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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波士頓1926-1929

夜行人生 丹尼斯·勒翰 9698 2018-03-18
幾年以後,在墨西哥灣的一艘拖船上,喬·考夫林的雙腳陷在一浴缸的水泥裡—十二個持槍殺手站在船上,等著船駛出海上夠遠,要把他扔進海裡;此時喬傾聽著引擎的突突聲,看著船尾的海水攪起白沫。他忽然想到,幾乎他人生中所發生的每一件大事——無論是好是壞——都是始於他初次見到艾瑪·顧爾德的那個早晨。 他們是在一九二六年初相遇的,當時喬和巴托羅兄弟跑去南波士頓,搶劫亞伯·懷特那家地下酒吧後頭的賭場。進去之前,喬和巴托羅兄弟根本不曉得那家地下酒吧是亞伯·懷特的。要是早曉得,他們離開時就會分成三路,好讓自己的踪跡更難追查。 他們很順利地走下店後方的樓梯,平靜無事地經過空蕩的酒吧。酒吧和賭場佔據了一處港邊家具倉庫的後半部,喬的老大提姆·席奇曾跟他保證,這個倉庫的業主是幾個無害的希臘人,最近才剛從馬里蘭州搬來。可是當他們走進後頭房間,才發現一場撲克牌戲進行得正熱烈,五個賭客從沉重的水晶玻璃杯裡喝著琥珀色的加拿大威士忌,香煙的煙霧在他們頭上形成一片灰色的濃雲。桌子中央有一堆錢。

那些賭客看起來並非無害,也沒有一個像希臘人。他們的西裝外套掛在各自的椅背上,露出插在臀部的手槍。當喬、迪昂、保羅舉著手槍走進去時,沒人伸手碰槍,但喬看得出有兩個想去拿。 一個之前端飲料給那桌的年輕女郎看到他們,把托盤放在一邊,從煙灰缸拿起她的香煙,吸了一口。此時三把槍對著她,但她一副快要打哈欠的樣子。好像眼前這些太不夠看了。 喬和巴托羅兄弟之前就把帽子壓低遮住眼睛,同時各自係了條黑手帕蒙住下半邊臉。還好,要是這票人有誰認出他們,他們就絕對活不到天黑了。 簡單得就像去逛公園,之前提姆·席奇跟他們說。黎明時突襲,屆時那地方只剩帳房裡的兩個黑人而已。 結果正好相反,裡頭有五個帶槍的惡棍在賭撲克。

其中一個賭客說,“你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嗎?” 喬不認得那傢伙,但他認得隔壁那個——布蘭登·盧米斯,以前是拳師,現在是亞伯·懷特幫裡的人。懷特是提姆·席奇私酒生意最大的對手。最近道上謠傳,亞伯正在囤積湯普森衝鋒槍,為即將來臨的大戰預做準備。道上話已經傳開來了——大家選邊站得放聰明點,選錯邊就是死路一條了。 喬說,“大家乖乖照吩咐做,就不會傷你們一根寒毛。” 盧米斯隔壁那個傢伙又開口了。 “媽的蠢貨,我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迪昂·巴托羅用手槍砸他的嘴巴,力道大得讓他跌出椅子,還砸出了一些血。也讓其他每個人心想:幸好挨揍的不是自己。 喬說,“除了那個小妞,其他每個人都跪下。雙手放在頭後面,十指交扣。”

布蘭登·盧米斯雙眼盯著喬。 “小子,等這件事情結束了,我會打電話給你老媽。建議她幫你挑一套漂亮的西裝穿進棺材裡。” 盧米斯以前是機械堂俱樂部的拳師,當過莫·馬林斯的陪練員,據說他的拳頭重得就像一袋撞球似的。他幫亞伯·懷特殺人。謠傳不光是為了混飯吃,而是他希望亞伯知道,萬一有這麼個專屬的殺人職位,那麼他的資格最老。 看著盧米斯那一對小小的棕色眼珠,喬覺得這輩子從沒這麼害怕過,但他還是用槍指著地板,很驚訝自己的手居然沒抖。布蘭登·盧米斯雙手在腦後交扣,跪了下去。於是其他人紛紛照做。 喬跟那個女郎說,“小姐,過來這裡。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她擰熄了香煙,看著他的表情像是想再點根煙,說不定再來一杯酒。她走向他,看來年齡跟他仿,大概二十歲上下,雙眼冰寒,皮膚蒼白得幾乎可以看到底下的血液和組織。

他看著她走過來時,巴托羅兄弟就忙著收走那些賭客的手槍,扔在旁邊一張賭二十一點的桌子上;手槍砸著桌子,發出沉重的砰響,但那女郎連瑟縮一下都沒有。她那對灰色的眼珠後頭有火光在舞動。 她走到喬的槍口前說,“這位大爺,今天早上要喝點什麼配搶劫啊?” 喬把帶來的兩個帆布袋遞了一個給她。 “桌上的那些錢,麻煩你。” “馬上來,先生。” 她回頭走向那張桌子時,他從另一個帆布袋拿出一副手銬,然後把袋子扔給保羅。保羅彎腰把第一個賭客的雙手銬在后腰,接著去銬下一個。 那名女郎把桌子中央那堆掃進袋子裡——喬注意到裡頭除了紙鈔之外,還有一些手錶和珠寶——接著去拿每個座位面前的賭注。保羅把地板上每個人的手都銬住了,接下來就去塞他們的嘴。

喬身後是輪盤,花旗骰的賭桌在樓梯底下靠牆邊,他掃視了屋裡一圈,看到有三張二十一點的賭桌,一張百家樂的賭桌;貼著後牆則有六台吃角子老虎機器。另外有一張矮几上面放了六具電話,以供場外賭馬下注;電話後方有塊板子,上頭還列著昨天晚上第十二場賽馬的馬名。除了他們進來的那扇門之外,另外唯一的一扇門上頭用粉筆寫了個T字表示廁所(toilet),很合理,因為喝酒的人總是要上廁所。 不過剛剛喬經過酒吧時,已經看到了兩間廁所,這個數量一定足夠了。眼前這間廁所門上有一把掛鎖。 他望向躺在地板上的布蘭登·盧米斯,嘴巴塞住了,卻看透了喬的腦袋在想什麼。喬也看透了盧米斯的腦袋在想什麼。他一看到那把掛鎖,就曉得了——那間不是廁所。

那是帳房。 亞伯·懷特的帳房。 這是十月第一個轉冷的周末,從席奇手下那些賭場過去兩天的生意來看,喬猜想那扇門後頭有不少錢。 亞伯·懷特的錢。 那女郎拿著裝了賭注的袋子走向他。 “先生,你的甜點,”她說,把袋子遞給他,平靜的眼神令人難忘。她不光是盯著他,還看穿他。他很確定她可以看到自己遮在手帕和壓低帽簷後頭的臉。哪天早上,他會在路上碰到正要去買香煙的她,聽到她大喊,“就是他!”然後他連眨眼都還來不及,一顆子彈就擊中他。 他接過袋子,一根手指吊著那副手銬。 “轉過去。” “是的,先生。馬上來,先生。”她轉身背對著他,雙手在身後交叉,指節抵著后腰,指尖垂在臀部上方,喬知道此刻自己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盯著任何人的屁股瞧。

他把第一個銬環套在她的一邊手腕上。 “我會很溫柔的。” “別特別為了我費事,”她回頭看著他。 “盡量別留下疤痕就行了。” 老天。 “你叫什麼名字?” “艾瑪·顧爾德。”她說。 “那你呢?” “通緝犯。” “是女人都追著你跑,還是警察想抓你啊?” 他沒法一邊跟她鬥嘴、一邊還要盯著整個房間,於是他把她轉過來,從口袋裡掏出塞嘴巴的東西。是保羅·巴托羅從他工作的伍爾沃斯連鎖百貨店偷來的男襪。 “你要在我嘴裡塞襪子。” “沒錯。” “襪子。塞在我嘴裡。” “沒穿過的,”喬說。 “我保證。” 她揚起一邊眉毛。眉毛跟她的頭髮一樣是暗金色,又軟又亮,像貂毛。 “我不會騙你啦。”喬說,那一刻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

“騙子通常都這麼說的。”她張開嘴巴,像個屈服的小孩等著大人餵藥,他想跟她說話,卻想不出該說什麼。他想問些問題,只為了能再聽聽她的聲音。 他把襪子塞進她嘴裡,她的雙眼微微鼓出,接著想吐出來——通常都會這樣的——然後看到他手裡的麻繩便開始搖頭,但他已經準備好了。他把繩子橫過她嘴巴,再繞到後面拉緊了。他在她腦袋後面打結時,她看著他的眼神彷彿是說:在此之前整件事都是完全光明正大的,甚至還有點刺激,但現在他要起狠來,毀掉了一切。 “有一半是絲的。”他說。 她又揚起眉毛。 “我是說襪子,”他說。 “去跟你的朋友跪在一起吧。” 她跪在布蘭登·盧米斯旁邊,盧米斯從頭到尾都死盯著喬,目光從沒轉開過。

喬看著通往帳房的那扇門,還有門上的掛鎖。他讓盧米斯跟隨著他的目光,然後望著盧米斯的眼睛,等著看他接下來有什麼反應,但盧米斯的目光隨即變得呆滯。 喬還是盯著他,然後說,“走吧。這裡結束了。” 盧米斯緩緩眨了一次眼,喬判定這是個和平的表示——或至少有可能——然後趕緊離開。 離開時,他們沿著水邊行駛。深藍的天空劃過一道道深黃,海鷗聒噪著飛起又落下。一艘挖泥船的鏟斗晃進這條港邊道路上方,然後又隨著一聲尖嘯晃出去,同時保羅開著車駛過它底下的陰影。在明亮而寒冷的天光中,裝卸工、搬運工、貨車司機站在各自的貨物堆旁抽煙。一群工人朝海鷗丟石頭。 喬搖下車窗,讓冷風吹著他的臉,他的雙眼。風裡有鹹味,有魚腥味,還有汽油味。

前座的迪昂·巴托羅回頭看著他。 “你問了那美女名字?” 喬說,“只是找話講而已。” “你銬她手的時候拖好久,在找她出去約會嗎?” 喬把頭探出車窗一會兒,把骯髒的空氣盡力深深吸進肺裡。保羅開著車子轉出碼頭,駛向百老匯大道,這輛納許車廠的汽車可以輕易開到時速三十哩。 “我以前見過她,”保羅說。 喬的頭縮回車內。 “在哪裡?” “不曉得。不過我見過,我知道。”他開的車彈跳著駛上百老匯大道,車上的三人也全都跟著彈跳。 “或許你該寫首詩給她。” “寫個屁詩啦,”喬說。 “你幹麼不開慢點?別再像是做了壞事要逃跑似的。” 迪昂轉向喬,一手放在椅背上。 “他真的寫過詩給一個妞兒,我老哥。” “真的?” 保羅望著後視鏡,跟他目光交會,然後鄭重地點了個頭。 “結果呢?” “什麼都沒發生,”迪昂說。 “她不識字。” 他們往南駛向多徹斯特,快到安德魯廣場時卡住了。因為前面有一匹馬倒斃在路上,人車必須繞過那匹馬和翻覆的載冰車廂。卵石道上砸破的冰像金屬薄片般發出亮光,送冰人站在馬屍旁,踢著馬的肋骨。喬一路上都想著她。她的手乾燥而柔軟。非常小,掌根是粉紅色的,手腕上的血管是青紫色的。她右耳後頭有一顆黑色雀斑,但左耳沒有。 巴托羅兄弟住在多徹斯特大道,樓下是一家肉舖和一家修鞋鋪。肉舖和修鞋舖的老闆娶了一對姐妹,彼此痛恨對方,更恨對方的老婆。儘管如此,兩家人還是在共用的地下室開起了地下酒吧。到了夜裡,來自多徹斯特其他十六個教區,以及其他各地、最遠來自北海岸教區的人,就會來到這裡暢飲蒙特婁以南最棒的烈酒,聽一個名叫狄萊拉·德露絲的黑人女歌手唱傷心情歌。這裡的非正式店名叫“鞋帶”,搞得那個肉店老闆很火大,氣得頭部禿了。巴托羅兄弟幾乎每天晚上都跑去“鞋帶”,這沒問題,但誇張到干脆搬去那地方的樓上住,喬覺得好像太白痴了。只要有正直的警察或稅政調查員去突襲一次(儘管不太可能),踢開迪昂和保羅的房門。就會輕易發現錢、槍、珠寶,是這兩個分別在雜貨店和百貨店工作的義大利佬絕對不可能擁有的。 沒錯,他們的珠寶通常立刻會送到海密,綴戈手上,那是他們從十五歲就開始打交道的收贓人。但錢則通常是送到“鞋帶”後頭的賭桌上,或是藏在兩兄弟的床墊裡。 喬靠在冰櫃上,看著保羅把兩兄弟早上賺來的那兩份放進床墊裡,只要把那條被汗水染得發黃的床單往後拉,就會露出床墊側面的幾道裂口,迪昂把一疊疊鈔票遞給保羅,讓保羅把鈔票塞進去,像是在給感恩節的火雞填餡料。 保羅二十三歲,是他們三個里頭最年長的。迪昂比哥哥小兩歲,但感覺比較大,或許因為他比較聰明,也或許因為他比較狠。喬下個月才滿二十歲,是三個人裡頭最年輕的,但從他十三歲跟巴托羅兄弟結夥去砸報攤以來,就被公認為行動的軍師。 保羅從地板上站起來。 “我知道我是在哪裡見過她了。”他拍掉膝蓋的塵土。 喬站直身子。 “哪裡?” “可是他又不喜歡她。”迪昂說。 保羅指著地板。 “樓下。” “在鞋帶?” 保羅點點頭。 “她跟亞伯一起來。” “哪個亞伯?” “蒙德內哥羅之王亞伯啦,”迪昂說。 “你以為會是哪個亞伯?” 很不幸,全波士頓只有一個亞伯,大家提到時可以不必講姓。就是亞伯·懷特,他們剛剛搶劫的那個人。 亞伯曾經是美國與菲律賓戰爭的英雄,以前當過警察,跟喬的哥哥一樣,在一九一九年的波士頓警察大罷工後丟了工作。現在他是懷特汽車保養修理廠(前何勒潤輪胎與汽車修理廠)、懷特城中快餐店(前何勒潤午餐店)、懷特跨陸運輸公司(前何勒潤卡車貨運公司)的業主。謠傳他親手幹掉了畢齊·何勒潤。畢齊當時在艾格斯頓廣場一家瑞克索連鎖藥房的橡木電話亭裡,身上中了十一槍。因為近距離開了太多槍,整個電話亭都起火燒了起來。謠傳亞伯把燒剩的電話亭買下來修復,放在他艾許蒙丘家宅的書房裡,所有電話都從裡頭打。 “所以她是亞伯的妞兒,”想到她是另一個黑幫老大的女人,讓喬覺得很洩氣。他本來已經想像兩人開著一輛偷來的汽車,飛馳過這個國家,不受過去或未來的阻礙,在一片紅色的天空下追逐落日,奔向墨西哥。 “我看過他們在一起三次,”保羅說。 “現在又變成三次了。” 保羅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確認。 “沒錯。” “那她在他的賭場裡端盤子乾麼?” “不然你要她做什麼?”迪昂說。 “退休嗎?” “不是,可是……” “亞伯結婚了,”迪昂說。 “誰曉得一個派對女郎能在他懷裡待多久?” “你對她的印像是派對女郎?” 迪昂緩緩打開一瓶加拿大琴酒的蓋子,面無表情地雙眼看著喬。 “我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幫我們把錢裝進袋子裡。我連她頭髮是什麼顏色都說不上來。我連——” “深金色。幾乎是淡棕,但不算是。” “她是亞伯的妞兒。”迪昂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酒。 “那就是吧。”喬說。 “我們剛好搶了那人的地盤,這就已經夠糟了。可別想著還要從他手裡搶走其他東西,好嗎?” 喬沒吭聲。 “好嗎?”迪昂又重複問了一次。 “好啦。”喬伸手去拿自己那杯酒。 “好啦。”
接下來三個晚上,她都沒來鞋帶酒吧。喬很確定,因為他都在裡頭,從開店到打烊,每天都是。 亞伯來過,穿著他招牌的細條紋米白西裝。好像他在里斯本或哪裡似的。頭上的棕色費多拉氈帽和腳上的棕色皮鞋,都跟西裝上的棕色細條紋搭配。冬天下雪時,他會穿米白細條紋的棕色西裝,配米白帽子、米棕兩色鞋罩。到了二月,他就穿深棕色西裝,配深棕色帽子、黑色帽子。但喬想像,整體來說,夜裡要開槍幹掉他很容易。在小巷裡,用把便宜手槍,從二十碼外就能撂倒他。連盞街燈都不需要,就能看到他一身的白轉成紅色。 亞伯啊亞伯,只要我曉得怎麼殺人,我就可以殺了你。正當喬第三夜這麼想著的時候,亞伯就走進鞋帶酒吧,經過喬的吧台凳子旁。 問題是,亞伯很少走進小巷裡,就算走進去也一定有四名貼身保鏢隨行。就算你能通過保鏢那一關,真的殺了他——喬不是殺手,他搞不懂自己他媽的一開始乾麼要去考慮殺亞伯·懷特——你也只是破壞這個企業帝國,害到了亞伯·懷特的那些合夥人,包括警察、義大利人、馬塔潘那一帶的猶太黑幫,還有幾個真正的生意人,包括投資在古巴和佛羅里達蔗糖業的銀行家和投資人。在這麼小的一個城市裡害一個企業出軌,就像是用剛割出傷口的手去餵動物園的野獸,完全是找死。 亞伯看了他一眼。那種眼光讓喬心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搶了他。知道我想要他的妞兒。他知道了。 但亞伯只說,“可以藉個火嗎?” 喬在吧台上劃了根火柴,幫亞伯·懷特的香煙點了火。 亞伯吹熄火柴時,把煙吹到了喬的臉上。他說,“謝啦,小子。”然後走掉了,那人的皮膚自得像他的西裝,嘴唇紅得像是流出又流入他心臟的鮮血。
搶劫後第四天,喬遵循直覺,回到那個家具倉庫。他差點錯過了她;顯然這一帶的女祕書下班時間跟工人一樣,走在堆高機操作員和裝卸工的大塊頭陰影下,那些女祕書們顯得特別嬌小。男人們穿著骯髒的外套走出來,肩膀上垂掛著裝卸手鉤,大聲講著話朝年輕女人擠,一路吹口哨,講些只有他們才會笑的笑話。不過那些女人一定早就習慣了,因為她們設法成群走出男人的包圍,其中有些男人跟在後面,有的男人落後了,還有些脫隊走向碼頭上公開的秘密——那是一艘平底船,從禁酒令生效的第一天開始,就在賣酒了。 那群年輕女人一直彼此靠得很緊,順利地沿著碼頭往前走。喬本來沒看到她,直到另一個同樣髮色的女郎停下來調整鞋跟,艾瑪的臉才在人群中露了出來。 喬原先站在吉列公司的裝卸碼頭附近,這會兒他離開那裡跟上去,走在那群女人後頭約十五碼之處。他告訴自己她是亞伯·懷特的女人。告訴自己馬上停止這種瘋狂的舉動。他非但不該跟著亞伯·懷特的女人沿著南波士頓的碼頭走,甚至在不曉得會不會被指認他搶了那個賭場之前,他都不該待在麻州的。提姆·席奇南下去談一筆蘭姆酒的生意了,喬暫時沒法問他為什麼他們會撞上那場撲克牌局。巴托羅兄弟目前都不敢拋頭露面,想等搞清楚怎麼回事再說。而三個人裡頭應該是最聰明的喬卻跑來這裡,追逐艾瑪·顧爾德的踪跡,就像一隻餓狗追著肉香似的。 離開吧。離開吧。離開吧。 喬知道那個聲音是對的。那個聲音代表理性。如果不是理性,那就是他的守護天使。 問題是,他今天對守護天使沒興趣,而是對她有興趣。 那群女人走出碼頭區,在百老匯車站解散了。大部分人都走向電車那一側的一張長椅,艾瑪則下樓去地鐵站。喬讓她先走幾步,這才跟著進入地鐵站,走了一段樓梯,上了一班往北的列車。車上又擠又熱,但他雙眼始終不曾離開她,還好,因為才坐一站,到了南站,她就下車了。 南站是個轉乘站,有三條地鐵線、兩條高架鐵路線、一條路面電車線,兩條巴士線,以及一條通勤鐵路線在此交會。一步出車廂來到月台,他就像一顆開球中的撞球,撞一下,旋轉,又撞一下。他看不到她了。他是家中三兄弟裡面最矮的,一個哥哥很高,另一個哥哥是高得異常。感謝老天,他也不算矮,只是中等而已。他踮起腳尖走路,設法穿過擁擠的人群,因而走得更慢,但總算在通往大西洋大道高架鐵路線的轉接隧道裡,看到她那頭硬奶油糖果色的頭髮在人群裡浮沉。 列車進站時,他剛好來到月台。他們進了同一節車廂,她隔著兩道車門站在比較前面。車子離站時,整個城市在他面前展開。暮色剛剛降臨,所有的藍色和棕色和磚紅色都變得更深了。辦公大樓的窗子轉為黃色。各街區的街燈紛紛成片亮起。天際線邊緣的港口一片血紅。艾瑪倚著一扇窗,喬看著她身後窗外那片廣闊的城市。她茫然看著擁擠的車廂,雙眼沒特別盯著哪裡,眼神依然很提防。那對灰眼珠顏色好淡,甚至比她的皮膚還白,就像冰琴酒的那種蒼白。她的下巴和鼻子都有點尖,上頭散佈著點點雀斑。她身上沒有絲毫歡迎他人接近的意味,彷彿把自己鎖在那張冰泠而美麗的臉龐後面。 這位大爺,今天早上要喝什麼配搶劫啊? 盡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騙子通常都這麼說的。 他們經過巴特利街車站,列車轟隆隆行駛在北端區,喬往下看著這片充滿義大利風情的區域——義大利人、義大利方言、義大利習俗與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丹尼雖然是愛爾蘭裔的警察,卻熱愛這片義大利區,因而在這里居住、工作。丹尼是大塊頭,幾乎是喬這輩子所見過最高的人。他是個厲害的拳擊手,很少有什麼令他畏懼的。他是警察工會的干部和副會長,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他跟所有決定參加罷工的波士頓警察一樣難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沒有任何復職的希望,還被全東岸各地的警察單位全面封殺。這擊垮了他。或者據說是這樣的。他最後在奧克拉荷馬州土耳沙市的一個黑人區落腳,五年前那裡被一場暴動焚毀。此後,喬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丹尼的音訊,有關他和他妻子諾拉的下落,只聽到過一些謠言——奧斯汀、巴爾的摩、費城。 喬從小就崇拜這個大哥。後來漸漸變得恨他。現在,大半時候他根本不會想到他。偶爾想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想念他的笑聲。 在車廂的另一頭,艾瑪·顧爾德一面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面朝門擠過去。喬往窗外一看,發現快到查爾斯屯的市政廣場站了。 查爾斯屯。難怪被人用槍指著都嚇不倒她。在查爾斯屯,那些人會把點三八手槍帶到晚餐桌上,用槍管來攪拌咖啡。 他跟著她來到聯合街盡頭,快走到一棟兩層樓房時,她右轉進入屋後的一條小巷,等到喬也來到那條小巷,發現她不見了。他前後看看那條巷子——什麼都沒有,只有類似的兩層樓房子,大部分是鹽匣式尖頂木屋,窗框腐朽,屋頂塗著一片片補漏的柏油。她有可能進入其中任何一棟,因為她剛剛挑了這個街區的最後一條巷子,所以他想她是進了眼前那棟藍灰色的房子,在層疊的魚鱗狀木材護牆板上,斜搭著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鋼製小門。 剛走過的那棟房子,有一道木閘門。門鎖著,於是他攀住閘門頂,撐起身子看看門外的另一條巷子,比他所在的這條要窄。除了幾個垃圾金屬罐,整條巷子是空的。他鬆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門向來會帶的髮夾。 半分鐘後,他來到閘門的另一邊等待。 結果沒等多久。在這種下班時間,絕對不必等太久。兩對腳步聲進入巷子,是兩名男子,談論著最近那架試圖飛越大西洋而失踪的飛機,沒有英國飛行員的踪影,也找不到殘骸。這一秒鐘它還在天上,下一秒鐘就永遠消失了。其中一名男子敲了敲魚鱗板,過了幾秒鐘,喬聽到他說,“鐵匠。” 一扇鋼製門咿呀一聲拉開,過了一會兒,門又往下落回去鎖住了。 喬等了五分鐘,然後回到第一條巷子,敲了魚鱗板門。 一個悶住的聲音說,“什麼?” “鐵匠。” 有個轉動門鎖的棘輪聲,然後喬把那扇鋼製門拉起來。他進入窄小的樓梯往下走,同時讓門逐步往下落回。走到樓梯底部,碰到第二扇門,門正好打開。一個鼻子像花椰菜、雙頰紅通通的禿頭老人揮揮手讓他進去,臉色很不高興。 裡頭是個粗糙的地下室,泥土地的中央有個吧台。幾個木桶權充桌子,椅子是最便宜的松木做的。 喬走到吧台前,坐在離門最近的那一端,一名手臂胖得像懷孕腹部的女人端了一大杯溫啤酒給他,喝起來有點肥皂味、有點木屑味,不太像啤酒或任何酒精飲料。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尋找艾瑪·顧爾德,卻只看到幾個碼頭工人、兩個水手,還有兩、三個妓女。一架鋼琴靠著樓梯底下的磚牆,沒人用,幾個琴鍵壞了。在這種酒吧,酒客進來不太是為了娛樂,頂多就是看水手和碼頭工人為了搶兩個妓女而大打出手而已。 她從吧台後面那扇門走出來,頭上綁了一條方頭巾。原來的開襟襯衫和裙子換掉了,改穿一件乳白色的厚織毛衣和一條褐色的粗花呢長褲。她走到吧台,清空煙灰缸,擦掉檯面上濺出來的酒滴,原先端酒給喬的那個女人脫掉身上的圍裙,走進吧台後面那扇門。 她來到喬面前時,瞄了他快喝空的杯子一眼。 “再來一杯嗎?” “好啊。” 她看一下他的臉,好像不太高興。 “誰告訴你這個地方的?” “迪尼·庫柏。” “不認識,”她說。 我也不認識,喬心想,搞不懂自己怎麼會掰出這麼蠢的名字。迪尼(Dinny)?發音像晚餐(dinner),為什麼不干脆說是午餐算了? “他住北邊的艾佛瑞特市。” 她擦著他面前的吧台,還是沒去端他的酒。 “是喔?” “是啊。他上星期在神秘河的切爾西那一岸工作,清淤泥,你知道吧?” 她搖搖頭。 “總之呢。迪尼指著河對岸,告訴我這個地方。說你們這邊的啤酒不錯。” “現在我知道你在撒謊了。” “因為有人說你們的啤酒不錯?” 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當初搶劫時那樣,彷彿她可以看見他肚裡盤繞的腸子、他粉紅色的肺葉,還有在他腦子皺褶裡轉來轉去的思緒。 “這啤酒沒那麼差啊,”他說著舉起杯子。 “我有回在一個地方喝到的啤酒啊,我發誓——” “你覺得自己很酷,對吧?”她說。 “啊?” “對吧?” 他決定假裝生氣。 “我沒撒謊,小姐。不過我可以離開。我當然可以離開。”他站起來。 “第一杯啤酒是多少錢?” “兩毛錢。” 她伸出手,他把硬幣放在她手上,她收進身上穿的男裝長褲口袋裡。 “你不會的。” “什麼?”他說。 “離開。你說你要離開,是想讓我印象深刻,於是判定你是老實人,要求你留下。” “才不呢。”他穿上大衣。 “我真的要走了。” 她往前靠在吧台上。 “過來這裡。” 他挪開兩張吧台凳子,靠在吧台上。 “你看到角落的那幾個傢伙嗎,就是坐在那張蘋果桶桌子旁邊的?” 他不必轉頭。剛剛一進門,他就看到那三個人了。看起來是碼頭工人,肩膀扛慣了桅杆,雙手搬慣了石頭,凶狠的雙眼會讓你不敢直視。 “看到了。” “他們是我堂哥。看得出來我們長得很像吧?” “看不出來。” 她聳聳肩。 “你知道他們是做哪一行的嗎?” 此時兩人的嘴唇湊得很近,如果各自張開嘴巴,伸出舌頭,他們的舌尖就會相觸。 “不曉得。” “他們專找像你這種鬼扯出什麼迪尼的男人,把他揍到死。”她兩邊手肘往前移,兩個人的臉離得更近了。 “然後把他扔進河裡。” 喬覺得頭皮和耳朵都刺麻起來。 “這職業還真辛苦。” “不過比搶撲克賭局要強,對不對?” 一時之間,喬整個人僵住了。 “講點聰明話吧,”艾瑪·顧爾德說。 “比方有關你塞進我嘴裡的那隻襪子。我想听點聰明伶俐的話。” 喬沒吭聲。 “趁你在想的時候,”艾瑪·顧爾德說,“再想想這件事:他們現在正在看我們。如果我拉一下這邊耳垂?你就走不到樓梯了。” 他看著她用灰色眼珠瞄一下示意的那邊耳垂。右邊。看起來像顆鷹嘴豆,但更柔軟。他很好奇早上起來吻那隻耳垂的滋味會是如何。 喬低頭看著吧台。 “那如果我扣下這個扳機呢?” 她跟著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放在兩人之間的手槍。 “你就沒機會摸到耳垂了。”喬說。 她的目光離開手槍,沿著他的前臂上溯,他感覺她目光所及之處,毛髮部分開了。她的眼睛一路看過他的胸口,往上到他的喉嚨,翻過他的下巴。最後停在他的雙眼,此時她的眼神更飽滿而鮮明了,亮著某種人類文明開始之前幾世紀,就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閃光。 “我夜裡十二點下班。”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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