。我們做得還不錯。沒發財,但是過得去。我還兼當警長底下的郡警,你相信嗎?” 喬露出微笑。 “戴著牛仔帽嗎?” “小子,”丹尼故意學著南方的鼻音腔說。 “我帶著輪轉手槍,左右臀各有一把。” 喬大笑。 “脖子上系領巾?” 丹尼也笑。 “那當然,還穿靴子呢。” “上頭有馬刺嗎?”

丹尼瞇起眼睛搖搖頭。 “那就太誇張了。” 喬邊笑邊問,“那兒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有一場暴動?” 丹尼眼中的亮光消失了。 “他們把那地方完全燒毀了。” “土耳沙?” “只有黑人區。路瑟住的那一帶叫綠塢。有天晚上在看守所裡,白人想用私刑處死一名黑人,因為他在電梯裡摸了一個女孩的屁股。不過真相是,她跟那個黑人小子偷偷約會好幾個月了。那小子要分手,她不高興,就報案鬼扯那些謊話,於是我們不得不逮捕他。我們正打算因為缺乏證據而放了他的時候,全土耳沙的良善白人市民帶著繩索跑來。然後一群黑人也跑來,包括路瑟。那些黑人,唔,沒想到他們帶了槍,於是把那些想動用私刑的白人嚇退了,不過也只有一個晚上。”丹尼用腳踩熄香煙。 “第二天早晨,白人穿過鐵路,讓那些黑人小子看看你敢拿槍指著他們的後果。”

“於是就發生暴動了。” 丹尼搖搖頭。 “那不是暴動,而是大屠殺。他們看到黑人就開槍或放火——兒童、婦女、老人,全都不放過。提醒你一下,開槍的全都是社區的中堅人物,會上教堂做禮拜的教徒和扶輪社員。到最後,那些混蛋還開著撒農藥的飛機,朝黑人區的建築物丟手榴彈和自製汽油彈。黑人一跑出燃燒的屋子,外頭的白人就準備好一排機關槍等著。就在他媽的大街上殘殺他們。幾百個人被殺害。幾百個,就躺在街上。看起來就像一堆堆在水里被染紅的布。”丹尼雙手交扣在腦後,吐了口氣。 “事後我去黑人區,你知道,把屍體搬上平板拖車。我忍不住一直想,我的國家在哪裡?我的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兩個人沉默良久,然後喬說,“路瑟呢?”

丹尼舉起一手。 “他沒死。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他跟老婆小孩正要去芝加哥。”他說。 “喬,發生了這類……事件之後,你活下來:心裡會懷著一種羞愧。我甚至無法解釋。就是整個人羞愧得不得了。其他活下來的人呢?他們也有這種羞愧。你們會不敢看彼此的眼睛。大家身上都有這種羞愧的臭氣,努力摸索要怎麼帶著這種臭氣活下去。所以你鐵定不想接近任何跟你一樣臭的人,免得被搞得更臭。” 喬說,“諾拉呢?” 丹尼點點頭。 “我們還在一起。” “有小孩嗎?” 丹尼搖頭。 “你以為如果你當了叔叔,我會拖這麼久都不告訴你?” “丹尼,八年來我只見過你一次。我不知道你會怎麼做。” 丹尼點點頭,喬看到了他之前一直懷疑的——他大哥的內心中,有個什麼破碎了。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丹尼臉上掠過一抹狡猾的微笑,以前的他又回來了。 “這幾年,我和諾拉一直待在紐約。” “做什麼?” “做表演。” “表演?” “電影。紐約都說是做表演。我的意思是,其實會有點混淆,因為很多人都會說自己在表演。但總之,沒錯,做電影。拍片,表演。” “你在電影圈工作?” 丹尼點點頭,精神來了。 “是諾拉開始的。她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叫西佛影業。老闆是幾個猶太人兄弟,不過人很好。她幫他們做所有的記帳事務,然後他們要她幫忙做些宣傳的工作,甚至管服裝。那家公司是小公司,每個人都得當好幾個人用,導演煮咖啡,攝影師幫主角明星遛狗。” “拍電影?” 丹尼大笑。 “所以,還沒完,好戲在後頭。她那些老闆常碰到我,其中一個叫賀姆·西佛的,人很棒,很能幹,他問我——聽好了——他問我有沒有當過替身。”

“媽的什麼叫替身?” “你看過電影裡的演員摔下馬來?其實不是他,是替身演員。專業的。演員踩到香蕉皮,在人行道絆了一下,跌了一跤?下回仔細看,因為那不是他。是我或其他像我一樣的人。” “慢著,”喬說,“你演過幾部電影?” 丹尼想了一會兒。 “我想是七十五部吧。” “七十五部?”喬拿出嘴裡的香煙。 “大部分是短片。那就是——” “拜託,我知道什麼是短片啦。” “不過你不曉得替身是什麼,對吧?” 喬豎起中指。 “所以,沒錯,我演了不少電影。還寫了幾個短片劇本。” 喬的嘴巴張大了。 “你寫了……” 丹尼點頭。 “小東西。幾個下東城的小孩想幫一個貴婦的小狗洗澡,結果狗不見了,貴婦打電話給警察,接下來就是一堆胡鬧,這一類的。”

喬的香煙差點燒到手指,趕緊扔在地上。 “你寫了幾部?” “到目前為止是五部,不過賀姆認為我抓到訣竅了,他要我趕緊試試寫長片劇本,變成真正的劇作家。” “什麼是劇作家?” “就是電影編劇啦,天才小子。”丹尼說,豎起自己的中指回敬喬。 “那麼,等一下,那諾拉人在哪裡?” “加州。” “你剛剛不是說在紐約?” “原來是。但是西佛影業最近拍了兩部成本很低的電影,結果很賣座。同時,愛迪生為了他的攝影機專利,他媽的控告了紐約電影圈的每個人,但是那些專利在加州根本不值錢。何況那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頭,有三百六十天是晴天,所以大家都陸續跑去那兒。至於西佛兄弟呢?他們覺得現在去正是時候。諾拉一個星期前先出發了,因為她現在是製片總管——她升官升好快——另外他們安排我三個星期後要在一部叫《佩可城保安官》的電影里當替身。我本來只是要回來告訴老爸,說我又要去西岸了,想叫他退休後或許可以來看我。因為我不曉得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見到他,或是見到你。”

“我很替你高興,”喬說,還在搖頭,覺得這一切都荒謬得無法置信。丹尼的一生——拳擊手、警察、工會幹部、生意人、郡警、替身演員、新進編劇——就像美國夢的寫照。 “來吧,”丹尼說。 “什麼?” “等你出獄了,來加入我們。我是說真的。從馬上跌下來,或者假裝中彈、跌出糖做的假玻璃窗,就能賺錢。其他時間就躺在游泳池旁曬太陽,還能釣個剛入行的女明星。” 一時之間,喬可以想像——另一種人生,一個藍色水面的夢境,蜂蜜色皮膚的女人,棕櫚樹。 “老弟,很快的,搭火車只要兩星期就到了。” 喬又大笑,想像著。 “那是好工作,”丹尼說。 “如果你願意過去加入,我可以訓練你。” 喬依然保持笑容,搖了搖頭。 “那是正當工作,”丹尼說。 “我知道。” “你可以不必再待在這裡,過著老要提防的日子。” “那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丹尼似乎真的很好奇。 “夜晚。有它自己的一套規則。” “白天也有規則。” “啊,我知道,”喬說,“但我不喜歡那些規則。” 他們隔著金屬網凝視彼此許久。 “我不懂,”丹尼輕聲說。 “我知道你不懂。”喬說。 “你,你相信那些好人和壞人的說法。一個人欠債還不出來,放高利貸的人就把他一條腿打斷,銀行員則為了同樣的原因把他趕出家門。你認為兩者不一樣,說銀行員只是做他的工作,那個放高利貸的違法。但我喜歡那個放高利貸的,因為他不會假裝自己是什麼高貴的人,而且我認為那個銀行員應該去坐牢。我不想過著那種乖乖繳稅、在公司野餐時幫老闆端檸檬水、買人壽保險的生活。等到老一點、胖一點,我就可以加入後灣區的男性社交俱樂部,跟一群混蛋在會所的貴賓室裡抽雪茄,談我的壁球賽和小孩的成績。最後死在辦公桌上,棺材還沒入土,辦公室門上的名字就被刮掉了。” “但人生就是這樣啊,”丹尼說。 “那隻是一種人生。你想照他們的規則玩?請便。但我說他們的規則是狗屎。我說這世上沒有別的規則,只有自己創造的規則。” 他們再度隔著金屬網沉默望著彼此。整個童年時期,丹尼都是喬心目中的大英雄。要命,根本就是他的神。現在神也只是個凡人,靠著從馬上摔下來、假裝被槍擊中而謀生。 “哇,”丹尼輕聲說,“你真的長大了。” “是啊。”喬說。 丹尼把香煙塞回口袋,戴上帽子。 “可惜啊。” 在監獄裡,那一夜三個懷特的手下因為“企圖逃獄”而在屋頂被射殺後,裴司卡托瑞算是取得了優勢。 然而,小衝突仍持續發生,而且雙方的恨意愈來愈惡化。接下來六個月,喬得知這場大戰並沒有真正結束。即使他和馬索和監獄裡其他裴司卡托瑞的手下已經鞏固權力,但實在無法判斷這個警衛或那個警衛是不是收了錢要轉而對他們不利,或者這個囚犯或那個囚犯能不能相信。 米基·貝爾在院子裡被一個傢伙用小刀刺中,後來才曉得,那傢伙是唐姆·波卡斯基的妹夫。米基沒死,不過餘生小便都會有問題。監獄外傳來的消息說,寇文警衛一直在懷特的一個同夥席德·馬優那邊下注。寇文最近老是輸。 懷特底下的一個小嘍羅何利·柏雷托依過失致死罪名判入獄五年,他一進來就老在食堂嚷嚷著改朝換代。所以他們只好把他從樓上扔下去。 有幾個星期,喬都會有兩夜或三夜睡不著,因為恐懼,或因為他想把所有角度想清楚,或因為他的心臟一直在胸腔裡狂跳,好像想衝出來似的。 你告訴自己說你不會發瘋。 你告訴自己說這個地方不會吞掉你的靈魂。 但你告訴自己最重要的話是,我會活下去。 無論代價是什麼。 一九二八年春天的一個早晨,馬索出獄了。 “下回你見到我,”他對喬說,“就是會客日了。我會在網子的另一頭。” 喬握了他的手。 “保重。” “我找了律師在研究你的案子。你很快就會出去了。機伶點,小子,可別丟了小命。” 喬試圖從那些話中得到撫慰,但他知道如果那些都只是空話,那麼他的刑期感覺上就會有兩倍長,因為他會懷抱著希望。一等馬索離開這個地方,他很可能就會輕易把喬拋在腦後的。 或者他可以給他足夠的誘因,好讓喬在獄中幫他辦事,但根本不打算在他出獄後僱用他。 無論是哪種情形,喬都無能為力,只能等著看事情怎麼發展。 馬索一出獄,立刻驚動各方。原來在獄中悶燒的火,到了外頭更是有如澆上了汽油。小報所謂的“謀殺的五月”,讓波士頓頭一次看起來像是底特律或芝加哥。馬索的手下彷彿碰到了狩獵季開放似的,大肆攻擊亞伯·懷特的組頭、製酒廠、卡車,以及他們的人馬。而這的確也是狩獵季節。一個月之內,馬索就把亞伯·懷特逼得逃離波士頓,少數沒死的手下也趕緊跟著溜掉。 在獄中,就好像他們的飲用水被加進了一股和諧。砍砍殺殺停止了。一九二八年接下來的時間,再也沒有人被從樓上丟下去,或在食堂排隊時被自製小刀刺中。喬知道和平真的降臨查爾斯屯監獄的那一刻,是他和亞伯·懷特手下兩個坐牢的製酒好手達成協議,要繼續在獄中做他們的老本行。很快地,警衛們開始把琴酒偷渡運出查爾斯屯監獄,那玩意兒品質太好了,甚至外頭大家還給它取了個渾名“刑法典”。 自從一九二七年夏天走進監獄大門以來,喬第一次可以睡得安穩。同時這段和平也讓他終於有了時間,可以悼念他父親和艾瑪。之前他忍著沒有進行這個哀悼的過程,因為有其他人在計劃對付他,他得全力應付,怕哀悼會害自己分心。 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上帝對他最殘忍的戲弄,就是在他睡覺時派艾瑪來找他。他感覺到她一腿纏繞在他胯下,聞到她耳後擦的香水味,睜開眼睛看到她離自己只有一寸,唇上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他雙手從床墊舉起,手掌撫著她光裸的背。然後他的眼睛真的睜開了。 沒有人。 只有一片黑暗。 於是他祈禱。他懇求上帝讓她活著,就算他再也見不到她也沒關係。請讓她活著。 但是,上帝啊,無論是死是活,能不能求求你,別再派她來到我夢中?我不能一再失去她。那太難受了。太殘酷了。天主啊,喬懇求,請你慈悲一些吧。 但上帝並不照辦。 喬監禁在查爾斯屯監獄期間,艾瑪持續來採訪他——而且往後還會持續。 他父親從沒來夢中探訪。但喬感覺得到他,那是他在世時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有時喬坐在自己的雙層床上,把懷錶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想像著若不是被那些陳年的罪愆和乾涸的期望所阻撓,兩人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對話。 跟我談談媽吧。 你想知道些什麼? 她是什麼樣的人? 害怕的女孩,非常害怕的女孩,喬瑟夫。 她怕什麼? 怕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是什麼? 她不了解的一切。 她愛我嗎? 以她自己的方式。 那不是愛。 對她來說,那就是愛。別把她的死看成是丟下你不管。 那我該怎麼看這件事? 看成她是為了你而撐下去,否則,她很多年前就會丟下我們不管了。 我不相一念她。 說來好笑,我倒是想念她。 喬看著黑暗。我想念你。 你很快就會看見我了。 喬把監獄裡的製酒、運送作業、付各種保護費的流程製度化之後,就有很多時間閱讀。他幾乎看完了監獄裡的所有藏書,這可不容易,因為蘭斯洛·哈德森三世捐了很多書。 蘭斯洛·哈德森三世是大家記憶中唯一曾在查爾斯屯監獄服刑的有錢人。但蘭斯洛所犯的罪太過分又太公然了——他把出軌的妻子凱瑟琳從他們位於畢肯丘四層樓連棟房屋的屋頂,丟進底下剛好路過的一九一九年國慶日遊行行列中——就連波士頓的名門貴族都放下他們的骨瓷餐具思量許久,決定如果要把他們的一分子扔給土著生吞活剝,那麼這就是一個時機。蘭斯洛·哈德森三世因為過失殺人罪在查爾斯屯坐了七年牢。即使坐牢還不夠辛苦,那麼漫長的七年也夠難熬了,只有送進監獄的書可以讓他減輕這種痛苦,不過條件是他出獄時得把書留下來。喬讀了至少一百本哈德森的藏書。你會知道那些書原來是他的,因為在書名頁的右上角,他會用小而潦草的字跡寫著,“原屬蘭斯洛·哈德森財產。操你的。”喬閱讀了大仲馬、狄更斯、馬克·吐溫的小說,還看了馬爾薩斯、亞當·史密斯、馬克思與恩格斯、馬基雅維利、《聯邦黨人文集》,以及巴斯夏的《經濟學謬論》。他一邊閱讀哈德森的藏書之餘,也閱讀各種找得到的書——大部分是廉價小說和西部小說——還有任何監獄看得到的雜誌和報紙。他變成某種專家,很會猜出字裡行間躲避審查制度的弦外之音。 有回瀏覽一份《波士頓夜遊報》,他看到一篇有關聖雅各大道東海岸巴士總站火災的報導。一根老舊的電線走火,火花落進巴士站。沒多久,整棟建築就陷入火海。他看著那些火災後廢墟的照片,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放著畢生儲蓄的那個置物櫃,包括在匹茲菲德的銀行搶案分到的六萬兩千元,都在一張照片的角落。置物櫃歪倒下來,上頭壓著一根橫梁,那些金屬燒得一片黑。 喬無法判定哪個更糟糕——是他覺得無法再呼吸,還是那種覺得要從氣管吐出火來的感覺。 那篇報導說,車站完全燒毀了。什麼都沒救出來。喬很懷疑。有一天,等他出獄後有時間,他要去追查東海岸巴士公司的哪個員工提早退休,而且謠傳在國外過得很闊氣。 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份工作。 那個冬天的尾聲,有天馬索來探訪喬時,說他的上訴進度很快,同時也提出要雇用他。 “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裡了,”馬索隔著金屬網告訴他。 “恕我無意不敬,”喬說。 “有多快?” “夏天之前。” 喬露出微笑。 “真的?” 馬索點點頭。 “但是收買法官不便宜。得打通一堆關節。” “那當初我沒殺你,現在就算扯平了吧?” 馬索瞇起眼睛,他現在可體面了,穿著喀什米爾毛料大衣和羊毛西裝,翻領上還插了一朵白色康乃馨,搭配他的絲質白帽。 “聽起來還滿合理的。順帶講一聲,我們的朋友懷特先生,在坦帕市搞得雞飛狗跳。” “坦帕?” 馬索點點頭。 “他在這裡還有幾個據點,我沒辦法完全消滅,因為紐約幫也有股份,他們表明我眼前不能給他們難看。另外他在我們的路線上頭運蘭姆酒,我也沒辦法。但因為他在坦帕那邊侵入我的領土,紐約那票人就允許我動他了。” “什麼程度的允許?”喬問。 “不要殺掉他就行。” “好吧。那你打算怎麼做?” “不是我打算怎麼做,而是你打算怎麼做,喬。我要你去接管那邊。” “可是坦帕是歸路易·奧米諾管的啊。” “他很快就會決定不要再費這個心了。” “什麼時候會決定?” “大約你到那裡的十分鐘前吧。” 喬想了一下。 “坦帕,嗯?” “那裡很熱。”馬索說。 “我不怕熱。” “你絕對沒碰到過那麼熱的。” 喬聳聳肩。老頭向來習慣誇張。 “去了那裡,我得有個信得過的人。”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是嗎?” 馬索點點頭。 “我都搞定了。六個月後,這個人就會在那邊等著你。” “你從哪裡找來的?” “蒙特婁。” “六個月?”喬說。 “這事情你計劃了多久?” “自從路易·奧米諾把我的一部分利潤裝進他的口袋裡,而亞伯·懷特跑去挖走剩下的利潤之時。”他身子往前湊。 “喬,你下去坦帕,把狀況整頓好了,然後你這輩子都可以過得像國王。” “所以如果我去接手,我們就是對等的合夥人了?” “不是。”馬索說。 “可是路易·奧米諾是跟你對等的合夥人。” “看看他現在的下場,”馬索毫無掩飾,隔著金屬網望著喬。 “那我能分到幾成?” “兩成。” “兩成五。”喬說。 “好吧。”馬索亮著眼睛說,顯然如果是三成他也會答應的。 “不過你最好值這個價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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