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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花冷

一片雪 渡边淳一 25075 2018-03-18
每年三月是年終的結算期,所以所有的公司都同樣顯得格外繁忙。伊織的事務所雖小,也不例外。 一年來,建築業雖然蕭條,但伊織這裡總算想辦法度過了難關。僅從工作量來看,與上一年度相比,增長了將近百分之十。這個成績與大量參與建築地方美術館、開發新型住宅區和公園等這類公益事業有關,但從根本上說,還是取決於伊織本人的工作能力。 伊織祥一郎這個名字,在建築業內享有盛名。他同時還兼任政府或者公共團體有關建築和環境問題等各種委員會的委員。無可否認,這一切都很有利於他的工作發展。 但是,最根本的還在於伊織獨特的工作表現。無論怎樣享有盛名,如果缺少實力,那也無濟於事。伊織和其他建築師不同,他的設計中很少有那種強調獨創但結果卻形象怪異的感覺,基本上屬於正統派,而且設計合理,又注意融進時代特徵。因此,他的設計整體上幽雅大方,贏得了客戶的信賴。

村岡曾經說過,伊織的設計充分體現了伊織本人的性格。整體設計十分諧調,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 人們都說,文如其人,設計體現性格,這或許不無道理,但果真能體現性格來嗎? 長期以來,伊織置妻子和家庭於不顧,離家出走,結交新的女人,還與別人的妻子打得火熱。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人們只能認為這個人沒有一絲一毫溫柔和藹,相反,倒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傢伙。 不過,當他單獨和女人交往時,倒是常常可以看到他溫柔的一面。即使對待妻子,雖然在他已經醒悟到已經不再有愛情存在,因而談不上溫柔體貼,但他仍打算為她盡其所有。至於笙子和霞,伊織始終盡量設法關心幫助她們。雖然有時幾個女人同時找上門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夠老練,不過是他優柔寡斷造成的結果。

儘管如此,對於伊織來說,這一年確實是動盪不安的一年。年紀已經四十過半,又返老還童,像個青年人一樣地熱戀霞,鬧騰的結果是與持續了四年關係的笙子分道揚鑣,而且還跟妻子離了婚。就女人問題而言,這一年確實是驚心動魄的一年。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糾紛不斷的一年中,他的工作卻還比較紮實,目前著手設計的多摩地區綠化帶,在地方乃至全國都引起了廣泛的反響,他親自設計的兩個美術館也受到好評。目前正在施工的城市廣場雖然曾經鬧了點糾紛,但看來建成後也將引起很大反響。也許是由於近來工作進展順利的緣故,聽說他今年春天還要參與中東的大城市開發項目。如果承接了這項設計的話,他將首次登上海外的舞台。工作上一帆風順,但和女人們卻糾葛不斷,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年。

一般說來,和女人糾纏不清,勢必影響工作。然而去年一年卻截然相反。其實還不僅僅去年如此。他和笙子熱戀時,正在設計K市的美術館,結果獲得了M公司的建築設計獎。不知什麼緣故,和家庭中風平浪靜的時候相比,熱戀的時候工作起來,覺得很充實。 莫非工作熱情和迷戀女人的激情同出一轍…… 如果沒有足夠的熱情,就不可能迷戀並且說服女人。特別是已有家室的人,更需要特殊的耐力。不管比喻是否恰當,伊織對女人確實有一種類似完成項目時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持久力。人們常常以為,只要顧家,就是一個誠實的好男人。其實在這種男人中,有不少人缺乏毅力,雖然喜歡別的女人,卻感到無力征服。因此也可以說,誠實的反面也就是頹廢和懦弱。如果只龜縮在常識和倫理的範疇裡,那麼無論做任何事情,他都會易於處世,並且容易被社會接納。他本人感到輕鬆,而且也不必花費精力。但是,結果只能是一生平庸,隨波逐流。

伊織卻不想平平庸庸地過一輩子。他雖然並不希望平地起風波,但他始終認為挑戰意識是一種動力,能夠推動他的工作和愛情生活。 這一天,他心情愉快地走向新幹線的八重州站口。他要再次和霞一起旅行。按照常識,和為人妻者出去旅行,當然為人所不容。引誘者和被引誘者都屬道德敗壞。 然而伊織卻不理會這些。壞就壞,他無所謂。現在,自己就是需要霞,就是要和霞一起享受旅遊的樂趣。什麼對不住霞的丈夫啦,什麼缺乏社會常識啦,事到如今,他已經顧不得再沒完沒了地想這些。 愛本來就是一廂情願而又自私的東西。很久以前曾經流行過一首歌,名叫《二人世界》。無論是年輕人,還是中年人,都曾經跟隨那優美的旋律抒情地唱過這歌。然而,仔細想來,“世界是為兩個人而創造”這句歌詞未免過於武斷。如果這世界只為兩個人存在,那該是多麼荒唐。世界自然也應該為孤獨的人、老人、貓和狗以及花草樹木而存在。一旦相愛,人們就產生一種錯覺,似乎這世界只為他們二人存在。愛正是這樣具有自我中心和自以為是的性質。實際上,也正因為如此,愛才魅力無窮,難捨難棄。

不過,他之所以認為愛具有自以為是的性質,也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內疚的緣故。如果從一開始就理直氣壯,那也就沒有必要編織這些道理。但是,無論是第一次與霞去奈良,也無論是去歐洲,伊織始終受到良心的苛責。他總是反問自己:這樣做對嗎?同時又自己得出結論認為沒什麼不可以。況且如今自己已經和妻子離婚,比起那時來,心情輕鬆多了。至少就自己而言,他不再感到內疚。 現在,他反過來倒為霞的丈夫感到擔心。霞的丈夫到底是否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一起去旅行呢?他難道根本沒察覺到自己的妻子已經委身於別的男人的愛撫之中?只在東京幽會還感觸還不深,一到外出旅遊,他總感到有一種內疚感。 但是這種事說起來就沒個頭。愛也是一種鬥爭,兩個男性同時追求一個女性,必然要爭鬥。再說,如今自己正在成為勝者。爭鬥之中,根本談不上同情。

正當他這樣告誡自己時,汽車已經到達八重州站口。 他和霞約好下午一點在八重州站口見面,地點是新幹線的中央檢票口。 車票是一點十二分發車的“光號列車”。 伊織到站時間是差十分一點。近來,因為星期六也常塞車,所以他稍微提前一些出來的,沒想到一路暢通。所以就早到了一會兒。他穿過檢票口,徑直走到約會的地點,發現霞還沒來。離開車還有三十分鐘,用不著著急。伊織把包放在柱子旁邊,點燃了煙。 可能因為是星期六,檢票口附近人群熙熙攘攘。大概是一列上行列車正好到站,旅客們提著各種各樣的行李下車了。像是一種呼應,逆行進入站台的旅客也很多。可能是由於一部分學校已經放春假,人流之中,年輕學生與合家旅行的人們特別顯眼。

伊織望著人流,同時留神看著八重州站口的方向。霞來的時候,肯定要從那邊的樓梯走下來。上次去奈良時她穿的是和服,說不定今天還穿和服來。 霞個子雖然不高,但穿著和服的身段一定特別顯眼。 人越來越多。伊織走到離售票處較近的空地。他站在這裡,也可以看清八重州站口方向湧來的人流。 伊織看著前方,思索著今天的計劃。乘一點十二分的“光號列車”出發,四點鐘可以到達京都。先到旅館,休息片刻之後上街,七點左右吃晚飯。旅館靠近東山,晚飯前可以一邊品茶,一邊欣賞庭院的景色。 這時,他看到又有一股新的人流湧出了車廂。伊織看了看檢票口前面的時鐘,已經一點過五分。再不來就要誤車了。伊織擔心起來,在檢票口附近左尋右找,可就是看不到霞的身影。他們昨天曾經再次通過電話核實了約會的時間和地點,肯定不會搞錯。伊織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注視著人流。

又等了一會兒,霞依然沒來。也許她已經先進了站台。伊織不放心地到十二分發車的站台上去看了看。列車已經打開車門,乘客幾乎都上了車。他專門到一等車附近察看了一遍,但車廂里和站台上都沒有霞的人影。 伊織拿著車票,霞不可能先上車。他又轉回身來到檢票口找了一遍,仍然不見霞。到底是怎麼回事?正當他情不自禁地踮起腳尖四下張望時,揚聲器通知,一點十二分的“光號列車”馬上就要發車了。 鈴聲響了,站台上的時鐘錶針指到十二分。伊織出了站台,走出檢票口。他又回到約好見面的地方看了一遍,還是沒有霞的影子。 到底怎麼回事…… 在此之前,霞從未爽約。在飯店或者公寓幽會時,就是有時晚一些,大約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之後也一定會來。然而今天過了約好的時間依然沒來。

老實說,一直到臨開車,伊織還堅信她不會不來。 為什麼沒來呢?是誤了電車?還是突然出了什麼急事? 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也該打個電話來。今天出發之前,伊織一直呆在青山的公寓裡,沒接到電話。 如此看來,是在來的途中出了什麼事情…… 伊織再一次環視四周。檢票口附近,出出進進的人依然很多。已經到了星期六下午,人似乎越來越多了。 伊織又等了一會兒,走向售票處,把車票改簽成下一趟車,又回到剛才等候的地方。 也許是她弄錯見面地點了?或者搞錯時間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別的原因。 伊織繼續等待。揚聲器又傳來了下一趟“光號列車”發車的通知,檢票口上方的指示牌不斷變換著。過了約定的時間已將近三十分鐘。伊織走向檢票口左手的“問訊處”,詢問湘南列車的運行情況,得到的回答是沒有異常。

時鐘指針一蹦一蹦地向前轉著,指向四十分。 “再等五分鐘……”他安慰自己,繼續等下來,但依然不見霞露面。 看來,這恐怕不單純是遲到。伊織又環視了一遍四周,感到霞確實沒來,於是走向左邊的公用電話。 如果霞正在來這裡的途中,即使打電話,本人也接不著。接電話的不是女傭就是她女兒,然而霞不會把今天的事兒實話實說地告訴他們,可能只是隨便編個理由。而如果這時找霞,反而會引起懷疑。 伊織拿著話筒猶豫不決。再稍等一會兒吧!但是到這時候還不來,那就肯定出了什麼事。他正不知所措時,一個年輕小伙子從後面探過頭來,意思是說,如果不打的話,趕快讓開。伊織被逼無奈,撥動了電話號碼。 撥完了堂的局號碼接著要撥霞家的號碼時,他又猶豫了。不來就算了,著急打電話過去,實在沒面子。剛想到這裡,咔嚓一聲,硬幣掉進去,電話通了。他耳朵聽著話筒還在猶豫著想掛斷電話,裡邊已經傳出了女人的聲音。聲音年輕而顯得冷淡,是她女兒。 “啊,你母親在家嗎?” 剎那間,對方驚叫一聲,顯得有些慌亂。好像只聽聲音,她就已經知道是伊織。 “她正在休息。” “正在休息……” 伊織鸚鵡學舌似地重複了一句,接著又問: “是不舒服嗎?” “哎,有點……” 女兒支吾著,不肯回答。 “生病了嗎?” “……” “能請你母親接電話嗎?” “她正在休息。” “她在家嗎?” “是的……” 女兒的回答不得要領,但從她態度來看,事情非同尋常。 “那麼……” 伊織點點頭,意識到不能再問下去。於是又說道: “請轉告你母親,我來過電話。” 放下電話後,伊織開始思索起來。 昨天通話時,霞隻字未提生病的事,答應肯定按約好時間前來。如果現在正休息的話,難道是通話之後突然生病了?但是在此之前,他從沒聽霞說過有什麼病。她雖然說過血壓稍微偏低,有時貧血,但這總不至於影響她前來赴約。也許是得了什麼重病? 但是,最令人擔心的是她女兒說話的口氣。一聽是伊織的聲音,她答話的聲音立刻顯得很狼狽,只說了一句,“她正在休息”,就立刻閉口不語,問她什麼,她都只是重複著同一句話。霞如果在家,總該出來接個電話,但卻根本沒這種跡象。相反,伊織感到,她是想阻止霞和伊織說話。 無論如何,照目前這樣子,不可能再去京都了。正因為和霞在一起,他才想去。獨自一個人,根本沒必要出門。但如果不去,又必須退掉旅館和車票。車票倒還好說,旅館好說歹說才定下的,實在難以退掉。然而,又不能放置不管。伊織當即給京都旅館打通了電話,解釋說一同前往的另一個人因急病不能去了,鄭重地表示道歉。 “我們根本沒什麼,以後有機會請來光顧。” 話雖說得客氣,但能想像得出對方不高興的表情。放下話筒,他又環視了一遍檢票口周圍,依然不見霞。如果生病,究竟是什麼病?也許是胃痙攣或闌尾炎,或許是受了外傷。如果受了外傷,也該直說呀!伊織思索著向八重州站口方向慢慢走去。 剛才還在做今晚的美夢,但得知不能見面,他立刻就洩了氣。出師不利,碰了一鼻子灰,他感到心裡憋的慌。看樣子,目前也只能先回家去等霞的消息。 他說服自己,準備回公寓,但忽然想起離開家時富子還在,所以又給公寓打了個電話。 “有電話嗎?” 出門時說好了要去京都,中途又突然給家裡打來電話,富子也似乎感到不可思議。 “現在您在哪兒?” “有點事誤了車。沒有我的電話吧?” “沒有。” 他期待著霞和他聯繫,但富子的回答卻十分冷淡。 “那麼,您現在去京都嗎?” “不,看來今天去不成了。我現在回公寓。” “那麼,我給您準備晚餐?” “我在外面吃,你可以回家了。” 幽會告吹,垂頭喪氣地回家。有富子在場,會很不舒服。 “我再過一小時後回去。如果有電話,請幫我記下來。” “知道了。” 伊織直奔出租車乘車處走去,但途中看到小賣店旁邊擺著公用電話,又站住了。雖然不是因為沒見到霞才想來打電話,但確實是為了穩住無處發洩的煩躁心情,他才撥通了自由之丘家裡的電話。 “啊!是爸爸呀!” 接電話的是真理子。因為電話很突然,她好像吃了一驚,但立刻又覺得自己滑稽,獨自笑了起來。 “美子怎麼樣?” “打著石膏,住院了。她還說已經不痛了,想去掉石膏呢!” “還要在醫院住多長時間?” “大夫說,再過一星期,拍張片子,沒問題的話就可以出院了。媽媽說讓她多住幾天,那孩子一回家,誰也管不住她。” “看來,還算順利。我有點擔心,告訴美子,以後別淘氣了。” 京都之行突然中止,沒處打發時間,因此突然想起孩子受傷的事。話雖如此,有一點卻實實在在,除了霞,他最掛念的還是孩子們。 一個小時後回到公寓,到書房一看,桌子上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的小字與富子的身體極不相稱。 “我一直等著,但沒有電話。我先回去了。下午三點。” 伊織看完字條,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 既不來約會,也不打電話來,準是出了什麼事。即使突然生病,也該託別人和他聯繫一下,告訴他不能來。至少也該留下話,等伊織去電話時轉告他。從沒有任何联系這一點來看,不是生了重病,就是不願提到“伊織”這個名字。不過,她女兒和女傭早該對二人的關係有所察覺。她本來能悄悄地交代給女兒:“如果伊織先生來電話……”,然而看樣子她卻根本沒對女兒說。由此可見,大概是發生了難以向女兒啟齒的事情。 伊織現在仍然對她女兒剛才的態度耿耿於懷,打電話時,他感到對方的態度比平時更冷淡,甚至有點嫌麻煩。總之,說話的腔調與往常截然不同。 伊織左思右想,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電話。他做好準備,單等電話鈴一響,就立即拿起電話,然而電話鈴卻根本沒響。 就這樣等來等去,太陽已經偏西,雲彩的邊緣鑲上紅色。今天一大早就半陰天,天空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雲,類似櫻花盛開季節的連陰天。暖洋洋的春季裡的一天就這樣要過去了。 今天,全國各地氣溫都比較高。如果事情進展順利,現在該快到京都了。 說不定他們這會兒正在散步,欣賞美麗的京都夜景。也許正在房間裡小憩,品嚐名茶,欣賞庭院景色。每次到飯店後,霞總是立刻把他的西裝和褲子掛在衣架上,擺好鞋子。伊織即使不說,她也會取出睡衣給他披上,並在浴盆裡放滿水。不知她從什麼地方學到的這一切,她總是想得很周全。他一心憧憬著京都旅館中出現的這一幕幕場景,但現在卻成了一場夢。 “好不容易才……” 他低語著,又感到一陣惋惜。她為什麼沒來呢?他至少想知道原因何在。 想著想著,無意之中,伊織拿起電話,開始撥堂的局號,剛要撥霞家的號碼,又慌忙放下了話筒。剛才她女兒的態度已經夠強硬,現在再打,只能更加令人懷疑。再難過也只能等對方來電話了。伊織一直等到深夜。因為坐立不安,等的時候喝了白蘭地,有些醉了,但沒邁出屋門一步。 然而,依然沒有電話。這期間電話響了兩次。一次是在貿易公司上班的朋友打來的,另一次是他常去的一家夜總會的女人打來的。伊織隨便應酬幾句就掛斷了。 他自己也知道,心不在焉,打不起精神來。只因為不能和霞一起旅行而變得如此意志消沉。他感到自己十分可憐,生起氣來。正當他繼續喝著白蘭地,沒精打采地看著電視時,電話鈴響了。 “這次肯定是……”他拿起電話一聽,是村岡打來的。 “怎麼?原來你在家呀……” 伊織沒告訴他要去京都,但他似乎很奇怪,星期六晚上居然在家裡。 “我以為,反正你不在,所以就打個電話試試看。你在幹什麼?” 他不能告訴他沒見到霞,正在自暴自棄地喝悶酒。聽他沉默不語,村岡又說:“沒事的話,就過來吧!剛才去給一個畫家祝賀七十大壽,現正在赤坂喝酒。現在倒是有個伴,可他要回家。就在三弦大街的'澤'酒吧。你知道這兒吧?” 一看表,已經十點了。看樣子不會再來電話了。與其死等沒準的電話,還不如出去喝杯酒痛快。 “好,我去。” 伊織乾脆地答應著站了起來。他沒系領帶,只穿了件上衣,跑到那裡一看,村岡正和老闆娘在櫃檯前聊天。他曾來過這酒吧幾次,但每次都是村岡帶他來的。 “餵,你真沒少喝呀!” 村岡認為他既然老老實實呆在家裡,本以為他沒喝多少。 “是不是又泡上漂亮妞,倆人剛才偷偷喝酒了?” “別胡說了,我再也不沾女人邊了。” 伊織喝了一口涼水,突然想起似地把臉湊近村岡。 “上回說的那個英善堂的經理怎麼樣了?” 伊織本覺得問的太唐突,可村岡大概已經有些醉意,只是心不在焉地隨口說道: “英善堂的經理好像病了一陣子,最近已經出院。” “什麼病?” “聽說是肝病。上月末見到他時,精神不錯。他怎麼了?” “不,沒什麼……” “你想的不是經理,倒是惦記他夫人吧?宴會上見面之後,當天晚上你就約她了。” “不過是以前認識,所以閒聊了一陣兒。” “不過,別看她裝得挺老實,可絕非等閒之輩呀!最近傳說她在外面亂搞。不會是你吧?” “為什麼……” 突然觸到痛處,伊織條件反射似的反問道。村岡付之一笑說:“開玩笑!現在你還顧不上亂搞呀!” 伊織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可村岡卻毫不在意地說: “不過,那麼漂亮的女人,有男人追也不足為奇。” “剛才說的那傳聞,是真的嗎?” 伊織倒是很關心這事。 “不。做畫商這種行當,家裡總會有一些年輕有為的畫家進進出出。說不定那些人約過她,或有人給她寫情書,又沒有真憑實據,瞎吵吵而已。” 看來不像與自己有關,伊織放心了。 “英善堂的經理住院是什麼時候?” “是年初吧!聽說是感冒引起的,大概住了一個月左右的醫院。” 如此看來,那不是去歐洲旅行的時候。伊織沉思起來,村岡喝乾了威士忌。 “娶了個漂亮的女人被人說三道四,真受不了。還是我現在這老婆省心。不過,我本來也沒錢金屋藏嬌。” 接著,村岡又笑嘻嘻地說道: “近來,你星期六也有空閒了。” 伊織聽任村岡取笑他,心裡卻覺得,現在藉著酒勁兒,可以給霞家打個電話。幸好電話放在櫃檯的角落裡,從現在坐的位置上,似乎聽不到打電話的聲音。 伊織為了給自己壯膽,喝了口威士忌,說了聲“有點兒事”,就站起身來。 他直接走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撥起霞家的電話號碼。村岡還在和老闆娘說著話。他一邊從遠處看著村岡的側臉,一邊撥號碼。 如果這次還是她女兒接電話,他就掛斷。如果是女傭,就裝做頭一次打電話,詢問一番。他心裡祈禱著,最好霞來接電話。剛把話筒放在耳邊,就听到裡邊傳出男人的聲音。 “餵,餵……” 伊織突然楞住了,然後悄悄把話筒從耳邊挪開。千真萬確,是男人的聲音,而且年齡在五十歲左右。 “餵,餵……” 話筒裡又傳出男人的聲音。伊織聽著,慢慢放回話筒。以前他曾多次給堂霞家打電話,霞的丈夫從來沒接過。雖然還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丈夫的聲音,但從聲音的感覺上判斷,大概沒錯。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但聽那聲音,沒想到他竟如此年輕,而又口齒清晰。 伊織想起村岡說起過霞的丈夫。村岡曾經說,他不像是個一般的商人,高身材,戴眼鏡,很有學者風度。這形象和聲音完全一致。 恐怕還真是霞的丈夫…… 親耳聽到聲音,伊織突然覺得與對方縮短了距離。他感到似乎是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聲音。然而,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惟獨今天,霞的丈夫接了電話。是偶然?還是今天特殊?回到座位以後,村岡問他: “你有事嗎?” “不……” 聽到她丈夫的聲音,感到吃驚,然而他更擔心的是,為什麼惟獨今天霞的丈夫接了電話呢?中午時,她女兒接了電話,現在又是她丈夫,今天霞家的一切似乎都與往常大不相同。 總之,聽到霞丈夫的聲音之後,他徹底打消了給堂家裡打電話的念頭。現在只有一條路;等候對方打電話來。 從那以後又過了兩三天,霞根本沒和他聯繫。他擔心也許白天來電話,所以盡量呆在事務所或公寓裡。外出歸來時,也總要詢問是否有他的電話,但根本就不像來過電話。 霞究竟怎麼回事…… 從約好去京都那天起,人就像失踪了一樣。斷絕了一切消息。她不至於死了吧?至少也該來個電話。是上了天?還是入了地?儘管有些誇張,但他只能這樣推測。 總之,他感到痛苦,自己再不能打電話探聽消息了。就這樣,在不安和焦躁中過了一星期。 這恐怕真有點不同尋常…… 以前也曾有過一次,將近半個月沒見到霞,但那期間,至少能聽到她的聲音。去年夏季,他們幾乎天天通話。由此可知,這麼長時間沒聯繫,簡直令人不能相信。 伊織左思右想,又仔細回憶起旅行前的情況。那天打電話時,霞的態度並沒特殊的變化。和平時一樣,她聲音明朗地說:“好久沒去京都了”。在那之前,倆人幽會時在公寓裡做愛以後,他開車把她送到堂,沿途欣賞著大海的夜景,在車里相互親吻。 難道接吻時被別人看見了?但是,即使停了車,外面也看不見車內,何況他根本沒有察覺到這類人的影子。他把霞送到了家。不過,旅行卻是十天以後的事,截止到旅行那天,一直是平安無事,所以送她回家並不是問題所在。那麼,是霞本人出了問題?他預感到櫻花將要開放,躺在沙發上沉思。 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屋角里的電話鈴響了。 不可思議的是,聽到鈴響的那一瞬間,伊織就直感到這是霞打來的電話。 這只能說是靈感。他正急切盼望她的電話,現在如願以償。 “餵,餵…” 正是霞的聲音,伊織不禁大聲問道: “你怎麼了?” 霞似乎被這粗聲怒語驚呆了,短暫沉默後才低聲說: “對不起。” 伊織也突然緊張起來,滿肚子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現在在哪兒?” “在家裡……” 伊織猛然想起她丈夫的聲音。 “給你打電話,說你正在休息。” “對不起。” “那一天,你到底沒來,是嗎?” “……” “我一直在檢票口等你。” 想起星期六的事,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但如今再舊事重提,一切都只能是悔恨和抱怨。 “我以為你會來電話。” “對不起。” 霞只重複這一句話,表示道歉。 “出什麼事了?” “……” “現在不好說,是嗎?” “倒也不是……” “那就……” 伊織催促著,但她就是默不做聲。既然打電話過來,就不該難以啟齒。看來,她的情緒還沒有穩定下來。 “我一直擔心你出了什麼事。” “……” “我想見你……明後天都行,你能來嗎?” 說著說著,他逐漸感到,沒有去成京都的原因,已經無所謂了。 “行嗎?” “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什麼……” “我們別再見面了。” 霞還是頭一次說這種無情的話。電話裡說不清楚,但說話停頓時,她似乎正在抽泣。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他明知越追問越糟糕,但還是忍不住。 “身體有點不舒服。” “那天突然不舒服了?” “頭暈,所以就……” 他曾經想到過這個原因,但果真只是如此嗎?伊織有些責難地說: “我一直不放心。不過,現在沒事了吧?” “……” “我很想你,見個面吧!” 伊織直言不諱地說完,自己也感到愕然。這時,話筒里傳出輕輕的嘆息聲:“還是算了吧!” 伊織急忙緊握話筒,說道: “你突然說出這種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見面?你討厭我嗎?” “哪裡……” “那就說定了。不能馬上見面的話,下週三或週末都行。” “我求你,我們今後做普通朋友吧!” “朋友……” 伊織突然覺得滑稽可笑,一對多次經歷愛情歡悅的男女,今後怎麼可能成為普通朋友呢? “如果有不能見面的理由,請你說清楚。” “……” “為什麼不可以見面?有人阻攔你嗎?你害怕了嗎?” “……” “總之,先見個面吧!否則,我會不斷給你打電話。” “不行。” “既然你不願意這樣,那你就出來。下星期二或星期三,定哪天?” “這太早……” “那就定在星期六。星期六下午在我的公寓見面。” “請定在外邊見面吧!” 霞似乎害怕二人獨處地關在房間裡。 “好吧!就定在外邊。” 眾目睽睽,心裡不夠塌實,但目前最關鍵的是先見個面。 伊織思索了一下,最後定在青山繪畫博物館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裡見面。霞曾經路過這裡,知道這地方,而且比較安靜,能安下心來談話。 “星期六,兩點,這次一定要來!” 伊織叮囑著,等霞答應後,自己也點點頭。 接到了霞的電話後,伊織暫且放下心來。這樣就再也不用死等霞的電話了,好像從坐立不安的煩躁中得到了解脫。 但是,他依然沒有想通這段時間沒能見面的理由。 僅從霞的話來看,似乎的確是她臨出發之前身體狀況出了問題。但是她沒具體說是哪個位置和如何不好。本人雖然說是輕微頭暈,但從下週仍不能外出來看,似乎沒那麼簡單。 不管怎樣,難道不能再早些打個電話來嗎?即使不是當天,第二天總可以了吧!從她沒有任何联系這一點來看,肯定有更加複雜的原因。 據村岡講,霞丈夫住院了,但那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和這次的事情似乎沒有直接聯繫。然而從電話中霞和她女兒的態度推測,可以想像,霞和她丈夫之間一定出了事。說不定在她臨出發前被丈夫叫住而沒能起程。實際上,今天霞的聲音裡聽不出往日的開朗,顯得沉悶,直至令人感到她有些害怕。話裡話外,總是在責備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緒。 所謂“不要再見面了”和“作朋友”,明顯地是在自我反省,流露出一種自我控制的態度。這一系列說法都表明她和丈夫之間出現了矛盾。大概是受到丈夫的責備或申斥,結果無法離開家,由此陷入自我悔恨而不能自拔。看來肯定出了事,對霞的身心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儘管如此,他根本沒料到,一點小事居然會毀了他和霞之間的親密關係。他們曾多次做愛,相互愛慕,這種關係豈能一風吹斷。即使被丈夫發現,霞也該依然愛著自己,打電話來就是一個證據。而且,他們又約好一周後還要見面。伊織現在只能先承認這是事實,盼望它果真如此。 他盼望一周後見面的那一天,同時思索著見面後的情景。 霞雖然答應見面,但卻避開公寓,希望在外面見面。當房間內二人獨處時,說不定又和從前一樣,以身相許。之所以星期六下午在外邊見面,目的一定是為了戒備再發生這種事。 別人像對待壞蛋一樣地戒備自己,真有點窩囊,但霞想要和他見面,這已經是很大的進展了。儘管她推三阻四,但如果不見面,一切都無從談起。只要面對面地談談,情況肯定會好轉。 見了面,首先必須搞清楚,霞從那一天開始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電話中不好說的話,見了面總該心平氣和地實話實說了。根據談話進展的情況,說不定兩個人還能再次重申相互之間的愛。懂得愛的男女會始終相愛。儘管嘴上說“別再見面了”,但那並非發自內心,而是被逼無奈。 霞說“我們今後做普通朋友吧”就是證據。如果毫不關心,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她說做朋友,就是表明今後仍然繼續保持聯繫。男女之間的關係並不像想的那麼簡單,難以一刀兩斷。尤其是交往密切的男女就更加困難。有時主觀上雖然打算分手,但骨子裡卻依然需要對方,只能藕斷絲連。 如果行動真能受理性支配,男女之間也就不會發生糾葛了。不受理性支配,正是困擾男女關係的關鍵,也是最具魅力的一點。伊織倒並不想利用這一點,但他認為,只要和霞見了面,總能修復兩人的關係。譬如,她雖然嘴上說“不”,但經過交談還會恢復以往的親密關係,兩人還能單獨幽會。伊織隨機應變,即使跪倒在霞的面前也在所不惜。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如果說“求你了,我需要你”,伸手去拉她,霞也不會一味拒絕。 伊織現在對前景充滿樂觀。 從公寓上俯瞰兒童公園,櫻花盛開,雨星飄落。前幾天還是花蕾,可由於近兩三天來天氣晴朗,花兒一齊開放。似乎就在這時,冷雨迫不及待地襲來。雨中時而帶著涼風,剛剛綻開的花瓣有不少被吹落在地上。正所謂“暴風驟襲來,花落知多少”。 但是,伊織並不贊成這種描寫。好容易才開放的櫻花還沒來得及炫耀它的美麗,就淪落風雨,飄零而散,未免過於殘忍。早知如此,莫如不開,但櫻花卻執著地盛開著,整棵樹的花朵像著了魔似的爭相綻開。 伊織眺望著盛開的櫻花,聯想到執著的女人。櫻花開放時,它根本無所顧忌,也不考慮均衡,只是一味盛開,耗盡全部精力。盛開的櫻花中隱匿著女人的思戀和激情。 現在卻冷雨澆花。溫暖的春天裡,櫻花過於鮮豔,其它草木幾乎無立足之地。造化之神也許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令暴風驟雨摧殘櫻花。伊織觀望著雨中的櫻花,腦子裡自然聯想到霞。 明天是星期六,是約會的日子。到那時,說不定雨就停了。京都之行未能如願,時間又過了半個月。在公寓幽會是那十天以前的事,所以兩個人已經有近一個月時間沒有享受到愛的歡悅。 這次見面,她會是什麼態度呢? 他要把這一個月的傾心思慕,刻入她的柔軟的肌膚之中。他愛她,要愛得她氣喘吁籲地喊“救命”,要愛得她死去活來。 在歡悅達到最高潮時,霞的全身就會像那盛開的櫻花。她全身粉紅,迸發出激情。伊織想著想著,眼前浮現出他和霞相處經歷的幕幕情景。 約好明天下午兩點在青山咖啡館見面。他曾經清清楚楚地多次叮囑過,所以她不該忘記。想到這裡,心裡又掠過一絲不安。這女人已是三十過半,居然孩子氣的說什麼“做個朋友”。 伊織覺得最好是再叮囑一下。雨越下越大,櫻花開始萎縮。伊織望著雨中捲縮的櫻花,又撥通了霞家的電話。 上午十點左右,一般都是霞接電話。過去,只要不是情況緊急,他總是在這時候給她打電話。 看看表,時針已經指向十點半,於是他開始撥電話。以前給霞家打電話時他總感到有點緊張,自從聽到她丈夫的聲音以後,膽子反而大起來。他緊張地等待著,害怕又是她丈夫接電話,結果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因為多次通過話,所以他立刻知道這是她女兒。 “餵,餵……” 聲音依然生硬,伊織聽了聽,默默地掛斷了電話。她女兒已放春假,近來好像一直在家。霞上次不能赴約時,他曾問過她女兒,結果氣氛很僵。也許那次情況特殊,不過,這次再讓她喊霞,總感到有些唐突。 連姓名也不說就掛斷電話,實在欠妥,但事到如今,已別無他法。伊織開始準備出門,打算到事務所以後再打。當他整理完文件,在客廳打領帶時,富子問道: “我要去買朵鮮花,買什麼花好呢?” 伊織環視房間,屋內的確沒有鮮花。很久以前,富子曾買過百合,但早已枯萎扔掉了。霞不來,公寓裡的鮮花也突然不復存在。霞最後一次剪插的花是勿忘我,曾經擺在煙灰缸上方的長條石塊上,現在就連這花也不復存在,半個月之前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 “花店正在賣鬱金香,買一支吧?” 房間裡最好點綴一些花朵。如果可能,他希望擺上霞剪插的那種風姿綽約的茶花。但要富子做這種事,那也太為難她了。 “最好是別太煩人的那種花。” 富子也許明白了伊織說的意思,馬上點了點頭。 他提起皮包出了公寓,外面依然下著雨,有時突然從側面吹來一陣強風。公寓前面那座庭院的櫻花樹枝伸出牆外,每遇強風吹過,路上就落滿花瓣。 “這風真討厭……” 伊織低聲自語,眼睛留神搜索公用電話。到事務所以後,給霞打電話很不方便,還是在路上找個公用電話打過去較為安全。 他在青山大街和表參道交接處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伊織停下車,走進電話亭裡。剛才接電話是她女兒,他希望這次是霞來接。他邊祈禱,邊撥號碼,祈禱真靈驗,話筒里傳出霞的聲音。 “太好了,你終於來接電話了。” 伊織一口氣說完,霞輕輕嘆口氣說: “嚇了我一跳,您有事嗎?” “我不能突然給你打電話嗎?” “倒也不是,但我沒想到是你。” “明天下午兩點,你還記著吧!再像上次那樣把我撂在那裡可就麻煩了,所以才打電話。沒問題吧?” “是的……” 霞停了會兒又說道:“對不起,能不能再晚一點兒?” “沒問題,幾點合適?” “四點左右……” “那就定在四點吧!這次再不來,我可真要生氣了。一定來呀!” “這個……,只是見個面,是嗎?” “是的,總之,請你一定來。” 霞依然戒備著。反正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伊織換了個話題說道:“今天下雨了,明天好像晴天,能穿和服來嗎?” “穿什麼好呢?” “可能的話,穿和服吧!好久沒看見你穿和服的樣子了。” 最後一次見面時,她穿的是西服,伊織覺得恍如隔世。 “自從你不來以後,房間裡缺少了鮮花,太沒情趣了。” “那麼,我帶一支花去吧!” “真的……” 這句話實在出乎意料之外,伊織馬上恢復了活力。 “我明天等你。四點鐘啊!要不要再晚一些?” “不,就這時間挺合適。” “好吧!你一定要來。我現在正在路上,要去事務所,在原宿的公用電話亭給你打電話呢!” “您上班去吧!” 伊織感到霞正目送著他,掛斷了電話,他的心情輕快,真想哼支小曲兒。走出電話亭,風雨抽打著他的褲腳,但伊織這時已經根本不再理會天氣了。 伊織的事務所星期六是三點鐘下班。不過,所裡的職員分成兩撥,替換班,因此等於隔週休息。伊織是工作第一,認為星期六無妨休息一下,但因事關施工現場,常有急事,所以星期六上班主要是應付現場緊急情況,事務所內比平日清閒一些。 然而,要和霞見面的這天早上,伊織十一點就到了事務所,然後就沒邁出事務所一步。他雖然覺得不會再出差錯,但總怕霞萬一有事,所以呆在事務所裡,準備霞隨時和他聯繫。考慮到這一點,伊織一直呆在房間裡,到三點鐘還不回去,以至職員們都覺得所長有點莫名其妙。 “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你們先走吧!” 聽到伊織特意這樣解釋,職員們一個個都不好意思地回家了。三點十分時,事務所裡已經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像個倉庫。 長期以來,所裡很少只剩他一個人。伊織吸著煙看窗外。昨天大雨無情地摧殘櫻花,今天早上雨過天晴,明媚的春光灑滿道路。 他本以為大部分櫻花都已被風雨吹落,但仔細一看卻發現,在陽光的照射下,櫻花好像又已經恢復了旺盛的長勢。在和對面大樓之間的狹窄空地上,盛開的櫻花樹像是戴著一頂粉紅色帽子,炫耀著美麗。櫻花的情趣因天氣而變換無窮。伊織突然覺得,這就像女人的移情別戀,感到不可思議。 一直待到三點半,伊織收拾好桌上的文件。他把重要的東西放進抽屜裡,熄滅煙頭,關上百葉窗,事務所內立刻陷入一片昏暗。最後,他關上燈,鎖上門,來到走廊時,突然覺得有點涼颼颼的。 春寒似乎已經侵入到星期六人去樓空的大廈裡。伊織覺得走路的聲音都比往日響。他乘上電梯下了樓。出了大樓,看到路兩邊有許多年輕人,伊織穿過人群,攔住一輛出租車。 從這裡到青山的咖啡館大約只需要五分鐘。雖然離四點還有一段時間,伊織打算早點去等著。 下車走進咖啡館,是三點五十分。霞還沒到,不過離約會的時間還有十分鐘。伊織選了中間的位置,面對門口坐下。只要霞一到,他坐在這裡,應該馬上就能看到。他試了一下,果然如此,於是要了杯咖啡。 連日下雨,天剛放晴,星期六下午,店內居然人不多,不過這也許是時間不當不正的緣故。 伊織頭一次來這家咖啡館是大約三年前。那時,他本是外出散步,漫不經心的走了進來。這家咖啡館雖然地處城市中心,但很寬敞,又播放著古老悠閒的電影歌曲,所以他喜歡這裡。有一位三十過半很有品位的女人,像是店老闆,常常在店內。不過,她好像並不指望賺錢,似乎不太在意客人的進進出出。現在,室內飄蕩著《陽光普照》這首曲子,音量十分柔和。坐在角落裡的青年學生們也許覺得無聊,但對伊織和坐在斜對面喝著咖啡的中年男子來說,這曲子卻充滿懷念之情。 伊織喝著咖啡,回想起去年秋天和內兄坐在店對面的西餐館裡見面的情景。當時,內兄冷靜地告訴他,妻子已經同意離婚。內兄敦厚老實,但和妻子離婚後就再沒見到他。 他漫無邊際的想著,再一看表,已經四點鐘了。他朝門口看了一眼,然後拿過店裡的報紙來看。他希望看報紙的時候霞會露面。當他感到有人走近而若無其事地抬眼看時,霞正笑容滿面地站在眼前。他一廂情願地期待著這一情景。 外表看來,像是在讀報,其實他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店門口。現在又有一位客人推開厚厚的玻璃門走了進來。他的視覺余光告訴他,這是個女人,但更多的就看不清。他裝得不像是在等人,毫不關心地慢慢抬起臉。然而,這人不是霞,倒像是店老闆的熟人,和老闆眨眨眼,坐在了裡面的櫃檯前。伊織又接著看報,看表,已經四點十分了。 霞久不外出,如果穿和服來,可能要晚二三十分鐘。再說,星期六又可能路上塞車。伊織安慰著自己,更加故做鎮靜的看著報紙。 又過了二十分鐘,已經四點半了,依然不見霞。伊織剛才一直裝做悠閒地看報,但等到如今卻已經無法鎮定下來。他把報紙放在桌上,眼睛盯著門口,每看到玻璃門上映出人影時,就伸長脖子看看。然而,進來的人都不像是霞。每次發覺不對時,他都煩躁不安地抽煙。 將近黃昏,進出的客人多起來。剛來的時候只有三對客人,現在多了一倍,只剩下一個空位。伊織獨自佔了一張桌子,有些不好意思,又要了一杯咖啡。不知何時,音樂變成了鋼琴曲,可他再也無心欣賞。 難道又出了岔子…… 伊織腦子裡又預感到不吉利,難道又發生了急事,還是沒找到這家咖啡館?他已經再三告訴她店的位置,甚至告訴了她電話號碼。來此之前,一直呆在事務所裡,找不著也該打個電話來。 也許突然變卦了…… 約時間時,霞有些遲疑。為了避免再次二人單獨見面而特意要求在外面相見。但是,要她穿和服來時,她還主動表示要帶一束花來。當初是有些猶豫不決,但是後來已經下了決心,表示一定赴約。 伊織安慰自己說:“都說到這種程度了,她不會不來。”接著又點燃一支煙。他本打算慢慢抽,但不知不覺中,煙已經快抽完了。 店門開了,又進來客人了。因為是三個人在一起,店內沒有位置可坐,服務員只好請他們去別處。 伊織感到沒法再呆下去,喝完第二杯咖啡,站了起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枚10元硬幣,剛要朝收款台旁的電話走去,門又開了,進來個女人。伊織一見那女人,楞住了。 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那女人也露出同樣的表情,楞了一下,凝視著伊織。二人對視了一陣,女人表情僵硬地朝他低下了頭。伊織也順勢輕輕點了點頭。他覺得在哪兒見過她,但卻記不清楚了。兩人相互凝視,年輕女人直朝他走過來。 “請問,您是伊織先生吧……” 伊織聽到聲音,立即想了起來。這種生硬而冷淡的語調,伊織已在電話裡聽過無數次。 “我叫高村薰……” 果然不錯,是霞的女兒。以前曾多次通話,但今天才初次見面。 “我姓伊織。” 伊織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的座位,想坐下來談,女孩露出猶豫的神色。 “請坐……” 聽到伊織催,女孩才坐下,又一次低頭致意。 “突然來見您,實在對不起。” 薰上身穿米灰色襯衫,下身穿一條純棉裙褲,長髮披肩。他聽說女兒不是霞親生的,但她的身材、穿著打扮和溫柔的眼神都酷似霞。 然而,為什麼霞的女兒來了呢?此時此地,她的到來絕非偶然。 “你是一個人嗎……” 他不知從何談起,順便一問,薰輕輕點了點頭。 “今天,我母親不能來了……” “到底還是不來!”伊織差點說出這句話,為了穩住神,點燃了一支煙。 “你母親有什麼事嗎……” 薰兩手放在膝上,慢慢搖了搖頭。 “我母親在休息……” 回答得仍然很冷淡。看來,這不是態度冷淡,倒像是這女孩緊張時的毛病。 “這麼說,生病了?” “吃了藥,正在休息。” “吃藥?” 伊織一問,薰下定決心似地仰起了臉。 “我有事求您。請您以後不要再和母親見面了。” 聽她突然說出這種話,伊織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正當他目瞪口呆時,薰哀求似地繼續說道:“請您以後不要再約母親了。” 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青山大街。 將近黃昏,路上的車增多了。大概因為是星期六的緣故,人們的表情輕鬆愉快。三五成群的婦女邊走邊看著櫥窗。信號燈變綠,車又跑了起來。沿著人流和奔馳的汽車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通往繪畫博物館的銀杏樹林蔭大道。雖然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迎來桃紅柳綠的季節,但尖尖的銀杏樹梢上已經泛出淺綠色。 伊織突然覺得窗外的世界不可思議,只隔著一層玻璃,一切都在夕陽的餘輝中生機勃勃。他感到迷惑不解,眼下和年輕女人相對而坐的咖啡館裡面和外面的情景竟然如此大相徑庭。伊織慢慢收回遙望遠處的視線,看著微微低著頭的薰的額頭說道: “今天,是你母親讓你來的嗎?” “不。” 薰的長發隨著她搖頭而輕輕飄動。 “我是瞞著母親來的。” “那你怎麼知道是這裡呢?” “母親的事,我全知道。” 薰心懷敵意地看著他,接著說: “我還知道前幾天你們要去京都。後來,叔叔您不是還打過電話來嗎?” “……” “您那時可能很著急,但我不希望您再見到我母親。” 薰當時接電話的態度的確很冷淡。 “我當初贊成母親和您要好,所以才一直為她保密。” 眼前這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原來竟是自己的盟友。伊織感到實在不可理解,凝視著薰。 “母親和叔叔的事,我全知道。去年六月你們一起去奈良,秋天去歐洲,還有新年時幽會……” 她既然連這一切都一清二楚,伊織再也無言以對。伊織微微扭過臉,只顧抽煙。 “媽媽全對我說了。因為我是她的朋友,她信任我……” 說到這裡,薰突然哽住了,然後又自己想通了似地點點頭,說道: “不過,我又背叛了。” 薰低著頭,額前的短髮微微顫抖,伊織看著女孩神經質的表情,嘆了口氣。看來,這個女孩的確對他和霞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此說來,以前偷偷打的電話也都被識破了。伊織忍著羞恥,問道:“這些事,你是聽母親說的嗎?” “母親全對我實說了,因為我是她的朋友。” 剛才她就一直說“朋友”二字。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他正感到難於啟齒,薰再次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我其實不是媽媽親生的孩子。不過媽媽從小就疼我。我不知道媽媽怎麼想,但我一直把她當成親媽。” 他從村岡和霞那裡都聽說過,薰不是霞的親生孩子。伊織本以為她是繼母,所以不好相處。但他早已從說話不多的霞那里察覺到兩個人的關係很好。 “所以,為了媽媽,我什麼都願意幫她……” “可是,你爸爸……” “我當然喜歡爸爸,可是媽媽年齡和他相差太多,我想她和爸爸在一起,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正因為不是親生的,隨著年齡增長,薰純潔的少女之心有些早熟。 “再要一杯咖啡怎麼樣?還是要些點心?” 伊織問她,想讓她喘口氣。薰搖搖頭,只是說“不”。 “從去年春天,我就知道媽媽喜歡叔叔。叔叔在三月初曾經打過來一次電話,對吧?” 是否三月初,伊織早已記不清了。但確實在電話裡聽到過薰的聲音。 “我也是推測才明白的。後來就成了媽媽的朋友。媽媽出門旅行,我在爸爸面前盡量替她遮掩。” “去歐洲的時候也……” “是的,爸爸絕對相信我說的話。” 薰突然變得像個淘氣的大學生。 “其實,叔叔應該好好謝謝我呢!” 說完一笑,充分顯露出順利成長起來的穩重姑娘的表情。 伊織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視線轉向窗外,接著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你剛才說背叛了媽媽。那是怎麼回事?” “……” “上次要去京都時,媽媽沒能來,與這有關嗎?” “有。” 薰先點點頭,然後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出發那天,我告訴了爸爸。” “告訴爸爸?” “在那之前,我真的是媽媽的朋友,我非常愛媽媽,為了媽媽我願意不惜一切……但是,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允許這樣……” 薰說到此時哽住了,但立刻又振作起來,說道: “爸爸氣急敗壞地打了媽媽……” 伊織立刻覺得自己臉上挨了一巴掌,低下了頭。 “媽媽的臉腫了,後來吃了藥。” 伊織低著頭,閉上了眼睛。那一天,伊織全然不知道這些,還恬不知恥地打電話詢問。自己幹的事多麼愚蠢呀! “我做錯了……” “不,不好的是我。要是我保持沉默,本可以沒事,可是……” 伊織的臉又轉向窗戶,青山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可能是右翼團體吧,坐在插著國旗的車上,大聲播放著軍歌。汽車過去後,周圍恢復平靜,薰低頭自語道: “不過,媽媽喜歡叔叔。因為喜歡,所以又約會了。可是,終究因為害怕,又吃了藥。” “……” “從那以後,媽媽一直吃安眠藥。” 後邊的一對青年男女站起來,緊接著又有兩個女人結伴走進來。從長相看,像是母女倆。那個母親看到伊織後露出很驚訝的神情。看見一個垂頭喪氣的男人和一個年輕姑娘相對而坐,她大概感到奇怪。 “我們走吧!” 等到那母女倆在裡邊的座位上坐下以後,伊織說道。咖啡館內人多眼雜。 再說,他已在這裡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現在雖然還沒想好要去的地方,但至少不能在這裡再繼續坐下去。 薰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慢慢地隨他走了出來。在櫃檯付完賬到外面一看,夕陽正斜照在大街上。伊織沐浴著斜陽的光輝穿過馬路,來到通往繪畫博物館的林蔭道。 “我們走走吧!” 兩個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伊織對薰產生了一種與先前不同的親近感。 他們慢慢地朝繪畫博物館的方向走去。遠遠望去,只能看到光禿禿的樹枝,其實樹梢上早已長出無數綠色的斑點。即將長成一片片樹葉。 伊織為了和薰步調一致,放慢了速度,邊走邊問: “你媽媽知道你今天來這兒嗎?” “可能知道。是媽媽告訴我要和叔叔在這兒見面。” “你媽媽……” “昨天晚上,媽媽決定不來,所以才告訴我的。今天早晨要是起來,很可能又會赴約,所以就吃了藥又睡了。” “……” “叔叔,你答應我,不要再見媽媽了,好嗎?” 伊織感到無法回答這問題。他正在極力調整自己的情緒。 “不過,我想,媽媽今後不會再見叔叔了。” “為什麼……” “媽媽是個好強的人。” 伊織不太明白薰話裡的含義,但聽她這麼一說,自己也覺得的確如此。 “叔叔,你生我的氣了吧?” 後面跑過來一隻小狗,兩個小孩子追了過去。當兩個小孩兒消失在前面的林蔭道之後,薰又小聲說道: “不過,事情也只能如此了。” 薰壓抑的聲音,消失在樹梢上空的晚霞之中。 伊織現在已無心責備薰。伊織本該責備她密告自己與霞的關係。但是,伊織仍然有一點不明白。薰曾是霞的朋友,為什麼突然要背叛呢? “可是……” 伊織看著彩霞染紅的樹梢,說道: “去歐洲的時候,媽媽也跟你商量過嗎?” “媽媽說無論如何要出門十天,所以我騙爸爸說,她和我同學的媽媽一起去。” 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原來居然能做出這等膽大妄為的事情。伊織又看了看薰天真無邪的面孔。 “那一天,我送媽媽去機場,看見叔叔了。我曾對媽媽說,你很帥,但像個公子哥兒,結果挨了訓。” “公子哥兒?” “叔叔不是還和一個比媽媽還年輕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嗎?” 當時,確實是笙子送他去了機場。 “媽媽在歐洲玩得痛快,可我在日本為了矇騙爸爸卻是煞費苦心。” 霞確實從阿姆斯特丹的飯店給家裡打過電話,看來,那是為了遮掩丈夫耳目,在和女兒商量對策。 “兩個人合起夥來,什麼都乾得出來。” 薰帶有一點惡作劇似地說道:“我從小就覺得該幫媽媽做點事。” 說是煞費苦心,說不定實際上她由於參與和操縱了大人之間的戀情而從中獲得了快感。 “叔叔也許還不知道,新年那一天,也是我和媽媽一起去了飯店。” 那一天,伊織曾經硬要和霞做愛。難道那段時間內,薰一直在大廳裡等著嗎?想到這裡,伊織面紅耳赤。 “不過,媽媽和叔叔見面,情緒一直很安定。” “可是,你父親……” “媽媽雖然不討厭爸爸,但也並不喜歡他。” 原來是為這個原因她才幫媽媽搞婚外戀。伊織越來越搞不懂年輕女孩的心。 “你父親今年年初生病了吧?” “您怎麼知道的?” 林蔭路人行道的一側是石牆,櫻花樹枝伸向牆外,在暮色中飄落下片片花瓣。伊織突然感到一陣涼意,蜷了蜷身子。 “感冒引發肝炎,住了大約一個月的院。你見過我爸爸嗎?” 伊織搖搖頭,沒說話,他只聽到過他的聲音。 “父親病了以後,我的想法改變了,突然覺得爸爸很可憐,而且……” 薰說到這裡,換隻手拿著手提包,接著說道:“今年春天,叔叔離婚了,對吧?從那時起,我突然感到很可怕。” “可怕?” “這樣發展下去,我覺得媽媽真的可能要到叔叔身邊去了……” 露出嫩芽的樹梢上,隱約可見夕陽下的天空清澈透明。伊織望著晚霞映紅的天空點了點頭。 當初,媽媽偶爾和別的男人幽會,薰可能不打算干涉。她可能認為即使和爸爸之外的男人親近,只要是僅限於婚外戀,那就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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