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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長晝

一片雪 渡边淳一 17326 2018-03-18
陽春夜色甚至鑽進了大廈間峽谷般的小路。伊織走著,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個偵探,但馬上又意識到實際上正好處在相反的處境,感到有些滑稽。 所謂偵探,就是跟踪別人,刺探動靜。這樣看來,伊織正是處在被人偵探的處境。他自己居然陷入錯覺,好像自己成了偵探。 這也是由於自己頭一次在外面和霞幽會的緣故嗎?或許是春宵的暖意促使伊織產生這種心態? 伊織來到約定的飯店大廳,可是卻不見霞的影子。還差五分鐘,她沒來本屬正常,可伊織看著熙來攘往的大廳,後悔起來。 為什麼和霞幽會要選擇飯店呢?大廳里人來人往,容易被人看到。本應該選一個更安靜一些而且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然而,當他告訴霞時,自己覺得飯店是最好的地方。即使有一方遲到,如果是飯店大廳,可以讓飯店呼叫。就算碰見什麼人,也好找藉口,就說是偶然碰見,也很自然。

確定飯店時自然理由充足,可來到這裡實際一看,總覺得人太多。對一個偷偷離開家出來幽會的為人妻者來說,飯店實在太過於暴露。 可是,現在已經無法改變。伊織站到了正面入口左手的柱子旁邊。 正值傍晚進進出出最為擁擠的時候,客人不斷推動旋轉門走進來。有住店的帶行李的旅客,有從外面跑來參加宴會的客人,還有一對對年輕男女,正是形形色色。 從伊織站的位置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進來的這些人,但是由於伊織站的地方在柱子背後,從入口處卻很難看到他。他倒並非故意躲起來,只是有種惡作劇的念頭,想要偷偷看看後來的霞的神態。再說,如果萬一有人看到伊織一臉等人的神情站在那裡,他心裡也不舒服。 他盡量不引人注意地在一邊站著,可就是不見霞進來。偷偷看看腕上的手錶,比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

伊織雖然也知道,女人遲到十分鐘是常事,但還是開始不安起來。說不定她遇到什麼情況脫不開身?之所以不安,是因為他約一個有夫之婦幽會,心裡總是感到內疚。 在伊織站的地方後面擺著長沙發,有一男一女坐在上面。兩個人坐在兩邊,中間還可以坐兩三個人。 男的望著站在跟前的伊織,露出詫異的表情,似乎是在琢磨他為什麼不坐下來。然而,伊織卻沒心思坐。反正也是等,站著和坐著都是一樣,但總覺得如果坐下來,等的時間就可能會變長。 接著又過了十分鐘,比約好的時間已經晚了二十分鐘。伊織從懷中掏出記事本來看了看,上面確實無誤地在今日的欄目中寫著:六點、T飯店、K。他雖然知道沒人偷看記事本,但還是只寫了一個“K”,用來表示霞。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突然舉了舉手站了起來,似乎是等的人來了。進來的是一個年紀差不多相同的男人。他走了過去,似乎是在誇耀自己不是等女人,等的是個男人。接著,好像是受到刺激一樣,坐在另一邊的女人也站起來,向從旋轉門走出來的一個男人跑過去。 只剩下伊織一個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了煙。霞是那麼認真,肯定不會爽約。如果有急事來不了,至少會打電話來。 他決定等到三十分,但心裡又想,也許發生了特別急的事,連電話也來不及打。 伊織背對柱子,叼起煙,點著了火。 霞出現在大廳似乎就在他低下頭的那一瞬間。他吸了一口煙,轉過臉朝門口的方向一望,看到一個穿和服的身影閃了過來。伊織不自覺地舉起手,霞微微低著頭,按住和服下擺,一溜小跑似地走了過來。

“真該死!” 伊織笑著點點頭,但聽到這句話卻吃了一驚。雖然在這種地方見面是頭一次,但他記得過去霞從未說過這種話。遲到表示歉意,她過去一般總是說:“遲到了,對不起”,或者“真抱歉”。比較起來,“真該死”就顯得特別親密。 “我本打算中途打個電話,可又覺得,那麼一來,就更晚了。真該死!” 霞再次低頭致歉。態度依然很大方,但話語裡卻摻雜著那種女人委身以後的嬌嗔。伊織走向大廳裡面,隨口問道: “吃點東西吧?” 如果是頭一次見面,他也不會說出“吃點東西”這類粗俗的話。但伊織不說“吃飯”,卻說“吃點東西”,這話充滿親密感。霞含糊地點點頭,邁步和伊織並肩走去。走過大廳的人都注目凝視霞。正好從對面高談闊論地走過來的兩個男人,在擦肩而過之後似乎又回首細看。霞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大島紡綢,係了一條深茶色的寬帶,頭髮蓬鬆地捲向頭頂。她的穿著十分穩重,但那無懈可擊之處卻又透出別種妖艷風情。

“西餐、日餐、中餐哪種好?” 聽伊織問她,霞只是答非所問地說了句“好吧”。也許她已經察覺到周圍人們的目光,根本顧不上思索吃飯的事,於是退後一步,只顧低頭跟著走。這動作似乎表明她已經意識到自己正在瞞過丈夫與別人幽會。 伊織一邊走著,一邊後悔自己來到了大廳裡面。他本該見面之後立刻到飯店外面去,攔輛出租車,那就不會引人注目了。 “總之,先喝杯飲料吧!” 大廳盡頭左手,有個小酒吧。入口與大廳相通,但從外邊看不到裡面。他們直接走到裡邊一個擺有四人坐椅的桌旁,面對面坐了下來。 “本該在更清淨些的地方見面。在這種地方靜不下心來吧?” “我很少到這種地方來。” “不過,能見到你,真高興。”

服務生過來問喝什麼飲料,伊織先要了馬提尼酒和果汁。 “我說,你今天能到幾點?” 從見面之前,伊織就一直擔心這件事。 “還是九點吧!” 霞迷惑地避開目光。伊織看著這張面孔,思考著如何度過這段時間。現在已經過了六點半,吃完飯之後就過八點了。如果她九點鐘要回到堂,他們倆就不可能再有時間單獨相處。 “十點不行嗎?九點太早點了。” 伊織回憶起當年學生時代和一位九點前必須回宿舍的女大學生約會的往事。 “沒問題吧?” 伊織哀求,覺得自己又恢復了當年學生時代的心情。 服務員把果汁放在霞面前,又在伊織面前擺好馬提尼酒,然後離開了。 “乾杯!” 伊織舉起酒杯,霞也拿起來碰杯。

“剛才在大廳等你的時候,我考慮了各種情況。我想,是不是你搞錯了約會的地點,或者沒趕上車,再不然就是突然有事……” 他一邊思索霞沒露面的原因,但同時又因為是和有夫之婦幽會而感到精神緊張,但沒好意思說起這一層。 “對不起。” 霞再次道歉,可還是不說遲到的原因。伊織因此而感到有些煩躁,但看霞每次道歉臉上都顯露出難過的表情,心裡又暗自高興。 “一會兒吃飯去。要是在這家飯店,二樓有家味道不錯的西餐館,日餐在地下室,或者到外邊去?” “老師說哪兒好?” 聽到霞稱他“老師”,伊織突然感到很詫異。別人這麼叫,他從未感到不自然,但霞這樣稱呼,他覺得似乎是一個無關的人在和他說話。 “我什麼都行。只要能喝兩盅,哪兒都可以。”

“那麼,這兒不是也挺好嗎?” “不吃飯嗎?” “肚子不太餓。” 伊織重新坐好,為霞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我喝果汁就行了。” “不,你上次不是說味道挺好嗎?” 前一次兩個人喝了一杯,然後一起到伊織的公寓,再後就是肌膚相親。伊織固執地希望今晚依然遵照同一程序。 “那枝山茶還開著花呢!” “已經該換了……” “我找到了一句古語,'一重淡白玲瓏圓,花開長筒,又名小叮'。這是《椿花集》中關於山茶的解釋。” 兩個人接著從山茶談到各種季節的花卉。這似乎是最合適的話題。不過,伊織雖然在談花說絮,心裡卻一直在琢磨著要帶霞出去。 雖說他曾和霞溫存雲雨,但見面之後馬上就邀她進屋上床,總感到有些躊躇。他和她上床並沒有罪孽的意識,但霞有種氣質,迫使他感到很難馬上就要她上床。

當然,這也許和伊織自己的心緒有關。說實在話,伊織總是希望在上床之前經過點程序。喝點酒或者聊會兒天都可以,雖說顯得有些嗦,但他總希望做愛之前有這樣一種緩衝。 然而,這段時間如果過長,卻又難以忍受。伊織最終希望得到的是霞的肌膚。伊織相信,更多地相互了解對方的身體,可以加深他們的愛。 “咱們差不多該走了吧!” 伊織放下馬提尼酒杯。霞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說:這就走嗎? “你喜歡上這飯店了?”伊織想,如果需要,也可以在這家飯店開個房間。像上次那樣把她帶到自己的公寓,似乎顯得有些缺少情趣。 “到房間去,可能會看到那隻發卡。” “還留著呢?” “太寶貴了!” 霞微微笑了起來。看到她笑,伊織決定還是去青山的公寓。

他拿起賬單,在收款台結了賬,然後直接走出宴會廳一側的出口,攔了一輛出租車。 只是在酒吧呆了不到一個小時,外面已經夜色深沉。 伊織對司機說了一句“青山”,霞緘默不語,只是坐在座位上直視前方。她當然想像得出下面將發生的事情,但臉上一點也顯不出這種神色。從正中分開的黑髮在額前彎過,披到領口。黑髮下緣露出外形很美的下半截耳朵。 笙子的耳朵外形也很美,尤其是頭髮梳上去時,從耳根到脖頸,顯得非常漂亮,但卻沒有眼前霞這種溫柔的感覺。他正偷偷盯著看,霞突然回過頭來。 “什麼事兒呀?” “沒事……” 伊織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被大人察覺一樣,目光離開了她的脖頸。 “今天咱們能從容一些吧!” “……” 霞不說話,臉上露出難受的表情。伊織透過她顯露難受表情的面孔感受到她丈夫的壓力。 夜間的道路很通暢,二十分鐘之後,到了公寓。 “快下車……” 聽到伊織催促,霞一瞬之間露出迷惑的神情。上車後他曾說過去青山,她應該明白要去的地方。然而現在依然迷惑,實在不好理解。不過也許霞是在對自己感到驚異,居然又順從地來到這個男人的房間。 伊織自己先下了出租車。過了一會兒,霞也下來了。 “夜裡櫻花居然要開花的樣子。” 春宵的暖意似乎停留在行人已經稀疏的夜間道路上。 從這裡走進公寓,然後乘上電梯。在這段時間裡,伊織從這櫻花的話題轉而不斷敘述他去年到京都皇宮看到的奇異的櫻花。他之所以無緣無故地變得話多起來,一方面是為了讓沉默的霞輕鬆下來,同時是為了掩飾他即將做愛感到的羞澀。 “最初時觀賞早櫻,一直到最後看皇宮的櫻花,在京都能有兩個月時間。” 他一邊說著,打開鎖著的門走進屋,霞順從地走了進來。 他離開房間時沒關門口和客廳的燈。霞雖然曾經來過一次,依然還是滿有興致地環視四周,然後坐在了沙發一頭。 “要喝點什麼嗎?白蘭地怎麼樣?” “給點勁兒小的吧!我臉已經紅了吧?” “幾乎跟剛才沒什麼兩樣,有些顏色更好。” 伊織依然倒了一杯白蘭地。 “乾杯……” 伊織拿起酒杯,霞碰了一下,像是品嚐美味似地輕輕呷了一口。伊織希望自己有些醉意,連續喝了兩杯。 “我還是該帶支新花來。” 霞看著有些蔫萎的山茶說道。 “您還是扔了吧!這花和茶花一樣,快謝的時候尤其給人一種孤獨的感覺。” “欣賞這一瞬間,也挺好呀!” 伊織站起身,走到廚房倒了杯水,回來把水放在桌上,坐在了霞旁邊。 “朝我看!” “……” 伊織看到她就要轉過身來時,迅速地將雙唇印在她臉上。 實在說,剛才站起來時,伊織曾想關燈。要接吻,也許燈光暗一些才顯得有品味。但如果突然關燈,他急於要她的心理又顯得過於明顯。霞本來進屋時就有些猶豫,這更會嚇著她。 同時,他就不可能在燈光下看到霞接受自己親吻的表情。上一次,所有動作都是在淡淡的黑暗中進行的,就連霞的脖頸和她的胸脯也只是呈現一片模糊的淡白顏色,既沒能看到她各個時刻的表情,而且也沒來得及觀察。 但是,伊織現在卻很鎮靜。他們曾經結為一體,相互了解對方的肌體。這種自信使他變得比以往大膽起來。 “關燈!” 霞轉過臉去,同時哀求著,可伊織不理會,把她摟了過來。他本來想正面擁抱她,但她穿的和服腰帶挺厚,有些礙事,感到不安定。 “臉朝這邊!” 伊織命令似地說,一隻手摟著她的後背,另一隻手按在霞的頭上,讓她抬起頭來。燈光下,她的鼻子向上翹起。伊織看準了,輕輕地把嘴唇壓在上面。 霞突然像嗆了一下,喘不上氣,但很快變得沉靜,後來全身癱軟下來。 伊織現在輕輕地吻著她的雙唇,舌頭在她嘴裡攪動。霞的雙唇不再逃避。有時他故意縮回舌頭,倒是她的舌頭急忙追過來。 伊織感受到實實在在的愛,慢慢睜開了雙眼。霞微微仰起下顎,面龐就在眼前。額頭上皺起幾道細紋,眼皮在微微顫抖。看上去像在忍受痛苦,又像是在享受快樂。看到這些,伊織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殘忍的念頭。他再次印上雙唇,突然用力吸住了對方的舌頭。 霞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瞇成細縫的眼睛裡流露出要哭出來的神情。 霞似乎已經不太在意燈光。她受到擁抱,接受親吻,身體開始變得柔軟而順從。伊織看準了她的這種柔順性格,在燈光下欣賞著她那淒婉的神情。 可能是長時間接吻的結果,伊織輕輕一拉,她就順從地跟著來到了臥室。 窗簾緊閉,室內昏暗,春宵的暖意似乎也潛入室內。伊織關上門,回首凝視站著的霞。 “快……” 他沒要求她脫衣服,卻把手搭在她肩上。 “一定要……嗎?” 昏暗之中,霞微微向上揚起臉,顯現出一片淡白。伊織看著這張臉點了點頭。 霞還在猶豫,過了會兒像是下了決心,動手解和服飾帶的接頭。看到這裡,伊織先上了床。 一到夜間,屋裡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響,可豎起耳朵仔細聽,卻可以發現似乎有種潮水般的聲音乘風自遠方飄來。這是汽車的引擎聲,行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也許其中有時還夾雜著哭泣聲。它們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輕微的喧囂。伊織兩隻手壓在腦袋下面,仔細傾聽著聲音,然後盯著房間角落看。 床頭有個小巧的日本式衣櫃。霞正在它前面解和服飾帶。從伊織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側身背影。係緊和服的飾帶已經解開,這會兒似乎正在解腰帶。肩上披著的和服依然穿在身上,從背後看去,雙肘外張,腋下的部位向外隆起。大概是又解下了一根帶子,右肘部位向外突起,微微晃動。 也許是眼睛已經適應了昏暗,他這會兒看清了微微低著頭的霞的頸項和上邊柔軟隆起的頭髮。 “那兒有衣服架!” 伊織說了一句,可霞默不作聲地蹲了下去。她可能是蹲著脫布襪,只有肩膀微微擺動。過了一會兒,手伸到腦袋後面,開始摘下頭髮上卡著的發卡。每摘下一支發卡,她的手掌就翻過來,袖口處露出兩隻潔白如玉的臂腕。 正當伊織全神凝視這身影時,霞默默地站了起來。大概是蹲著脫了外衣,現在她只穿著長衫,繫著緊身窄腰帶,兩隻手按著下擺。 伊織暗示她過來,掀開了被角。 霞兩手輕輕掩住雙頰,走過來,半途彎下腰,從床邊慢慢地鑽了進來。伊織突然覺得,這姿勢簡直就像一隻慢慢靠攏過來的小貓一樣。 當霞的身體大半鑽進來時,伊織摟住了她的肩膀。 “我好想你……” 伊織摟抱著只剩下一件長衫的肉體,這才切實感到,他得到了霞。 剛才在飯店見面,喝酒,聊天……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為到達這一時刻的程序。度過那些時間的目的只是為了獲得霞。 可能是上床之後反而定下心來,霞溫柔順從。伊織摟抱她,她順勢溫存地靠攏過來,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霞依然穿著長衫,繫著緊身腰帶。儘管她知道遲早要脫掉,但依然在長衫外面緊緊地係好了窄腰帶。這正表現了霞的小心翼翼和充滿矛盾的心理。 然而,領口已經滑了下來,習慣了昏暗的眼睛看到了她那潔白的胸脯和渾圓的肩膀。 伊織切實感受到肉體的暖意,猶豫著沒有脫她的衣服。他想再欣賞一陣霞穿著長衫的肉體。他不想自己強迫她脫下,而希望看到對方自願地慢慢癱軟下來。 不過,他這打算馬上就遭到挫折,自己已經感到無法忍耐,動手去解腰帶鈕扣。解開扣,向旁邊一拉,腰帶馬上散開,潔白的胸脯顯露出來。他順勢扒去了襯裙,發現裡邊竟一絲不掛。穿著和服時,霞的身體顯得瘦弱,而脫去衣服,卻顯出一種意想不到的豐滿。原來看上去扁平的乳房,似乎只是齊胸系上的和服飾帶緊束的結果,如今解去飾帶,顯得隆起高聳。 “我喜歡你。” 伊織再次緊緊擁抱,充分享受她那溫柔的肌膚,默默地侵入到霞的身體之中。 霞的身體一瞬之間顯出抗拒的動作,但伊織用力緊緊摟住,她也就不再抗拒。 與剛才那種緩慢的動作截然相反,男人的動作驟然間變得激烈,而女人的肉體卻顯不出明顯的反應。從另一方面來看,也許她似乎是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感受。不過,和剛才在燈光下的表情相比,這會兒她的額頭上皺起細紋,兩隻眼睛緊緊地瞇在一起。伊織看著她那像是要哭的神情,頭腦中想像著至今尚未見過的霞丈夫的面孔。 從歡悅中醒來時,這一次也還是伊織首先感受到這一點。當然,這也許並不是因為冷靜,而是源於男人在性方面的特徵。 暗夜的寂靜再次降臨。伊織看看身旁,霞伏身臥在床上。剛才一直穿在身上的長衫已被脫掉,被子邊上露出渾圓的肩頭。不知道是否在呼吸,肩膀幾乎一動不動,原先梳到腦後那漂亮的髮型如今已經完全散亂,頭髮隨意覆蓋在腦袋和脖頸上。僅從這種姿勢看,似乎她早已失去一切意志,但依然緊貼在一起的腰部和雙腿仍然暖意盎然。伊織享受著這肌膚的感觸,然後轉過身,摟過霞來。 肉體是如此柔軟,甚至使人以為她沒長骨頭,然而卻又十分暖和,似乎正在燃燒。這女人的肉體正靜靜地蜷屈在伊織的懷抱之中,瘦削、無力而柔軟,宛如這肉體生來就純粹是為了供男人摟抱。從伊織的腰部以下一直到雙腳,這肉體緊貼著,一絲縫隙皆無。伊織感受到實實在在的愛,十分滿意,可又十分在意她被摟著時那巧妙的姿勢。 這種極其自然的姿勢,充滿柔情蜜意,難道不正是在無數次為男人摟抱過程中形成的嗎?如果是初次,即使相愛,她也很難如此緊貼在男人的雙臂之中。然而,如今考慮這些,簡直毫無意義。不要過多地涉足到對方的深處,是和為人妻者交歡做愛的原則。 “你真棒……” 伊織在她耳畔私語,而霞卻緘默不語。大概是依然陶醉在愛的餘韻之中,或許是在壓抑羞澀,她只是緊閉著雙眼。然而,當他的手愛撫地順著肩頭和後背滑到下方時,她的上身卻突然凜然一顫。歡悅的餘韻依然還存留在身體的各個角落。 “真暖和……” 伊織感受著霞的溫暖,不覺有些睡意。他多麼想就這樣與這溫柔的肉體緊貼在一起睡去呀!霞的肉體有種甜美的香氣,誘惑他進入夢鄉。 但是肉體一旦覺醒,就促使人意識到時間。幾點鐘了?伊織一隻手摟著霞,抬起上身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鐘錶。這時,霞在他的懷裡問道: “幾點了?” 儘管她知道已經九點了,但並未顯出慌張的神色,倒是伊織特別在意時間的流逝。 前一次,五點見面,九點鐘她回去了。然而現在兩個人這鐘點還在床上。如果現在起來,然後穿衣打扮,無論怎樣抓緊時間,離開這房間也要將近十點鐘。然後再回到堂,說不定已經過了十二點。 “怎麼辦?” “您先起床吧!” 伊織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抬起了上身。他雖然希望保持這種姿勢在霞溫暖的肉體旁睡去,但一考慮到時間,心裡就不踏實。 下床之後,伊織穿上睡衣,走到洗手池旁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回到客廳。起初他打算喝杯咖啡,後來又改了主意,喝起在桌上放著的白蘭地,接著打開電視,翻起報紙來。 霞出現在客廳,是在大約三十分鐘之後。和來的時候一樣,頭髮梳理得十分整齊,看不出一點散亂的痕跡,可能是因為突然暴露在燈光之下,霞舉起手遮在額頭上,擋著燈光。 “有替換的枕頭罩嗎?” “怎麼了?” “真該死,蹭上口紅了。” 伊織站起來走向寢室。剛才雜亂的床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罩上了深藍色床罩。他掀起床罩看了看枕頭,邊上有一小塊淡淡的紅色。 “這沒關係。” “不。要有替換,我就把這帶走。” “這種東西,你打算怎麼辦?” “我洗洗它。再不然下次買個新的來?” “有備用的。總之,今天就這麼樣吧!” “那不行。要那樣,以後會有麻煩。” “麻煩?”伊織反問,霞彎下腰,拆下了枕頭罩。 “讓別人看到了,會很麻煩的。” “如果是指女傭,那沒關係。反正她已經有些察覺。” “也許還有別的人呀!” “誰呀……” 霞不答話,折起枕罩,拿在手裡。 “要是指我老婆,那倒不必擔心。” 伊織的妻子不會到公寓來。妻子過去從未來過一次,而且也沒給她鑰匙。這裡僅僅是伊織一個人的王國。 “您太太為什麼不來呢?” “因為我不讓她來。” “那麼她沒有意見嗎?” 妻子並非沒有意見。一旦說起來,肯定會有許多牢騷,但現在已經沉默不語。他們發生過爭執,經歷了很長時間,最後伊織禁止她來,她也不再堅持。但是他現在沒有必要解釋這些。 “總之,大概已經死心了吧!” “冷酷的心……” 霞低聲笑了起來,那神情卻並非吃驚,而是帶著幾分安心感。 “那麼,您今天也住在這兒嗎?” “不能住嗎?” “這是你的自由呀!” 霞突然慌張地低下了頭。原來她一直稱伊織“老師”,突然之間不覺說出了“你”。可能因為再次做愛已經解除了緊張,霞自己似乎也對說話如此隨便感到大吃一驚。 “明天早晨再叫醒我,好嗎?” “有工作?” “沒有。只是想听到你的聲音。” “要是這樣的話,給我打電話吧!” “我能打嗎?” “也許傭人會接電話。” 霞提出要他給自己家裡打電話,今晚是頭一次。過去,她只是表示自己打過來,一直不讓他打過去。 “傭人接電話,我可以說是找太太吧?” “行。你知道電話號碼吧!” “上次我聽你說過,不過再告訴我一回吧!” 大概是今天相會終於解除了戒備,也許是再次幽會而變得大膽起來,霞毫不猶豫地把號碼告訴了他。 “再喝一杯,如何?” “可我該回去了。” 霞看了看表,已經是十點二十二分。想到她還要回到堂,確實不能再磨蹭。 “那麼,我告辭了。” 霞站起來,穿上外衣,拿起手袋。看到這些,伊織再次湧起愛意。 “要是你能住下來該多好呀!”聽到伊織悄聲細語,霞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拒絕,但也可以理解為接受。 “現在你怎麼回去呢?”“從東京站坐電車。好像過十一時有趟車。”聽她這麼一說,伊織也回憶起,他曾經接受一位住在滕澤的朋友的邀請夜間十點多從東京站上車去過那一帶。夜間的電車裡混雜著醉鬼,而且十分擁擠,所以他坐了一等車。他記得那是開往小田原的慢車,只有這一條線有一等車。那位朋友曾經說過,坐這段時間的電車,會發現大體總是那些固定的面孔,乘客之間都已有些熟稔。 “我們這些湘南地區的人們……”這種說法裡充滿了居住在湘南地區高級住宅區的男人們的自豪,也表達了他們都是些品德端莊的人們。伊織回憶起舊時的往事,想像著霞乘坐夜間一等車的情景。 時間已過十一點,一位有夫之婦單身踏上歸途。喝了酒的男人們或許會產生各種聯想。這個婦女可能是看戲回來吧!也許是參加某種活動歸來?他們很難想到,她是在做愛之後回家。不,也許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椅子上望著車窗外面的夜色,反而更引人生疑。越是清靜,霞那張漂亮的面孔就越是引人注目。 “我送你到東京車站。” “不用了。我攔輛出租車就行了。” “別。你等一下。” 伊織回到寢室,匆匆脫下睡衣,換上西服。 “電車是十一點幾分?” “我記得好像是十分。” 伊織準備好後走到門口,霞已經穿好木屐站在那裡。 “還是要回去嗎?” 伊織情思依依,再次追問,接著湊過臉去,霞順從地和他接吻。他們只是伸出舌頭相互舔吮,以免拭去口紅。正當兩個人反復接吻時,熄了燈的房間里傳出了電話鈴聲。 霞的嘴唇突然想要離開。伊織固執地吻她的雙唇,霞忍不住把臉扭了過去。 “你的電話……” 熄了燈的房間裡,電話鈴聲持續不停。可能是因為夜深人靜,聲音顯得尤其宏亮,拉得很長,已經連續響了十來次。 “您不接電話嗎?”伊織回頭望了一眼傳出電話鈴聲的房間。他覺得,似乎那電話已經看透了他們正在接吻。 “走吧!” 伊織不理會地伸手推著霞打開了大門。霞依然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傳出電話鈴聲的房間,可是不再說話,跟著走到門外。他關上門,上好鎖時,電話鈴聲終於消失了。 兩個人穿過走廊走進電梯後,霞問道: “不接電話,行嗎?” “嗯……” 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沒接電話,自然無法知曉,但聽到鈴聲時,伊織立即想到了笙子。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大概沒必要過十點後還打來電話。在這種時候打來電話,而且長時間地等著他來接電話,除了笙子,沒有別人。 惜別之際的親吻被討厭的電話鈴聲攪亂,霞似乎有些從愛欲的餘韻中清醒過來了。 “從堂車站到你家遠嗎?” 伊織想換個話題,於是這樣問道。 “坐汽車的話,馬上就到。” 下了電梯,穿過公寓大廳後,伊織停住了腳步。 “我送你到家吧!” “不必了。送到這兒就行了。” “不,我還是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現在到地下停車場把車開過來。” “真的沒問題。還有電車,我這就告辭了。” “我送你,你不方便嗎?” “那倒不是。可是太遠了,您回來時也太累。” “我沒有問題。夜間上了高速公路,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在這裡等著。” 伊織不顧霞阻攔,跑向停車場。 開始時他只是打算送到東京車站,現在突然改變主意,一定要送到堂。這種心情的驟變和臨出門時聽到的電話鈴聲並非無關。 伊織白天很少開車。 市內車輛太多,想要找停車場都得大費周折。再說每天晚上都有應酬,往往要喝酒。偶而假日和夜間,工作結束之後,他開車出去兜兜風,也只是為了散散心。人們會說,那就根本沒必要買輛汽車,但他覺得有輛車,不論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到任何地方,感到比較可靠。儘管實際上很少使用,但有車和沒車,心理上踏實與否,卻大不相同。 伊織開著車停在依然猶豫的霞面前。 “上車吧!汽車不怎麼樣,不過……” 汽車是雙門型,一種非常普通的國產車。伊織認為,日本造汽車在歐美各國很受歡迎,根本沒有必要多花錢去買那些轉彎不靈活的外國車。 “我沒想到老師還要開車。” “大家都這麼說。” 表面看去,伊織並不是為工作而絞盡腦汁,再不然就是喝得醉酗酗的。笙子也曾勸他不要自己開車,認為他坐出租車或者包車更相稱一些。 “您從什麼時候學會開車的?” “一年前。不過,請你放心。別看我這樣,技術滿好。” 開出停車場,從公寓旁邊駛入青山大道。十點已過,幾乎沒有店鋪還在營業。 “真的,送到東京車站就行了。” “不,我還是送你到家吧!從青山大道一直沿著二百四十六號國道開過去,開上第三京濱高速公路,馬上就到了。” 伊織變得固執起來。 “說是一年前,其實我二十年前就考了駕駛證。截止到十年前,我常開車,結果是撞了兩個人。” “真可怕……” “其實,都是對方不對。一次是本來亮著綠燈卻跑過來一個小孩兒,另一次是一個老太太。我本來已經急剎車,可她踉蹌了一下,其實不過只是跌倒了,可骨盆卻摔斷了。頭一次那小孩兒只是碰了一下。” “這麼說,您不是從一年前開車呀!” “事故之後,反省十年。可是從去年又突然想開車,到底還是遇到今天這種機會,派上了用場。” 說著說著,伊織覺得有點得意忘形。 時間已過十點,路上很少有車。從八號環線駛入第三京濱高速公路,幾乎所有汽車的車速都在一百公里左右。 “開得不錯吧!” 霞似乎還不十分放心伊織開車的技術。 “沒問題。天亮之前,肯定送你到家。” “天亮前?” “噢,開個玩笑。” 霞的香氣飄蕩在身邊。車裡有些昏暗,但正因為如此,他更感到兩人獨處於密室之中,十分親密。 “放點音樂吧!” 開始時,他按下了收音機的按鈕,可沒有合適的節目。後來換了磁帶,車裡響起了夾雜著電子音樂聲的電子滾石樂曲。 “你不喜歡這種音樂吧!” “這是什麼?” “黃色魔鬼交響樂,是一種電子合成樂曲。不久之前,這個樂隊在紐約很走紅。” 霞像是第一次聽說。她和做畫商的丈夫在一起,大概不會聽這種音樂,至少這音樂和她那身和服的打扮不相匹配。 “我原來不曉得老師聽這種音樂。” 不知是什麼時候,霞對伊織的稱呼又恢復到以前那種“老師”的叫法。稱呼“你”,也許只是做愛之後那一瞬之間的一種衝動。 等放完黃色魔鬼的第二支樂曲,伊織換了一盤磁帶。這次是一種緩慢的旋律,甚至使人聯想到“雅樂”。 “你聽過這種曲子吧!” 霞思索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是'平城山'吧!” “對,就是平城的山。” 伊織和著樂曲哼起了歌。 “愛人深深印心底,思緒悲痛極,尋尋覓覓平城山,難捨難分離……”接著,他又唱起了第二段歌詞。 “往昔歲月記心裡,雙手挽愛妻,平城山間條條路,淚灑相思地……” 這七·五調的歌詞與隱含憂怨的旋律正好相配。 “真是好歌!不過,一下子從電子流行樂變成平城山,我真嚇了一跳。” “建築設計就是這樣。從紐約最前衛的流行風格到古代平城京的造型,設計師要依據場合和時間,把它們巧妙地搭配起來。” “我一直想看看老師設計的建築物。” “你能去看嗎?” 伊織把空著的一隻手悄悄放在霞的膝蓋上。 汽車奔向第三京濱高速公路。公路穿山而過,不時可以看到住家的燈光。公路有三條車線,但車輛很少,他不斷超車而過。伊織的車速大約也在一百公里左右,可幾乎感不到搖晃。他一邊開車,一邊輕輕地撫摸霞的手,她只是沉默不語。於是,他大膽地將她摟過來,結果是霞規勸他道: “你開車會出錯呀!” “沒問題。” “那也不行。”霞空著的一隻手啪地打了一下伊織的手,簡直就像是在教訓一個撒嬌的孩子。 “大概是去年吧,我看到了老師獲獎的作品。” 談到自己的作品,伊織鬆開了手。 “是從雜誌上看到的。我感到也是西方風格和日本式相互結合,真是很棒!”去年,伊織榮獲M公司頒發的建築設計獎。獲獎的作品是奈良縣K市美術館的設計。正如霞所說,他在日本傳統之中加進了近代色彩,由此獲得好評。 “您只設計美術館嗎?” “我只會這一點。” “瞎說……” 霞似乎認為他在謙虛,其實這倒是伊織的心聲。自己最有信心同時也最喜好的是設計美術館和博物館一類的建築物,只要一做起這種設計來,就沒心意再設計其它類型的建築物。 “村岡先生說伊織老師是個奇特的人。” “奇特?” 村岡是美術評論家,也正是他在宴會上把霞介紹給了自己。 “您本來可以做得更加活躍,事業搞得更大,可就是不干。有這麼大才能,事務所卻很小。” “不,現在這樣子就足夠了。” 他不知道村岡是出於什麼目的說這種話,但伊織認為,如今十個人左右,正合適。有些年輕人聽到伊織的名字,提出要到他的事務所工作,但伊織總是謝絕。目前這種小型集團,主要做些自己感到滿意的設計,既比較輕鬆,設計也會搞得比較出色。 “他說您有點怪僻。” “嗯。這麼說也許切中要害。” 看到伊織點了點頭,霞悄聲笑了起來。他轉過臉看著她的側臉,又回憶起剛才這張臉埋在自己胸膛時的情景。 一輛汽車突然從後面高速趕上來,超車疾駛而去。可能是年輕人開車,時速大概在一百二三十公里。當紅色的尾燈在拐彎處消失時,霞問道:“設計那種作品時,您大概要到現場去很多次吧!” “建成之前,我去過十來趟。最初時,我到K市附近轉悠了一個多星期,思索如何在建築物上體現出那個地區的特殊形象。” “可能我有點班門弄斧。不過,窗框那銳利的感覺和牆壁古老的磚石兩相輝映,我覺得結合得真夠巧妙。” “那附近本來是燒磚的地方,有些磚確實非常好。我是在考察過程中偶然發現了這一點,受到了啟發。” “設計工作也並不是總面對設計桌思索,是吧?” “到底還是要反映那個地區的特色呀!尤其是那個地區是丘陵地帶,地面有些傾斜。我去看過好幾次,反复思考如何利用這一點。” “不了解的人,表面看上去,認為你們只是在遊山玩水。” 那時,他帶著一起去的助手就是笙子。笙子在K市住了三天,雖然在飯店分別訂了房間,可夜間兩個人總是在一起。 “屋頂的棱線渾圓秀麗。乍一看去,我以為是女人設計的。” 霞當然無從知道其中的奧妙。開始著手設計那座美術館,是在四年之前。那時,伊織正熱衷於笙子。年過四十,就連自己都感到奇怪,居然愛得那麼執著。如果說那座建築物的某些地方存在女性的妖嬈,那就是當時他愛笙子的一種反映。 “到K市去,是從大阪坐國鐵火車去嗎?” “這樣也能到那裡,但從京都轉乘電車要快得多。丘陵地區,櫻花樹很多,要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去,那真漂亮!” “我真想去玩一趟!” “我帶你去吧!” 伊織說完之後,又一個人搖了搖頭。如果要去K市,還得住在原來住過的飯店。城市只有十萬人口,除此之外,沒有像樣的飯店。數年前,他帶著笙子住在那家飯店,如今又帶著霞再去住,神經如此遲鈍,實在太過分。 汽車駛出第三京濱高速公路,開進橫濱新道。剛才是三條車道,現在變成兩條,但車輛少,依然跑得暢快。從青山開到這裡,只過了三十分鐘。 “照這樣子,一個小時就可以到。十二點之前到達,毫無問題。” “我沒有關係,倒是你……” 霞再次使用“你”這種稱呼。伊織由此感受到愛的情感,說道: “我不要緊,按原道返回就行了。” “還回青山嗎?” “除了那兒,我沒地方可去。” 對面開來一輛卡車,開著大燈。當錯過卡車,又恢復了黑暗之後,霞問道:“您真的不回家嗎?” “信件積多了,或者有時間,偶爾回去一趟。” “你們並沒有完全分居呀!” “不,已經分居了。這狀態已經持續了一年多。” “您為什麼不回家?” 為什麼?這真難以回答。許多問題,只有當事人才明白。 “大概還是因為不再相愛的緣故吧!” “難道……” “對,是真的。” “男人們都這麼說,其實還是愛自己的太太,對吧?” “要是愛,那就沒必要分開了。” “不過,既然還沒有徹底離婚,當然還是愛了。” “你願意這麼想,那你就這麼想吧!” 霞被嗆了一句,露出困惑的神情,說道:“可是,你們既然結婚了,那肯定還是相愛吧!” “也可以說算是這樣吧!” “算是……” “咱們再別說這事兒了。” 伊織是通過朋友介紹與妻子相識結婚的。他並非特別喜歡她,但也說不上她有什麼不好。雖然相貌沒有驚人之處,但娶作妻子,倒也放心。要說愛,這也是一種愛,但卻從未產生過如今對霞的這種燃燒般的熱烈的愛。不過,周圍的人一般都認為,既然已經結婚,那就必然相愛。他很難向別人解釋,說那不是愛,只是為了求安定而結了婚。 橫濱新道並不長,接著就駛入了一號國道。沿著這條路一直開下去,就是滕澤,堂位於前面拐向海邊的方向。道路周圍,普通人家的房屋毗鄰連綿,但現在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都已經陷入了一片靜謐。不少住宅大概已有悠久的歷史,庭院的門樓都建得高大而神氣。 道路變成下坡路,然後又開始上坡。右手有座小山,朦朧的月亮掛在山頂。到了這裡,已經離箱根和富士都不遠了。 “咱們一直開到個什麼地方去吧!” “什麼地方?” “沒人的地方。” “……” 按照霞如今的處境,就算伊織邀她也不會同意。霞迷惘地沉默著。伊織明知如此,還是故意逗她。 “咱們倆就這樣逃走,好嗎?”伊織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在想像著霞家裡亂成一團的情景。他丈夫發覺妻子一夜未歸,清晨尚不露面,該是一種什麼神情?他可能急忙給各處打電話,也可能顧及體面,只是強忍著等她歸來。 “你丈夫會大吃一驚吧!” “是嗎?” 這回答真出乎意外。 伊織反問道:“他不吃驚嗎?” “也許倒會鬆口氣呢!” 霞直視前方,自言自語。 “也許像我這種人離家出走,他倒正中下懷。” “難道……” 不會有任何一個做丈夫的輕易放走如此漂亮的妻子。她說丈夫希望她離家出走,很可能是打算安慰與妻子不和的伊織。 “你丈夫愛你吧!” “不……” “你不必強裝。今天也晚了,他肯定正等著你呢!” “他今天不在家。” 霞依然直視前方,口氣乾脆地說道。昏暗之中,伊織偷偷看了一眼霞。 “真不在家?” “下午就到京都去了。” 霞說得如此利落,不像是在扯謊。 確實,今天從見面時起,霞就很從容。雖然比約定的時間晚來了一會兒,可無論是在飯店的酒吧,還是在公寓,她都沒顯露過著急的神情。前一次,她一直留心時間,一到九點鐘,就急忙回去了,可今天晚上過了十點以後也沒見她著急。倒是伊織一直很在意時間。 “原來如此……” 既然如此,乾脆一開始就說明該多好。當然,這只是伊織自作多情,霞自己很難主動說出這種話來。本來就是為人妻者,現在又是偷偷與別的男人幽會,她很難明說自己的丈夫今夜不在家。至少霞不是能夠說出這種話的女人。 “那倒不如從容一點好了。” “不,已經十二點了。” 確實,雖說丈夫不在家,可作為一個有夫之婦,這時間已經夠晚了。 “你丈夫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是兩三天。不過,我不知道。” “但總該知道哪天回來吧?” “大概是三天。不過他那脾氣,經常沒準兒。” “有時會提前回來嗎?” “是呀……” 聽到霞的答話,伊織突然感到一陣輕輕的疼痛。 自己愛得難捨難離的一個女人,處在另一個男人的統治之下。他說出門三天就離家而去,就算提前一天回來,這個女人也必須規規矩矩等在家裡。對方的男人行無準時,可自己愛的女人卻受到束縛。儘管他知道,這是為人妻者應盡的義務,可還是覺得丈夫隨意束縛妻子,霞實在太可憐。 “下一個信號左拐!” 伊織自己痛苦,可霞卻毫無感覺,說話的聲音十分沉著。按她說的,伊織在下一個信號處向左轉彎。已經離開國道,公路直通堂。汽車行駛五分鐘後,遇到一個鐵路道口,穿過之後,又一次左拐。到了這一帶,高大的宅院突然增多,長長的圍牆,茂密的樹叢,再往前似乎就是座落在鵠治畔的古老住宅區。 “請您把車停在那拐角處。” 順著霞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盞孤寂的路燈,右手是竹籬笆。籬笆盡頭,汽車路和一條小路相交。小道十分狹窄,左右兩側,高大的樹木茂密叢生。汽車駛過拐角,伊織停了車。 “這兒行嗎?” “讓您跑這麼遠,實在感激不盡。” 霞在車裡低頭致謝。伊織點了點頭問道:“你家在哪兒?” “再往前一點。” 順著霞的視線望去,石牆延伸,裡面綠樹蔭蔭,鬱鬱蔥蔥。 “我送你到那兒。” “不,就這兒挺好。” 大概是擔心夜深人靜在自己家門前停車不方便,霞要在前面一點的位置下車。伊織也不打算堅持送到前面家門口。 “你回去沒問題吧?” “大概沒問題吧!” 伊織故意回答得毫無底氣。 “順著這條路往左拐,一直往前,就可以找到通往車站的那條路。順著路向前開,就上了國道。” 伊織點點頭,然後悄悄摟過了霞。霞開始不願意地搖了搖頭,可馬上又接受了伊織的親吻。 座位很狹窄,又是並排而坐,擁抱很難盡情,可是就在霞家門前親吻,倒使伊織又一次升騰起愛欲。 她說今晚她丈夫不在家,但如果有人從這裡經過看到這情景,那該多好!這種挑戰似的意念閃過伊織的大腦。 他吻著她的雙唇不放,霞像是無法忍受似地偏過頭去,嘆了口氣。然後,她舉起雙手按了按弄亂的頭髮。 “就是那圍著石牆的庭院嗎?” “是……” 霞按住領口,點了點頭。從石牆的長度來看,庭院大約有一千六百平米,甚至可能接近兩千平米。 “在這前面往右拐,就是大海吧!” “走四五百米,就到了湘南地區的海岸公路。” “到海邊去看看吧!” “現在嗎?” “不會花多少時間。我再送你回這裡。” “對不起。今天請你原諒。” 昏暗之中,霞微微低頭致歉。 伊織不再堅持,緩緩地開著車往前走。霞默默地坐在車上。 石牆有一米多高,從汽車裡看不到牆裡邊的情景。石牆裡面的高大樹木似乎是紅松,使人聯想到這裡臨近海邊。 石牆盡頭,有一座門樓,點著一盞門燈,小門旁邊,燈光下顯出“高村”的名牌。房子好像在盡裡邊,從門邊鬱鬱蔥蔥的綠樹之間,僅能隱約看到白色的牆壁和屋頂。又過了五十多米,伊織停下了車。 “還是要回家嗎?” “當然……” 這一次,霞的回答很乾脆。這話顯露出一個為人妻者的決心和堅毅。 “明白了。那我就放你回家。” “謝謝你了。” 霞微微低頭致謝,然後抬手開車門。伊織靠在座椅上凝視著她。他的心裡在斗爭;一方面他認為,這是無可奈何;另一方面,他又想,由它去吧!霞扭過身下了車,然後再次低頭致謝。 “晚安!” 她立即從汽車旁穿過去,沿著石牆走向大門。伊織一直透過後視鏡仔細觀察,似乎看到她那閃現白光的大島式髮型在黑暗中時隱時現。 霞在門前停了一下,然後像被吸了進去似地消失了。 伊織依舊靠在座背上,點著了一支煙。他吸了一口,打開車窗。深夜的住宅區寥無人跡,朦朧的月亮掛在紅松樹梢上。伊織緩緩地吐出煙,心裡還在想:霞最後沒有回頭看這裡一眼。 她下車之後,直奔家門,回到家中。就像是放逐在野外的動物終於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窩,她消失到大門裡面。下汽車那一瞬間,她是不是已經忘了相愛的這個男人?他又想,毫不回首毅然而去,也許正是霞的謹慎之處。 伊織吸完一支煙,最後掛上了檔。在這人跡皆無的住宅區,長時間停車會讓人起疑。他之所以一直等到吸完一支煙,是因為一直期待著霞或許會再次出來。伊織一直想像著,也許她回到家,看到一切都靜謐無聲,又悄悄從後門跑出來。但他也知道,這不過只是年輕時看的電影裡的鏡頭。 “走吧!” 伊織自語著,握住了方向盤。霞說過,從這向前開到十字路口向右拐,行駛四五百米就可以到海邊。他起初想順路欣賞一下夜色中的大海,然後一路回家,但如今只剩下一個人,已經沒有這種心情。按照霞所說,他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向左拐,一直往前開,穿過鐵路道口,來到國道。他現在是單獨一個人按照相反的方向駛過剛才和霞一起來時走過的路。伊織突然感到有些疲倦,這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和霞分手的緣故。 以前,伊織曾在腦子裡多次想像過霞住所的情景。她身為著名畫商的妻子,再加上她居住的區域,那一定是一所位於鬱鬱蔥蔥樹木之中而又臨近海邊的豪華庭園。今天過來一看,果然是這樣一所宅院。僅就這一點而言,他猜對了,感到可以理解,但看到霞被吸進那所宅院,心裡又開始翻騰起來。過去,他只是出於好奇心而想觀察一下她的住所,但現在看來,倒不如不看,心裡反倒更好受些。 伊織開車行駛在夜色之中,很自然地想像到說是到京都去的霞的丈夫。今天和霞見面之前,他一直想見一見那位高村章太郎。只要隨便走進位於銀座或者鎌倉的店鋪,就會見到他。當然,對方不會察覺,可他這方面卻可以認出他來。這是為了看清支配著霞的敵人,也是一種類似小偷的好奇心。但看過他的庭院以後,現在他的這種淘氣心理已經沖淡了許多。 來的時候,雖然緊張,但他沒開得太快,但現在卻已稍稍超過一百公里。每超過一百公里時,報警器的叮叮聲就在車內迴響。但是,伊織不理會這些,依然使勁踏著油門奔馳。雖說沒必要著急,但他卻感到有些彆扭,不開足馬力,心裡不解氣。剛才他一直感到,從下車直到消失在大門里為止,霞沒回過頭,這是一種壓抑的美。但是,現在想法不同了。他在義無返顧的霞身上感受到一種冷淡。不,不僅如此,在回家途中,霞在汽車裡曾經說過,她丈夫並沒等她。她似乎在強調,丈夫經常出差,往往不知何時歸來,他根本不顧家庭,也不把妻子當回事。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說,今天遲遲不回家的理由是丈夫不在家。伊織聽這話時曾經感到放心,但也許這只是自己太傻了。 如果丈夫不把妻子當回事,妻子也不把丈夫當回事,那麼不管他是否在家,都無所謂。丈夫在家裡急忙趕回去,而不在家時可以從容不歸,這不正是她看重丈夫的證據嗎?至少可以說,霞是在充分把握自己處境的基礎上採取行動。 當然,妻子出於被丈夫養活的處境,也許當然應該考慮這些。但是,當這種差別過於明顯地表現出來時,那就沒意思了。他倒並不是因此而生氣,但也無法否定,自己確實有些消沉。 “不對……” 伊織握著方向盤自語道。對方既然是有夫之婦,自然這種忍耐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要求得更高,自然就無法和為人之妻者相互愛戀。相互體諒各自的處境,大度地採取行動,是維持與為人之妻者愛戀的基本原則。從一開始見到霞時起,伊織就一直這樣對自己說。他一直下定決心,不要感情毫無控制地強行逼迫,把霞推入絕境。可是,現在他卻十分焦躁。冷靜想來,有些瑣事本來是理所當然,而他現在卻要為此而責難霞。 “還是把問題想得更輕鬆些才好。” 伊織自語著,想到自己對霞的愛居然如此認真,再次感到驚異。 伊織在澀谷駛下高速公路,回到公寓,已經一點半了。 他打開大門走進去,發現門口和客廳的燈依然亮著,一瞬間產生一種錯覺,感到似乎有人在屋裡,但實際上房門已經鎖上,不可能有別人進入房間。仔細察看,他發現屋裡依然跟出門時一樣,桌上擺著白蘭地酒瓶,椅子背上搭著他穿到半截又脫下來的睡衣。 獨身一人生活的寂寞,就是出門時和歸來時屋子裡毫無改變。既然不在家時不會有任何人進來,這種情況本是理所當然,但他依然掩飾不住心中的孤獨。既然如此,那就該找個人一起生活,但這樣一來,又會出現新的麻煩。他是為了尋求獨身的自由而離開家庭的,回到家又感到孤寂,這太任性了。 伊織從廚房拿來酒杯,倒上白蘭地,喝了起來。然後他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已經過了一點半,遠方如同潮水般傳來的街市噪聲如今已經遠去。和霞一起離開房間時已接近十點,因此他往返於堂實際上一共花了三個小時。開車時感覺不明顯,但一回到家,還真覺得疲勞。伊織又喝了點白蘭地,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就在這裡與霞一起相對而坐,談天道地,品嚐白蘭地,而且相互親吻。但是,現在這裡看不到任何霞曾經來過的痕跡。他們一起喝酒的酒杯和煙灰缸都已經洗過,床鋪也整理得乾乾淨淨。這一切都是霞料理的,他還實在地感到霞似乎就在身邊。但那隻是靜寂的房間裡的空氣,是整齊的房間裡的景象。在這靜寂之中,伊織想到要往堂打個電話。 霞說過,讓他打電話,並且告訴了他電話號碼。但是現在馬上打電話,似乎又會過分暴露自己愛戀的情感。 “今晚就這樣睡吧!” 伊織自語著,發現漫長的春日終於正在接近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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