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吸血鬼獵人日誌4·華麗妖殺團

第26章 夢獸

拜諾恩躺臥在完全的黑暗中。他確定自己已經睜開了眼睛,然而眼前漆黑幽閉,不見一物。 赤裸的身體給某種冰冷而濕潤的東西包覆著,全身皮膚有一股強烈的刺癢感覺,四肢被重壓得無法動彈。 窒息。他張口試圖呼吸。湧進口腔的卻是一種腥苦的流質物。濃濁的腐爛氣息裡混和著金屬的味道。 是泥土。 ——我已經……死了嗎?不對……所有的感官都還很清晰……我……還活著!這裡是…… 被活埋的恐怖感瞬間淹沒了他。每個毛孔都滲出冷汗。他瘋狂地喊叫,但叫聲卻只有在自己耳蝸內迴盪。 四肢狂亂地掙扎。十指在那狹隘的空間裡拼命挖掘。可是以這仰臥的姿勢根本無從出力,只能不停扭動身體,把空間逐公分擴張。 缺氧漸漸變得嚴重。拜諾恩感到全身的血與體液都在翻湧,每一根管道膨脹欲裂。意識逐漸模糊稀薄。所有骨頭關節發麻酸軟。牙齒緊緊咬噬著腥苦的泥土……

他忘記了自己如何掙出那個地獄。 一陣挾帶著針般細雨的寒風刮過來,吹得他混身顫抖。他俯跪在那個五、六呎深的墓穴旁,痛苦地嘔吐起來。潑撒一地的盡是泥黃色的胃液苦水,當中有十幾條粉紅色的蚯蚓,兀自在灰土地上作垂死的蠕動。 良久他方才清醒過來,緊抱著雙臂惶怯地站立。風雨沒有一刻停息,他那副給泥土染成鉛灰色的裸體在狼狽地震顫。濕漉的黑髮貼纏在臉頰和頸上。 他垂頭看看自己的手掌。皮膚薄得近乎透明,一根根青色的靜脈清晰可見。 然後他抬起頭。他瞧向前方。後方。左邊。右邊。 全部是一模一樣的景色:一條空無一物的地平線。沒有半棵樹。沒有起伏的土丘。只有平整的灰鉛土地,從所有的方向無限延伸。天空密佈著幾乎同一顏色的厚雲,凝重如靜止不動。

——這裡就是死後的世界嗎?還是我彌留等待死亡的地方?我要留在這兒多久? 他仰天瞧著天空許久。雲霧始終毫無變化。他無從分辨那股寒風從哪方向吹來。 最終他連站立的氣力也消失了。四肢大字形地平躺下來,雙眼輕輕閉上。彷彿感覺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萎縮,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消逝…… “人子,你已經覺醒了嗎?” 眼睛睜開的一剎那,風雨都霍然息止。 那股揮之不去的寒意瞬間消失。 剛才的聲音細小得像來自極遙遠的地方,然而拜諾恩清楚聽見每一個字。 他驚異地爬起來,發覺手腿也恢復了力氣。四處探看,依舊是那片空茫無際的風景。墓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回復為平整的地面。連剛才的嘔吐物也不見了。 只餘下他自己。還有天與地。

——是誰在說話? 他看見了。在某一個方向的地平線上。 最初那隻是一顆細小的黑點,但是往這兒接近的速度極快,幾秒後拜諾恩已經能夠辨出其輪廓。 他再擦擦眼睛,然後那東西便站立在他面前。 “是你向我說話嗎?” 野獸那碩大烏黑的軀體有如石像紋絲不動,彷彿從來沒有移動過。只有頭頸上的火紅鬃毛在飄飛。三隻異光流漾的漆黑眼睛漠然地俯視拜諾恩。 “這裡只有你和我。”血紅的獸嘴露出如刀戟的獠牙,分叉的長舌隨說話吞吐。 “這裡?”拜諾恩像要再次確認般瞧瞧上下四方,赫然發現天空的烏雲已經散去大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天體:比月亮巨大幾十倍;球體表面的山綾起伏清楚可見,彷彿近得伸手可觸;泛出的光芒帶著一種妖異的赤色。

“這裡是……” “這是一個不存在於宇宙任何角落的'界'。”獸鼻上的皺紋深如刀刻,鼻孔冒出蒸氣般的白霧。它的六條壯腿輕輕踏了踏灰土,然後伸出左前足搔搔腹部,揚起一叢螢光的蚤子。 “'界'?……”拜諾恩好奇地端視上空那個星球。他看見上面好像有流動的河道。 “不要再看了。在這個'界'裡,眼睛是沒有用處的。即如此刻你眼中的我,也並非我真實的樣貌。這只是我呈現在你之前的一種'相'。” “我不明白……” “這個'相',以人類能夠理解的語言來說明的話,就是我與你意識交流的一個媒介。我必須藉助'相'與你說話,因為我的實體無法呈現在你跟前。正如我無法以一個細胞、一顆原子、一個星系的形態呈現。因為這等形態超乎了你感官的界限。”

拜諾恩滿臉疑惑地盤膝坐在地上,這才發覺原本光禿禿的泥土上已生長了一層短薄的草苗。他禁不住伸手來回撫摸。那柔軟的觸感十分真實。 “你是說這一切都不存在嗎?……你為什麼要和我說話?為什麼選擇我?” “我並沒有選擇你。我本來就存在於你的靈魂裡。我同樣存在於一切擁有'永劫'的靈魂裡。(當然我說'靈魂'是讓你容易理解而已,那並不等同人類宗教所指的'靈魂',只是概念相近。)” “'永劫'……你是指吸血鬼的因子嗎?” 野獸那長著三支彎曲犄角的頭顱點了一下。 “這已經是我和你第三次相會了。三次都是在你瀕臨死亡的時刻。只是在'界'裡發生、看見、聽聞的一切,在你回到凡界後不會遺下任何記憶。”

“那麼說,你也存在於所有吸血鬼的靈魂裡?”拜諾恩緊握著雙拳。 “所有的吸血鬼都能夠看見你嗎?馮·古淵呢?” 野獸那如巨蛇的尾巴揮動了一圈。它的身體緩緩地伏下來。 “被慾望淹沒的靈魂是無法與我會面的。你問的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你忘記了嗎?這是只有你與我共存的'界',也只容得下你和我。在這裡你跟我提及任何人的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 拜諾恩因為這連串虛無的答案而納悶。他手肘支在膝上,托著臉沉思了好一陣子。然後他問:“你能夠告訴我,吸血鬼從何而來嗎?” 野獸大笑起來,那笑聲當中夾雜著像金屬刮擦的銳音。拜諾恩感覺到陸地也隨著笑聲而震動。 “你終於也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野獸眨眨額頂中央那隻眼睛。 “(就用'吸血鬼'這個你比較習慣的名稱吧。)吸血鬼從何而來?你為什麼不問:人類從何而來?還有'他'又從何而來?”

野獸的前爪往身體右側招了招,那兒的土地馬上像流沙般凹陷,破裂出一個地洞。一具人形從洞口緩緩爬上地面,如牲畜般四肢著地。 他那蒼白、瘦削的赤裸身體不自然地顫抖。他從齒間發出極端痛楚的呻吟,全身皮膚隨之自行出現數以百計的創口。一根根如尖銳刀刃的白骨自皮肉底下突破生長出來,染滿了閃耀生光的淋漓鮮血。 拜諾恩認得他。是天才吸血鬼布辛瑪在倫敦秘密培育的那頭怪物。 “開膛手傑克”。 “活死人的殺戮者”。在布辛瑪的筆記裡,還有那本《永恆之書》上多次出現他最古老的名字:“默菲斯丹”。 這個“默菲斯丹”此刻的樣子,與拜諾恩在倫敦看見的“傑克”一模一樣。他明白這是野獸從他記憶中“抽取”出來的形象。 然後野獸左邊的土地也裂開來了。

這次拜諾恩一眼便認出,自第二個洞口爬出來的是誰:魯道夫·馮·古淵! 拜諾恩咬著下唇,指頭深深陷進掌心,強壓著心底的暴怒——他努力提醒自己,在這裡眼中所見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這個馮·古淵額上並無“鉤十字”紋記。黃金的長發依舊耀目,然而那張俊美的臉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一貫那睨視蒼生的冷笑。 “梵姆帕亞(Vampire)與默菲斯丹(Mephistan)。”野獸的聲音在曠野上迴響。 “他們的遺傳因子出現於凡界並非偶然。這是一場沒有任何獎賞的爭戰。一場遊戲。或者說是惡作劇。” “他們是黑色與白色的棋子。勝利或失敗與他們無涉。然而他們別無選擇。為了自身的存續,只能按照奕者的意志而行。” “你是說:他們是給指派來我們的世界的嗎?”拜諾恩感到一陣無由的悚然,像是在接觸某些他夢想以外的事物。 “你說的'奕者'是誰?神?還是魔?外星人?”

野獸呵呵大笑起來。他兩旁的人形馬上產生了變化:“默菲斯丹”背項長出了一雙純白羽毛的巨大翅膀,頭頂發出令人眩目的光芒;馮·古淵的頭上則突露出兩支尖銳的彎角,下面雙腿變成一對長滿黑色硬毛的羊足,後臀生長出一條幼小而形狀像箭矢的古怪尾巴。 “他們變成這個樣子,你會比較容易接受嗎?”野獸的笑聲不止。 “別把一切都套進你既有的概念裡。那隻會妨礙你看見實相。忘記那些無意義的稱號吧。可憐的人類已經為它們虛耗了數千年。 “奕者的存在,不可證明,也不可否證。你不必理會。那是不屬於你、吸血鬼、'默菲斯丹'或任何凡界蒼生的領域。我已經說過了:勝負與棋子無關。棋子行走於棋盤裡不是為了勝利,而只是為了爭戰與存續。”

“那隻是他們雙方的戰鬥嗎?人類呢?人類是屬於哪一方?” “人類並不屬於任何一方。人類不是棋子。”野獸的三隻眼睛泛出嘲諷的神色。 “人類本身就是棋盤。就是他們的戰場。人類註定最後一無所得,只是充當靈魂的容器而已。” “什麼?”拜諾恩跳躍站起來,朝野獸揮舞著雙臂。 “你是說,人類不過是為了盛載吸血鬼的因子而存在的……'容器'?” “不只是吸血鬼。也包括他們。”野獸伸爪指一指右旁的“默菲斯丹”。 “本來確實是如此。” 拜諾恩頓時跪了下來,雙手抓住泥土,用力得指甲縫也滲出血來。不知何時雙眼已經濕潤。 “何故如此悲傷?” 拜諾恩無法回答。他的手指越陷越深。整隻右手掌也鑽進了泥土底下。在裡面他摸索到一件堅硬的東西。 拜諾恩發出的狂怒嚎叫令野獸也略微退後。從土地裡他猛然拔出一柄銀白長劍。 “為什麼?”拜諾恩呼喝著把長劍投向野獸的左旁,貫穿了馮·古淵的胸膛。可是這個馮·古淵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插著長劍的創口也沒有流出半滴鮮血。 “為什麼?”拜諾恩再次跪下來。 “為了什麼?這麼長久以來我是為了什麼而戰鬥?……” “對。”野獸沒有動容。 “你是為了什麼而戰鬥?” “我曾經相信世上還有值得戰鬥的東西……可是真相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而你現在就不相信了嗎?” 拜諾恩看見自己的淚水在土地上聚成了一個小水窪,一張臉驀然在那水中倒影內出現——是慧娜的臉。 “人類的心總是如此急躁——這是你們最大的弱點。可是也不能怪你們。因為你們的生命是多麼短促啊。” “聽完我的說話吧。如我先前所說,人類確實只是吸血鬼與'默菲斯丹'爭鬥的戰場。然而後來出現了重大的變化。” “最初的關鍵是:'默菲斯丹'失敗了。徹底的失敗。他們甚至淪為吸血鬼玩弄權力的工具。” 拜諾恩抬頭看。站在野獸右側的“默菲斯丹”完全靜止了下來,皮膚漸漸變成了鉛灰,與土地的顏色一樣。不一刻他已經化身為一座毫無生機的泥塑。 “爭戰大勢已定。奕者當然乏味地離座,遺棄了這個殘局。” 野獸輕輕揮動蹄爪,把那座泥塑擊得粉碎。 “吸血鬼、'默菲斯丹'、人類三者,原本構成一種美妙而又相互依存、戰鬥的製衡。然而其中一角無力地崩潰了。只餘下吸血鬼與人類。獵食者與獵物。慾望取代了戰志。而慾望——沒有限制的慾望——最終必將導向毀滅。” “然而'默菲斯丹'的失敗,也促使吸血鬼自身產生了權力結構。經過長久的內鬥淘汰而倖存下來的吸血鬼統治者都擁有不凡的智慧,洞察出毀滅的方向。他們採取了自我克制的方式來延緩毀滅的進程。然而這是不足夠的。慾望的力量超越了任何的主觀意志。毀滅最終還是會降臨。”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在這場遊戲裡最無足輕重的一方——人類,出現了變化。” “是什麼變化?”拜諾恩擦去淚水。他抬頭髮現,天空變成了完全的血紅。那個奇怪的天體消失了,代之浮現的是無數有如水母般飄遊的細胞。 “所有生命體都依循著一個共同法則:盡一切手段把自己的基因——即遺傳情報——繁衍、延續下去。這是過程,也是目標。不為了什麼,而是必定如此。” “為了遺傳因子的存續,生命體必要恆常地改變自己以適應外界的環境,否則難逃被淘汰的命運。” “人類則與其他生命不同:他們擁有改造環境以適應自己生命形態的能力。簡單來說就是'文明'的建造。也因此人類的遺傳因子再無改變的必要。進化完全停止了——至少表面上如是。” 拜諾恩繼續看著天空。在細胞之間開始出現某種黑色的粒子。粒子逐一入侵每個細胞的壁膜。黑色素緩緩在細胞內擴散,直至把細胞核完全吞噬。 “但事實上人類的變異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因為他們的基因沒有忘記吸血鬼這恐怖敵人的存在——即使吸血鬼只是長年隱藏在歷史的暗影之中。那種恐懼烙印在人類的遺傳情報裡,代代傳續而並未消失。” “終於人類產生了對抗吸血鬼的能力——雖然只是處於稀有突變的階段,但是另一場戰爭的黎明已經來臨了。棋盤變成了另一顆棋子。” 野獸伸長分叉的赤紅舌頭,舔舔前方的土地,那兒的泥土馬上濕潤溶化。 一個美麗的裸體女人像嬰兒般蜷臥在那個坑洞中央。她的樣貌顯得貞潔無瑕。白皙的肌膚在灰土映襯下像發出淡淡的光芒。 拜諾恩幾乎再次哭出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可是他知道她是誰。 他的母親。 “那是機率微小至極的突變。可是終於也產生了。而且不只一次。其中一次就是發生在這個女人身體裡。” 一直呆站在野獸旁的那個馮·古淵迅速把插在胸口的長劍拔出來。他踏進那個坑洞,把女人牢牢按壓在地上,開始向她施暴。 拜諾恩想下去阻止,卻發覺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他眼睜睜瞧著母親被自己的宿敵蹂躪。她的臉痛苦地緊皺。陰部流出許多鮮血。可是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野獸的語音仍然不帶任何感情。 “現在你明白了嗎?關於你的存在的一切。你的使命(或是宿命?)。現在的你有必要知道這一切。因為這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面。你已經覺醒了,人子(Son of Man)。” 那個坑洞漸漸合起來了,把一雙仍在劇烈交媾的男女掩埋。土地又恢復平靜。天空中的細胞也消失了,回復原來灰云密布的景色。 拜諾恩垂頭看看,發現自己已經穿回一身獵人的衣裝。寒風再度刮起來,把他的黑色大衣揚起。 他整理一下衣袖,然後抬頭朝野獸問:“那麼我此後要往何處去?” “這是屬於你的爭戰,與我無關。” “我會勝利嗎?只憑我一個人?” “要是我把結果告訴你,有差別嗎?每一件事情你必預知結果才去做嗎?” 拜諾恩微笑——這是他在這個世界裡第一次笑。 “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你說過,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還有我看見和聽見的,在我回去以後都不會有任何記憶。那麼你告訴我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記憶'是不重要的。”野獸閉起三隻眼睛。 “'記憶'只是個體與萬物擦身而過遺留的殘餘物而已。” “雛鳥怎樣學會飛翔?幼獅如何懂得獵殺?那都不是'記憶',而是遺傳因子的覺醒與解放。” 野獸轉身踱步而去。六條獸腿在灰土上留下兩行深陷的爪印,每踏出一個印記上面都燃燒起藍色的焰朵。爪印最後串起來,變成一條彎曲蜿蜒的火焰之路。 野獸的身影已經遠去,消失於地平線之外。可是拜諾恩仍然聽見它最後的話。 “你也是一樣的,人子。去吧。跟隨你身體的意志,去飛翔和獵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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