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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曄臨

鏡前傳·越京四時歌 丽端 13039 2018-03-11
清越後來也看到了自己在催眠中畫下的夢境。她原本以為自己在夢中對那個輕佻少年只有厭惡和排斥,可畫中自己的臉上卻分明是撒嬌般的輕嗔薄怒,倒有些欲迎還拒的模樣。這個發現讓清越懊惱莫名,特別是那個少年的臉分明就和皇帝不棄一模一樣。雖然清越承認不棄生了副天人般的好樣貌,但相比下來,還是和李允那樣溫存敦厚的人在一起更讓她安心。 此時的盛寧帝正在紫荔蘿架下午睡。他喜歡陽光從茂密的葉片間穿越而過,愜意地照在紫荔蘿架下的軟榻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蚋蚊也喜歡圍繞紫荔蘿花飛舞,因此清越便被吩咐拿了透風的紗扇在皇帝身邊拂拭,既拂開亂飛的蚋蚊又不會驚擾皇帝的安眠。 太素的藥果然有效,這些天來不棄進食漸漸有了些滋味,不再動則在餐桌上發怒杖人,睡覺時也安靜了許多。飲食睡眠改善之後,他眼中的戾氣也漸漸淡了些,偶爾笑起來,會讓清越意識到這位皇帝堂兄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孩子,比李允似乎還小上一兩歲。

一時走了神,清越注意到一隻蚋蚊乘機停在了不棄的鼻尖上,這讓這張雲荒最尊貴的臉看上去有些滑稽。抿著嘴偷笑了一會,清越看不棄眼睫閃動,彷彿立時就要醒來,便輕輕伸出手,想將那隻蚋蚊趕開。 然而她的指尖剛接近不棄的臉,空桑的帝王便倏地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幹什麼?”不棄的眼中毫無睡意,目光雪亮地盯著清越。 “沒……”清越正想解釋,乍看見不棄眼中警醒的戒備,不由掙了掙手腕,淡淡道,“怎麼,皇上是怕我行刺麼?” “諒你還沒有那個本事。”不棄放開了清越,靠著軟榻坐起,眼見清越遠遠地走到一邊,忽而又軟下口氣,“算了,朕沒怪你。” “皇上對我有戒心是對的。”清越竭力平靜地道,然而委屈還是讓女孩的眼圈慢慢紅了起來。

“朕都說了沒有怪你。”不棄站起身,走到清越身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笑道,“我們去挖螞蟻窩吧。” 對於不棄而言,這樣的態度已近似於討好,讓清越無法拒絕。以少女的敏感心性,清越感到自從曄臨湖底太素處出來後,皇帝對自己的態度漸漸有了緩和,不再像以前一樣冷嘲熱諷,倒真有了些堂兄的風範。於是她點了點頭。 兩個人在御花園中觀察了許久,又灑了許多餌食,終於在一棵紅蕉樹下發現了一個螞蟻窩。清越拿了一根樹枝從洞口將螞蟻窩捅開,不一會驚慌的螞蟻們一撥撥地從洞穴深處湧出。 “你繼續攻城,朕來放火。”不棄蹲在地上,眼看螞蟻們對襲擊者張牙舞爪卻又徒勞無功,大感快意,竟不知不覺將之與對敵作戰聯繫起來。他拿出讓侍從準備好的火絨,點燃一根樹枝,將火焰湊向蟻穴,霎時將洞口的螞蟻燒死了一大片。

“你幹嘛要燒死它們?”清越驀地站了起來,一時顧不得尊卑,氣憤說道。 不棄抬起臉,見清越果然生了氣,不由也沉下臉道:“又發什麼脾氣?” “玩玩也就罷了,為什麼一定要趕盡殺絕?”清越抬腳踏滅了地上的火焰,努力壓了壓聲氣,“皇上不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嗎?” “如果這就是殘忍,那麼,”不棄拍了拍手,慢慢站起身來,盯著清越的眼睛,“你和朕一樣。” “我不是的。”清越急促地辯解,“我只是好奇螞蟻窩的構造。” “為了你無聊的好奇心,你就毀了它們辛苦建立的家園,你說,你和朕又有什麼區別呢?”不棄冷笑著,忽然伸出手指在清越的心口重重點了一下,“說到底,你和朕一樣,心裡都藏著破壞性。說實話,在毀滅的時候,你心裡不覺得快活嗎?”

破壞性?清越一眼瞥見不棄手指上的皇天戒指,記起那是破壞神遺留的物件,心裡有些恍然:“皇上是希望證明每個人都有破壞性吧?” “你承認與否都沒有關係,因為破壞性原本就是每個人心中暗藏的魔性。”不棄看著清越不以為然的眼神,心底升起一股焦躁,“破壞性就如同無法咬合的盒蓋,這邊壓下去,那邊又起來,你必須找到各種途徑來宣洩它,而捅螞蟻窩,只是比較隱晦的一種表現。你和朕是同一類人,你根本沒有資格來指責朕,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指責朕!” “可是皇上不要忘了,開闢雲荒的,除了魔君,還有神後。”清越忍不住反駁道,“或許每個人都有魔性,但人還有理性,還有自製,還有仁心,能將這魔性控制在無害的程度。像皇上這樣,小則燒死螞蟻,大則杖斃無辜,就是放任自己的魔性肆虐,注定會毀滅自己的!”

“呵呵,看來我天祈除了大司命飛橋這個神算子,又出了你這個預言家啊。”不棄眼中的戾氣漸漸滋長,“你這樣的正義言論,還是留著說給彥照聽吧。用滿口的仁義道德掩蓋滿腔的卑下齷齪,這就是你們蒼梧王一家的本事!” 清越盯著面前神色激動的不棄,驚異地看到他的眼眸因為惱怒而發紅,彷彿有兩叢小小的火焰在燃燒。然而他此刻的臉色又是那麼蒼白,連血色都從他嘴唇上褪盡。一切似乎又回到那時他僅僅因為菜餚無味就杖斃女官廚師時的情景,這讓清越心裡一寒,隱隱有些後怕。 “皇上,或許你該去太素那裡看看。”清越試探著道。 “他現在正不知在哪塊沙地裡打滾快活呢。”不棄惡狠狠地吼出這句話,忽然抬頭冷笑道,“哼,不過一個卑賤的冰族,也妄圖來挾制朕嗎?”說著,他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皇上,要不再服些太素留下的藥吧。”清越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唯恐不棄躁狂之下又做出什麼過激的行動,連忙追了上去。 “你是在討好朕嗎?”不棄忽然轉過頭來,唇角挑起一抹高深莫測的淺笑。眼看清越果然矜持地停在了原地,不棄的眼光迅速森冷下來:“朕去哪裡,你有什麼資格過問?” 清越果然立住不動,眼看不棄的背影遠了,方才悄悄跟了上去。 天藍色的神殿再度出現在視線裡,而殿前那個白衣的神官,依然一塵不染,彷彿塵世間唯一的救贖。 “皇叔,他……他又在笑了……”不棄驟然撲倒在大司命飛橋面前,著說,“他想要從我身體裡掙脫出來,我快要控制不住他了……” “皇上許久不曾來了。”飛橋靜靜地坐著,沒有理會皇帝抬起的左手,“難道皇上認為,冰族人的巫藥比空桑人的靈力更有效嗎?”

“當然不。”不棄咬著牙低下頭,掩飾去眼中屈辱的恨意。無論是飛橋還是太素,身為雲荒之主的他都無法容忍任何一個人憑藉手段挾制他,可是現在,他還不能表露。 “唉,皇上年輕,確實容易受冰族邪門歪道的蠱惑,可是皇上切莫忘了,正宗的空桑法術才是讓我族入主雲荒大地的根本力量啊。”飛橋終於伸手覆上了不棄手指上微弱閃動的皇天戒指,語重心長地說道。 “皇叔教訓得是,朕以後再不見太素就是。”不棄低著頭不動,飛橋便閉了口,專心地用自身的法術消除不棄的苦厄。 眼見二人瞑目寧定,清越偷偷從遠處繞到飛橋身後的神殿門前,伸手將殿門推開一絲縫隙,鑽了進去。 神殿內虛空中的燈花依然閃爍,為女孩指引著道路。清越往黑暗深處走了幾步,輕輕叫道:“曄臨皇子,是你在叫我麼?”

一個白點出現在清越身邊的牆壁上,彷彿滴上紙張的墨汁一般漸漸暈開、擴大,隨後更多的白點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終於集聚出一個薄薄的透明的人影。 “等一下。”牆上的人影發出細微的聲音,讓清越退開了一步,屏住了呼吸。 與此同時,一道極細的白光從緊閉的殿門門縫中穿越而進,毫不遲疑地匯入那透明的人影中。那人影挺了挺腰身,彷彿霎時之間便充實壯大了許多,薄薄的身影也厚實起來,顯現出一個華服男子的形貌體態,比清越上次見到的時候又清晰了幾分。 “你是曄臨皇子嗎?”清越見他揮動著衣袖從牆上走下,試探著問道。 “你猜得對,確實是我。”白影伸手摘了一盞燈花,放在清越身邊,“本來該早點召喚你,但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機會。”

“因為今天皇上再次來到神殿嗎?”清越問道。 “果然是聰明的丫頭,怪不得湛如會選了你來幫我。”曄臨皇子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的魂體和力量都被封印在那戒指中,只能一點一點地逃逸出來。你看,積攢了三百多年,我還是這副樣子。” “你是被封印在'皇天'裡的?”清越吃了一驚,聯想起每次飛橋施法時總有白光從不棄的戒指中溢出,難道便是眼前這曄臨皇子的魂體? “哼哼,他們哪裡配擁有皇天?”一貫儒雅穩重的曄臨皇子忍不住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那個僭越之家傳承的皇天戒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贗品而已!” 什麼?清越這回是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伸手摀住口才沒有叫出聲來。還未從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中回過神,殿門外又響起了飛橋焦灼卻又強自按捺的聲音:“曄臨皇子,皇上離開了,我可以進來麼?”

“我有些話跟平城郡主談,你改日再來吧。”曄臨皇子隔著大門回答。 門外的飛橋似乎推了一下殿門,卻無法打開,只好道:“我這些日勉力施法才抗下了太素的藥效,將皇上體內魔血激發,引他到這裡來。現在曄臨皇子你增強了法力,卻只給我閉門羹嗎?” “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然不會食言。”曄臨皇子淡淡道,“我是死了三百多年的人,不會跟你爭搶什麼。只要你幫我的魂體全部逃出封印,不棄手上的皇天戒指就是你的,這天祈的江山也是你的。這一點,你還是不相信麼?” “那為何曄臨皇子不肯讓我知曉你與平城郡主的談話呢?”飛橋詰問道。 “我向她詢問我妻子的事情,怎麼大司命也對這種瑣事感興趣嗎?”曄臨皇子的話語雖然婉轉,語氣卻陡然強硬起來,彷彿一把鑲金嵌玉的裝飾匕首一旦出了鞘,竟有罕見的鋒利。 “那飛橋便告退了。”飛橋無奈,只得氣餒地道,“明日是皇子教授我十劫口訣的日子,我明天再來拜訪吧。” “你放心,我不會忘記。”曄臨皇子說到這裡不再出聲,直到確認飛橋已然離開,方才指著地上道,“我們坐下說吧。” 清越一進殿就知道神殿內鋪著華貴的絨毛地毯,柔軟得幾乎埋沒了她的腳背。她依言席地坐下,看著曄臨皇子將身邊的燈花調低,忍不住低聲道:“飛橋不知道皇天戒指是假的吧?” “我自然不敢告訴他,否則他怎會聽我訓示。”曄臨皇子無奈地笑了笑,“我畢竟還是殘魂,連這個殿門都出不去的。” 是誰將他的魂魄封印在那戒指裡的?真正的皇天又到哪裡去了?自己究竟能幫到他什麼呢?清越看著面前俊秀飄逸隱然有神仙之姿的曄臨皇子,只覺腦子裡有無數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呢?”曄臨皇子打破沉默問道。 “我讀過天祈的正史,裡面記載了你的事蹟。”清越回答。 “哦,我倒是很好奇他們是如何記述我的。”曄臨皇子諷刺地抿了抿嘴唇,讓清越記起不棄也有類似的慣常動作。 “嗯,也不是很詳細。大體就是你入九嶷山學成法術,化為天祈朝保護神,越京城外的湖泊便被高祖皇帝賜名曄臨湖。”清越小時讀這些史書都是被父親請的先生逼迫,囫圇吞棗,到現在反而不太肯定書中的細節,只得說個大概。 “天祈朝保護神?”曄臨皇子彷彿聽到什麼有趣的笑話一般,放聲大笑,末了才恨恨地道,“說得不錯,若是沒有我,這天祈朝早不知什麼時候就滅亡了。” “曄臨皇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清越好奇地問,“你告訴了我,我才知道該如何幫助你啊。” “我確實是要告訴你一切。”虛幻的皇子看著清越,透明的眼眸中彷彿發出期冀的光來,“三百年中,我誘使了數名飛橋一樣的人來幫我,卻只能極為緩慢地逃逸出那戒指的禁錮;如今湛如選了你來,以她占卜的能力,定然知道你與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清越靜靜地聽著,以前很多混沌的事情逐漸通透起來:以祖父嗣澄對子孫的冷淡,竟然會給自己這個無足輕重的孫女親自取名,想必那時就在自己身上寄予了他'清剿越京'的夙願吧;而這次祖父出乎意料地提出帶自己同赴越京參加新皇登基大典,定然也不是為了聯姻那麼簡單,那個隱沒在心硯樹中名叫湛如的女子究竟對他鼓吹了什麼,恐怕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寂靜的神殿中,此刻只有曄臨皇子講述的聲音。勉強拼湊在一起的魂靈身形飄搖,連聲音也是空洞悠遠的,迴盪在寬闊的殿堂內彷彿三百多年前的故事穿越時空,在聽者的面前展現出褪色的畫卷。 “我的父親名叫鴻勛,也就是你口中的高祖元烈皇帝,原本是照夜城一個參將。作為他十三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相中,帶到九嶷山修習法術。在那裡,我認識了湛如。” “湛如,就是你的妻子麼?”清越有些遲疑地問道。想起以前聽說的關於祖父愛上心硯樹的傳言,清越知道祖父和那個叫湛如的女子關係曖昧,一時迷茫若是曄臨問起,自己該不該坦陳實情。 “我只是希望她是我的妻子而已……實際上,到我們死的時候,我也不曾向她表白過心意。”曄臨皇子輕輕嘆息了一聲,沉默片刻,繼續講下去:“那一年我歸家探親,正碰上六部作亂,帝位空懸。因為我家遠祖也算星尊帝苗裔,便引起了照夜城青族貴族的猜忌,想要劫殺我家。我施法讓全家安然逃離照夜城,自己卻大傷元氣,數度昏迷。湛如精通占卜之術,算到我有劫難,和幾個師兄弟下山將我接回九嶷山。臨走之時父親拉住我的手不住垂淚,兄長們也在一旁哽咽無語,讓我恨不能留下和家人一起共渡難關,卻不得不含悲遠離。” “落魄中的我們誰也想不到,其後十年間父親帶領十二個哥哥轉戰南北,竟然平定了雲荒,登基為帝。我雖然未能參與征戰,卻辛苦修習,法術有了小成,接替師父成為九嶷五百術士的門主。那時天祈朝新立,百廢俱興,我和湛如雖未談及情愛,卻彼此相悅,少年心性,只覺自己一生已無一不美滿。” 曄臨皇子說到這裡,面上微微含笑,雖然在燈花下一片模糊,卻也讓一旁傾聽的清越心情愉悅,甚至不敢問一聲“後來呢”打破這片暫時的溫馨。 過了一會,曄臨皇子繼續講述下去:“父親攻占伽藍帝都之後,照例獲得了代表云荒霸權的皇天戒指,確認了他帝王之血傳人的身份。這一來,人們自然會紛紛猜測除卻沙場上陣亡的兩個兒子,他剩下的十一個兒子中誰是帝王之血的下一任傳人。為此,父親專程派人到九嶷山,讓我到伽藍城中參加十年來唯一一次齊聚的家宴,同時讓每個兒子都試戴皇天戒指,以確定太子的人選。” “我雖然知道以自己的無所作為定不堪成為太子人選,卻也按捺不住對皇天的好奇,隻身去了伽藍城。剛到伽藍帝都,我便聽說七哥曜初早已被父親內定為儲君,此番做法只是要大家心服口服而已。七哥向來對我很好,又是文武全才,因此我對父親的做法並無異議,知道在平定雲荒的戰爭中各位兄長都有大功,若不靠皇天戒指,父親根本無法打壓他們的奪嫡之心。” “整個家宴表面和睦,內地裡卻是暗潮洶湧,我坐在位子上看著各位兄長的姿態,雖然完全置身事外,卻不得不懷念當年患難之時大家的血緣親情。不過看父親的態度,明顯對七哥比其他兄長器重親厚得多,看來十年的生死之戰,父親心裡早已把七哥作為了繼承人。” “宴會接近尾聲的時候,父親褪下了手上的皇天戒指,放在托盤裡,依次讓每個兒子前去試帶。皇天果然神異,先前幾位兄長都無法碰觸,輪到七哥的時候卻順順利利地戴在手指上。父親大為高興,正要宣布立七哥為太子,二哥昀胤卻提出就算立七哥為儲,為示公平,也應該讓其餘的兄弟試戴皇天戒指,父親只得應允。當然,八哥九哥他們也沒能戴上皇天,最後輪到我時,我忍不住好奇伸手去試,沒料到竟一下子戴在手指上!” “眾人驚呼聲中,我抬頭望向父親,卻見他也正正地盯著我。那眼神我到現在也無法忘記,我無法想像原先拉著我的手落淚的父親竟然能對我射出這樣憎惡的目光!我心底生出一陣寒意,連忙褪下皇天戒指,笑著對大家說我之所以能戴上是因為我暗中施了法術。其實誰都知道皇天和帝王之血才是雲荒上最高靈力的源泉,憑我的修為根本無法對抗,但我的解釋好歹讓父親找到了台階,名正言順冊封七哥曜初為太子。我勉強捱到散席走出大殿,才發現自己在不斷地發抖,冷汗早把身後的衣衫濕了一片。” “這次宴會的第二天我便向父親提出辭行,想要盡快離開帝都這片是非之地,洗清自己的嫌疑。回到九嶷山之後我再不過問天下之事,只寄情山水,修身養性,只望父親和七哥能對我徹底放心。父親看起來也相信了我的恬淡,封我為九嶷山山主,還差人送來不少賞賜,示意天下我仍然是他寵愛的幼子。” “這樣平靜的生活持續了幾年,我正考慮要不要向湛如表白心意,卻收到了父親的宣詔,讓我即刻進京。我不知其中有何內情,內心極為不願插足朝廷紛爭,便回信推脫不去。不料宣詔卻接二連三地到來,看來父親是鐵了心要我回去。只是我早已被他那一眼寒透了心,他越是這麼堅決我越是抵制,後來乾脆稱病,連使者也不接見。” “沒想到父親見我拒不奉詔,竟然憑藉皇天之力親自去到九嶷山,闖入我的房中。我乍見他神色憔悴,彷彿衰朽老人,心中也是大吃一驚。父親見了我後一點沒有帝王的架子,只如同傷心的老父一般請我率門人進京。原來七哥生了重病,命在旦夕,父親想讓我帶人為他行禳星之術,延續他的壽命。我一則念及骨肉之情,二則也擔心七哥逝後其他兄長紛爭又起,自己難以自清,便答應了父親這個秘密請求,率領九嶷山的五百門人啟程進京。”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把越城定為陪都,改名越京,打算逐漸將整個朝廷都搬遷過來,還仿造伽藍城的構造,引青水繞城為湖泊屏障。由於新都還在建築之中,七哥就躺在前朝皇帝的行宮中養病。我很奇怪父親為什麼要把他安置在越京,父親卻說伽藍城中其他皇子耳目眾多,而太子病危的消息是絕對不能走漏出去的。我聽他這一解釋也覺得有理,就算進城之時湛如提醒我城外新開掘的湖泊完全按照壓制我命星的格局建造,我也沒有太在意。” “見到七哥的時候他已經無法說話,只是看著我們流淚,我知道他對自己英年將逝的事實滿腹不甘。安慰了他幾句,我便出房安排五百門人在行宮殿前廣場上結成七星九曜二十四周天的陣勢,集眾人的修為為他扭轉星運,禳星祈福。” “然而逆天續命之事究竟太過艱難,儘管我們竭盡全力,也不能阻止天空中代表七哥的命星漸漸黯淡。而那些天父親則一直守在七哥床榻前,力圖用皇天戒指的神力吊住他最後的氣息。” “但那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我站在禳星台上,絕望地看著面前代表七哥歲數的三十二盞銅燈齊齊無風自滅,心中忽然一片茫然。看到七哥命星熄滅,五百精疲力竭的門人們也頹然地收住了法術。這個時候父親打開殿門走了出來,把我單獨叫進了七哥的寢殿。” “我看著安靜躺在床上的七哥,面貌若生,顯然剛剛才斷絕了呼吸。不料此刻父親忽然掀開牆邊的幃幕,露出另外一具屍體來!我嚇了一跳,眼見那人長得和七哥一模一樣,身上毫無傷痕,也不知是怎麼死的。正不知所措時,父親忽然命令道:'趕快用移魂之術!'我一聽心裡已然明了,原來父親心知七哥無救,早已尋了一個外貌與七哥相似的人來,在七哥氣絕之時將他同時殺死,打算將七哥尚未離體的魂靈轉移到那人身上,承襲那人尚未享完的壽命。想通了此節,我不敢怠慢,連忙施法圈住七哥散逸的靈魂,硬生生將它灌注到新的身體之中。這種違背天道自然的做法極為耗費靈力,等我確定那靈魂已然貫通了身體,再不會散逸而出時,我已經累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倚著牆看父親小心翼翼地將重生的七哥扶起。七哥試著動了動手足,發現自己的新身體同原來一樣健康靈活,不由大是高興。” “父親也自是欣慰,卻很快冷靜下來。他摘下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再次讓七哥試戴,不料這次皇天一碰觸到七哥,便立時發出炫目的光來,將七哥震了開去。我站在一旁,知道七哥的靈魂雖在,血肉之軀卻已然變換,那帝王之血自然不會傳承到新的身體上來,父親所做的這一切,實際上仍然毫無意義。” “然而我低估了父親,低估了他的固執,也低估了他的狠絕。他見七哥已然無法佩戴皇天,便轉頭朝我道:'十三,為父為了天祈朝江山永固,國泰民安,代表云荒百姓求你一件事。'見我迷茫地點了點頭,父親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最沒有心思承襲帝位的,那便將你的帝王之血贈與你七哥吧。'” “啊!”聽到這裡,清越再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高祖皇帝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念頭!” “那時的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天祈社稷,再顧不得父子之情了。何況我這個兒子自幼離家修行,恐怕在他心目中也沒有多少分量可言,不像七哥與他出生入死,舐犢之情比鏡湖之水還要深。”曄臨皇子苦笑了一下,接著說下去:“那時父親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在我眼前不斷閃爍,提醒我即使靈力充沛也沒有反抗之力,更何況我施了移魂之術後神思衰弱。明白答應與否全不在我,我便點頭道:'我可以放棄這身帝王之血,但你們以後再不要視我為皇族之人,讓我自生自滅可好?'” “父親沒想到我這麼爽快地同意,反倒有些慚愧,說我為社稷做瞭如此犧牲,有什麼要求他都答應。說完他便取出一柄中空的匕首,遞了給我。原來他們連取血的工具都是早已準備好的!我捧著那匕首看著我的父兄,他們都低頭躲開了我的目光,我忽然覺得只有去除這身招惹是非的帝王之血,才能真正獲得我的自由,便一咬牙,將匕首扎入心口之中!” “我的血從匕首下方連接的細長皮管中汩汩流入七哥的新身體內,而那身體原本的血液則被父親施法導出排幹。過了良久,皮管中再無血液流動,我才收回一直注視他們的目光,一把將匕首拔出,笑著問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流乾了血,居然還能活麼?”清越原本聽得驚心動魄,然而到得這裡,又忍不住好奇地插了一句。 “我畢竟修習過法術,生命力比一般人要頑強許多,就算流乾了血也可以再支撐一陣。”曄臨皇子苦笑著說到這裡,語氣越發艱澀起來:“只是我的親情也隨著那些血流乾了,我再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只想走出門外和湛如他們一起離開。可是……可是沒有想到,父親竟然攔住了我,說要我留下來將息身體。我說不用了我的門人會照顧我,他卻說那些門人都知道了七哥命星隕落之事,是留不得的了。我一聽大驚,剛想和他爭辯,一旁的七哥卻忽然驚恐地道他依然無法佩戴皇天。我看著父親和七哥驚慌的表情,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荒謬可笑,強撐著步子想要出去,卻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吸住,再也無法動彈——那是皇天的力量。” “'十三,我知道你恨我,但事到如今,為父再也沒有退路了!'父親握著皇天走到我面前,表情悲傷,眼裡卻滿是固執的瘋狂,'現在你們這一代帝王之血的傳承都斷裂了,天祈朝又將重蹈前朝的覆轍,我不甘心多年的奮戰只落得這樣曇花一現的結果!所以,我想藉助你的靈力重新鍛造一枚皇天戒指,讓我們家的天下能順順利利地繼承下去,直至千秋萬代。十三,你答應嗎?'” “'不,我不答應!'我知道我修煉的靈力完全與我的靈魂結合在一起,父親的想法無異於要將我的靈魂生生世世囚禁在一枚戒指中,這樣的遭遇我根本無法忍受!我猛地用最後的力量掙脫了皇天的桎梏,推開門衝了出去。” “湛如他們一直守候在殿外,此刻見我滿襟鮮血、狼狽不堪地衝出來,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下一刻父親已追了出來,他猛地將皇天拋到半空中,讓那破壞神的無窮法力籠罩了整個殿前廣場,讓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十三,若你不肯答應,我就將他們全都殺掉!'父親的話語清清楚楚響在我耳邊,我看著面前驚恐的門人,忍不住要答應他的要求。然而一想到我將被永遠禁錮在戒指之中,永生永世無法超脫,這樣的恐懼便蓋過了對門人的不忍,我終於閉起眼睛搖了搖頭。” “下一刻,我便聽到了門人們淒厲的慘呼,讓我無法再閉緊雙眼。睜開眼,我看見平日與我親如手足的門人們紛紛在皇天的威力下倒地死去,他們辛苦修煉的法力在禳星之後,根本無法對抗這雲荒第一的神威。一時之間,無數死去的魂靈從他們的屍體上升起,漸漸就要凝結成妖魔道中吃人血肉的鳥靈,皇天卻擊散了它們的企圖,挾帶著它們沉入越京城外的湖水之中,要將它們封印在湖里。我試圖掙扎著過去拯救它們,卻動彈不得,恍惚中只聽見湛如悲憤的質問:'究竟是什麼要求你不肯答應,要讓我們承受這永世封印之苦?'我一聽之下腦子裡嗡地一聲——我自己不願被永世禁錮,就要害所有的人都被永世禁錮麼,這樣的罪孽,叫我如何能夠承擔?我只覺自己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只要你放過湛如……'” 曄臨皇子說到這裡,深深地俯下了臉,雙肩不住顫抖。若是靈魂也有眼淚,清越猜想他此刻已然是淚流滿面,因為清越自己也忍不住抬起衣袖,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停了好一陣,曄臨皇子方恢復了常態,聲調也平靜下來:“於是父親打造了一枚和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將我的靈魂封印進去,可以由佩戴之人指揮施行我的法術。而我的身體,則被父親放置到湖中,同時真正的皇天戒指也被父親拋入湖中,用以鎮壓五百門人的怨靈,也避免帝王之血再度從我的身體中滋生。一切——都是為了七哥和他的後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統治天下。” “曄臨皇子,我能不能問一下——”清越待他情緒穩定下來,方才小心地道,“你當初提出條件的時候,為什麼只是放了湛如,而不是放了所有的門人?” “唉,我何嘗不想讓他們所有人都能自由轉生,可是那時的情形,若是讓他們逃出皇天的封印,勢必會結聚成無惡不作的妖魔鳥靈。我寧可他們在湖中慢慢消解怨氣,也不願我冰清玉潔的門人們墮入妖魔道中,永世沉淪。”曄臨皇子看清越點頭贊同,苦笑了一下,“至於放湛如逃生,那是我的私心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她和我們受一樣的苦。” “那湛如逃脫之後,沒能聯繫到你嗎?”清越追問道。 “我的靈魂那時完全被封印在戒指的方寸之間,對於外界一概無法知曉。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湛如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三百年間一直未曾離開。那時我想她應該是恨我的,恨我的自私害死了滿門無辜,所以才這麼多年都不肯營救我……”曄臨皇子說到這裡,驀地直視著清越,聲音裡有難捺的激動,“可是現在你來了,你帶來了她的氣息,讓我知道她並沒有拋棄我,讓我更堅定了逃出桎梏的決心!好姑娘,你告訴我湛如後來怎樣了?”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根據各種傳言,我猜想是這樣的。”清越思忖了一會,將前後各種漫無頭緒的線索整理在一起,慢慢道:“湛如雖然勉強逃出了湖水,卻受了重創,只能憑藉宮中一棵心硯樹維持生命,一晃便是三百年。四十多年前,我祖父進宮朝覲,無意中發現了心硯樹的秘密,便將那棵樹運回了蒼梧,種在宏山別業裡。湛如精通占卜之術,又一心想將你救出,就讓我祖父和父親謀劃奪取帝位,攻占越京。可惜我們還在越京時便事情洩露,祖父身死,我被困宮中,只有父親逃出去組織了軍隊與朝廷作戰。這麼說來,只要我父親奪得了帝位,你就可以自由了。” 見清越說得樂觀,曄臨皇子搖了搖頭:“蒼梧王一系乃是我二哥昀胤的後人,二哥那時尚不能佩戴皇天戒指,他的後人更不可能是空桑帝王的人選。我擔心,就算你父親奪得了帝位,為了樹立他帝王之血繼承人的正統形象,他依然會霸占那枚假皇天,繼續利用我的靈力來欺騙世人。” “那該怎麼辦呢?”清越真心同情曄臨皇子的遭遇,不由著急地道。 “我想請你幫我兩個忙。”曄臨皇子忽然躬起身子,朝清越行了一個大禮。 清越嚇了一跳,趕緊跳了起來閃到一邊,口中道:“一來你是我的長輩,二來我是真的想要幫你脫離苦海,能幫的忙我自然會幫。” “好姑娘,現在只有你是毫無所圖地來幫助我們,我代表五百名沉冤湖中的門人多謝你了。”曄臨皇子不肯起身,清越也無法碰觸他虛無的身體,只得任他跪著說下去,“第一件,你說服現在的皇帝不要服食太素的藥物,只有他頻頻來到神殿求助飛橋,我的靈魂才有可能更快地逃逸出來;第二件,等待靈魂逃逸時間實在太過漫長,如果你能將皇帝手上的假皇天戒指盜來給我,我就能瞬間恢復靈力,率領門人的怨魂轉世,獲得新的生命。一旦失去了假皇天,天祈朝的根基便不復存在,你父親也更容易攻破越京救你出去。” “好,我試試看。”清越點了點頭,“可是皇上的病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真的只是飛橋在搗鬼嗎?” “你知道為什麼從我七哥曜初帝開始,天祈的都城就長設在了越京?”曄臨皇子冷笑道,“因為若不服食天心蘄,他們就無法催動假皇天中我的靈力。而天心蘄那種毒物,只有在越京這樣的潮濕環境下才能生長。” “天心蘄,究竟是什麼東西?”清越想起夢中少年食了天心蘄後中毒的慘狀,不由有些寒意。 “傳說遠古時破壞神曾被空桑人圍攻,他的血滴在水中,就長出了天心蘄。因此這種植物的果實中含著魔血,七哥曜初和他的子孫們必須靠這魔血來馭使我的靈魂,迫使我按照他們的指令辦事。”曄臨皇子說到這裡,忽然嘲諷地一笑,“然而他們自身也為這毒物所傷,從曜初帝開始,歷屆天祈的帝王個個體弱多病,性情乖戾,永遠生活在疑懼和痛苦之中。父親機關算盡想要天祈的統治千秋萬代,然而他卻不知後世的帝王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這宮裡的天心蘄種在哪裡?”清越恍惚地問了一句。 “就在這座神殿的後面,你從那裡可以繞出去。”曄臨皇子抬起透明的手臂,向著燈花閃爍之處指了指,“你去看看吧,看了之後你就會明白,靠這樣維繫起來的王朝,真不如讓它滅亡的好!” “我過去看看。”清越點了點頭,朝曄臨皇子告辭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的。”然後她順著曄臨皇子所指的方向,繞過神殿中供奉的創造神和破壞神的塑像,打開了神殿最後方的大門。 在黑暗的地方呆得太久,當外面的萬丈陽光一下子湧入時,清越慌忙抬起袖子遮住了眼睛。等好不容易適應了眼前的光線,她這才看清殿外是一片廣闊的湖泊——長滿了綠葉植物的湖泊。 那是一種蘆葦般的植物,挺立的莖葉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水面,彷彿扭動著掙扎著也要盡力上長。或許是因為紮根在水底腐爛的淤泥裡,雖然這綠色也算均勻鮮亮,卻讓清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見到的凍斃的乞丐,那慘綠的臉色雖然和眼前的葉色不是十分相似,卻同樣讓她渾身一寒——這是天心蘄,密密麻麻的天心蘄,比她在夢中見到的時候更讓人心驚膽戰。 湖面上建造著大大小小的石墩,讓人可以從神殿門口一直走向天心蘄深處。清越壯起膽子,踏上那一個個石墩,行走之間卻盡量不碰到那些微微搖曳的天心蘄葉片。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一個身穿紫色衣裙的老婦人挎了一個籃子,正在葉片中採摘那些鮮紅如珊瑚珠一般的果實。清越怕她發現自己的行踪,連忙矮下身子,蹲伏在一叢天心蘄後的石墩上。等了一會不再聽見動靜,清越便冒險探出頭來,卻嚇得再不敢動——那老婦人站在前方,眼睛正正地朝著自己的方向。 看清老婦人的臉,清越一把摀住了嘴。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蒼老浮腫泛著黑氣,一看就是深度中毒的結果。最可怕的還是她的眼睛,黯黑的瞳仁彷彿被墨汁浸泡過,沒有一絲光彩,而眼角還流著血絲。 兩個人靜靜地對峙了一會,那老婦人忽然轉頭,重新用手摸索著採摘天心蘄的果實。至此,清越才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這個老婦人,是個瞎子,而去很有可能就是被這天心蘄的毒氣熏瞎的。 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音,清越蹲在原地,靜等老婦人走遠。回想起以前聽母親講過的宮中佚事,清越猜測她就是不棄的乳母,紫之一族貴婦榕淨,也就是宮人們口中專種天心蘄的榕夫人。她的親生兒子兆晉似乎被不棄親封為侯爵,備受寵信,看來也是作為對她母親的補償了。 好不容易看到那襲紫衣消失在遠方,清越才揉了揉被天心蘄的氣息熏得發澀的眼睛,打算起身回去。然而無意中往水下一看,驚得清越重新坐倒在石墩上——那種植著天心蘄的湖底,赫然有一具具人類的屍骨! 心中告誡自己不要害怕,清越大著膽子再次朝湖底望去,發現這些屍骨有的幾乎腐爛成泥,有的卻衣縷尚在,甚至有的明顯才死去不久,顯然是宮中之人死後被拋在這裡作為天心蘄的肥料。一想到面前鮮紅的果實是靠汲取死人的養分才得以長成,清越就忍不住一陣噁心,快步跑過石墩,卻一眼瞥見水底一個熟悉的面容。 那是乘珠,因為一盤冰雪薯絲就被失去味覺的皇帝活活杖斃的傳菜女官!清越定睛看清了她水下驚恐悲憤的表情,忽然再沒有勇氣停留在這裡,低著頭不顧一切地跑回了神殿之中。 “看到了吧,這是一個多麼邪惡的王朝。”曄臨皇子的影子貼在牆上,悲哀地看著驚魂未定的清越,低低地嘆息。 “他不能再吃了,這樣的東西不該存在下去!”清越滿腦子裡都是這個念頭,沒有聽見曄臨皇子的話,一把拉開殿門,大步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郡主,怎麼了?”正在洗衣服的鮫人女奴潯連忙站了起來,擔心地看著面前氣喘吁籲的清越。 “潯,你要幫我一個忙,我現在只有依靠你了!”清越一把將潯拉進屋裡,盡力壓低聲音道。 “郡主有什麼吩咐,潯一定拼死辦到。” “你趕緊潛水去往忻州,幫我給李允帶一個口信。”清越原本想寫一封書信,卻擔心被搜出而放棄了,“你告訴他,讓他無論如何要趕回來見我,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她不敢講得更多,擔心潯一旦半途被人捕獲,洩露了這些事關重大的秘密。 “好,我現在就去。”潯點了點頭,也不多問,只是擔憂地看著清越,“可是我去之後,就沒有人照顧郡主了。” “顧不得那許多。”清越說著,翻了翻自己無多的衣飾,終於挑了初見李允時所戴的珠翳塞進潯懷中作為信物。然後主僕兩人偷偷走到宮中一條流往曄臨湖的御河邊,清越站在岸上看著潯悄悄潛入水中:“你從曄臨湖順青水便可到達忻州,記住一定要將口信帶到他那裡。” “潯一定辦到。”鮫人女奴在水中打了個旋,朝清越點了點頭,潛入水底去了。 清越看著御河的水面恢復了平靜,感覺自己的心仍然平復不下來。潯這一路上危險萬分,她究竟能不能將口信帶給李允呢?可是只要李允潛回越京,用他的躡雲之術從不棄手中奪到戒指,曄臨皇子就能複生,憑藉皇天之力重建穩定的雲荒。那由天心蘄帶來的一切罪惡,都可以徹底地結束。從此以後,她再不用如履薄冰地生活在這窒悶的宮中,為了父親和李允間的對立而憂心;李允也不必為了一個篡位的王朝而拼命,遠在他鄉生死未卜。 一切,只要等李允回來。清越想到這裡,微微露出了笑容。 ——夏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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