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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每逢佳節倍思親

花鼓歌 黎锦扬 8228 2018-03-18
為了便於填寫支票,王老爺一直在努力學著寫英文。每天他都以他練習書法的同樣熱情和一絲不苟的精神練習書寫“one,two,three……”一直寫到一百。譚太太給他買了一支原圓珠子筆,他握著原子筆感到有點彆扭,就像一個美國人第一次使用筷子一樣。 不管怎麼說,王老爺決心學會寫到一千,因為那是他打算在支票本上經常保持的數目。他發現寫支票有著極大的樂趣,那似乎能夠給他極大的權威感覺,使他覺得自己很重要,另外,知道能讓收取支票的人和銀行里的人們看到他的書法,也使他產生了一種滿足感。 這是一個寧靜的晚上。吃完晚飯,享受了一陣咳嗽的樂趣之後,他就開始練習寫英文字,一直練到手指發麻。他把原子筆放到一邊,按摩著自己的手指,並把指關節掰得軋軋作響,同時滿意地欣賞著自己寫在上等證券紙上的英文字的效果,感覺十分開心。他想著,假如老婆仍然在世的話,不知會對他所獲得的新本事作何感想。她對他的書法一直欽羨不已。現在這種奇怪的文字肯定也會激起她的崇拜之情,不過他拿不准自己寫出來的是否缺乏勁道和特色。在這些日子裡。曾經有一天,當他對這種文字比較熟悉以後,他突發奇想,要是用英文寫上一副對聯貼在牆上,看上去不知道會是什麼效果。今天寫得已經不少了。他把寫字的傢伙放到一邊。招呼劉媽把人參湯和中文報紙送來給他。

劉媽馬上進屋來,好像她一直就在門口等候著老爺吩咐。她的胖臉激動得發紅,薄嘴唇閉得緊緊的,似乎嘴中含著一些炸藥,隨時準備把炸藥吐出來一樣。 “老爺,”她一邊把中文報紙放在王戚揚的桌上一邊說,“請你讀讀登在這裡的這篇配有插圖的新聞。” 那是一個女孩的照片,她長著一副鴨蛋形臉龐,留一頭披肩波浪長發,戴著七層寶塔形的耳飾。王戚揚想,又出了一個女魔鬼。他微皺眉頭讀著新聞,標題是“唐人街上的槍戰”。 “昨晚,兩位男士為一女郎大打出手,其中一人被槍擊中。女郎名叫唐琳達,乃一離婚女子。她昨晚與一位她聲稱為其哥哥的男子同在薩克拉門託大街的一家商人俱樂部跳舞。她在同'哥哥'跳貼面舞的時候,沒有理睬向她打招呼的前男友。她的前男友名叫魏迪克,是個海員,他拍了拍她裸露的肩膀,問她是否聽見他的招呼。唐小姐睜開眼睛,抖了抖睫毛。魏對她的冷漠態度非常不滿,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先別跳了,他想要和她談談。接著就發生了一場爭吵。她的舞伴,據後來證實名叫孫喬治,是位保險商,請魏出去理論。他們二人走出俱樂部。當孫在脫外衣的時候,魏掏出一支槍對準孫。孫此刻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勇敢,毫不在乎指向自己的槍口,猛然向魏撲去,結果他的腹部立刻中了一槍。魏在鮑威爾街被警方逮捕,已被指控涉嫌以致命武器謀害人命。孫被送往東華醫院救治,據院方稱尚未脫離險境。”

王老爺很快就讀完了這篇報導,抬起頭來說道:“一個女魔鬼的新聞,我平常根本不會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這類胡說八道上面,你為什麼讓我看這篇報導?” 劉媽一句話也沒說,從衣袋中掏出一張照片,擺在王老爺面前。王戚揚皺著眉頭看著它。 “這是那個女魔鬼的照片,你從哪裡弄來的?” “在大少爺的房間裡。”劉媽有點得意地說,“我是在他書桌的抽屜裡找到的。” “叫大少爺馬上到我屋裡來。” “他不在家,吃完晚飯就出去了。” “不可救藥的喪家犬。”王戚揚氣憤地叨咕了一句。他把照片扔到桌子上,問劉媽:“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嗎?” “我不知道,老爺。”劉媽說,“但我每次在晚上路過他的房間時,他房間的燈總是關著。”

“他有沒有把壞女人帶回家裡來過?” “我不知道。”劉媽答道,然後她俯身湊上前去吐露道,“劉龍告訴我,有一天晚上他聽到少爺房間聲音不對勁,我可以去問問劉龍他聽到的是哪種聲音。” “山少爺在哪裡?”王戚揚問,“今天晚上家里人都跑到哪兒去了?” “山少爺和譚太太一起去看電影了,還沒有回來。廚子有一個客人……” “我對廚子不感興趣。”王戚揚打斷她的話,“譚太太回來時請她來見我,把這碗人參湯端走,今天晚上我一點也不想喝。” “老爺,我給您搥搥背好嗎?” “用不著。” 劉媽離開以後,王戚揚在屋裡踱來踱去,對王大的雜亂生活咬牙切齒。他決心要管教王大,卻又不知如何做起。假如他斷絕他每月的開銷,人們可能會說他吝嗇,而這小子也可以從他姨媽那裡要到錢,假如他痛罵他一頓,他的話可能會從這小子的一個耳朵進去,馬上又會從另一個耳朵出來。而且他也不能用管教王山的竹棍子打這個成年人的手心。他突然懷念起過世的老伴來,感到有些事情沒有她還真是無能為力。她是一個好女人,家教有方,總是把家裡的事整治得井井有條。自從她去世以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章法。兒子們變得難以管教,用人們越來越懶,也不如過去那般忠誠了,現在這個新家,遠不如在中國的老宅寬敞,卻也顯得空空蕩盪,孤獨淒涼,而且家庭的溫暖也一去不復返了。

他走進客廳,這是唯一一間能和他中國老宅的中廳相比的房間。他在老宅的時候,總是喜歡在中廳踱步,坐在炕上抽水煙袋。炕,就像一個大雙人床般寬敞,中央擺著一個小炕桌,桌上放著紙捻、西瓜子、茶和各種蜜餞,他只需一伸手就夠得著。炕桌的兩邊放著老伴親手做的繡花枕頭,他習慣於飯後躺在炕上打個盹。中廳裡供奉著寬額頭、大耳垂的老壽星,擺放著堆滿新鮮水果的果盤、鍍金的時鐘、香爐,還有一個向外能看見竹林花園的月亮形窗戶……可這間外國式樣的客廳裡有什麼東西呢?除了直背椅子外,其他什麼也沒有。這房間幾乎就是一塊鬼魂不散、滿目遺棄相的不毛之地。他馬上回到自己的臥室,拿出一張紙,開始列出他想要購買的東西。他必須為了馬年的到來重新裝飾客廳,而客廳確實也該裝飾裝飾了,他一定要用古老的精神和過世老伴所創造出的老宅溫暖來驅走這座外國房子的鬼魂氣息……

十點鐘左右,譚太太來到他的房間。 “劉媽告訴我你想見我。”譚太太說著,坐到一把藤椅上,“出了什麼事了?” 王戚揚的咳嗽正好發作起來。 “你看到中文報紙了嗎?”他清了清嗓子問道。 “看過了。”譚太太說完,瞇起眼睛看著王戚揚,皺起了眉頭,“你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如果中醫不能徹底治癒的話,你最好還是去看看西醫。你應該好好治一治……” “此刻我擔心的並不是我的咳嗽。”王戚揚打斷她的話,“假如我的兒子們沒有忙著毀滅他們自己,我的咳嗽就會好得多。報紙上說,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壞女人殺死了另一個男人,你看到了嗎?” “那個男人沒有被殺死。”譚太太說,“我認識他,他還在醫院裡。這類事情在美國社會非常普遍,不過在唐人街這倒是十五年來的第一件。”

“你知道王大也和這個壞女人在一起糾纏不清嗎?” 譚太太看上去頗為震驚。 “不,我不知道。”她說,“警察來過了嗎?” “沒有,但是劉媽在王大書桌的抽屜裡發現了這個女人的照片。” 譚太太盯著她的姐夫看了一會兒,然後失望地搖了搖頭,“我的姐夫,有她的照片未必意味著和她糾纏不清。剛才你可毫無來由地把我嚇了一跳。這個女人可能想成為一個歌星什麼的,因此就像一個街頭散發傳單的,到處散發她的照片。我不相信王大會和像她這樣的女人交往。她以前是個舞女,合法的非法的都算上,至少結過十二次婚。” “王大和那個麻臉女人——屍體在海裡被發現的那個——也交往過。”王戚揚說,“為什麼他總是和這些女人來往,不是捲入殺人案件就是死於暴力?”

譚太太飛快地瞟了一眼門口,湊上前去警告王戚揚說:“我的姐夫,我希望沒有人聽見你剛才說的話。照你的話去理解,王大簡直就是一個專門謀殺女人的黑幫頭子。趙小姐是死於自殺,報紙上說警方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你再也不能像這樣談論這件事情了!” “妻妹。”王戚揚嘆了一口氣說,“王大是在羊年出生的,他應該是一個天性善良的人。但是,現在我開始懷疑這座房子裡有一個鬼魂一直糾纏著他,領著他往邪路上走,帶著他捲入血腥和死亡……” “那是迷信!”譚太太斬釘截鐵地說。但王老爺沒有理會她,他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然後說道:“你姐姐所創造出來的古老精神已經消失了。新房子和老宅總是不一樣。也許這就是鬼魂侵入這座房子的根源。今天我做了一個決定,我想把客廳裝飾成老宅中廳的樣子,一切東西都要像老宅里你姐姐擺放的那樣佈置,你知道唐人街哪裡有賣床的嗎?”

“我認識的一位商人那裡可能有賣的。”譚太太說,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些,“你是對的,姐夫。自從我姐姐去世以後,事情就不那麼對頭了,她那座鍍金時鐘還在嗎?” “還在,我已把它帶到美國來了,而且我還有老壽星的畫像。現在缺的就是炕,只要房子裡恢復了老宅氣氛,也許馬年就不一樣了。” “或許是。”譚太太說,“假如你早就想起我姐姐來的話,或許任何鬼魂都不會出現,也許你的咳嗽也不會這麼嚴重,現在你終於認識到這一點,我非常高興。” 在譚太太離開王宅去唐人街尋找炕之後,王戚揚打開他鎖著的另一個櫃子,取出老壽星的畫像和鍍金時鐘。鍍金時鐘是他老伴生前在老宅最為珍愛的一件東西。在王戚揚看來,這兩件東西擺在中廳具有驅除任何鬼魂的神力,可以把它們擋在所有房間的過道之外。然後,他又把最好的墨汁倒在大硯台裡,再用最大的毛筆寫了幾服對聯。對聯的詞句和當年在老宅所寫的一模一樣。一切準備就緒以後,他把劉媽叫到房間裡,將他的打算告訴了她。

第二天,劉媽和劉龍開始重新裝飾客廳,重新擺放家具。一張配有小炕桌的黑漆柚木大床被送到王宅。它被擺放在正對著門口的牆邊,炕的兩邊貼上了對聯,老壽星的畫像被掛在小炕桌右邊的牆壁上,桌上呈三角形方式擺著一個香爐和滿滿兩盤桃子作為供品。鍍金時鐘擺在香爐的前面。按照老式擺法,所有這些東西都應該靠左邊牆壁擺放,但是這座外國房子的左邊牆上有一個壁爐,在王老爺看來,這個壁爐除了給鬼魂當作另一個出入口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用途。所以,他決定把老壽星掛在對面牆上,好讓神仙能夠有一隻眼監視著“牆上的鬼洞”。當幾盆蘭花被擺定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以後,他們又用椅子和紫檀木茶几沿牆填滿了空餘的地方。劉媽更在各個房間的門口都掛上了從老宅帶來的絲綢繡花門簾。除了六個銅痰盂,劉媽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帶來了。譚太太說在這個國家很難買到銅痰盂,因此,房間裡也就只好不擺它們了。

與此同時,廚師也忙著為過年清掃廚房。他清洗了所有的東西,還把地板刷洗乾淨。他取下成年掛在爐灶上方的灶王爺畫像,在它的大嘴唇抹上蜂蜜後把它燒掉,為的是讓它升天以後幫這家多說點好話。接著他把一張新的灶王爺畫像貼回爐灶上方。但有件事情多年來一直煩擾著他,那就是外國的廚房裡沒有灶王爺的用人——蟑螂。這事在馬年一定要想法子妥善解決。他把事件報告給了王老爺,王老爺又告訴了譚太太,請她想想辦法。譚太太討厭蟑螂,不過既然這不是她的廚房,她答應可以向任何一家報社的廚師去要幾隻,因為報社都有唐人街上歷史最悠久的廚房。 到了臘月二十九,王宅徹底打掃乾淨。兩隻大蟑螂也被放進廚房,熏肉臘腸也掛到了廚房的牆上,象徵著宅子的繁榮昌盛,兩條活魚在一個水盆裡游來游去,一隻老母雞的腿拴在廚房裡的桌腿上,在案板下面咯咯地叫著。海參、燕窩、魚翅也正在大碗的清水里發泡。廚師正在磨著菜刀,準備在做年飯時大展一番身手。 劉媽和劉龍從他們的箱子底翻出他們最好的衣服,把所有的舊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並把被褥晾曬出來。王老爺請來了一個廣東理髮師,讓王宅里的所有男性都理了發,王老爺付錢給理髮師時,特地把錢用紅包包起來,包含著幸運的祝福。王老爺另外也準備了十幾個紅包,有的包著五美元,有的包著十美元。他要把這些壓歲錢發給他的用人和兒子們,以及可能會來給他拜年的朋友的孩子們。 到了大年三十,一切準備就緒。這一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除夕的年夜飯。在中國,年夜飯可能會是至少二十桌酒席的盛宴,客人和親戚們可能會打麻將賭錢玩到天亮,那時門前接連不斷的鞭炮聲,將會久久不能平息,歡呼迎接新一年的到來。可是在這個國家裡,王老爺除了譚太太,沒有其他的任何親戚,所以盛宴也不過是“一桌酒席”的事情而已。但那可是精心製作的一桌,所有的佳餚都用雞湯烹製,用蘑菇和竹筍刻成的花朵裝飾一番。十五道菜中包括兩道湯和廚師的拿手戲——八寶飯,那是一道甜點,設計複雜的糯米飯裡摻雜著紅棗、蓮子以及各種各樣顏色的蜜餞。樣子就像一座嵌滿珠寶的人造小山,盛在一個景德鎮大瓷碗裡。 在年夜飯桌上,每個人都把個人的悲傷和憂愁置於腦後。王老爺,坐在面向門口的主座上,實際上滿心歡喜,但並沒有笑得失去他的尊嚴。譚太太,坐在他右邊的次席,一直不停地往她的外甥們碗裡夾菜。王大慢慢吃著,顯得很有節制,偶爾咧嘴一笑,顯示出他對傳統的尊重,準備以全新的身心進入新的一年。昨天晚上剛剛看過一場羅賓漢電影的王山,手裡拿著一隻大雞腿在啃,這在一般情況下可是會惹得長輩生氣的不雅舉止,今天卻沒有一個人為此生氣,王山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充分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 “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把你們的舊債還清。”王戚揚慈眉善目地對兩個兒子說。在春節來臨之前把舊債還清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所以王戚揚提前把家中所有的賬單全部付清了。王山再一次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他說他訂購了一輛自行車和兩個網球拍。 “為什麼要兩個網球拍?”譚太太問。 “學校裡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備用球拍,姨媽。”王山說。 王老爺不知道網球拍是什麼東西,而且他對弄清此事也不感興趣,“你這些東西一共需要多少錢?”他問道。 “七十五美元。”王山答道。 “把商店的地址給你姨媽,然後我們給他送一張那個數目的支票去。”王戚揚說。 王山謝過父親,很快就吃完了年夜飯。他偷偷溜出家門,趕緊去訂購自行車和網球拍。他很後悔沒有對父親說需要一百美元。 “你怎麼樣,王大?”譚太太問。 “姨媽,除了欠你的五百三十美元,我沒有外債。”王大說,“不過,今年我可還不起欠你的錢。” “我寫給你姨媽一張五百三十美元的支票。”王戚揚急忙說道。 “謝謝爸爸。”王大說,“假如你和姨媽不介意的話,我想還是我自己來還這筆債……” 王戚揚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兒子,好像有點不高興。 “你將用什麼東西來還……” “哎嗨,哎嗨。”譚太太咳嗽了幾聲說,“王大,你的車怎麼樣?還能跑嗎?” “還行,還能跑。”王大說,“這車不錯。” 他們相互對視了一下,就不再談論錢的事情了,他們談論起愉快的話題,表達著沒有任何爭吵餘地的一致意見。他們吃完年夜飯後,用人們坐到桌旁,年夜飯繼續進行,直到餐桌上的佳餚被吃掉大半。年夜飯吃得非常愉快,每個人心情都很好,那是新的一年繁榮昌盛的好兆頭。 第二天清晨,整個王宅都被劉龍在前門燃放的一掛十五英尺長迎接馬年的鞭炮喚醒。在王老爺的監督下,中廳裡的香火被點燃,食品和水果等供品被供奉到祖宗的牌位之下。十點鐘,一頓豐盛的早餐——有稀粥及多種冷菜,包括臘肉、香腸,各種下水和雞鴨肉等——過後,拜年正式開始了。 譚太太早早就來了,她向王老爺鞠了個躬,王老爺雙手抱拳,微笑著禮貌地作揖還禮。然後王大和王山給長輩們各鞠了三個躬,兩位長輩點了點頭,算是還禮。行禮過後,父親和姨媽各自從他們新緞子長袍的口袋中掏出紅包遞給王大和王山,他倆按照習俗和良好教養所要求的那樣,假意推辭了一番就收下了。 用人們不願意用鞠躬的方式拜年。他們堅持讓王老爺和譚太太坐在劉龍擺在大廳中間面對門口的兩把太師椅上。他們坐好之後,用人們在廚師的率領下,挨個向他們磕頭拜年。王老爺非常高興。用人們還是那麼忠誠老實,即便在外國的土地上仍然不願意放棄老習慣。他一邊微笑著接受他們行磕頭禮,一邊揮著一隻手說:“好了,好了。別弄髒你們的衣服,別弄髒你們的衣服。” 譚太太坐在椅子上掙扎著,就像一位正在被她不喜歡的男人糾纏著的十六歲大女孩。她把頭扭向一邊,半帶微笑半皺眉頭,連連擺著一隻手說:“起來,夠了,起來吧!” 用人們磕完頭後,王老爺和譚太太又一次把手伸向口袋,他們各自掏出三個紅包散發給用人們。用人們推辭著:“不要,不要。你們對我們太好了,老爺,譚太太,我們不要錢……”直到他們迫不及待地往自己口袋裡裝錢的時候,嘴上還在推辭著。 “王大,王山。”譚太太對她的外甥們說,“今天我在紅瓦樓餐廳預訂了春節晚宴。你倆六點鐘到那兒去。不要晚了,否則我們就會錯過八點半格蘭大道上的新年遊行,你們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姨媽。”王山說著,急急忙忙往外走。他口袋裡的紅包包著十美元,個個都在那裡等得坐立不安了。 “我會去的,姨媽。”然後他又用英語補充了一句,“現在有新年遊行!我可以走了嗎?” “你可以走了。”譚太太說。 王大也向門口走去。 “謝謝你們給我壓歲錢,爸爸,姨媽。”他說,“我會準時到餐廳的。” 兒子們走了以後,用人們也告退了。王戚揚長嘆了一口氣,對他的小姨子說:“我很高興,至少還有一個兒子沒忘了他是個中國人,仍然懂得一點禮節。” “王山的年齡正是調皮的時候。”譚太太說,“我對他倒不擔心。等他長到王大的年齡,他會更懂事的。” “王大都快三十歲了。”王戚揚說,“按孔夫子的話說,三十而立了。” “孔夫子生活在幾千年以前。”譚太太說,“現在的標準不同了。在當今的現代世界,有不少人過了四十歲還在上學,男女都有……” “是的,是的。”王戚揚急忙打斷她,“可王大還是個單身漢,我一直為這件事操心。哦,我忘了告訴你,妻妹,在一位中醫的推薦下,我已經通過香港的媒人在為他尋親。前天我收到一張照片。那女的相貌不錯,是兔年出生的。我想先聽聽你對這位女孩的意見,然後再對王大講。”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小照片,遞給譚太太。譚太太端詳了一會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喜歡這張臉蛋。”譚太太說,“可她的四肢和體重如何?你有對她的身體的全面介紹嗎?” “沒有生理缺陷。”王戚揚說,“這是打了保票的。她有點豐滿,這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她真可說是稱我心如我意,因為豐滿預示著多子多福。” 譚太太又端詳了一會兒照片,然後笑著說道:“我喜歡這個女孩。她眼光穩重,長著一雙厚嘴唇,說明她老實可靠。她的家庭背景如何?” “她父親是一位中學教師,死於三年前的香港大火。” 譚太太點了點頭,“我先把照片拿走,請一位著名的相面大師仔細給她相相面。假如她成了王大的妻子,早晚有一天她會分享我的財產,所以我必須對她的品德了解清楚。” “你是對的,妻妹。”王戚揚說,“可現在我們面臨著一個難題。即便這位女孩就像媒人擔保的那麼好,我們又怎麼能把她弄到這個國家來呢?中醫說,假如王大不是這個國家的公民,辦起來可相當麻煩。” “我把這事和蕭女士談談。”譚太太說,“蕭女士是我的公民課老師。我們向她諮詢一下。今天晚上你就會見到她,我已經邀請她來參加我們的春節晚宴了。” 她又端詳了一番照片,然後點了點頭,飛快地把照片放進手袋。 “我喜歡這位女孩。”她平靜地說,盡量掩飾著自己的激動,“我希望這張照片是最近的照片,唐人街上一個開餐館的娶了一個香港的照片新娘,結果這新娘瞞了他整整十五歲。” “我相信這一位不會有詐。”王戚揚說,“照片看上去是新的,再說媒人的聲譽不錯,是一位已經成為我好朋友的中醫推薦的。” “我倒想見見這位中醫。”譚太太說,“咱們請他也來參加我們的春節晚宴吧。趕緊給他寫一個請帖,叫劉龍給他送去。他作為你的好朋友,如果沒有其他約會的話,也該來喝上一杯酒呀。” 王戚揚同意了。他趕緊走進自己的房間去寫請帖,而譚太太在中廳裡踱來踱去,用手帕當扇子給自己搧著。當她看到王大的婚姻有了眉目,女孩那天真無邪的面孔又很稱心如意,變得越來越興奮。她自己沒有孩子,因此非常希望看到姐姐家不斷發展壯大。而且,既然她的錢財最終總是要用於如同給這個家庭的大樹施肥般,所以,她覺得照顧著這棵大樹,別讓不受歡迎的種子和其他植物糾纏上並汲取它的養料,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當她一想到這一點,立刻變得著急和緊迫起來。 “劉龍,劉媽!”她叫道,“你們都過來,告訴廚師也過來!” 用人們聚集到中廳的時候,譚太太從錢包中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交給劉媽,“今天晚上我在餐廳舉行晚宴。你們三個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也可以去餐館吃頓飯,飯後去看看遊行。這些錢你們拿去花吧。” 劉媽笑容滿面地接過二十美元。她謝過譚太太后,讓她丈夫和廚師也趕緊向譚太太表示感謝。 “姐夫,你的請帖還沒有寫完嗎?” 王老爺急忙拿著請帖走出房間,譚太太馬上接過來交給劉龍,“趕緊把它送去。請告訴中醫一定要賞光參加。” “嗯?” “噢,我忙死了。”她說著,從聾子用人手里奪下請帖交給廚師。 “老馮,你去送請帖。地址寫在信封上面。姐夫,咱們六點鐘紅瓦樓見。” “你這麼急著要走嗎?”王戚揚問。 譚太太急著想去見相面大師,盡快為照片上的女孩好好相相面,但她不想表現得那麼迫切。 “是的。”她說,“我得回家睡個午覺。” 王老爺笑了。他坐到炕上,又享受了一陣自己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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