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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8 在昏暗中

夜行人生 丹尼斯·勒翰 11588 2018-03-18
那年夏天的查爾斯屯監獄,麻州當局準備要處決兩位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薩科與凡賽提。無論是全球各地的抗議活動,或是最後一刻的請願、延期、再請願,都無法讓州政府取消這項任務。自從兩位犯人從諾福克郡戴登鎮的看守所移監到查爾斯屯監獄的死刑犯牢房後,等著要坐上電椅的那幾個星期,喬的睡眠就老是被聚集在花崗岩牆壁外頭一群群憤怒的公民所打斷。有時他們一整夜守在那裡,唱歌、用擴音器大叫,喊口號。有幾夜喬猜想他們帶了火把來,為抗議活動增添一點中世紀氣氛,因為醒來時他聞到了燃燒柏油的氣味。 但總之,除了有幾夜的睡眠被打斷之外,這兩個死刑犯的命運對喬或牢裡其他人都沒影響。只有馬索·裴司卡托瑞除外,他被迫要犧牲掉他慣常在監獄牆頂的夜間散步,等到風頭過去。

八月下旬那個知名的夜晚,用在那兩名義大利人身上的超額電流,使得監獄裡其他地方的電力大減。監獄階梯上的燈光不是閃爍著暗下來,就是完全熄滅。兩名死者的屍體被送到森林丘地火化。抗議群眾則逐漸減少,最後全都離開了。 馬索又恢復了他持續了十年的夜間習慣——在牆頂沿著厚而捲曲的鐵絲網散步,牆內有黑暗的瞭望塔俯瞰著監獄的院子,牆外是工廠和貧民窟構成的醜惡地景。 他常常帶著喬一起去散步。讓喬驚訝的是,他已經成為馬索的某種象徵——是像徵他征服了那個高階警官聽命於他,還是像徵他幫派裡的一個潛在成員,或只是個寵物,喬不曉得,也沒問過。何必問呢?他夜裡出現在牆頂上馬索的身邊,就清楚表明了一個再重要不過的訊息:他受到保護了。

“你覺得他們有罪嗎?”有天夜裡喬問。 馬索聳聳肩。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傳達出來的訊息。” “什麼訊息?他們處決了兩個可能是無辜的人。” “訊息就是這個,”馬索說。 “全世界每個無政府主義者都聽到了。” 那個夏天,查爾斯屯監獄發生了許多流血事件。喬畢生頭一次相信人類天生就很野蠻,有那種狗晈狗的愚蠢劣根性,會為了自尊而自相殘殺——為了被插隊,為了在院子裡走路時有人擋著,為了有人推你或撞你或腳上被輕輕踩了一下。 結果,事情演變得更複雜。 一個關在東翼的囚犯被人用滿手碎玻璃拍中雙眼,導致全盲。在南翼,警衛發現有個傢伙的肋骨下方被刺了十幾刀,從臭味判斷,傷口穿透了他的肝臟。連兩層樓底下的囚犯都聞到他死亡的臭味。喬還聽到婁森牢房區傳來徹夜的強暴派對,那個牢房區的得名,是因為婁森家族三代——祖父、一個兒子、三個孫子——都同時關在那裡過。最後一個埃米爾·婁森一度是家族中最年輕的囚犯,但向來就是最壞的,他始終沒出獄。他的刑期加起來總共是一百一十四年。這是波士頓的好消息,卻是查爾斯屯監獄的壞消息。除了帶頭強暴新囚犯,埃米爾,婁森也幫任何出得起錢的人當殺手,不過謠傳最近他只幫馬索工作。

這場戰爭是為了蘭姆酒。不但在監獄外頭打,引起社會大眾的驚恐—在獄中也打,只是這裡沒人在意,也沒有人會同情。向來從北方進口威士忌的亞伯·懷特,決定要趁著馬索·裴司卡托瑞出獄前,開始從南方進口蘭姆酒。在這場懷特與裴司卡托瑞的大戰中,提姆·席奇是第一個陣亡的。不過到了夏天結束時,陣亡人數已經增加到一打了。 威士忌那部分,他們在波士頓和波特蘭和沿著加拿大邊界的鄉村小路上用槍解決。運酒的貨車會在諸如紐約州梅瑟納、佛蒙特州德比、緬因州艾勒蓋許這類荒僻小鎮的道路上被劫走。有的貨車司機只是被毒打一頓,不過有個懷特手下開車最快的司機,因為出言不遜,被迫跪在一片松針上,下巴被轟爛了。 至於蘭姆酒的戰役,則是阻止對方輸入。南至卡羅萊納州,北至羅德島州,都有運酒卡車被伏擊。他們會先騙卡車在路邊停下,說服司機離開駕駛室,然後懷特的手下放火。那些蘭姆酒卡車就像維京人的葬禮船般被焚燒,照得方圓幾哩的夜空一片亮黃。

“他有一批庫存藏在某個地方,”馬索有天夜裡散步時說。 “他要等到新英格蘭都沒有蘭姆酒了,才要以救星的姿態把酒運過來。” “誰會那麼笨,還供貨給他?”喬認識南佛羅里達州的大部分供貨商。 “這麼做並不笨,”馬索說。 “其實很聰明。要是兩個人讓我選,一個是像懷特那麼聰明的經營者,另一個是早在沙皇失去俄羅斯之前就蹲在牢裡的老頭,我也會選擇供貨給懷特。” “可是你到處都有耳目啊。” 老人點點頭。 “不過他們並不真的是我的眼睛或耳朵,所以無法連接到我的手。而掌權的是我的手。” 那天夜裡,一名固定領馬索薪水的警衛放假,到南端區的一家地下酒吧,離開時帶著一個女人,大家都沒見過的。不過真的很漂亮,而且絕對是妓女。三個小時後,那名警衛在富蘭克林廣場上被發現,坐在一張長椅上,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劃過他的喉結,徹底死透了。

馬索的刑期還剩三個月,感覺上亞伯那邊的人馬開始有點絕望,這種絕望只是讓情勢變得更危險。就在昨夜,馬索手下最厲害的偽造高手波伊德,侯特勒被人從市中心的艾姆斯大廈扔下來。他尾椎骨著地,脊椎碎片像碎石般衝進他的頭顱內。 馬索的人馬則炸掉了亞伯的一個交易據點作為回敬,那是位於摩頓街的一家肉店。兩旁的理髮店和男裝店都燒得精光,另外沿街停的幾輛車也破了玻璃或掉了車漆。 到目前為止還不分勝負,只有一團混亂。 沿著圍牆,喬和馬索停下來,看著一輪巨大如天的橙色月亮升起,升到工廠煙囪和充滿灰燼與黑色毒素的田野上方,馬索把一張折起來的紙遞給喬。 喬再也不看這些紙條了,只是又對折兩次,藏在他鞋掌上割出來的一道小縫裡,直到下回見到他父親。

“打開吧,”馬索在喬放進口袋之前說。 喬看著他,月亮照得牆上彷彿是白晝。 馬索點點頭。 喬把紙條在手裡轉個向,打開來。一開始他不明白上頭的字是什麼意思: 布蘭登·盧米斯。 馬索說,“他昨天夜裡被逮捕了。在費蘭尼百貨公司外頭打人。因為他們兩個都想買同一件大衣,而且因為他是個沒腦袋的野蠻人。被害人有朋友,所以亞伯·懷特的右手目前暫時沒法回到他手腕上了。”他看著喬,月亮把他的皮膚照成了橙色。 “你恨他嗎?” 喬說,“當然。” “很好。”馬索拍了他的手臂一下。 “那就把紙條交給你父親吧。” 隔開喬和他父親的那面黃銅金屬網底下有一道縫隙,可以把紙塞到對面。喬是打算把那張紙條從縫隙裡推過去,卻鼓不起勇氣拿出紙條。

那年夏天,他父親的臉變成半透明的,像洋蔥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變得過分鮮豔——鮮藍色、鮮紅色。他的雙眼和肩膀鬆垮,頭髮變得稀疏了。整個人看起來完全符合他六十歲的年齡,甚至更老。 那個早上,他講話時重拾了一點活力,衰弱的綠色眼珠也恢復了一點光彩。 “你絕對想不到誰要回波士頓了,”他說。 “誰?” “你大哥艾登。” 啊,難怪。最受寵的兒子。他父親鍾愛的浪子。 “丹尼①要回來了,嗯?他都跑去哪兒了?” ①喬的大哥正式名為“艾登·考夫林”,但絕大部分人喊他“丹尼”,只有父母和極少數人喊他艾登。 湯馬斯說,“啊,他到處跑。他寫了一封信來,我花了十五分鐘才看完。他待過土耳沙和奧斯汀,甚至還有墨西哥。最近他顯然待在紐約。不過明天會回波士頓。”

“跟諾拉一起?” “他沒提到她,”湯馬斯的口氣暗示喬最好也別提。 “他有說為什麼要回來嗎?” 湯馬斯搖搖頭。 “只說他是路過。”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同時看著四周,似乎很不習慣那些牆。這樣大概也沒錯,誰能習慣呢?除非你非得待在裡頭不可。 “你還撐得下去吧?” “我……”喬聳聳肩。 “怎麼?”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唔,你也只能設法撐下去了。” “是啊。” 他們隔著金屬網看著對方,喬鼓起勇氣把紙條拿到桌上,推向對面的父親。 他父親把紙打開,看著上頭的名字。有好一會兒,喬不確定他是否還在呼吸,然後…… “不行。” “什麼?” “不行。”湯馬斯把紙條推回來,又說了一次。 “不行。”

“老爸,馬索可不喜歡'不行'這個字眼。” “你現在喊他馬索了。” 喬沒吭聲。 “我不幫人謀殺的,喬瑟夫。” “他們要求的不是這個,”喬說,心想,是嗎? “你要天真到不可原諒的地步嗎?”湯馬斯從鼻孔裡呼出氣來。 “如果他們給你一個名字,是警方拘留的人,那麼他們就是希望那個人被發現在牢房裡上吊,或者因為'企圖逃跑'而背後中彈。所以,喬瑟夫,儘管你很樂意裝傻,但是我要你認真聽好我接下來說的話。” 喬看著父親的雙眼,很驚訝裡頭有那麼強烈的愛和失落。看起來似乎很明顯,他父親正處於人生旅程的最高潮,他將說出口的話,是他一生的總結。 “我不會無緣無故取人性命。”

“即使那個人是殺手?”喬問。 “沒錯。” “而且他害死了我心愛的女人。” “你之前說你認為她還活著。” “那不是重點。” “是啊,”他父親同意,“的確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會替任何人下手謀殺,更不會幫你效忠的那位義大利惡魔去殺人。” “我得在這里活下去,”喬說。 “在這裡啊。” “那你就去做你必須做的。”他父親點點頭,綠色的眼珠比平常更亮。 “我絕對不會因此批判你。但我不會殺人。” “即使是為我?” “尤其是為你。” “那我就會死在這裡了,老爸。” “有可能,沒錯。” 喬低頭看著桌子,木製桌面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 “我很快就會死了。” “如果你真的死了,”他父親的聲音降為低語。 “我也會傷心而死。但我不會為你謀殺,兒子。為你死?可以。但為你謀殺?絕對不行。” 喬抬頭。他開口時,很羞愧自己的聲音哽咽。 “拜託。” 他父親搖頭,很輕,很慢。 好吧,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於是喬站起來。 他父親說,“等一下。” “什麼事?” 他父親看著站在喬後方門邊的那個警衛。 “那個警衛,他也被馬索收買了嗎?” “沒錯,怎麼?” 他父親從背心裡拿出懷錶,把上頭的鍊子拆下來。 “不。爸,不要。” 湯馬斯把錶鍊放回口袋,懷錶則推到桌子對面。 喬努力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流下。 “我不能拿。” “可以的。你會拿的。”他父親隔著金屬網看著他,像是看著什麼東西著火似的,他臉上所有的筋疲力盡、所有的絕望都一掃而空。 “這個表值一大筆錢,但也就只是一塊金屬而已。你用這個去贖你的命,聽到沒?你把表交給那個義大利惡魔,買回你的命。” 喬抓住那個懷錶,因為剛從他父親的口袋掏出來,錶殼還是溫的,像一顆心臟般,在他掌中滴答作響。 他在食堂裡告訴馬索。不是有意的,事先沒想到會發生。他本來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每次吃飯時,喬都跟裴司卡托瑞那幫人一起坐,但不是跟馬索本人坐在最重要的那桌。喬平常是坐隔壁桌,同桌有主持監獄內賭局的里科·蓋斯特梅耶,負責在警衛休息區地下室製造琴酒的賴瑞·康恩。這會兒喬跟他父親會面回來後,在平常的老位子坐下,對面是里科和一個來自梭葛斯的偽造犯厄尼·羅蘭,但馬索的一個貼身隨從希波,法西尼過來把他們兩個趕走,於是只剩喬,看著在他對面坐下的馬索,左右分別是納爾多·阿里安特和希波·法西尼。 “所以會是什麼時候?”馬索問。 “什麼?” 馬索露出困惑的表情,每次碰到有人重複問他說什麼,他都會這樣。 “喬瑟夫。” 喬覺得自己的胸口和喉嚨發緊。 “他不肯。” 納爾多·阿里安特搖著頭,輕聲低笑起來。 馬索說,“他拒絕了?” 喬點頭。 馬索看看納爾多,然後又看看希波,法西尼。好半天沒人說話。喬低頭看著自己的食物,感覺到逐漸變冷了,感覺到自己該趕緊開始吃,在這裡如果漏掉一餐沒吃,你很快就會變得虛弱。 “喬瑟夫,看著我。” 喬看著桌子對面。那張瞪著他的臉似乎愉快而好奇,像一隻狼在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一窩剛生出來的小雞。 “你為什麼不更努力說服你父親呢?” 喬說,“裴司卡托瑞先生,我試過了。” 馬索朝左右看看兩個手下。 “他試過了。” 納爾多·阿里安特微笑,露出缺了幾顆的牙齒,像蝙蝠掛在洞穴中。 “試得還不夠用力。” “聽我說,他給了我一個東西。” “他……?”馬索一手放在耳朵後面。 “給了我一個東西要交給你。”喬把懷錶遞到桌子對面。 馬索打量著那個金表蓋,打開來,看著裡面的表面,再看看表蓋內面鐫刻著百達翡麗的優雅字樣。他讚許地揚起雙眉。 “這是一九〇二年款,十八K金。”他對納爾多說。然後轉向喬。 “當初只製造了兩千個,比我住的房子還值錢。一個警察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一九〇八年偵破了一樁銀行搶案,”喬說,重複著他艾迪叔叔說過一百遍、但他父親從來不談的那個故事。 “發生在柯蒙廣場。他在其中一名搶匪殺掉銀行經理之前,先下手殺了搶匪。” “於是那個銀行經理給了他這個表?” 喬搖搖頭。 “是銀行董事長給的。經理是他兒子。” “所以現在他把這個表給我,要救他自己的兒子?” 喬點頭。 “我有三個兒子,你知道嗎?” 喬說,“是,我聽說過。” “所以我懂得為人父親的心情,也知道父親有多愛自己的兒子。” 馬索往後靠坐,看了那個表一會兒。最後他嘆了口氣,把懷錶放進口袋。他伸手到桌子對面,拍了喬的手三下。 “等你下次見到你老頭,幫我謝謝他這個禮物。”馬索站起來。 “然後他媽的叫他乖乖做我吩咐的事情。” 馬索的手下全都站起來,一起離開了食堂。 在獄中的鏈條工場工作完畢,回到自己的囚室時,喬又熱又髒,還看到三個從沒見過的人在裡頭等著他。雙層床沒有搬回來,但床墊搬回來了。那三個人就坐在床墊上。他的床墊被孤立在一旁,貼著那扇高窗的牆底,離房門最遠。其中兩個人他很確定自己從沒見過,第三個有點眼熟。那人年約三十,矮矮的,但是臉很長,下巴和鼻子一樣尖,耳朵頂端也很尖。喬努力回想他在這座監獄裡得知的所有名字和臉孔,想到這個人是埃米爾·婁森的一個手下巴佐·契基斯,同樣是無期徒刑,沒有假釋的希望。據說他曾在卻爾西市的一間地下室,把他殺害的那名男孩的手指吃掉。 喬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都停留得夠久,好顯示他不怕他們。他其實很怕,他們也回瞪著他,偶爾眨眨眼,但是都沒講話。所以喬也沒開口。 那三個人後來似乎看他看累了,於是開始玩牌。籌碼是骨頭。小小的,鵪鶉或童子雞或小型鳥類的骨頭。他們把骨頭裝在小帆布袋裡。那些煮到發白的骨頭互相碰撞發出喀啦聲。熄燈後,那三個人選繼續玩,除了“加碼”和“跟牌”和“不跟了”之外,還是都沒講話。偶爾其中一個會朝喬看一眼,但目光都不會停留太久,就又回去繼續玩牌。 等到樓梯上的燈也熄掉,囚室裡面就完全黑了。那三個人想打完最後一手牌,但巴佐·契基斯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操他媽的,”然後是卡片刮過地面的聲音和骨頭放回袋中的喀啦聲。 他們坐在黑暗中,呼吸著。 那天夜裡喬始終搞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時間。他可能在黑暗中坐了三十分鐘,也可能是兩小時。他不曉得。那三個人在他對面圍坐成半圓形,他聞得到他們的氣息和體臭。右邊那個尤其難聞,一身陳年臭汗像是已經變成醋了。 他的眼睛逐漸適應後,可以看見他們了,深黑變成了一片昏暗。他們坐在那兒,雙手抱膝,腳踝交叉,雙眼定定看著他。 他們後方的一家工廠發出笛聲。 就算喬有自製小刀,他也很懷疑自己怎麼有辦法一口氣刺中三個人。何況他這輩子從沒拿刀子刺人,可能一個都還沒刺中,刀子就被搶走,轉而用來對付他。 他知道他們在等他開口。他不曉得自己怎麼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要是他開口,他們就會認為可以對他為所欲為。要是他開口,就是在乞求。就算他講的話沒要求任何事或求饒,光是跟這些人開口,本身就是一種請求了。他們會嘲笑他,然後殺了他。 巴佐·契基斯的雙眼是河流快結凍的那種藍。在黑暗中,那藍色消失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顯現了。喬想像自己兩根大拇指戳進巴佐的雙眼,感覺到那藍色火焰的熾熱。 他們是人,他告訴自己,不是魔鬼。人是可以殺死的,即使是三個人。你只要採取行動就行了。 他望著巴佐·契基斯眼珠裡的兩抹淡藍色火焰,感覺到那種力量逐漸縮小。他繼續提醒自己,這些人沒有特殊的力量,總之不會比他強,雙方同樣都有腦子和四肢和意志力,所以他完全有可能擊敗他們。 但接下來又怎樣?他能去哪裡?他的牢房只有七尺長、七尺寬。 他必須願意殺他們,現在就動手,搶先他們一步。等到他們倒下,再把那些他媽的脖子給扭斷。 即使在想像時,他就已經知道不可能了。要是對方只有一個人,而且自己出其不意搶先動手,那可能還有一點機會。但要跳起來成功攻擊他們三個人? 恐懼一路擴散,往下到他的內臟裡,往上穿過他的咽喉。像一個拳頭捏著他的腦部,他汗流個不停,袖子裡面的雙手不斷顫抖。 動作從左右同時襲來。等他感覺到,自製小刀的刀尖已經抵著他的耳膜了。他看不見那兩把刀子,但看得到巴佐·契基斯從他囚衣底下抽出來的那根。那是一根細細的金屬棒,長度是撞球桿的一半,巴佐用刀尖指著喬的喉頭時,手肘還得彎起來。他伸手到背後抽出腰帶上的一個東西,喬不想看,因為他不想相信那個東西就在房間裡。巴佐·契基斯高高舉起大頭槌,對準那根長棒子的尾端。 萬福馬利亞,喬心想,你充滿聖龕…… 接下來他忘了。他小時候當過六年的祭壇童子,現在竟然忘了《聖母經》。 巴佐·契基斯的眼神沒變,看不出他的意圖。他的左手抓著那根金屬棒小刀,右手抓著大頭槌的槌柄。只要他手臂一揮,金屬尖端就會戳進喬的喉嚨,一路戳進他的心臟。 ……天主與你同在。天主啊,降福給我們,和你賜予的食物…… 不,不。那是晚餐前的禱詞。 《聖母經》不一樣,應該是…… 他記不得了。 我們的天父,願你的名受顯揚,寬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 牢房的門打開,埃米爾·婁森進來。他走向那三個人,跪在巴佐·契基斯右邊,朝喬昂起頭。 “聽說你很漂亮,”他說。 “他們沒騙我。”他撫摸著臉上的胡碴。 “你想得出眼前有什麼,是我不能從你身上奪走的嗎?” 我的靈魂?喬心想。但在這個地方,在暗夜裡,他們大概也可以奪走他的靈魂。 不過他要是敢這麼回答,那就該死了。 埃米爾·婁森說,“趕快回答這個問題,不然我就挖出你一顆眼珠餵巴佐吃。” “想不出來,”喬說,“沒有什麼你奪不走的。” 埃米爾·婁森一手擦過地板,這才坐下來。 “你要我們離開嗎?離開你的牢房?” “是,我希望。” “裴司卡托瑞先生要你幫他做一件事,結果你拒絕了。” “我沒拒絕。最後的決定不是由我作主的。” 那把抵著喬喉嚨的刀子在他的汗水中滑了一下,沿著他的脖子側邊劃過,刮破一點皮。巴佐·契基斯又把刀子轉回他喉頭。 “你老爸。”埃米爾·婁森點了點頭。 “那個警察。他應該要做什麼?” 什麼? “你知道他應該要做什麼的。” “那就假裝我不知道,回答這個問題吧。” 喬緩緩吸了口長氣。 “布蘭登·盧米斯。” “他怎麼樣?” “他被警方拘留了,後天要提訊。” 埃米爾·婁森兩手在腦後交叉,露出微笑。 “而你老爸應該要殺了他,可是他說不行。” “是。” “還是他答應了?” “他說不行。” 埃米爾·婁森搖頭。 “你要跟裴司卡托瑞那幫人說,你父親託一個警衛傳話給你,說他會解決布蘭登·盧米斯。另外他還查出亞伯·懷特夜裡睡哪裡。說你要把地址交給裴司卡托瑞老頭。但只能當面給他。到目前為止,聽懂了沒,帥小子?” 喬點點頭。 埃米爾·婁森遞給喬一個油布包起來的東西。喬打開來——另一把自製小刀,幾乎像針一樣細。原先是一根小螺絲起子,用來拴緊眼鏡上的螺絲。現在磨尖了,尖端像玫瑰刺。喬的手掌輕輕擦過刀子,刮出一道痕。 原先抵著他耳朵和喉嚨的那些刀子拿開了。 埃米爾湊近他。 “等到你跟裴司卡托瑞離得夠近,可以跟他咬耳朵講地址時,就將那把刀插進他腦袋裡。”他聳聳肩。 “或者他喉嚨。反正能殺了他就行。” “我還以為你是幫他做事的。”喬說。 “我替我自己做事,”埃米爾·婁森搖搖頭。 “有時候他們付錢找我幫忙做事沒錯。現在有別人付錢。” “亞伯·懷特。”喬說。 “他就是給錢的老闆。”埃米爾·婁森身子前傾,拍拍喬的臉頰。 “現在他也是你老闆了。” 湯馬斯·考夫林位於K街那棟家宅後方有一小片空地,上頭種了菜。多年來他辛苦維持,碰到過各種程度的成功和失敗。愛倫過世的這兩年,他有的就是時間,於是菜園年年豐收。他把多餘的賣掉,還能賺點小錢。 多年前的七月初,喬五歲或六歲時,曾決定要幫父親收成。之前湯馬斯連值了兩輪班,下班後又跟老搭檔艾迪,麥肯納喝了幾杯酒,因此當時正在補眠。他醒來時,聽到兒子在後院講話。喬在那邊自問自答,或是跟想像的朋友在講話。總之,他一定是在跟某個人講話。湯馬斯現在承認,那是因為喬在家裡沒有什麼說話的對象。湯馬斯工作太忙,愛倫則是在喬出生前的一次流產後,就開始愛上了鴉片酊。當時愛倫還沒有成癮的問題,湯馬斯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但他心中一定有所猜疑,只是不願意承認,因為他沒問就知道,那天早上喬沒人照顧。他躺在床上,聽著麼子自言自語,而且腳步沉重地進出走廊,然後湯馬斯開始好奇他是從哪裡走來的。 他爬起來,穿上睡袍,趿了拖鞋。他走過廚房,愛倫在裡頭拿著一杯茶坐著,雙眼呆滯但露出微笑,然後湯馬斯推開後門。 他看到門廊時,第一個直覺是想大叫。名副其實。他想跪下來,朝天空憤怒狂吼。他的胡蘿蔔和歐洲防風和番茄——都還是綠的——躺在門廊上,頭髮般的根鬚攤在泥土和木板上。喬手裡拿著另一把收成的作物從菜園裡走上來——這回是甜菜。他整個人變成了一隻鼴鼠,皮膚和頭髮都黏著泥土。整張臉唯一白的部分就是眼白,還有微笑時露出的牙齒,他一看到湯馬斯就笑了。 “嗨,爹地。” 湯馬斯說不出話來。 “我在幫你,爹地。”喬把一顆甜菜放在湯馬斯腳邊,然後又回菜園要去拔。 湯馬斯一整年的辛勞都毀掉了,秋天的外快泡湯了,他看著兒子走到菜園繼續毀掉剩下的菜,忽然打從心底大笑起來,而最驚訝的莫過於他自己了。他笑得好大聲,連附近樹枝上的松鼠都趕緊飛奔逃走。他笑得好用力,可以感覺到門廊都在震動。 現在回想起來,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訴這個兒子,說人生就是運氣。但他愈老就愈明白,人生同時也是回憶。點滴時刻的事後回憶,往往比發生的當時更珍貴。 出於習慣,他伸手去拿懷錶,這才想起已經不在他口袋裡了。他想念那個懷錶,即使那個懷錶的真相比傳說中更複雜一點。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禮物,這點沒錯。而且毫無疑問,湯馬斯的確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柯蒙廣場第一波士頓銀行的經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另外湯馬斯值勤時,用他的輪轉手槍開了一槍,射中了二十六歲的搶匪墨里斯·道布森,讓他當場斃命,這點也沒錯。 但是按下扳機前的那一瞬間,湯馬斯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墨里斯·道布森的真正意圖。首先,他告訴被挾持的人質小巴瑞特·史丹佛說道布森企圖殺他,然後又告訴搭檔艾迪·麥肯納,接著是他的直屬上司,再來是波士頓警察局槍擊調查委員會的成員。經由他們允許後,他又把同一個故事告訴媒體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於是把當年在蘇黎世由百達翡麗老闆喬瑟夫·艾米爾·翡麗親手交給他的那個懷錶,送給了湯馬斯。這個禮物太貴重了,湯馬斯拒絕了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堅持要送。 所以他帶著那個懷錶,不是因為很多人以為的光榮,而是心懷一種嚴肅而私密的心情。在傳說中,墨里斯·道布森是企圖殺掉巴瑞特,史丹佛。既然當時他把槍口對著巴瑞特的喉嚨,誰會懷疑這個說法呢? 但最後那一瞬間,湯馬斯在墨里斯·道布森眼中看到的——的確就是那麼快,只有一瞬間——卻是投降。湯馬斯站在四尺外,值勤的輪轉手槍拔出來,穩穩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機上,準備要按下了——非按下不可,不然當初幹麼拔槍呢? ——卻看到墨里斯·道布森卵石灰的雙眼裡掠過一抹認命的表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這件事結束了,於是湯馬斯覺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了。至於否定什麼,一開始他也說不上來,一等他扣下扳機,他就懂了。 那顆子彈從墨里斯·道布森的左眼射入,他還沒倒地就死了。發燙的子彈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陽穴下方的皮膚燒出一道淺痕。當那顆子彈達到當初使用的目的,湯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麼,而他又為什麼要採取這麼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種否定。 當兩個人拔槍相對,就是在上帝面前訂下合約,唯一可以接受的結果,就是其中一個把另一個送回家去見上帝。 或者當時他是這麼覺得的。 這些年來,即使他喝得爛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麥肯納就在身邊,湯馬斯也不曾說出他在墨里斯,道布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圖。儘管他對自己那天的行動或獲贈那個懷錶並不覺得光榮,但他每次出門,都一定隨身帶著那個懷錶,因為這個懷錶見證了警察這一行的重責大任——我們執行的不是人類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上帝不是什麼雲端的白袍國王,老是一時衝動去干涉人類事務。祂是冶煉中的鐵,也是煉鐵爐內燃燒百年的烈火。上帝的法則就是鐵與火的法則。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兩者都不能單獨存在。 而你,喬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椎心之痛的孩子——現在你必須提醒最惡劣的人這些法則,不然你就會死於軟弱,死於道德缺失,死於缺乏意志。 我會為你祈禱,因為當權力死滅,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禱了。而我已經再也沒有權力了。我沒法管到花崗岩圍牆裡頭。我不能讓時間減慢或停止。要命,眼前我連時間都無法判斷了。 他往外看著菜園,快要收成了。他為喬祈禱。他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們祈禱,大部分祖先他不認得,但他可以清楚看到他們,一波流散的佝淒靈魂,酒精和飢荒和邪惡的衝動摧殘了他們。他期望他們永遠安息,期望自己能有個孫子。 喬在院子裡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訴他說他父親改變心意了。 “果然,”希波說。 “他還給了我一個地址。” “是嗎?”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著遠處的一片空無。 “誰的地址?” “亞伯·懷特的。” “亞伯·懷特住在艾許蒙丘。” “聽說他最近很少過去。” “那就把地址給我吧。” “操你的。” 希波·法西尼看著地上,三層下巴都掉到他的條紋囚衣上。 “你說什麼?” “跟馬索說,我今天晚上會到牆上告訴他。” “小子,你沒有資格討價還價。” 喬瞪著眼睛,直到希波終於把目光轉過來,正眼看他。他說,“我當然有資格,”然後穿過院子走掉了。 跟裴司卡托瑞碰面的一個小時前,喬朝橡木便桶吐了兩次。他的手臂發抖,下巴和嘴唇也偶爾跟著一起抖。他的血液凝成拳頭,持續敲著他的耳膜。他拿了埃米爾·婁森給他的皮革鞋帶,把那根自製小刀綁在手腕上。等到離開囚室前,他會把小刀移到兩片屁股間。婁森曾強烈建議他插進屁眼裡,但他想到馬索的手下可能會為了任何原因逼他坐下,於是決定要么就夾在兩片屁股間,否則就根本不帶了。他打算在離開囚室前大約十分鐘時移動小刀,習慣一下,不過四十分鐘前,一名警衛來到他的囚室,跟他說他有訪客。 天快黑了,會客時間早就結束了。 “誰?”他跟著警衛走下樓梯時間,此時他才想到那把小刀還綁在他手腕上。 “一個很懂得打通關節的人。” “是啊,”喬說,那警衛走得很快,喬努力要跟上他。 “不過是誰呢?” 那警衛打開牢房區的柵門,帶著喬走出去。 “他說他是你哥哥。” 丹尼進入會客室前摘下帽子。進門時,他得低下頭,他太高了,比大部分人至少高出一個頭。他深色頭髮的髮際線後退了一些,耳朵上方還出現了少許灰絲。喬心裡算了一下,發現他現在已經是三十五歲了。還是很俊美,但那張臉比喬記憶中多了些滄桑。 他穿了深色的三件式西裝,有點舊,苜蓿葉形翻領。這是穀物批發公司經理或花很多時間在路上出差的人——推銷員或工會幹部——穿的西裝。他裡頭穿了白襯衫,沒打領帶。 他把帽子放在桌上,隔著金屬網看著弟弟。 “狗屎,”丹尼說,“你不是十三歲了,對吧?” 喬注意到他哥哥的眼睛紅紅的。 “你也不是二十五歲了。” 丹尼點了根香煙,火柴在他指間顫抖著。手臂上有個很大的疤,中央皺皺的。 “還是可以把你痛宰一頓。” 喬聳聳肩。 “或許不會了。我現在很會打架了。” 丹尼揚起雙眉,然後吐出一縷煙霧。 “他走了,喬。” 喬知道“他”是誰。上回在這個房間見面時,喬心裡就有點曉得了。但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接受。不肯接受。 “誰?” 他哥哥看了天花板一會兒,目光才又轉回來看他。 “老爸,喬。老爸死了。” “怎麼死的?” “要我猜?心髒病發。” “你……” “怎麼?” “當時你在場?” 丹尼搖搖頭。 “我晚了半個小時。我發現的時候,他身體還是溫的。” 喬說,“你確定不是……” “什麼?” “不是他殺?” “你他媽在這裡被他們搞壞腦子了啊?”丹尼看了周圍一圈。 “不,喬,那是心髒病發,或者是中風。” “你怎麼知道?” 丹尼瞇起眼睛。 “他臉上在笑。” “什麼?” “沒錯,”丹尼低笑起來。 “他那種淡淡的微笑?就像是他聽到什麼圈內笑話,或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出生之前的事情?你知道他那種笑?” “是,我知道。”喬說,很驚訝聽到自己又低聲說,“我知道。” “不過懷錶不在他身上。” “啊?”喬覺得腦袋暈暈的。 “他的懷錶,”丹尼說。 “不在他身上。我記得他從來不——” “在我這裡,”喬說。 “他給我了。以防萬一我碰到麻煩。你知道,在這裡。” “原來在你那兒。” “在我這兒,”他說,覺得謊言在他胃裡燒灼。他想到馬索的手蓋住那個懷錶的畫面,真想用腦袋去撞水泥牆,把腦殼給撞開。 “很好,”丹尼說。 “那就好。” “不好,”喬說。 “很爛。但現在事情就是這樣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牆外遠處傳來一家工廠的汽笛聲。 丹尼說,“你知道康諾人在哪裡嗎?” 喬點頭。 “他在艾柏茲福。” “那個盲人學校?他在那里幹麼?” “住在那裡,”喬說。 “他就是有一天忽然放棄一切了。” “唔,”丹尼說。 “受了那種傷,任何人都有可能不滿的。” “他本來就很怨天尤人,受傷之前早就是那個樣子了。” 丹尼聳聳肩表示同意,他們又沉默對坐了一會兒。 喬說,“你發現他的時候,他在哪兒?” “你以為會在哪裡?”丹尼把香煙扔在地上,一腳踩熄了。 “在後頭外面,坐在門廊那張椅子上,你知道?往外看著他的……”丹尼垂下頭,對空搖了一下手。 “菜園,”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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