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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百年孤獨 加西亚·马尔克斯 12799 2018-03-18
戰爭是在五月結束的。政府發布了一項正式公告,氣勢洶洶地聲稱一定要毫不容情地懲處這場叛亂的發起者。就在此前兩星期,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喬裝成印第安巫師正要到達西部國境時被政府軍抓住,當了俘虜。戰爭中跟隨他的二十一個人中間,十四人戰死沙場,六人掛彩受傷,只有一個人直到最後失敗的時刻還陪伴著他,此人便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奧雷良諾被捕的消息是通過一份特別公告在馬貢多宣布的。 “他還活著,”烏蘇拉告訴她丈夫,“讓我們求求上帝,叫他的敵人發次善心吧。”她整整哭了三天。一天下午,她在廚房攪拌奶製的甜食時,耳邊忽然清晰地聽到了兒子的聲音。 “是奧雷良諾!”她一路叫著奔到栗樹前把這消息告訴丈夫:“我說不上這個奇蹟是怎麼發生的,但是,他確實還活著,我們很快就會見到他了。”她把這個感覺完全當成了事實。她派人洗刷了地板,變換了家具置放的位置。一個星期後,也沒有政府的公告,不知從哪兒傳來的消息卻戲劇性地證實了她的預感。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被判處了死刑,為了懲戒鎮上的居民,死刑將在馬貢多執行。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十點二十分,阿瑪蘭塔正在給奧雷良諾·霍塞穿衣服,突然聽到遠處人盧嘈雜,有軍號在吹奏。過了僅僅一秒鐘,烏蘇拉就衝進房來喊道:“他們把他帶來了!”士兵們使勁地揮舞槍托,推開擁擠不堪的人群,烏蘇拉和阿瑪蘭塔推著擠著來到街角上,於是她們看見他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像個叫花子,衣服破破爛爛,頭髮蓬亂,鬍子拉碴,赤著雙腳。他毫不在意地踩在滾燙的塵土上,兩手反綁在背後,繩索的一頭系在一位騎馬的軍官的馬頭上。同他一起被押來的還有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他也是衣衫襤褸,疲憊不堪。

他們並不悲戚,倒是那些用各種各樣惡言穢語咒罵士兵的人群似乎把他們搞糊塗了。 “我的兒哪!”烏蘇拉一把推開想要阻攔她的士兵,在喧嚷的人群中高聲喊道。軍官的坐騎騰起了前蹄,於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站停了。他哆嗦著閃開了母親的雙臂,一道嚴峻的目光盯著她的雙眼。 “您回家去吧,媽媽!”他說:“您去求求這兒的頭頭,到牢裡來看我吧!” 他看見了阿瑪蘭塔,她猶豫地站在烏蘇拉身後兩步遠的地方。 他衝著她微微一笑,問她:“你的手怎麼啦?”阿瑪蘭塔舉起纏著黑繃帶的右手。 “燒傷了。”她說。接著一把拉過烏蘇拉,給馬讓道。軍隊開了槍,一支特別的小隊圍著這兩個俘虜,一溜小跑把他們帶到兵營。 傍晚,烏蘇拉到監獄去探望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她先想通過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求得當局的允許,但鎮長在獨攬全權的軍人跟前已完全喪失了權勢;尼卡諾爾神父因肝痛而臥床不起;赫里奈多·馬爾克斯未判死刑,他的雙親想去看望兒子,卻被一陣槍托拒之門外。眼前已找不到替烏蘇拉說話求情的人了,她把準備帶給兒子的東西捆成一包,獨自朝兵營走去。

“我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母宗,”她自我通報。 衛兵擋住她的去路。 “說什麼我也得進去。”烏蘇拉厲聲對他們說,“所以,如果你們得到命令可開槍的話,那乾脆現在就開吧!”她一把推開一個衛兵,跨進了從前的教室的門,裡面有幾個赤著身子的士兵正在擦槍加油。一個穿著戰地服的軍官向衛兵打了個手勢,叫他們離開。這軍官紅撲撲的臉上,架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臉部的表情甚是莊重。 “我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母親,”烏蘇拉又說了一遍。 “您大概是想說,”軍官笑容可掬地糾正她的話,“您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先生的母親大人吧。” 烏蘇拉從他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中聽得出他是那種說話拿腔作調的迂腐的內地人。

“隨您怎麼說都行,先生。”她同意道:“只要能讓我見到他。” 上峰有令不准探望被判處死刑的犯人,但這位軍官卻擔起責任,給了她十五分鐘的會見時間。烏蘇拉把那包捆著的東西給軍官看:一套乾淨的替換衣衫,她兒子結婚時穿的一雙靴子,以及奶製的甜食,這還是從她預感到兒子要回來的那天起就給他留著的。她在那間放著腳鐐手銬的房間裡,看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躺在上張行軍床上,兩臂張開著,他的腋窩裡因生了腋瘡而佈滿了硬塊。他們不允許他刮臉,濃密而鬈曲的鬍子把他顴骨的棱角襯托得更加分明。 烏蘇拉覺得,比起當年出走時,他的臉色更蒼白,但身材高了點,而性情則愈加孤僻了。他已得知家中發生的那些瑣碎事: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自殺啦,阿卡迪奧的橫行霸道和被槍決啦,大栗樹下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已變得麻木不仁啦,等等。他也知道阿瑪蘭塔決意守閨不嫁,是她撫養了奧雷良諾·霍塞,這個孩子表現出很好的智力,在呀呀學語的同時,就能讀會寫。從踏進屋子的那刻起,烏蘇拉就為兒子的持重老練、為他善於自製的氣度、為他皮膚上熠熠發光的那種威嚴神采而感到局促不安。他對事情知道得這麼詳盡,烏蘇拉十分吃驚,“您知道,我會掐指算卦的呀。”他開玩笑地說。接著他嚴肅地補充道:“今天早晨把我帶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就有一個印象,所有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事實上,當人們吵吵嚷嚷擋住他去路的時候,他正在凝神沉思。他為一年中這個鎮子競變得如此衰老而吃驚,扁桃樹的葉子都破碎了,漆成藍色的房子後來改漆成紅色,再後來又漆成藍色,結果弄得不知成了什麼顏色。

“你想等什麼呢?”烏蘇拉嘆了口氣,“時間都過去了。” “話是這麼說,”奧雷良諾贊同母親的話,“不過,不至於這麼快吧。” 就這樣,盼了那麼久的這次探望,又成了普通的日常對話。為了這次會見,他們兩個都準備好了問些什麼話,甚至想好了怎麼回答。 當衛兵通知他們會見的時間已到時,奧雷良諾從行軍床的席子下抽出一卷汗濕的紙張:這是他寫的詩。這些詩,有些是因雷梅苔絲而觸動靈感作的,他離家出走時帶在身邊;有些則是後來在險惡的戰爭空隙裡寫的。 “您答應我,不讓任何人看到它。”他說:“您今天晚上就生爐子把它燒掉。”烏蘇拉答應了他,於是他欠起身子跟母親吻別。 “我給你帶了枝左輪手槍,”她輕聲說。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四下一望,確信衛兵看不到他們。 “它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壓低了聲音回答:“不過,您給我,不要出去時給他們搜到了。”烏蘇拉從胸罩中取出手槍,他把槍藏到行軍床的席子下面。 “您現在別告別了。”末了,他十分平靜地強調說:“您別去央求誰,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低聲下氣,您就當作他們早就把我槍斃了。”烏蘇拉咬緊嘴唇,以免哭出聲來。

“你把熱的石塊放在腋瘡上,”她說。 她側過身來,出了屋子。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站在那裡,若有所思,一直到關上了門。他又伸開兩臂躺下了。打從他少年時代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預感能力起,他就想,死亡該是由一種確鑿的、不會搞錯和不可更改的信號來宣告的,但是現在他離死亡只有幾個鐘點了,這樣的信號卻還沒來。以前右一次,一位十分漂亮的女人走進他在圖庫林卡的營地,要求衛兵讓她去看他。衛兵們讓她進去了,因為他們知道,這兒一些做母親的有種狂熱的崇拜,她們把自己的女兒送到最有名的武士的房裡,據她們自己講,這是為了使後代更加出類拔萃。那天晚上姑娘進房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正要寫完那首關於雨中迷路者的詩。他背過身去,把稿紙放到他存放詩作的抽屜裡鎖好。這時他感到死神臨頭了。他抓起抽屜裡的手槍,頭也不回地說:

“請不要開槍!” 當他舉著子彈上膛的手槍轉過身來時,姑娘已經放下了她的槍,杲呆地不知所措。就這樣,他躲過了十一次暗算中的四次。相反,一個一直沒被抓住的人有天晚上進了馬努雷革命軍的兵營,用匕首捅死了他的親密戰友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上校,而這天晚上正是奧雷良諾把行軍床讓給他,好讓他出身汗退退燒。當時,他睡在同一間房裡離開幾米遠的另一張吊床上,卻什麼也沒感覺到。他曾努力想系統地總結這種死亡的預兆,結果卻是枉費精力。這些預兆突如其來,發生在清晰得異乎尋常的一閃間,它們象瞬息即逝而又確鑿無疑的一個信念,但卻無法捕捉得住。有些時候,它們來得那麼自然,在未付諸實踐之前,他都不把它們看作預兆;而另一些時候,它們是那樣明白無誤,卻沒有兌現。它們經常只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迷信的衝動。

但是,當他被判了死刑,人家問他臨死前有什麼願望時,他卻毫不費力地辨認出這個預兆,並受到啟發,作了這樣的回答:“我要求這個判決在馬貢多執行,”他說。 庭長不高興了。 “你別自作聰明了,布恩地亞。”法官對他說:“你的花招是想拖延時間。” “我的要求如果你們無法滿足,那就悉聽尊便。”上校說:“不過,這就是我的臨終遺願。” 從那時起,那些預兆彷彿不來光顧他了。烏蘇拉那天來探監後,他想了好久。他的結論是,這一次死神大概不來預先通報了,因為他的命運畢竟不是由運氣決定的,而是取決於他的劊子手。腋瘡痛得他徹夜未眠。天亮前不久他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 “他們來了,”他自言自語道。木知怎麼的,他想起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這個時候,老人正在陰鬱的晨光裡,在栗樹下思念著他。上校既不害怕,也不留戀,只是想到這一人為的死亡將使他無法知道那麼多半途而廢的事情的結局,心中不由得火燒火燎似的難受。門開了,看守端了杯咖啡進來。第二天同一時間,他腋下還是火辣辣地疼痛,發生的事跟昨天完全一樣。星期四,他和看守他的衛兵們一起吃了奶製的甜食,他換了身乾淨的衣服,那衣服繃在身上顯得小了,還穿了那雙漆皮靴子。但是,到了星期五,仍然沒有來槍斃他。

事實上,他們不敢執行槍決。居民們的反抗情緒使軍人們不得不考慮,槍斃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不僅在馬貢多,而且在整個沼澤地將會產生多麼嚴重的政治後果。因此他們去向省府的當權者請示。星期六晚上在等候答复的時候,羅克·卡尼塞洛上尉和其他幾個軍官到卡塔里諾的酒店去。只有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受了威逼,才敢把上尉領進房去。 “她們都不願跟一個死到臨頭的男人睡覺。” 那女人坦率地對他說:“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但大家都在說,槍斃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軍官和行刑隊的所有士兵,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將一個一個地遲早會被殺掉。”羅克·卡尼塞洛上尉跟其他軍官談論起此事,那些軍官又跟他們的上司去議論開了。到了星期天,儘管誰也沒有說穿,也沒有任何軍事行動打破這些天裡緊張的平靜,全鎮的人都知道了,所有的軍官都準備好了各種各樣的藉口來逃避擔任行刑隊的差使。星期一,郵局里傳來了正式命令:槍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執行。晚上,軍官們把寫有他們姓名的七張紙條放進一頂帽子裡,羅克·卡尼塞洛上尉的多舛的命運就由那張中彩的紙條指明了。 “人背運了,是沒有生路的。”他說,語氣中帶著深深的苦澀。

“我真他媽的生得晦氣,死得窩囊!”清晨五點鐘,他用抽籤的辦法選定了行刑隊,讓他們集合在院子裡。然後他叫醒了犯人,一語雙關地說: “咱們走吧,布恩地亞,”他說。 “我們的時辰到了。” “原來這就是預兆,”上校答道。 “怪不得我正做著夢,夢見我胳肢窩裡生的癤子破了。” 自從得知奧雷良諾將被槍決後,雷蓓卡天天早晨三點鐘就起身。 她摸黑呆在房裡,透過半開的窗戶盯著墓地的圍牆,這時她身下的床由於霍塞·阿卡迪奧的鼾聲而微微抖動。她像從前等候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來信那樣,不露聲色地、執拗地等了整整一個星期。 “不會在那兒槍斃他的。”霍塞·阿卡迪奧對她說了好幾次了:“他們將半夜在院子內槍斃他,就地埋掉,這樣誰也不知道行刑隊是哪些人了。”但雷蓓卡還是在這裡候著。 “他們這一夥就是那樣的蠢貨,他們準會在這裡槍斃他的。”她總是這樣回答。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甚至連如何開門揮手向上校告別的方式都預先想好了。 “那伙人不會把他拉到街上來的,”霍塞·阿卡迪奧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們知道,大家甚麼事都乾得出來,而他們只是六個戰戰兢兢的士兵。”雷蓓卡對丈夫的這種邏輯充耳不聞,繼續候在窗邊。

“你看著吧,他們就是這樣的笨蛋!”她說。 星期二早晨五點鐘,霍塞·阿卡迪奧喝過咖啡,放出獵狗。這時,只見雷蓓卡關上窗戶,抓住了床頭柱,差點跌倒。 “他們把他帶來了,”她喘了口氣,“他真帥!”霍塞·阿卡迪奧從窗口探出頭去,只見奧雷良諾在晨光熹微中微微顫抖,他穿著自己年輕時穿過的褲子,奧雷良諾已背對圍牆站定,雙手叉在腰間,腋窩裡發燙的癤子使他無法把手臂放下來。 “真他媽的窩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咕噥著:“窩囊得啥也乾不成,卻讓六個孬種給殺了。”他叨咕了好幾遍,說得那樣憤憤不平,看起來倒像一本正經地在懺悔。羅克·卡尼塞洛上尉深為感動,他以為上校在禱告。當行刑隊舉槍對准他時,他的憤怒已化成粘糊苦澀的東西,使他的舌頭髮麻,使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於是鋁白色的曙光消失了,他又看到了自己很小時候的樣子:穿著短褲,脖子上用布條打了個結。他看見父親在一個晴朗的下午領著他走進帳篷,於是他看見了冰。當他聽到喊聲時,以為是向行刑隊發出的最後一道命令。他懷著膽戰心驚的好奇睜開了眼睛,等候熾熱的子彈迎面飛來,但卻只見羅克·卡尼塞洛上尉舉著雙手,霍塞·阿卡迪奧端著駭人昀獵槍,隨時準備射擊,正大步穿過街來。 “別開槍。”上尉對霍塞·阿卡迪奧說:“您可真是上帝派來的。” 從此,另一場戰爭又開始了。羅克·卡尼塞洛上尉和他的六個人同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一起去解救在里奧阿查被判處死刑的革命派將軍維克托里奧·梅迪納。他們曾想爭取時間,沿著當年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為創建馬貢多而走過的道路翻過山去。但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確信,這是無法實現的行動,因為他們得在群山中開闢一條危險的路線,而所帶的裝備,除了行刑隊的那些外,就一無所有了。他們常常在村子附近宿營,其中有幾個人,手裡拿著小金魚,化了裝在大白天進村去,與閒居在那裡的自由派取得聯繫。第二天早晨,他們出來打獵,就再也沒有回去。但當他們來到山角處,遠遠望得見里奧阿查的時候,維克托里奧·梅迪納將軍已經被槍殺了。 於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那些人推舉他為將軍,擔任加勒比海沿岸革命軍的司令。奧雷良諾·布恩地亞擔負起了司令的職務,但拒絕接受擢升的軍銜,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條件:只要不摧毀保守派政權,他就不接受晉級。三個月後他好不容易武裝起一千來人,結果卻被消滅了,倖存者們越過了東部邊境。接著有消息說,他們從安的列斯群島出發,在維拉角登陸。由電報機傳送、並以公告形式興高采烈地在全國公佈的一封政府函件宣稱,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已經戰死了。但是兩天后,一封加急電報幾乎追上了前面的那封函件,說他在南方的平原上發動了另一次叛亂。這樣便出現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各處神出鬼沒的傳說,相互矛盾的消息同時傳來:有的說他在維亞努埃瓦取得了勝利,有的說他在瓜卡馬雅爾被打敗了,有的說他被莫蒂洛內斯的印第安人活剝生吞了,有的說他已在沼澤地附近的一個村里死去了,還有的說他在烏魯米塔又發動了一次起義。 自由黨的領導人當時正在為參加議會而進行談判。他們聲稱,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是不代表任何黨派的冒險分子。國民政府則把他歸於強盜流匪一類,懸賞緝拿,將他的首級交來者可得賞金五千比索。經過十六次失敗之後,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率領二千多名裝備精良的土著人從瓜希拉由發,里奧阿查的駐軍從夢中驚醒,棄城而逃。上校在這裡建立了大本營,向政府宣布展開全面戰爭。他從政府方面接到的第一個通告就是如果他不把部隊撤退到東部邊境的話,他們將在四十八小時內槍斃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羅克·卡尼塞洛上校當時是他的參謀長,他神情沮喪地把電報交給他,而他卻以意料不到的高興讀了電報: “好極了!”他叫道:“我們馬貢多有電報了!” 他的答復是斬釘截鐵的。他準備在三個月內在馬貢多建立大本營,要是那時他見不到活著的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的話,那麼,他將不經任何司法程序,把抓到的所有官員從將軍起統統槍斃,並對部下發布命令,要他們也照他的辦法幹,直至戰爭結束。三個月後,當他勝利開進馬貢多時,在通往沼澤地路上第一個擁抱他的人就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 家裡擠滿了孩子。烏蘇拉收留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和她的大女兒及一對雙生子。這對雙胞胎是阿卡迪奧被槍決後五個月出生的。烏蘇拉不顧死者的遺願,給女孩洗禮取名叫雷梅苔絲。 “我敢肯定這才是阿卡迪奧想說的。”她舉出理由:“我們別給她取烏蘇拉這名字,因為用這名字的人太苦命了。”她給那對雙生子取名叫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奧雷良諾第二。阿瑪蘭塔負起照料這三個孩子的責任。她在客廳裡放了一些小木凳,加上鄰居家的一些孩子,辦起了一個幼兒園。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回家時,在爆竹聲和鍾聲中,一隊兒童齊聲高唱,在家裡向他表示歡迎。長得像祖父一樣高大的奧雷良諾·霍塞向他行了軍禮。 並非一切都是好消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逃走一年之後,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搬進阿卡迪奧新蓋的房裡去住了。誰也不知道他去阻攔槍斃奧雷良諾這件事。新房座落在廣場最好的地段,就在一棵扁桃樹的蔭影下,樹上得天獨厚地有三隻知更鳥的窩。新房有一扇大門迎送來客,光線從四頁長窗透進房裡,他們便在這里安了個舒舒服服的家。雷蓓卡過去的女伴們恢復了幾年前在海棠花長廊里中斷的繡花活,她們中有莫科特的四個女兒,她們依然子然一身,尚未出嫁。霍塞·阿卡迪奧繼續享用霸占來的土地,這些地的田契已得剄保守派政府的承認。每天下午可以看見他帶著獵狗,攥著雙筒獵槍,騎著馬回家來,馬鞍上總是掛一串兔子。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要起暴風雨了,他回家比平時早。在飯廳裡他跟雷蓓卡打了個招呼,在院裡拴了狗,把兔子掛到廚房裡,準備晚些時候再醃,就到臥室裡去換衣服了。雷蓓卡後來說,霍塞·阿卡迪奧進臥室時,她正關在浴室裡洗澡,對後來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知道。這種說法很難叫人相信,但也沒有更可信的解釋,況且誰也舉不出理由以證明雷蓓卡殺害了這個使她得到幸福的人。這件事或許是馬貢多始終沒有探明原因的唯一奧秘。霍塞·阿卡迪奧剛關上門,驀地一聲槍響震動了整幢房子。一股鮮血從門下流出,流過客廳,流出家門淌到街上,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一直向前流,流下台階,漫上石欄,沿著土耳其人大街流去,先向左,再向右拐了個彎,接著朝著布恩地亞家拐了一個直角,從關閉的門下流進去,為了不弄髒地毯,就挨著牆角,穿過會客室,又穿過一間屋,劃了一個大弧線繞過了飯桌,急急地穿過海棠花長廊,從正在給奧雷良諾·霍塞上算術課的阿瑪蘭塔的椅子下偷偷流過,滲進穀倉,最後流到廚房裡,那兒烏蘇拉正預備打三十六隻雞蛋做麵包。 “啊——聖母馬利亞!”烏蘇拉驚叫起來。 她逆著血蹟的流向,尋找這血的來處。她穿過穀倉,經過海棠花長廊,那里奧雷良諾·霍塞正在像唱一樣地念著三加三等於六,六加三等於九的口訣,她又橫穿飯廳和幾間廳屋,出門沿街筆直走去,先右拐彎,再左拐彎,來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卻一點也沒注意自己還繫著圍裙,拖著房間裡的拖鞋。她來到廣場,推門走進一間從未來過的屋子,她又推開臥室的門,一股火藥燃燒以後的氣味嗆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見霍塞·阿卡迪奧臉朝下,趴在地上,壓在他剛脫下的綁腿上。於是她看到了這股血流的起點,他右耳裡的血已經不再湧出了。 在他身上沒有找到任何傷口,也無法確認用的是什麼武器,同時大家也沒有辦法除去屍體身上那股刺鼻的火藥味。他們先用肥皂和絲瓜筋洗了三次,接著又是用鹽和醋,又是用草木灰和檸檬汁來擦,最後把屍體浸在一個盛鹼水的大桶裡泡了六個小時。經過這番擦搓刷洗,他身上的阿拉伯圖案開始褪色了,當人們想出不是辦法的辦法,用辣椒、茴香和桂花葉作調料,用文火把他煮了整整一天,屍體便開始發爛,人們不得不立即把他葬掉。大家把他裝進一口密封得嚴嚴實實的特製的棺材裡,這棺材二米三十長,一米十寬,裡面用鐵板加固,外面用銅螺栓擰緊,但就是這樣,送葬時在經過的街道上還聞得到氣味。尼卡諾爾神父的肝腫大得像面鼓,只得在床上為死者祝福。 幾個月以後,儘管又在墓四周砌了一垛牆,往裡添了壓實的草木灰、木屑和生石灰,墓地還是散發出火藥味,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香蕉公司的工程師給墳包上又加了一層混凝土,那氣味才終於止住。人們剛把霍塞·阿卡迪奧的屍體抬出,雷蓓卡就緊緊地關上了家裡的大門,把自己活埋了,她身上披著蔑視一切的厚厚的盔甲,這是世間的任何誘惑都無法刺破的。有一次她上街去,那時她已經很老了,穿著一雙失去光澤的銀色的鞋子,戴一頂小花圖案的寬邊帽,當時正是猶太流浪漢經過鎮上的時候,他們引起的燥熱竟是那麼驚人,許多鳥兒都撞開了窗戶上的鐵絲網死在房裡。在她生前有人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她很準地一槍把一個企圖破門而入的強盜打死的時候。除了她的女僕和心腹阿赫尼達外,從那時起,就再沒有人跟她接觸過。 有個時期,聽說她常給主教寫信,她把主教看作自己的表兄弟,但從未聽說她收到過回信。鎮上的人都把她忘了。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雖然凱旋而歸,卻並未為這表面現象所鼓舞。政府軍不經抵抗就放棄了那些要塞重地,這在自由派分子中激起了一種勝利的幻想,讓他們失望自然是不合適的;但革命者卻知道事情的真相,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更是比誰都知道得清楚。那時候他雖然統率著五千多名士兵,控制著沿海的兩個省,可他心裡明白,他們被圍困在海邊,而且陷入一種混亂不堪的政治形勢中,當他下令修復被政府軍炮火毀壞的教堂塔樓時,尼卡諾爾神父在病榻上大發議論:“這簡直太荒唐了!基督信念的捍衛者們摧毀了教堂,而共濟會的人卻下令修復它!”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試圖找一個宣洩積鬱的窗洞,整小時整小時地呆在電報房裡跟其他要塞的首領們商談,他每次走出來對,頭腦中的印象就更加肯定了,印戰爭僵持了。 當自由派取得新的勝利的消息傳來時,人們高興地發佈告公諸於世,他卻在地圖上計算著真正的進展情況,他明白了,他的部隊抵禦著虐疾和蚊蚋的侵襲,在向原始叢林迸發,朝著與實際情況相反的方向前進。 “我們在浪費時間。”他常常在軍官們面前這樣抱怨:“只要那些無恥的黨徒在乞討議會的席位,我們就還將繼續浪費時間。”在值班的晚上,他仰面躺在吊床裡,吊床就掛在這間他被判處死刑後關押過的房間裡。他一面在三十五度的氣溫裡驅趕著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他將下令讓他的部下跳下大海,一面回想起那些穿黑衣的律師們的形象,他們在結冰的清晨離開總統府,翻起了大衣領子遮住耳朵。他們搓著雙手,在清晨陰鬱的咖啡館裡低聲嘀咕著,揣度著總統說“是”的時候,他實際上想說的是什麼,或者說“不”的時候,總統想講的又是什麼,他們甚至還猜測總統在講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時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在勝敗未卜的一個夜晚,庇拉·特內拉在院子裡跟士兵一起唱歌,上校要她用牌占卜一下他的前途,“當心你的嘴巴。”這便是庇拉·特內拉把牌三次攤開、三次收攏後得出的全部結論。 “我不知道它指的是什麼,但牌相很清楚:當心你的嘴巴。”兩天后有人給勤務兵端來一杯沒放糖的咖啡,這個勤務兵把咖啡傳給了另一個,另一個又傳下去,一個一個地一直傳到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辦公室。他並沒吩咐送咖啡來,但既然端來了,上校就把它喝了。咖啡裡摻了足以殺死一匹馬的馬錢子鹼。人們把他抬回家時,他身子已經發硬,蜷成了弓形,舌頭從牙縫裡伸了出來。烏蘇拉與死神展開了爭奪。她用嘔吐劑給他洗胃以後,用一條熱毯子把他裹起來,兩天裡只給他餵蛋清,直到衰竭的身子恢復了正常體溫。到了第四天他已脫離危險。 不管他的反對,烏蘇拉和軍官們強迫他在床上再呆了一個星期。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的詩沒有燒掉。 “我不想匆匆忙忙地行事,”烏蘇拉對他解說,“那天晚上,我要去生爐子的當兒,心裡想還是等他們把屍體運來了再說吧。”在恢復健康的迷迷糊糊的日子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身邊擺滿了雷梅苔絲的那些滿是灰塵的玩具,他讀著自己的詩句,瀆著讀著,不由回想起一生中那些具有決定意義的時刻。他又寫起詩來。他長時間地超然於這場沒有前途的可怕的戰爭之外,在押韻的詩句中重溫他那些瀕臨死亡邊緣的經歷。他的想法變得如此清晰明了,竟能正反左右地對它進行考查。一天晚上,他問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 “老伙計,告訴我,你打仗是為的啥呀?” “還能為的啥,伙計?”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答道,“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唄。” “你真幸運,知道為啥而戰。”他接著說:“而我,對我來說,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因為高傲而去打仗的。” “這可不好,”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說。 他的這種緊張的表情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逗樂了。 “當然羅,”他說,“可是不管怎麼說,最好還是這樣,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打仗。”他看著赫里奈多·馬爾克斯的雙眼,又笑了笑加上一句:“或者呢,就像你那樣,為了某個對誰都算不了什麼的東西而戰。” 在自由黨的領袖們沒有公開糾正那個指責他為土匪的聲明前,他的高傲的脾性阻礙了他同國內的起義集團進行接觸。然而他也知道,一旦把這種考慮丟在一旁,他便能擺脫戰爭的惡性循環。害病休養使他得以對此進行仔細考慮。他爭取到了烏蘇拉埋在地下的那份剩下的遺產以及她的那筆數目可觀的積蓄;於是他任命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為馬貢多的軍政首腦,自己隻身去內地跟其他起義團體建立聯繫。 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不僅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最信任的人,而且烏蘇拉也把他當作家中的一個成員。他意志薄弱,靦腆怕羞,受到的是樸實無華的教育,但他這個人卻生來從戎勝於從政,他的政治謀士們很容易在理論迷宮裡把他搞得暈頭轉向。但是他終究還是讓馬貢多蒙上了寧靜的田園氣氛,這種氣氛正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晚年製作小金魚直至老死時所夢寐以求的。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雖然住在自己父母家裡,但一星期總有二、三次要在烏蘇拉那兒吃中飯。他開始教奧雷良諾·霍塞使用武器,對他進行為時過早的軍事訓練,並在烏蘇拉的同意下,帶他到兵營裡去住了幾個月,使他長大成人。很久以前,薪裡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還幾乎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向阿瑪蘭塔表露過愛慕之情。那時她單戀著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心中充滿著幻想,所以對他的求愛不免報以嗤笑。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卻耐心等待著。有一次他在監牢裡給阿瑪蘭塔傳了張紙條,請她用他父姓的開頭字母替他繡一打細布手帕,還給她寄了錢去。一星期後,阿瑪蘭塔把繡好的手帕和錢帶到監獄給他,兩個人呆了好幾個小時,談論著過去的事情。 “我從這裡出去後一定和你結婚,”分手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這樣對她說。她只是淡然一笑,不過就是在教孩子們唸書的時候,心裡還老想他。她希望為他能重新燃起年青時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那種熱情。每當星期六探望犯人的日子,她便來到赫里奈多·馬爾克斯父母的家裡,陪伴他們一起去監獄。有一次,也是星期六,烏蘇拉驚奇地發現她在廚房裡等著麵包出爐,以便揀些最好的,包在一塊預先繡了花、專包麵包的餐巾裡。 “你呀,就跟他結婚吧。”烏蘇拉對她說:“這樣的男人你哪裡去找呀。” 阿瑪蘭塔假裝生了氣。 “我用不著到處去找男人。”她答道:“我給赫里奈多送這些麵包是因為我覺得他可憐,人家遲早會把他槍斃的。” 她是無心而說。但正是這個時候政府公開威脅要槍斃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如果起義軍不把里奧阿查交出來的話。探監停止了。阿瑪蘭塔閉門痛哭,心裡非常難受,跟雷梅苔絲死時她感到自己有罪一樣,似乎她的未經思索的話又一次要對一個人的死亡負責了。 她母親安慰她,向她擔保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準會有所行動,以製止這一槍決,並答應戰爭結束後由她親自負責去把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召來。預定的日子還沒到,烏蘇拉就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以軍政首領的新身份再來家裡時,烏蘇拉待他像親兒子一樣,想出種種動聽的話來誇獎他,以便把他留住。她用全副身心暗暗祈求著,讓赫里奈多回憶起當初他要跟阿瑪蘭塔結婚的想法。 她的祈求似乎很靈。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來家吃午飯的那些日子,下午他就留在海棠花長廊裡跟阿瑪蘭塔玩中國跳棋。烏蘇拉給他們端牛奶咖啡,送餅乾糕點,還把孩子看管好,免得去吵擾他倆。 阿瑪蘭塔實際上也努力想使忘卻了的青春戀情死灰復燃。她在以無法忍受的焦急心情盼望著他來吃午飯的日子,等候著下午同他一起玩中國棋,這位姓名能勾起懷戀之情的武士移動棋子時,手指不易察覺地在微微顫抖,呆在他身旁,時間飛也似地流逝過去。但那天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向她重申要娶她的願望時,她卻一口回絕了。 “我跟誰都不結婚。”她對他說:“特別不會跟你。你是那樣愛奧雷良諾,因為你無法跟他成親,才來跟我結婚。” 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是個有耐性的人。 “我會等下去的。”他說:“遲早我將說服你。”他依舊到家裡來。阿瑪蘭塔把自己關在房裡,咬住嘴唇不哭出聲來,她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聽見在與烏蘇拉談論戰爭消息的那位追求者的聲音。儘管她此時想見他想得要命,但硬是以毅力克制自己,不出去同他會面。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那個時候還有空,每兩個星期就給馬貢多送一份詳細的報告,但烏蘇拉只是在他走了差不多八個月後才給他回了一信。一天,一名特使給家里送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裡面有上校用華麗的字體寫的一張紙條:“好好照料爸爸,他快要死了。”烏蘇拉警覺起來。 “奧雷良諾這麼說,準是奧雷良諾心中有數了。”她說。她請人幫忙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帶到房間裡來,結果七個人都奈何他不得。這不僅因為他總是那麼沉,而且長久呆在栗樹下,他已經獲得了一種隨意增加體重的本領,最後只得把他拖到床上。當這位年邁的、備受日曬雨淋之苦的大漢開始呼吸的時候,房間的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嫩蘑菇、棒棒花和野外的陳腐而濃烈的怪味道。 第二天起身,他不在床上。烏蘇拉找遍了所有的房間,最後又在栗樹下發現了他。於是只得把他縛在床上。雖然他的力氣還像過去一樣大,但卻沒有反抗的樣子,對他來說,呆在哪兒都一樣。他所以回到栗樹下去,並非出於他的願望,而是由於身體已習慣那裡的環境。烏蘇拉照料著他,餵他吃飯,給他講奧雷良諾的消息。但是實際上從很久以前起,他唯一能與之聯繫的人就是普羅壁肖·阿基拉爾。死亡後衰老得幾乎成了粉末的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每日二次前來跟他談話。 他們談的是鬥雞。他倆相約著建造一所飼養傑出種雞的養雞場,這倒並非為了享受一些在那時對他們來說已無必要的勝利喜悅,而是為了在地府單調乏味的星期天裡有個聊以解悶的玩意兒。正是這位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替他擦洗,給他餵食,給他講一個叫奧雷良諾的陌生人的好消息,此人在戰爭中當了上校。當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一個人時,他就以夢見無數的房間聊以自慰。他夢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打開門,走到另一間相同的房間裡,擺著同樣熟鐵床頭架的床,同樣的藤椅,同樣的聖女雷梅苔絲的小畫像掛在房間的後牆上。 從這間房間他又走到另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那裡開著門,通向又一間完全相同的房間,然後再走到另一間毫無二致的房間裡,一間一間走下去,沒完沒了。他很喜歡一間一間走下去,就像走在一條兩旁鑲有鏡子的長廊裡,直到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來拍他的肩頭才止步。於是,他又一間房間一間房間地往回走,慢慢醒過來,他走完相反的路程,在現實世界的房間裡遇見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但是有天晚上,那是把他拖到床上的兩個星期之後,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在中間一個房間拍他的肩頭,他以為這是真實的房間,就永遠留在那兒了。 ,第二天,烏蘇拉給他送早飯時,看見一個人從長廊裡走過來。此人長得矮小、結實,穿一身黑呢服,戴一頂帽子,也是黑的,帽子很大,一直蓋到那雙憂鬱的眼睛上。 “我的天哪!”烏蘇拉心裡想:“我敢起誓,他是墨爾基阿德斯。”此人是卡都雷,維茜塔肖恩的兄弟,從前為逃避遺忘症而離家出走的,從此也就再沒得到過他的消息。維茜塔肖恩問他為什麼回來了,他用他們莊重的語言回答:“我來參加國王的葬禮。” 於是大家都奔進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房間,拚命地搖他,對著他的耳朵大喊,拿一面鏡子對著他的鼻孔照,但都未能使他醒過來。不多一會兒,木匠來給他量尺寸做棺材,這時人們從窗戶裡望見天上正像下小雨似地落下許多小黃花。在寂靜的風暴中,鎮上下了整整一夜,小黃花蓋滿了屋頂,堵住了門口,悶死了睡在露天的動物。 天上落下的花很多很多,第二天清晨,街上競象鋪了厚厚實實的一屢地毯,人們得用鐵鍬和釘耙開道,以便讓送葬的行列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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