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墨西哥灣的方向刮來一陣風,裡繪的身體在黑色皮夾克里顫抖了一下。夾克里她仍然穿著那套“SONG&MOON”的裙子。從鳳凰城到這兒,一路上沒停下來多少次。而她也沒有更換衣服的心情。
她倚靠在汽車門旁,等待汽油加滿。拜諾恩仍一言不發地坐在駕駛座上。她實在不敢面對他沉默的表情,寧可站在車外吹吹風。
裡繪到現在還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兒,只知道車子一直沿著公路往東走。越過了整個德州。
波波夫正蜷伏沉睡在汽車後座。
“你不要跟著我。很危險。”這是在鳳凰城出發前拜諾恩跟她說的話。
裡繪不肯答應他,仍然坐在車裡,拜諾恩等了一會,就發動車子。然後在整段旅途上沒有再跟她說半句話……
想到這里里繪又有了哭泣的衝動,她知道尼克正在惱她。
裡繪已經猜出整個事情的大概:那隻額頭上有“鉤十字”符號的怪物,在發生時也在倫敦,並且知道拜諾恩也在那兒;那怪物原本想跟踪拜諾恩——大概是想找機會偷襲他,或是尋出他的弱點——卻忌憚於拜諾恩那驚人的感應能力;於是怪物便轉而跟踪她——而她笨笨地把那隻怪物帶到拜諾恩愛人的家……
——都是我的錯……
她沒有問拜諾恩認不認識那個死在慧娜家裡的男人。她知道,那等於在他的傷口上再刺上一刀。
從電子新聞的報導裡,裡繪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洛克·丁·加里尼,三十八歲,芝加哥的私人執業律師,慧娜·羅素的未婚夫。在芝加哥仍有業務,正準備短期內遷居鳳凰城並與慧娜結婚……
——這就是我查不到慧娜同居者身份的原因啊……
裡繪又再想起那個晚上——當驀然出現眼前的不是拜諾恩,而是這個陌生的成熟男人時……
“這位小姐不用擔心。先進來坐坐。讓我替你看看車子。”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文。
——是個好人吧?
裡繪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之前,慧娜已經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客廳沙發上。
裡繪仍然抱著波波夫,眼睛瞧著客廳電視機播放的籃球比賽,腦袋裡卻一片空白混亂。慧娜把可樂放在她面前,向她說著安慰的話——她卻忘記聽過什麼……
她低頭瞧著懷中的黑貓。為了再次確認,她又呼喚一次:“波波夫……”
黑貓以叫聲和應,的確是波波夫。
——那就是說,尼克曾經來過。而且把它留下來。
——是留給慧娜最後的紀念嗎? ……
玻璃門破碎!
在慧娜的驚呼聲中,一具身體穿過玻璃門飛跌進客廳裡,是滿身血污的洛克。剛才還是如此精神且有禮的他,此刻已經奄奄一息。
然後裡繪看見那頭怪物走進來:穿著像黑白戰爭片里納粹警察那種黑長衣,一頭漂亮的金黃色長髮束成馬尾,雪白而俊美的臉、邪惡的眼睛和笑容。
還有眉心的“鉤十字”。
“打攪了……”怪物以嘲弄的語氣說著,以像是走在自己家裡的步姿輕鬆地進來,踏過洛克將要嚥氣的身軀,朝慧娜一步步逼近……
油缸加滿了。加油員把蓋子關上。裡繪朝他的手掌塞進一張鈔票。加油員連謝謝也沒有說一聲,便掉頭回辦公室去。
——連這傢伙也給我臉色看!現在的我真的那麼討厭嗎?
她打開後座車門,卻遲遲沒有踏進去。車裡的空氣彷彿很凝重。她不想再看到拜諾恩那沉默的背影……
——不可以放棄,這件事情我要負很大的責任啊,我一定要去……
拜諾恩卻在此時從車裡走出來,往車後的方向遠眺。
孤寂的公路上看不見一輛車子。只有風聲。
拜諾恩臉上有一抹緊張的神情。裡繪很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不敢開口。她害怕又換來沉默的回應……
可是先打破沉默的是拜諾恩。
“我們被跟踪了。”
裡繪驚訝地往公路後頭眺望了一陣子,並沒有察覺什麼異常。
可是她相信拜諾恩。
“是那……怪物的同伴嗎?”
“不知道。”拜諾恩搖搖頭,又再看了一會兒,然後不再理會。 “是誰都好,對我來說沒有分別。要來的話便一起來吧。”
他這才第一次直視裡繪的臉。那張臟得亂七八糟的臉蛋到現在還沒有洗淨,顯得可憐兮兮的。
“這是最後的機會。”拜諾恩沉重地說:“你還是要跟來嗎?我無法分神保護你。你也不可能幫上忙——我們要去的地方很偏僻,恐怕連電話線也不超過一百條。你的電腦派不上用場。”
裡繪低下頭來。
“你不用自責。那種事情根本就在你的常識以外。”拜諾恩又說:“即使你不出現,他終究也會找上門來。這是我跟他的私怨。”
“你……不惱我?”
“你專程來看我,本來我應該很高興的。”拜諾恩第一次展露笑容——雖然那是很勉強的微笑,“我還沒有向你道謝。”
裡繪終於忍不住撲進拜諾恩的懷裡,大聲抽泣起來。他輕輕撫摸她漆黑的頭髮安慰她。
拜諾恩許久沒有如此接近女性。那抱在懷裡柔軟的身體……他馬上又想起慧娜。隨之而來是一陣錐心般的刺痛……
——忍耐下去。忍受這種痛楚。不能讓情緒失控。為了拯救慧娜……
拜諾恩確實是有些感激裡繪。要不是她在,他現在獨自一個人……他不能肯定自己不會崩潰……擁有一個同伴總是件好事。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裡繪揚起滿是淚痕的臉。
“一個名叫摩蛾維爾的地方。”拜諾恩把車鑰匙交給她。 “現在開始你來開車。我用你的電腦查過地圖,詳細地點就記錄在裡面。我要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我需要積存所有的體力。有重要的戰斗在前面等著我。”
拜諾恩鑽進了後座,把波波夫抱在懷裡,橫臥著閉起眼睛。裡繪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著,只覺得他這個蜷伏的姿態就像嬰孩。
同一時間,在他們後面約一公里的公路上,那個光頭的女孩子把機車停靠在路旁的樹叢間,正啃著一片麵包。
她依舊穿著那襲黃色的雨衣。長形的旅行袋牢牢縛在機車的後座上。
儘管隔著肉眼看不見的距離,可是她感應到拜諾恩正在前頭停止不動——千百年以來,她的師門先祖正是靠著這種長期修練的力量,尋找每代轉世靈童的所在。
吃完了以後,她從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報紙,鳳凰城天堂谷兇案的報導。她再次審視上面拜諾恩的通緝照片。
——跟那個偵探給我的照片是同一幀……
“無音……”一年前,當她離開高野山時,師尊如此囑咐她:“把你的師兄空月帶回來。此外別作無謂的鬥爭……不要學他,墮入執念的業障中仍不知……”
她撫摸胸前。那三顆濁黃色的圓珠以一根細繩串起來掛在她頸上。
她咬住下唇,清秀而剛強的臉孔露出複仇的神情。
細小的手掌不自覺地把拜諾恩的照片捏成一團。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