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天空已披上了暮色,直江站在窗前凝視著遠方的彩雲。站立著的直江的側臉明顯地露出了憔悴的神情。但是,這一點對於每天碰頭的護士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也是無法察覺的。
辦完交接手續的護士們,都已離開了值班室,直江離開窗戶時,值班室裡只剩下亞紀子一個人在查點注射單。
“今晚你值夜班?”
“是的。”
亞紀子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看著直江。她的表情像要說什麼似的。
“我說,前些日子給您造成很多麻煩,很是過意不去。”
“麻煩?”
“就是小橋大夫因花城小姐的事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那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當時,接電話的人是我。若是我能事先把電話的內容弄清,也就不會發生那事了。”亞紀子一口氣說完,“那件事不能全怪小橋大夫。”
“這我知道。”
“他這人不論什麼事都過分認真。”
“你不必為此擔心什麼。”
“可以同您再談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
“關於戶田的事。”
“戶田?”
“那個被流氓劃傷臉,您給縫合的患者。”
“他出了什麼事?”
“您曾因為他付不起住院費,打算讓他出院,可小橋說不該讓他出院,就擔負了他的住院費。”
“終於由小橋君付了?”
“戶田說從家鄉匯錢來以前,先借給他3萬日元,可是,至今也不見彙來。”
“……”
“這3萬日元眼看就要用光,小橋似乎還要藉給他。”
“可以讓他出院啦。”
“可是,他又說今後的看病錢也沒有。”
“小橋君打算連今後的看病錢也全管?”
“他說:事已至此,毫無辦法。”
這時,走廊里傳來了廚娘的叫喊聲:“開飯嘍!”
“他好像還打算堅持下去。”
“這件事本該由福利科、民政委員出面處理,不是醫生該做的事。”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就是聽不進去。”
“那麼,你想讓我怎麼做呢?”
“希望您能製止一下小橋。”
能走動的患者們為了去打飯,陸續來到走廊裡。
“但是,這事可不好辦。即使我說了,他也聽不進去。”
“不會的,小橋大夫非常尊敬您。”
“讓他有多大能力就使多大能力吧。”
“那怎能行……”
直江好像把仰望著他的亞紀子推開似的站起來走出值班室。
直江回到院部坐到沙發上點著第一支煙時,好像跟隨過來的一樣,小橋也走進來了。
“上野先生怎麼樣了?”
“打完寒顫之後,又發起高燒來,現在體溫是38.2度。”
“原來如此。”
“臉色蒼白,仔細觀察時略微呈黃色,經過肝功能化驗,黃疸指數正在上升。”
“血液檢查結果如何?”
“血紅蛋白為80%,不算太低。紅血球320萬,嚴重貧血。”
“這事剛才我從病歷上已經看到了。血相如何?”
“這一點,總是搞不清楚。我認為紅血球的形狀好像有點兒異樣。”
“怎麼異樣?”
“我覺得它的形狀散亂,這回我想親自拿到大學中央檢查室去化驗一下。”
“另外還有什麼變化?”
“現在患有口腔炎,據老太太說從前也時常發病。”
“病倒的事也不是初次吧?”
“嗯,從前也有過兩次因暈眩和頭痛倒下的。”
直江把腳平放在椅子上,點了點頭。
“那麼你認為這是什麼病呢?”
“這個嗎?從它露出黃疸的症狀看來,我想還是肝炎。”
“那麼,你觀察到的貧血又該作何解釋呢?”
“這個嘛,當做肝炎的話,好像比肝炎厲害得多……”
小橋語塞。其實,他倒是想來聽聽病名的。但由於剛才反駁過直江,終於失去了機會。
“血相必須再仔細化驗一次才行,不過……”直江在手中玩弄著煙捲邊說,“那病是不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呢?”
“啊?”
“阿僕拉斯提歇·阿內密。”直江把同一病名用德語重複了一次。
“那麼他……”
“是的,沒救啦!”
“可是……”
“當然,不經過周密的化驗,還不能下結論。”
小橋想起了講義上和國家考試中學過的再生不良性貧血的定義。來到外科以後,對內科疾病的知識大多生疏了。彷彿有過一種舌頭髮炎,伴隨貧血,紅血球形狀異常的病,仔細想來,上野幸吉的病確實和那相似。
“如果是這種病,該用什麼治療方法呢?”
“吃新鮮肝臟的肝臟療法,但效果不大。真正奏效的也只有輸血。”
“輸血?”
“每天400CC左右輸血試試。”
“是。”
小橋雖然答應了,但心情並不暢快,每天連續輸血400CC,要確保其費用不是一件容易事。
“除這方法以外,還有什麼方法嗎?”
“沒有啦。”
“上野的保險是救濟戶保險。”
“沒關係。”
“他可要長時間地住下去呀。”
“當然是。”
“老實說,前幾天因為我收了一個連病床差額都繳納不起的患者,院長責怪了我一頓。”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說:'是,下次注意'。”
“答的蠻好嘛!”
“可是……”
“該說的我都說了,就這樣吧!”
直江拿起桌上的晚報,又重新把腿架到椅子上。
汽車沿著東名高速公路向東跑著,看情形已經穿過橫濱的山間進入川崎了。從這裡可以俯瞰到山坳中的密集房屋。今天雖然是星期天,也許離天黑尚早,往東京方面去的上行線並不十分擁擠。
從箱根到橫濱沿著山間奔馳時曾是那麼歡暢的真弓,隨著接近東京反而變得寡言少語了。
“啊?爸爸,您真要徑直返回柿木坂?”
向窗外眺望的真弓好像想起了什麼,恢復常態說。
“出門時,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柿木坂那裡有佑太郎的住宅。
“這麼說,以後就把真弓一個人撂在那裡嘍?”
“因為有事情,有啥辦法。”
“真無聊!”
“從昨天到現在我們兩人一直在一起。那點小事也得忍耐一下。”
昨天,星期六的下午,院長佑太郎同真弓到箱根的大涌谷住了一宿。當然是避著律子夫人秘密去的,名目是出席S製藥廠的高爾夫球招待會。
當然,在箱根仙石原召開高爾夫球大會是個事實。在這點上沒有疏漏。可是,開會時間是10點,如果打算清晨出發,本來就沒有必要頭一天晚上到箱根去住一宿。實際上,製藥廠方面也考慮到這一點,才定為10點的。參加大會的私人醫院院長幾乎都是當天清晨出發。
佑太郎好久沒到深山逛逛了,加上萌起一股一邊洗溫泉一邊摟一摟年輕的真弓的野心。這才找來了S製藥廠的推銷員,求他在律子夫人面前演場戲。當然,這位推銷員不會拒絕這種事的。
“明天開會的時間很早,今晚無論如何也得請院長到箱根住一宿。”推銷員十分抱歉地向律子夫人說。
“真遺憾,我好久沒去仙石原了。”在高爾夫球方面與佑太郎的加碼二十七相差無幾的律子夫人惋惜地看了看晴空。
“新年過後不久還要舉行一次,屆時務請夫人光臨。”
“平山先生也參加嗎?”
“是的,預計先生也出場。”
平山是柿木坂附近的都立大學附近開私人醫院的外科醫生,同佑太郎是同一大學同期畢業生,開了醫院以後兩家更加親近,家屬之間往來也很頻繁。佑太郎和推銷員害怕從他這裡露出破綻,便在頭一天晚上強行約他到箱根去住。不過,因為平山先生沒有情人,沒有頭一天去箱根的理由,所以佑太郎說好甘願為平山負擔旅館費。當院長的想搞風流事自然得多花些錢。
“真無聊。”律子夫人嘆了一口氣,立刻像想起了什麼說:“是不是我也去一趟?”
“算啦、算啦!”佑太郎慌忙舉手製止,“明天你不是要為三樹子相對象嗎?”
“可那是下午5點鐘啊。會議不是從7點或8點開始嗎?”
佑太郎幾乎要哭出來,急忙向推銷員求救。
“是從8點開始。之後在旅館裡招待簡單的午飯,散會大約在下午3點左右。”
“這麼說來,可以不參加午間用餐嘍。”
“不過,您好容易來參加會議,哪有不參加座談會的道理呢?”
“再說,打完球就走也太不盡人情了。”佑太郎拼命辯解。
“你倒好,玩個夠!回來能趕上相親嗎?”
“我在兩點前從那兒出發。若是時間晚了我就直接去相親的旅館,準沒問題。”
“若是我也去的話,事情不是同樣嗎?”
“可是,你得幫助三樹子著裝打扮,還有一些準備工作要做。女兒相親之日,哪有父母二人都去打高爾夫球的,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少說廢話,最好是你別回來晚了。假如來晚了,可對不起親友們。”
既然去不成了,律子夫人便把怨氣灑到丈夫身上了。
“你一喝起啤酒來,屁股就沉得很。”
“這件事,有我在場,您就放心好啦。”
“我怎麼覺得你們兩人串通一氣,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哪裡,哪裡,您不要開玩笑啦。”
“因為他這人半點也疏忽不得。”
“哪能……”
夫人瞪了他一眼,佑太郎趕緊避開。
“我說,今天你真有事?”
真弓似乎還不甘心,問道。
“正因為有事,所以才沒參加座談會,急忙往家趕。”
“真沒意思。”
“從昨晚到現在不是一直呆在一起的嗎?”
因為坐在出租車裡,所以兩個人都毫無顧忌地饒舌。
“少說廢話!你從清晨起就去打高爾夫球,把我甩下不管,不是嗎?”
“因為是比賽,有什麼辦法?”
如在湖尻住旅館,很可能被熟人碰見,所以昨晚在大涌谷開了房間。這期間倒也平安。天亮後佑太郎帶著高爾夫球具一個人朝仙石原去了。如果可能,佑太郎倒是很想把這個年輕的身材勻稱的美貌的真弓也帶去,但是,這位飽經世故的佑太郎畢竟沒有那麼大的勇氣。那天,真弓在高爾夫球賽終局的下午1點鐘前一個人被撇在旅館裡。
可她卻是個惹眼的人,當她在旅館周圍獨自溜達閒逛時,一位三十多歲的據說是從名古屋來的小伙子邀她去兜風,於是,真弓便跟這男人從強羅到湯元玩了個夠。這事暫且不提,真弓對於佑太郎決不帶她到顯眼的地方去總覺得是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星期日的晚間,能有什麼事?”
不甘一人寂寞度過夜晚的真弓,此時已後悔早知如此今晚不如同別人幽會了。
“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逃避……”
“真實情況是'懼內',對吧?”
“不對,事實是今晚我女兒要相親。”
佑太郎認為實說了比被懷疑好得多。
“三樹子小姐的?”
“你這傢伙連名字都知道?”
“還不是爸爸您說過的?和我同齡。”彷彿冷水澆了頭,佑太郎回頭看了一眼真弓。 “這種事您也得出面?”
“當父親的有什麼辦法呢?”
“唔——”真弓叉起雙臂,向前凝視,突然說,“是不是我也該結婚啦?”
“算啦,算啦,說些什麼話?”
“怎麼?我也到該結婚的年齡了嘛!”
“可也是。”
佑太郎壓低嗓音說。
從昨天到今天真不走運,高爾夫球賽得了個倒數第三名,律子和真弓兩邊又都有怨言。照這樣下去昨夜的事也保不住要暴露,佑太郎的心情沉重起來了。
“哪怕一次也好,我多想相次親啊!”
真弓一邊說一邊往窗外望去。山崗下的小鎮在暮色的包容之中了。
佑太郎後悔自己不該胡說相親的事。儘管處境不同,可忽視了真弓和女兒同齡,太輕率了。昨天夜裡還在床上欣賞真弓那充滿青春活力身子,而今佑太郎又從那玩樂中清醒過來,心情更沉重了。
“過兩天,我給你買點什麼禮物吧。”為了使沉默了的真弓振作起來,佑太郎說,“你打算要點兒什麼?”
“倒不如談談上次的事,還是不行嗎?”
“上次的事?”
“上次我不是對你說過?酒店的事。”
“啊,那件事,我不也說過再等上二三年嗎?”
“小氣鬼!你還要先建醫院的。”
“這不是明擺著的!”
“那麼,我還是找位富裕的靠山吧。”
“餵,少開玩笑!”
佑太郎朝真弓的大腿上捅了一下,真弓裝做不知仍向前看。
“總之,再稍候一時吧!”
汽車駛過瀨田高速公路出入口,佑太郎掃了一眼手錶,3點50分,如果直接開向相親的旅館,時間綽綽有餘。
“今天,你要老老實實呆在房間裡。”佑太郎對真弓說完,向前探身對司機說,“先去惠比壽,然後開到P旅館。”
“在P旅館相親?”
“只在那裡等候會面。”
“P旅館不就是前幾天花城純子病倒的地方嗎?她怎樣啦,還在您的醫院裡吧?”
“那病已經沒有問題了,這回又要做切痔手術。”
“她還有那種病?”
“可不許你對外人說。上一次我院的一個年輕醫師不慎說走了嘴,惹下了好大麻煩。”
“我當然不說,關於您的事對誰也不說。”
“應當如此。”
“痔瘡,討厭的病!誰做手術?”
“還是直江大夫。”
“啊,就是那個狂四郎大夫。這麼說她要把前前後後一次全治完嘍!”真弓哈哈大笑,聽著她的笑聲,佑太郎才安下心似的朝座靠躺去。
真弓回到家裡,先拉開窗簾,再向澡盆裡註了水。儘管她說。
一個人太無聊,但今早起得太早,又圍繞箱根玩了一圈,確實感到有些累了。脫掉衣服後甚至懶得去吃飯,何況還需要由自己去做?於是,她向飯館要了壽司,讓他們給送到家來。
她穿著一件襯裙躺在沙發上,觀看電視裡的保齡球比賽。吃完飯時,天已經黑了。從八樓往下俯瞰到的夜景,總是相同的耀眼霓虹燈。望著它的亮光,真弓萌發了出外走走的念頭。她每夜慣於生活在霓虹燈街上,一到夜間,真弓身上就有一股用不完的勁。儘管有點兒疲勞,但23歲的年輕人只要躺上一小時,立刻就能恢復。
上哪兒去好呢?
她坐在鏡前思索起來,今天是星期日,不但銀座就連新宿一帶的像樣的酒館也都停業。再說,一個人去也太無聊。
真弓弄清星期日佑太郎不能來時,總是事先同店裡的客人約會。當然,真弓的約會只是一同玩玩保齡球,或別人帶她去兜兜風,吃頓飯,她是不會輕易許身於人的。自從接受佑太郎的生活資助以來她更是堅守自好了。與其說是愛佑太郎,倒不如說是尚未覓到所喜歡的人。
真弓在星期日和節假日跟別的男性多次約會並不意味著產生了愛情。一個人孤獨地呆在公寓的四面牆裡太寂寞。去酒館上班之日可以分散精力,下班後可同熟客去逛六本木、赤坂,有時喝兩杯,醉醺醺地回家,倒頭便睡。然而,在停業之日,這身子就無法處理了。
平時,一到週末,一些男人總是前來邀她星期日出遊,人數多時,可以選擇其中投脾氣的熟客,這樣既可消除週日的寂寞,又可兼顧生意興隆。
儘管如此,今天的敗著是沒約上一個人。因為,當時以為既然去了箱根,回來時肯定要晚,即使佑太郎最終要回家去,但估計兩人也可呆到晚上10點鐘。
早知道這麼早回來,就不如同誰約定一下好啦。想找一個男人的玩樂對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不過,現在才去物色,怕是同哪個客人也聯繫不上。
“女兒的相親,算個屁事!”
真弓面對鏡子忿忿地說。她頭腦中在想像著相親時的情景:裝成端莊典雅、大家閨秀的三樹子,輕微歇斯底里的律子夫人,裝模作樣的佑太郎。另外三個人與他們一樣,一個一本正經的青年和他的雙親坐在旅館餐廳裡,六個人面對著面……“他這是愚弄我!”
突然,真弓向上梳理了一下頭髮,這股衝勁兒把耳旁粘著的假髮也弄掉了。
“算個屁,同我一樣年紀。”
真弓此時萌發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
給直江大夫掛個電話?
從表面上看,極像突然進發出來的想法,其實,細細琢磨一下,很早以前,即在讓直江大夫為她醫治腳脖扭傷時起,真弓就對他有意思了。
這個大夫又是單身……
她向東方醫院打電話問明了直江公寓的電話號碼。護士連她的名字也沒問便輕易地告訴了她。
他一定要大吃一驚!手撥號碼盤時,真弓自己也覺得太厚顏無恥了。當她再一次想到12點多鐘才能就寢,而這期間只能一人度過時,便產生了勇氣。
真弓撥動號碼時有點兒緊張。
電話鈴響了三遍才有人接。
“餵,餵!”
渾厚的低音。
“您是直江醫師嗎?”
“是的。”
“我是植草。”說完又補充說,“我叫植草真弓。”
“植草真弓?”
“上次我扭傷了腳,9月初曾讓您治過一次。”
“治腳……”
從眾多患者中,讓他把只治療過一次的患者回想起來,可不是件容易事。
“就是那次同院長一起去的,您記起來了嗎?”
“啊!”
“突然給您打電話,很對不起。現在您有空嗎?”
“有空?”
“我想見您一面。”以前她主動找男人,全是為了收款。今天她感到了一種新鮮味道,“是這麼回事,前些日子治好了的腳又有點疼。”真弓只好扯謊。
“若是那樣,請到醫院來吧!”
“可是,醫院裡有爸爸在,不,有院長在很不方便。能不能請您到附近的咖啡館會上一面?”
“不過,在那種地方也……”
真弓暗地想像了一下直江的困惑表情,不由得笑了。
“倘若可以的話,我準備去您府上,現在可不可以?”
“……”
“您家裡現在有客人嗎?”
“是啊。”
“那麼,明天怎樣呢,您每天幾點鐘到家?”
“大約6點。”
“那麼,明天那時。”
短暫的沉默。
“可以嗎?”
“那好吧。”
“那就一定,拜託啦。”
放下聽筒,真弓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從腋下到前胸已是汗淋淋的了。
真弓覺得自己乾了一樁大膽勾當,她解開襯裙肩帶擦了擦汗。這時,門鈴響了兩下。她朝門邊走去,從鎖孔向外看了看,佑太郎正站在那裡。
“怎麼啦,爸爸!”真弓慌慌張張開了鎖,她正在猶豫是否出去一趟,身上仍未換下衣服。佑太郎仍和兩小時前分別時一樣,穿著深藍色套裝西服,眼神卻比剛才險峻多了。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佑太郎坐到沙發上,滿臉怨氣,順手從茶几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卷來點上了火。
“您不是相親去了嗎?”
“可那個三樹子不見了。”
“不見了?能到哪兒去呢?”
“誰知道。”
“那麼,相親呢?”真弓突然想笑,但看到佑太郎那陰森的表情,強行收斂了笑意,“可她對今天相親的事也是知道的呀。”
“當然知道。”
“她原來不在家裡?”
“白天好像一直在家。到了下午突然說到澀谷去買點兒東西,走出家門後一直到5點也不見人回來。”
“是不是去看電影、觀戲劇什麼的忘了這事?”
“出門前,已經囑咐她要在3點鐘前回來,豈有忘掉之理!”
“那可怪了。”
“真是個讓人操心的東西!”
也許因為盛怒難於抑制,佑太郎拿著煙卷的手在微微顫抖。
“那對方的人呢?”
“向人家說了多少好話、道歉,這下面子全砸了。”
一想起沒有主角的相親場面與向人家低三下四說盡好話的佑太郎的窘態時,真弓就覺得可笑至極。
“虧她能幹得出!”
“想怎麼乾就怎麼幹,太任性了。”
佑太郎怒火中燒,顛了顛屁股,把剛抽到一半的煙卷掐滅在煙灰缸裡。
“她是不是對於這次相親,壓根兒就不同意?”
“若是不願意就說不願意,我也不強迫她。因為她說願意,我才特意趕回來的。”
佑太郎對於高爾夫球賽后,沒能參加座談會早早回家的事,也成為生氣的原因之一了。
“是不是您太太強行決定的?”
“不管是強迫還是不強迫,一旦同人家約定相親,就得按時到場,這才算講禮貌。如果不願意,可在以後拒絕嘛。”
“話是這麼說,若是讓父母吵煩了,那就控制不住感情嘍。像我倒想回絕一下試試,可從未碰上這相親的事,從哪兒回絕起喲!”
佑太郎被真弓譏諷了幾句,心情不快地沉默不語了。
“那麼,爸爸為什麼到這裡來了呢?”
“回家還不是光惹氣。”
“嗬,為了消除怒氣,跑我這解悶來啦。”
“還有,看看你是否規規矩矩地呆著。”
“我可沒跟別的男人調情啊。”
真弓由於剛才給直江掛了電話,心裡有愧,說話特別溫順。
“反正這年代的年輕女人都靠不住。”
“我和府上的小姐可截然不同。”
真弓起身去燒水了。她一邊燒水一邊覺得從來沒感到的痛快。狠狠地為難他一下才好,真弓還想說兩句幸災樂禍的話。
“府上的小姐不致於逃出家門吧?”
“她只穿著平時的衣服出門,不會出走。”
“會不會自殺呢?”
“你說什麼?”佑太郎鼓出他的小眼睛,說,“別講這種喪氣話。”
“可是女人一想不通,什麼蠢事都乾得出來呀!”
“你也想威脅我?”
“我為你擔心啊!”
“少扯淡。”
佑太郎表面說氣話,可心裡仍是放心不下。他站起來,走到門旁的電話機前,給家裡掛了電話。
“餵,餵!是我,三樹子回來了沒有?”
真弓一邊偷聽電話一邊縮脖子。
“什麼……還沒……”
佑太郎的沙啞嗓音煩躁起來了。
“混蛋透啦!總之,都是你這個窩囊廢造成的。”
看來是向妻子發洩著怨氣。
“是啊……當然啦!”
這時,佑太郎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嗯,一會兒……我正在一個朋友家……是啊……馬上回去。”
好像是被律子夫人詰問了去處,聲音忽然老實起來了。
“明白了,明白。”
說了兩遍,佑太郎撂下了電話。
“還沒回家呀?”
“向所有的朋友家掛了電話,都說沒去。”
“那可怪啦!”
“親戚家也沒去。”
“到底還是……”
“怎麼?”
“但願她還活著。”
真弓做了個深思的表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端了茶來。
“總之,她若是回來,準能跟我聯繫。”
佑太郎掏出西服內兜里裝著的傳呼機。外出當中,因患者或來客急需佑太郎轉回醫院時,便用此機呼他。到真弓這裡來事屬秘密,所以,也用上了這傳呼機。一有傳呼,佑太郎便往回掛電話。
“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看到佑太郎十分消沉,真弓也覺得有點兒可憐。
“那麼,你就一直呆在這裡嘍?”
真弓故意裝做沒有聽見剛才的電話一般問道。
“休息一會兒就走。有威士忌酒嗎?”
“蘇格蘭威士忌已喝光,喝這個行不行?”真弓拿出國產威士忌酒來。
“要摻水嗎?”
“最好用冰塊。”
“喝那麼大勁兒的不要緊嗎?”
“沒關係!”
佑太郎有點破罐子破摔了。
只因為女兒逃避相親便興師動眾地張羅,真弓心中感到不快。
“為這一點小事就鬧得全家不寧,您認為值得嗎?”
“我並沒有什麼不寧之處。”
“可您情緒反常,六神無主啊!”
佑太郎喝了一口威士忌。
“她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情投意合的男朋友?”
“絕對沒有。”
“這種事,您怎麼會知道?”
“我妻子說過。”
“母親也不會都知道。像我媽媽,我的事她就一點兒也不知道。”
“你媽媽常到這裡來吧?”
“即使來,也是我一個人在家。像我跟您的關係她做夢也想不到。”
“那是因為你們不住在一起的緣故。”
“那麼,以後就請她來這裡住。”
“算啦,算啦,別亂來。”
“我媽媽若是看見了您,準會嚇昏過去。”
“怎麼會那樣?”
“因為她血壓高。”
“你媽媽是住在立川吧?”
“是啊。”
“她幹什麼呢?”
“什麼也沒幹。”
“你也給她寄些零錢嗎?”
“寄點兒。”
佑太郎一杯接一杯地喝起威士忌,平時,喝一杯他就會滿臉通紅,可今夜一點兒也沒有醉意。
“聽我說,府上小姐是不是另有意中人啦?”
“若是有,她會向母親說的。”
“你敢打保票?”
真弓朝佑太郎頑皮地笑了笑。
與此同時,直江的房裡來了一位客人。客人就是佑太郎的大女兒三樹子。她正在直江臥室裡,面對暖爐坐著。
“那麼,今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直江喝完了杯裡的冷酒,向三樹子看去。三樹子兩手扶在膝蓋上眼向下看。
“你不回家,家里人一定很擔心,現在也許到處尋找著。”
三樹子微微點頭,歪著的脖子上仍留有幼稚的痕跡。 “你總算達到了逃避相親的目的。你父母也會從這次教訓中重新考慮的,是不是今天該回家去啦?”
“不過,我若是回家了,下次還會重演。”
“看樣子你對結婚本身並不反感。”
“是的。”
“這次相親的對像是個什麼樣人?”
“從K大醫學院畢業的28歲的醫生。”
“那不是挺好的嗎?你家裡父親是位醫生,你再嫁給一位醫生真是再好不過了。”
“這就是我所反對的。父母把我嫁給醫生,是讓那醫生繼承這所醫院。”
“開醫院的當然要這麼考慮。”
“可是,我不願當父母的犧牲品。”
三樹子咬著下唇,露出了皓齒。
“嫁給醫生為什麼就會成為犧牲品呢?”
“因為爸爸、媽媽並不尊重我的情感,他們只注意醫院。相親的對像也固定是醫生或是未來的醫生。而且,向對方說若是同我結婚了就讓他繼承醫院或是在取得學位以前支付研究費,還用一些別的條件作為誘餌,我覺得接受這些條件的結婚對象,不能算是一個好男子。”
“不,不能一概而論。”
“我不願意靠嫁妝多少,附帶醫院等條件嫁給別人。”
“其實,你不必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嘛。因為你父親不打算把耗盡心血積累起來的家業白白交給外人。像那種醫院現在要新建的話也需要五六億資金呢。但是,要賣給別人,如能賣上半價也就很不錯了。醫院只能用做醫院,不能用於其他途徑,特別是醫療器械、設備等物,賣給別人一錢不值。你父親怎能忍心讓親手創辦起來的如同自己兒子的醫院遭到那種不幸?!”
“那我怎麼辦?”
“前來相親的男人不一定都是那種利欲熏心,覷准你這位大醫院的小姐而來。其中,也不乏優秀之士,由於家貧而無法在醫學部繼續搞科研,也許在結婚之後真正地愛上了你的人。如果你們不相親見面,那就無法弄清他是哪種人。”
“迄今為止,我經過了幾次相親,沒有發現一個像你說的那樣人。”
“但是,這回也許就是那樣的人。你父母為你物色的人我想不致於太差。”
三樹子默然。她死盯著酒杯,態度堅決,看不出已被說服了。
直江把殘酒一飲而盡,重新又從一升瓶中直接往杯裡倒了一半。
“我向你說教似的談了這麼多,固然很可笑,但是因為你突然闖進來,我只好如此。”
“我來這裡是不是給您添了麻煩?”
“麻煩倒不覺得,老實說,只是嚇了一跳。”
“對不起!”
“雖然你到我這裡來了,可我並沒有好辦法。”
兩人暫時沉默了,遠方街上的噪音像潮湧一樣傳來。
“我再給你倒杯咖啡吧?”
“不,已經夠了。”
三樹子抬起頭來看直江。直江穿著藍地大島花紋的和服,盤腿正坐,抱著雙臂。他腰板直挺挺的,蒼白的臉上生著一些短胡碴。三樹子一邊偷看直江一邊把臉向右邊移去。一間房寬的書架上滿滿地排列著各種書籍。
“你是不是已有自己的心上人?”
一瞬間,三樹子像被彈簧彈起了似的猛抬起頭,天真的小窄臉上現出狼狽的神色。
“如果有就毫不含混地向父母表明。別這麼裝做沒有,又答應相親,到時候又逃避,這對男方很不禮貌。”
“可我……”
“單是為了結婚跟誰都沒大差別。總之,同樣給自己找麻煩,就不如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
“找麻煩……”
“結婚就意味著一對男女必須長期住在一起,是這麼回事吧?”
三樹子對他的一言一詞都想領會似的,認真看著直江。
“不,我沒有權利對你的婚事說三道四。”
“您為什麼不結婚呢?”
“這是我的興趣。”
“興趣?”
“對,就像飯不如酒香一樣,個人愛好。”
直江又倒上一杯酒,一氣喝下,細而尖的喉結向上浮起又向下落去。
“前天你讓我好等!”
“好等?”
“芭蕾的彩排。”
“啊,那天突然來了客人。”
“是個女人吧?”
“……”
“我給您掛了電話,一個女人接的。”
三樹子說完,自己對這個大膽的謊言也感到臉紅。
“請原諒!”
“沒什麼。”
直江靜靜地站起來,整理一下和服的前襟,然後,坐到三樹子的旁邊。
“把臉轉向這邊!”
“啊!”
轉過臉來的一剎那,直江的長胳膊摟住了三樹子的上身。
“啊……”
直江把摟在胳膊里左右躲閃的臉龐向上抵住,把自己的散發著酒氣的嘴唇向小而美好的三樹子的嘴唇壓去。緊閉的三樹子的眼角微微抽搐著,雪白的臉蛋兒被直江吸癟了。好像等待她認輸一樣,直江長時間地保持著同一姿勢。
開始時那種強烈抵抗漸漸地弱下來,不一會兒,三樹子的身體變得異常綿軟溫柔了。直江好像等待著這一時刻一樣,繼續親吻之後,緩緩地將三樹子的矮小輕盈的身體抱向床上。
次日下午5點30分,真弓從惠比壽的公寓出發了。從惠比壽到直江住的池尻乘汽車大約十五六分鐘的路程,但這只是從醫院打聽到的住址,又是初次去,所以她提前出發了。
由於晚間下班擁擠不堪,車子到池尻用了20分鐘。真弓在事先問好的汽車站向前第二個交叉口處下了車,在拐角的水果店買了蘋果和葡萄,向店主詢問了池尻高地住宅。
“從這往前向右拐過第一個路口,再走200米左右有個白色的八層樓。”
水果店的女主人還特意走出來站在人行道上指點。道謝之後,真弓心情覺得有些緊張。
眼看著就要到那個大夫的家裡啦!
這真是一出“弄假成真”的戲。不過,這個“真”的一步棋隱藏在真弓心裡,可並非一日了。
拐過路口,走上兩三分鐘,右方有個白樓,小胡同里開著幾家壽司店和麵條鋪,這幢樓房好像在高傲地斜視著它們。真弓看到這些,忽然心裡發怵了。儘管從前為了治病見過一面,但現在竟闖進如同初次見面的醫生家裡,太厚顏無恥了。
還是算了吧……
她站在樓門口朝里邊觀望。透過寬大的玻璃門,可以望見裡面的檸檬色一樓大廳,右方掛著一排信箱。
他會不會覺得奇怪?
當她又一次抬頭仰望,回過頭來時,一個中年男人從後面走了過來。真弓像被他的視線頂著一樣走進了樓門。那人朝真弓掃了一眼之後,超越過去,拐向一樓右邊去了。
真弓好像得救了似的朝左方的電梯口走去。直江的房間是五樓518號,兩架電梯現在都在高層處。
她一邊等待電梯下來,一邊扶正脖上的圍巾。白色大衣配上檸檬色圍巾一定很合適,但她覺得沒把握。後面又來了兩人乘電梯,她又像被頂了一下似的趕緊乘上電梯。
出了電梯,來到五樓,這裡十分寂靜。真弓聽著自己鞋跟的迴聲,膽怯地順著走廊向右讀起房間號碼來。向西延伸去的走廊從510號開始,518號是盡頭倒數第三個門。門上掛著個“直江”兩字的名牌。
真弓在門前調整了一下呼吸,看了看名牌旁的黑色房門。房門靜悄悄,窺探不出門裡的動靜。名牌之上釘著一塊自來水公司的用戶牌,旁邊有個塑料罩,裝有煤氣表和電度表。這在新建公寓是必不可少的點綴,但對真弓卻覺得非常新奇。
真弓又猶豫了。本來可以伸手去捺門旁的門鈴,但她躊躇了。
會不會被爸爸發覺呢?
佑太郎的臉龐浮現在眼前,他那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可是,我的腳脖還疼啊。真弓看了看手錶,已經是6點5分了。
我是在上班前順便到這裡的,並沒幹什麼壞事呀。 8點到酒店就行,頭髮已經梳理好,光剩下去上班了。從池尻到銀座有30分鐘就足夠。
讓他檢查一下,然後就走有什麼不好?電梯又像停下了,走廊盡頭傳來了門鈴聲,說話聲和腳步聲。
真弓狠了狠心按了旁邊的門鈴。
門里傳出了門鈴的響聲。真弓知道正門上有個窺視孔,便向門旁閃開了身子。因為她怕直江從那小日元眼裡看她,她覺得那多不好意思啊。
直江還沒來開門。已經用手指地按過了,裡面也有兩三次鳴響。如果他在屋裡,肯定能聽見。
難道他不在家?
真弓又重新用力按了一次。霎時間,門開了。她慌忙撤回按鈴的手,面前,穿著和服的直江握著門把手佇立著。
“我是,昨天晚上給您掛電話的……”
“啊。”
直江點頭並往旁撤了一下身子。
“請進!”
“我不會給您添麻煩吧?”
“我剛要睡著,想不到……”
“那我以後再來打擾。”
“不,沒有關係。”
直江搔了一下蓬亂的頭髮,關好門,上了鎖。
真弓為鎖門犯了疑心,但仍走了進去。
“這是我給您買的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
真弓遞過水果來,直江連看都不看一眼。便在暖爐前坐下了,真弓不得已也穿過廚房走進里屋。一面是窗戶,一面是書架和寫字台,另一面有床。看樣子是躺下了,床上的毛毯掀在一旁雜亂無章。真弓覺得她來到了不該來的地方,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但現在又不能逃走。
“飲料只有酒類。”
“不,不必啦。我來只是想求您給診察一下。”
真弓像淑女一樣規規矩矩地回答說。在銀座酒吧間極受歡迎的這個紅人,來到單身漢的醫生的房間時,情況就不同了。
“本來應該到醫院拜訪您,不知為什麼就是不願去,這才……”
直江並不回答真弓的辯解,只把擺在暖爐上的雜七雜八的書和筆記本向右方推了推。所有的書都像是醫學方面的大部頭的外國文獻。
“在您休息時間,突然闖到府上,對不起!”
“這倒沒有什麼,你的傷是在兩個月以前治的?”
“9月上旬。”
“是踩空了樓梯,扭傷踝骨的,對吧。”暖爐的台上有一個酒杯,那裡還有三分之一的酒沒喝完。 “那麼,讓我來看看。”
“就在這裡嗎?”真弓環視了一下房間。她來治腳是個事實,但是,真要診察時,又覺得在這樣普通房間裡有點奇妙。
“請你躺在那個沙發上。”
直江毫不客氣指著沙發,站起身來。
“脫下襪子。”
既然是來治腳,脫襪子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受別人命令卻是做夢也沒想到。
“兩隻全脫。”
脫當然要脫,可真弓這長統襪是同三角褲叉連襠在一起的。
“這……”
“我轉過身朝窗戶那面看。”
不等真弓說完直江轉過身去,背朝這邊,走近陽台那邊的窗前。
真弓此時後悔不該任性地闖進這間房子來。雖然說是看腳,可這是只有兩人的密室。在醫院可以隨便做到的事,在這裡情況就不一樣了,一切都同淫亂和暖昧聯繫著。
早知如此,不如約他到咖啡館裡問問病情就算了。
這腳本來就沒問題,只是穿著高跟鞋多走了路,腳脖微微感到疼痛而已。而這陣子早就不那樣了。說腳疼只是作為同直江會面的藉口,不是今天非看醫生不行的事。
今天一心一意要來會直江,是因為昨天聽了佑太郎女兒相親的事,突然感到寂寞引起的。看來,這種做法也太輕率了。
擺出這副架勢讓他看也太……能同直江兩人在一起並不感到懊惱,然而,從醫生和患者的立場相會,可太沒意思了。
“脫好了嗎?”
“是,這就好……”
真弓不顧體面尖聲尖氣地回答後,朝窗戶那面望去,直江確實面向窗外看著。她慢慢捲起連衣裙的底襟。因為連衣裙很短,馬上夠到了緊身的腰帶處,真弓一面盯著直江後背,一面把褲叉脫到膝部,再往下一使勁把襪子全扒掉,迅速把它壓到了大衣底下。
“脫掉了。”
“那麼,你躺在那裡!”
直江轉過身來,用下巴指示說。真弓望著直江的眼神,徐徐躺下去。
“是右腳?”
“是的。”在明快的藍色短連衣裙下,兩條裸腿平放在沙發上了。
“是腳脖處?”
剛一觸摸,真弓便忽地縮回了腳。
“放鬆,放鬆,是這裡疼?”
直江順著腳脖周圍從外向裡依次按去。
“有點兒。”
“這裡呢?”
“不。”
“這裡不疼吧?”
“是的。”
說實話,是疼還是不疼真弓也不太清楚。
“輕輕地屈膝!”直江的一隻手捏在踝骨上,一隻手抓住腳尖,而且,把腳向上下左右扭動。
“這回怎樣?”
“……”
“不疼嗎?”
說疼也疼,說不疼也不疼。現在已經不再是腳病的事,而是被他摸著腳,被他看著,頭腦已不清晰,只覺得昏昏沉沉的。
直江進一步從小腿向膝蓋部檢查。真弓覺得她被偷看了從腳尖到裙子深處的密處,臉紅心跳,喘著粗氣。
但願他快點兒檢查完。
真弓覺得時間太長了,但實際並沒有多長時間。
“好了。”
聽到直江的喊聲,真弓像個彈簧布娃娃一樣,忽地坐了起來。
直江到廚房水池去了,真弓慌裡慌張從大衣底下掏出連襠襪,搖搖晃晃伸進右腳。廚房那邊有水流聲,大概是直江正在洗手。一想起那是因為摸了自己的腿腳時,臊得真弓真想一下子跑掉。
“這回只是從外部診察的。”返回來後,直江仍坐在先前暖爐前的位置上說,“看樣子不用擔心了。”
這一點真弓自己也十分明白。
“確實不是骨頭方面的病,是連結腳脖並節的韌帶受到挫傷,緊跟著又被抻拉了一下,這部分已經恢復原狀了。”真弓順從地點了點頭。 “只是高跟鞋之類不穩定的鞋,對這恢復部分會施加壓力,最好不要穿它。”
“一直嗎?”
“兩三個月就行,走短路也沒有妨礙。”
“對不起!”
“從哪方面說都不礙事,慢慢會好起來的。更不必往醫院跑。”
煞有介事地跑來診治,竟說什麼事都沒有,真弓可有點惋惜。
“夜間有時也一剜一剜地疼。”
“不穿高跟鞋,立刻見效。”
“腳也易疲勞。”
“都是同一個原因。”
當場就被答复,真弓再也無計可施了。
如果就這麼回去,為啥來這一趟呢?
反正腳也被看了,剛才那股害臊勁兒也過去了,真弓反而有了膽量。
“聽我說,我今天來這裡看腳的事,希望別告訴爸爸。”
“就是不向院長說,好,我明白啦。”
“爸爸最近情緒不好。”
“是嗎?”
“您沒注意到?”
“沒有。”
“讓我告訴你吧!”真弓願意在直江兩人之間搞點什麼秘密,“小姐為相親逃跑了!”
“噢?”直江盯住煙捲菸霧,不動一動。真弓生氣地說道:“我說的是三樹子小姐。她似乎另有意中人了。”
“是嗎?”
“昨天晚上因為相親泡湯啦,爸爸大發雷霆,在我家裡一直呆到很晚。”真弓言外之意是炫耀一下自己,她抬頭看著直江繼續說,“一直等到十一點鐘,也沒有聽到家裡來電話說小姐回來,於是,心神不定地回家了。起初,以為小姐很快就能返回家來,可是,我說:是不是尋死上吊啦,這麼一咋唬,他可沉不住氣,回家時臉色蒼白。”
“……”
“然而,今天中午,爸爸來電話說,小姐今早回家來了。”直江點頭,把殘酒一口喝光。 “我以為她只是一個一般的小姐,可膽量夠大的呀!這種話您不感興趣?”
“並不是不感興趣。”
“大夫,您見過三樹子小姐嗎?”
“見過。”
“您以為如何?”
“我認為是個好姑娘……”
“光這些?”
“是的。”
“我告訴您一個好消息,願意聽不?”
“怎麼都行。”
“我告訴您以後,您可得聽我的。”
“是怎麼回事呢?”
“您不同我約好,哪能隨便告訴您。”
直江站起來,從洗臉池下拿出一隻一升的酒瓶,直接往空杯裡倒。
“你不喝嗎?”
最近真弓的酒量大增。酒吧下班時,她總是喝得醉意朦朦。
“是冷酒。”直江想去再拿來一隻杯子。
“不,我自己去取。”真弓麻利地站起來,到洗碗池去了。
“架子上的杯子可以用嗎?”
“請吧!”
洗碗池上安裝著不銹鋼碗櫃,那裡擺著咖啡杯和玻璃酒杯,都一色都口朝下扣著。旁邊的印花餐巾疊放得有棱有角,不像是男人整理的。
“有誰來給您做清掃活計嗎?”直江不答,只顧往真弓拿來的酒杯裡倒酒。是不是位很漂亮的女人?直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像沒聽見一樣只管喝酒。真弓因為直江不回答,氣憤地咕嘟一口喝了不少。真弓喝慣了威士忌,覺得這清酒甜絲絲的,很爽口。
“讓我來給您做女傭行嗎?”
“剛才你要說什麼來著?”
“說到半道被岔開,忘了,請原諒!”真弓又喝了一口,“您能發誓不對任何人說?”
“好的。”
“一定?”真弓從下往上看直江,說,“您不認為我像誰?”
“像誰?”
直江從正面看了一下真弓,真弓的臉部輪廓窄長,眼大而有神,鼻尖略往上翹,微微有點兜齒,儘管是個美中不足,但相反會惹得男人喜愛。這個特徵真弓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看不出來?”
“你像的那個我認識不?”
“當然認識。”直江不審地深思起來,“那麼,再給您一個線索,這人是醫院里人的人。”
“醫院?你指的是東方醫院?”
“是啊。”藉著酒勁兒,真弓的言詞變得親暱了。
“醫院裡的人,是護士嗎?”
“不是,是男的!”
“男的?”
“您常把身體給他看。”
“給他看身體?”
“還不明白?”
“不明白。”
“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就是X光技師澤田武男的姐姐。直江重新端詳了真弓,男女兩人雖然有些差別,但大眼睛、翹鼻子方面給人的感覺是相同的。您驚訝了?”
“但是,你們倆的姓不同啊!”
“可我們倆確實是姐弟,弟弟是我母親再婚以後生的孩子。”
直江彷彿再要確認一下,仔細看了真弓:
“院長知道他是你弟弟嗎?”
“當然知道。是我懇求院長僱用弟弟的。”
“原來是這樣。”
“我時常聽武男說您的事。”
“你們沒有住在一起吧?”
“我住在惠比壽,弟弟住在醫院宿舍,不過,時常通電話。”
“澤田君知道你和院長的關係嗎?”
“不十分知道,他大概以為我們是在酒吧認識的。所以,請千萬不要把我的事告訴他。”
“這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弟弟很崇拜您。”
“崇拜我?”
“是的,他說您雖然有些可怕,但是位了不起的人。直江默默地喝酒。聽說您辭掉了大學職務,仍然自己出錢搞研究。”
“……”
“弟弟說:您以自身作實驗,在研究骨骼。”
“可能是他誤會了。”
“您不用隱瞞,我看過您的X光片。”
“我的X光片?”
“是啊,就是您從各個角度照的幾張X光骨相片。”
“什麼時候?”
“上次,我到醫院治腳時,有很多照片在牆上貼著晾曬,我問都是誰的,他說都是您的。黑的地方浮現出白色的骨頭,初看時真有點害怕,但漸漸也就習慣了。”
“……”
“那是研究什麼呢?”
“不是研究。”
“既然不是研究,為何照那麼多呢?”
“只是隨意照照。”
“光是出於興趣才不會干那種事呢?是不是您覺得哪裡不好?”
直江不答,只喝酒。 “當我想像您在暗室裡,仔細揣摩那骨相的神態時,心裡太格登一下子。好像有點兒害怕,感到殺氣騰騰的。”直江看著變暗了的窗戶。
窗外都市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紅艷豔的。盯緊窗戶的直江的表情,好像有說不出的苦痛。 “上次您給我看腳時,我就覺得你的眼睛非常銳利,從側面看更覺得可怕。”
“是嗎?”
“您光看骨相真的不害怕嗎?”
“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
“我從那次以後,時常夢見骨頭。”
“怎麼個情景?”
“白色骨頭從黑暗中蹦出來,嘁裡喀喳碰到一起,卡巴一下折斷等等。”
“好啦,不要說啦。”
“您討厭這話嗎?”直江一口氣喝乾了酒,說,“我也害怕和討厭這些話,但怎麼也忘不了。”
也許直江感到憋悶,向後挺了挺身子。
“看著骨相您想什麼呢?”
“什麼也不想。”
“當我看您的骨相時,覺得連您的整個心情都看透了。”
“……”
“我覺得您就像那白色骨頭,冰冷、淡漠、枯燥,誰也不容進入。”直江又往杯裡倒酒。您很喜歡酒吧。
“你一會兒要去上班,對吧?”
直江翻起微醉的眼睛點點頭。
“我打擾了您?”
“不是打擾了我,而是我想躺一躺。”
“您哪裡不舒服?”
“不。”
直江輕輕皺了一下眉,便仰臥到暖爐後面的床上去了。直江蒼白的額頭上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哪裡不舒服嗎?”
“……”
“疼嗎?”
“後背稍稍有點兒。”
直江背朝真弓,為了抵抗疼痛蜷曲起身體。
“我給您錘錘嗎?”
“對不起!你走吧。”
“可,我怎能……”
直江嘴咬著枕頭呻吟著。
“不要緊嗎?我給您請醫生吧?”
“我就是醫生。”直江突然用嚴厲地聲音喊道,“從寫字台右面的抽屜裡給我把注射托盤拿來!”
“注射托盤?”
“一個白盒子。”
真弓跑到寫字台前,拉開抽屜,抽屜裡有外文小冊子和x光片等雜物,其中有個白色的不銹鋼小盒子混雜在中間。打開一看,有兩根針管和十來支針劑胡亂地裝在裡面。針劑有四五厘米長,無色。
“快點兒……”
直江低聲呻吟著,真弓將打開的注射盒原封遞給了直江。
“別看!”
“啊?”
直江用犀利的目光看了真弓一眼,從床上一躍而起。赤手彈斷針劑瓶頭,把無色液體吸入針管裡。直江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拿針管的手也微微抖動者。
“不許看!”
被他一呵斥,真弓慌忙將臉轉過去,直江仍然發出輕聲呻吟。
轉過臉去之後,眼角余光仍可看見直江挽起袖子,露出兩隻胳膊,他的手是那樣的蒼白,沒有血色,根本不像是一個男人的手。
直江微微歪著嘴,沒有消毒就將注射針直接扎在自己慘白的手腕上。
液體徐徐從玻璃針管裡流了出去。真弓一邊看著一邊覺得自己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如同上次次看的黑色照片底片中的白骨那樣陰森可怕,心情鬱悶。直江將注射針從自己的手腕上拔出來,然後直接將針筒塞到托盤裡,空藥瓶在托盤中來回滾動,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還不走!”
直江再次用冰冷的目光看了真弓一眼,然後閉上服睛。仍是那副趴在床上的姿勢。可能是疼痛的原因,低聲呻吟的聲音持續了約十來分鐘,在此期間,真弓一直目不轉睛地耵著臥在床上的直江。呻吟聲時大時小,聲音大的時候,直江的頭不住地搖動,他那沒有光澤的頭髮在柔軟的枕頭上左右擺動。時間一點點過去,呻吟逐漸減弱,最後終於沒有聲音了。可能是打針起了作用,直江就那樣趴著睡著了。他的臉只有耳旁部分是亮的,其他地方由於處在暗處而顯得發暗。真弓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之後,慢慢站起身,拿起枕頭旁的注射托盤,取出裡邊的空針劑瓶,並將剩下的擺齊放在小格里,然後蓋上蓋子。抽屜裡邊雜亂無章,真弓沒有理會,將小盒放回原處,然後關上抽屜。此時直江的呼吸低沉而安穩。真像是剛從惡夢中驚醒過來似的喘了口氣。最初真弓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個情景,別說是想,她甚至不知道直江還有這麼陰暗的一面。碰到直江那樣一種情景確是偶然,不過直江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是在談論骨頭話題的時候開始的。這是否導致直江背部的疼痛,真弓不曉得。一個大男人會因為一段話而後背疼得額頭冒汗、甚至到呻吟的程度,這真無法想像。但從那一刻開始直江就迅速表現出疼痛的樣子,這點是毫無疑問的。是不是不能提到骨頭的事情?真弓雖然不敢確定,但她感覺自己一定是對直江說了那些不該說的令他不愉快的話,她看得出直江的因此極其痛苦。
“對不起!”
一邊自言自語,真弓一邊擦拭睡著了的直江的額頭上的汗水,將他俯臥的身體翻過來。直江的身體因藥效的發作而變得軟弱而率真。真弓將揉皺的床單弄平,將被子拉到他的肩頭上面,然後開始收拾暖爐上的玻璃杯。直江喝酒的杯子仍然滿斟者酒,台子上、從托盤中取出的藥瓶滾落一邊。
真弓將它拿在手中,試者看懂表面的文字,但上邊全都是些西文及三角形的圖形,根本看不明白。
她將玻璃杯拿到洗物台,把裡邊的酒倒掉,然後用水清洗。就在剛才自己還說要幫他收拾家務,想不到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現實。真弓為事情急速的轉變而感到吃驚,同時又十分享受現在的狀態。
將酒瓶放回原處,把酒杯洗乾淨,再擦擦桌子,做完這些事情后,就沒事可做了。房間整齊得甚至讓人覺得不舒服。
不如還是回去吧。
真弓看了著手錶,七點過五分。離八點上班還有一點時間。她又端詳了一下直江的睡態,直江直挺挺得向上躺著,雙眼緊閉,高高的鼻樑在他慘白的面容上投下一處陰影。
雖然無事可作,可如果就這樣連招呼也不打就走掉的話,真弓覺得很不好,但把人家喊醒更不好。於是她點上支煙,決定再等二、三十分鐘。
點上煙,剛抽了一會,這時電話鈴響了。真弓將嘴裡的煙拿開,回頭看了看床上,直江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繼續沉睡著。
電話繼續響著,數著鈴聲響了五次之後,真弓來到了電話機前,直到又響了三聲,她這才伸出了手。而這時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電話被掛斷了。
真弓又回到醒爐前,直江依然沉睡不醒。城市聽所有的嘈雜聲從遠方交錯地傳來,惟有室內靜得出奇。真弓恍惚覺得自己從很久以前就曾像現在這樣為直江護理。
當她沉浸在這種幻想中,內心感到非常充實時,電話鈴又響了。
這次她又等了五聲,五聲還沒停時她便站了起來,電話鈴繼續響著,又等了三聲響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