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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百年孤獨 加西亚·马尔克斯 11826 2018-03-18
伴著十二月最初的跫跫足音,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牽著繞在丈夫頸間的絲帶,一路順風回到家鄉。她事先沒作通知突然現身,身穿象牙色外裝,手戴翡翠和黃玉戒指,珍珠項鍊幾近垂膝,平直的頭髮梳作渾圓的髮型,用燕尾形別針攏在耳旁。她六個月前下嫁的男子是個氣質成熟、身材勻稱的佛蘭德人,一副海員的模樣。她一推開客廳房門便意識到,自己離家的時間遠比想像中長久,造成的後果也比預料中更嚴重。 “上帝啊,”她喊道,興奮大於驚訝,“一看就知道這家裡沒有女人!” 長廊裡放不下她的行李。除了上學時帶去的費爾南達的古老衣箱,她還運回兩個立式衣櫃,四件大行李箱,一整袋陽傘,八盒禮帽,一隻關有五十隻金絲雀的巨大鳥籠,還有丈夫的自行車,拆卸開來裝在一個特製的盒子裡,可以像大提琴一樣拎著。儘管剛結束長途跋涉,她卻一天也沒休息。她從丈夫騎摩託的行頭里揀出一件舊粗布工裝穿上,開始著手重整家宅。她把佔據長廊的紅螞蟻趕走,使玫瑰復活,將雜草拔除,在扶欄上掛的花盆裡重新栽下歐洲蕨、牛至和秋海棠。她率領一隊木匠、鎖匠和泥瓦匠補上地面裂縫,修好門窗合頁,又將家具翻新,把里外牆壁刷得雪白。在她回來三個月後,屋裡又充滿了自動鋼琴時代那種青春歡快的氣息。家裡從未有誰像她這般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保持樂觀,永遠歌聲不斷舞步不歇,隨時準備將陳腐的事物和習俗丟進垃圾堆。她掃帚一揮便抹去了守喪的慘淡記憶,將堆積在犄角旮旯裡的一堆堆無用破爛和迷信物品掃地出門,僅僅出於對烏爾蘇拉的感激才留下客廳裡蕾梅黛絲的銀版照片。 “真厲害,”她笑得喘不過氣來,“一位十四歲的老祖母!”一個泥瓦匠告訴她家中到處都有鬼魂出沒,只有去發掘他們埋藏的財寶才能將其嚇走,她卻大笑著回答說自己根本不相信男人們的迷信。她如此天真率直、無拘無束,一派現代自由女性的風範,奧雷里亞諾在見到她進門的一瞬間竟手足無措。 “好傢伙!”她快樂地叫著,同時大張雙臂,“瞧瞧我親愛的小野人都長多大了!”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在隨身攜帶的手提唱機裡放上唱片,要傳授他時髦的舞步。她又逼他換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傳下來的邋遢褲子,送給他年輕款式的襯衣和雙色皮鞋,並且一見他在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裡待得太久就把他推上街去。

她像烏爾蘇拉一樣身材嬌小卻活力十足、不受拘束,擁有與美人兒蕾梅黛絲相近的美貌和誘惑力,生來就具備預見時尚的罕見天賦。郵寄來的最新時裝圖樣的唯一功用就是驗證她的先見之明,都與她用阿瑪蘭妲留下的手搖式縫紉機縫製出的樣式一般無二。她訂閱許多歐洲出版的時裝、藝術和流行音樂方面的雜誌,但只需掃上一眼就能發覺世界風潮的發展和她想像的一絲不差。實實難以理解,這樣引領風尚的女人竟會回到一個死氣沉沉、飽受酷熱揚塵之苦的市鎮,更不用提她丈夫的錢財足夠他們在世界任何地方生活都綽綽有餘,並且他又愛她到了甘願被一根絲帶牽著走的地步。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她留下定居的意願越發明顯,她制定的計劃無不立足長遠,作出的決定都是為了在馬孔多安度晚年。從那一籠金絲雀便可看出,她的這些想法並非心血來潮。她記得母親曾在信中提到飛鳥的暴亡,因此特地將行程推遲幾個月,搭上一艘中途在幸福群島停靠的航船,在島上精心選購了二十五對最好的金絲雀,準備用來重新裝點馬孔多的天空。這後來成了她眾多失敗舉措中最令人遺憾的一項。隨著鳥兒不斷繁殖,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一對對放生,但它們乍出樊籠便立刻從市鎮上飛走。她試圖利用烏爾蘇拉第一次擴建家宅時製作的巨大鳥舍吸引它們入住,卻沒能奏效。她用針茅草在巴旦杏樹上搭鳥窩,又在屋頂撒虉草籽,還逗引籠中的鳥兒放聲啼叫來挽留那些已出籠的同伴,卻都歸於徒勞,因為那些鳥兒全都毫不遲疑地振翅高飛,在空中打個轉,只一辨出方位就立刻奔向飛往幸福群島的歸途。

歸來一年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沒能與任何人結下友誼也沒能舉辦一場聚會,但她依然確信能將這個受厄運青睞的城鎮拯救出來。她的丈夫加斯通一向不拂逆她的意願,但他在那個可怕的中午一走下火車就已經明白,妻子作此決定完全出於對某種虛無蜃景的懷戀。他確信現實很快會打破她的幻想,於是連自行車都沒費心組裝,只忙於在泥瓦匠扯下的蛛網間尋找最光亮的蛛卵,用指甲剖開,一連幾個小時拿放大鏡觀察爬出來的小蜘蛛。過了些日子,他見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一意孤行繼續在家中實行變革,終於下決心裝配起那輛前輪比後輪大出許多、分外引人注目的自行車,專心在附近捕捉本地各種昆蟲,並製成標本裝在果醬瓶裡寄給他以前在列日大學的自然史老師。儘管他的主業是飛行駕駛,但也曾在那裡深入學習過昆蟲學。他騎車時身著雜技演員長褲,腳穿風笛手長襪,頭戴偵探遮陽帽,步行時則是一身無可挑剔的天然亞麻外裝,腳下白鞋子,頸間真絲蝴蝶領結,頭上窄邊草帽,手中柳木手杖。他那淺色的眸子尤顯海員的神釆,唇邊留著松鼠毛似的小髭鬚。他比妻子至少大了十五歲,但論興趣愛好更像年輕人,並時刻留意哄她開心,擁有好情人的各種優點,這些都彌補了年齡差異。實際上,任誰看到這個四十多歲、舉止謹慎的男人,還有他頸上的絲帶、所騎的馬戲團自行車,都不會想到他和年輕的妻子之間富有默契的瘋狂激情,興之所至還會在最不相宜的地方釋放彼此的衝動。他們從最初相識以來一直如此,而隨著時間流逝、場所越發奇異,激情也越發深沉澎湃。加斯通不僅是一位火熱的情人,擁有無盡的智慧和想像力,而且很有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僅僅為了和女友在一片紫羅蘭原野上做愛而緊急著陸,險些雙雙喪命的人。

他們在結婚三年前相識,當時他駕駛著雙翼運動機在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讀書的學校上空翻滾騰躍,正要大膽操作避開旗桿,由帆布和鋁箔構成的粗陋機身尾部卻掛在了電線上。從那時起,他不顧腿上還綁著夾板,每到週末都去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一直居住的修女膳宿公寓接她一顯然那裡的規定沒有費爾南達期待的那般嚴厲——隨後帶她去自己的競賽倶樂部。他們星期天在野地上五百米的高空相愛,看著地上的人影愈變愈小,愈覺彼此心意相通。她時常和他說起馬孔多,彷彿那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恬靜的市鎮,說起一座滿溢牛至芬芳的大宅,她願與一位忠貞的丈夫在那里相伴終老,生下兩個野性十足的兒子分別叫作羅德里戈和貢薩洛,絕不叫奧雷里亞諾和何塞·阿爾卡蒂奧,還要養育一個女兒名叫維吉尼婭,絕不叫蕾梅黛絲。她思鄉情切,念念不忘被回憶美化的市鎮,加斯通便明白若想娶她必須帶她去馬孔多生活。他表示同意,後來也同樣接受了頸上的絲帶,因為他相信那不過是一時的任性,終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但在馬孔多待了兩年,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仍像第一天那樣快活,他不禁警惕起來。這時他已經把本地所有能製成標本的昆蟲都製成了標本,卡斯蒂利亞語也說得像本地人一樣流利,還做完了雜誌中所有的填字遊戲。他無法拿氣候當作歸返的藉口,因為他天生一副殖民者的體格,能毫無困難地忍受悶熱天氣裡的午睡和含蛆蟲的水質。他酷愛美洲食物,有一次連吃下八十二個鬣蜥蛋。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反而只吃火車用冰櫃運來的魚蝦海鮮、罐頭肉和蜜餞,穿衣打扮依然按照歐洲時尚並繼續訂閱時裝圖樣,儘管她在這裡無處可去也無人可拜訪,並且這時她丈夫也沒有心思欣賞她的清涼短裝、斜戴的氈帽和環繞七轉的項鍊。她的秘密似乎在於永遠保持忙碌,處理自己一手造成的家務問題,時常出錯以備次日糾正,費爾南達若是有知,一定會把這種有害的勤勉歸咎於且做且毀的祖傳惡習。她天性未改依然喜好玩樂,每當收到新寄來的唱片,都會叫上加斯通去客廳演練同學為她畫在紙上的舞步,一練練到很晚,通常會以維也納搖椅中或光地板上的做愛告終。對她來說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尚未有兒女誕生,但她依然尊重當初和丈夫的約定,婚後五年內不生孩子。

為了打發空閒時間,加斯通常常去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一上午都和難以捉摸的奧雷里亞諾待在一起。他很喜歡和他一起追憶自己故鄉最不為人知的角落,奧雷里亞諾都瞭如指掌,彷彿曾經在那里居住多年。加斯通問他是如何獲知百科全書上沒有的信息,得到的回答與當初何塞·阿爾卡蒂奧聽到的一模一樣:“凡事皆可知。”除梵文外,奧雷里亞諾還學會了英語和法語,以及一點兒拉丁語和希臘語。那時候他每天下午都出門,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又每星期給他零用錢,很快他的房間成了加泰羅尼亞智者書店的分部。他貪婪地鬩讀到深夜,但從他所提及的閱讀方式來看,加斯通認為他買書並非為了獲取知識,而是為了驗證自己已有的知識。沒有任何書籍能比羊皮卷更有吸引力,他總是把上午最寶貴的時光用來研讀那些手稿。加斯通和妻子都希望奧雷里亞諾能融入家庭生活,但他已獻身於奧義研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籠罩在他周圍的神秘迷霧也越發濃重。這種障礙無法打破,加斯通想與他深交的努力宣告失敗,只得尋求其他消遣方式來打發時間。就在那時候,他產生了建立航空郵政服務的設想。

那算不上什麼新計劃。實際上,他早在結識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之時就已考慮得相當成熟,只不過當初設想的不是馬孔多而是比屬剛果,他的家族在那裡投資了棕櫚油產業。婚後為了取悅妻子,他決定到馬孔多過上幾個月,因此推遲了計劃的實施。但當他發覺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已經在努力組織公共事業委員會,對他回國的暗示加以嘲弄,便明白事情需要從長計議。考慮到成為先行者是在加勒比海還是在非洲並不重要,他又開始與自己已遺忘的布魯塞爾合夥人聯繫。推行計劃的同時,他在舊日的著魔之地,如今佈滿破碎燧石的平原上清理出一個停機坪,並著手研究風向、沿海地理狀況,設計最合宜的航線,卻沒想到自己的忙碌與當年的赫伯特先生頗為相像,以至於在市鎮上引起警覺,讓人懷疑他不是要開航線而是要種香蕉。他終於為自己在馬孔多的定居找到了理由,興奮不已,因此多次奔赴省城與當局洽談,獲得許可並簽下了獨家運營權。與此同時,他與布魯塞爾的合夥人保持著一如當初費爾南達與隱身醫生之間的通信聯繫,最終說服他們派一位熟練技師乘船帶第一架飛機來,技師到了最近的港口會緝裝好飛機駕駛到馬孔多。在初步的氣象預測工作完成一年後,他對合夥人信中的多次應承深信不疑,養成了在街上散步時仰望天空的習慣,隨時留心風中的響動,期待飛機的出現。

儘管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自己毫無察覺,她的歸來卻給奧雷里亞諾的生活帶來了根本的改變。自從何塞·阿爾卡蒂奧死後,他成了加泰羅尼亞智者書店的忠實主顧。他那時自由自在,時間充裕,不禁對市鎮產生了些許好奇心,但卻沒有發現任何驚喜。他走在覆滿灰塵的孤寂街巷,懷著科學考察般的興趣不帶感情地審視幾成廢墟的房舍內部,觀看因鎊蝕和飛鳥的垂死撞擊而變得破爛不堪的鐵窗紗,打量在往事中消沉下去的居民。他試圖以想像重建昔日香蕉公司已蕩然無存的輝煌,可視線所及卻是當初的泳池裡堆滿男人的鞋子女人的拖鞋直至池沿;遭到毒麥毀壞的房屋裡殘留著一具德國犬的骨架,依然被一根鋼鏈拴在鐵環上;一部電話響了又響,奧雷里亞諾只得拿起話筒,他聽見一個焦慮的女聲遙遙傳來,說的是英語,便回答說是的,罷工已經結束,三千個死人已經被扔進海裡,香蕉公司已經撤走,馬孔多最終獲得了久違多年的平靜。他又走到業已敗落的花街柳巷,曾幾何時這里大捆大捆的鈔票被燒掉只為給昆比安巴舞助興,如今卻已成為分外淒涼冷落、起伏不平的窄巷,幾盞紅燈尚未熄滅,無人光顧的舞廳只剩些殘破的花環點綴,蒼白臃腫的無主孀婦、年老色衰的法國女郎和巴比倫女族長還守在唱機旁等待主顧上門。除了安的列斯群島黑人中最年邁的那個,奧雷里亞諾不曾遇到一個還記得他家族的人,連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也無人知曉。那黑人一頭棉花似的白髮給人以照片底片的印象,他一如以往在家門口唱著傍晚時淒惻的聖詩。奧雷里亞諾只用了幾個星期就學會了複雜的帕皮亞門托語用來和他交談,有時還一起享用他曾孫女烹製的雞頭湯。那是個高大的黑人姑娘,長著結實的骨架、母馬般的臀部和活甜瓜似的乳房,渾圓美麗的頭顱上密密覆了一層鐵絲般的頭髮,彷彿戴著中世紀武士的帽盔。她名叫尼格羅曼妲。那時奧雷里亞諾還在靠變賣家裡的餐具、燭台和其他小物件過活。他時常落到囊空如洗的地步,便去市場的小吃攤上討些人家準備丟進垃圾桶的雞頭,請尼格羅曼妲添上馬齒莧做湯,又加進薄荷調味。她曾祖父死後,奧雷里亞諾不再去她家,但常在廣場上巴旦杏樹幽暗的樹蔭下遇見她用粗野的呼哨聲吸引稀少的夜遊者。很多次他都去陪她,用帕皮亞門托語和她談起雞頭湯及其他貧寒生活中的美味。若不是她表示他待在一邊嚇走了潛在的主顧,他還會和她這樣聊下去。儘管他有幾次感受到了誘惑,儘管尼格羅曼妲也會將那看作共享懷舊之情的自然結果,他卻沒有和她睡覺。因此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在回到馬孔多那天送出一個令他窒息的友愛擁抱時,奧雷里亞諾仍然是未經人事的處男。每次看到她,特別是在她傳授最新舞步的時候,他總會感到骨頭里充滿無助的泡沬,跟當年高祖父與藉口玩紙牌帶他鑽進穀倉的庇拉爾·特爾內拉獨處時的感覺一般無二。他試圖強壓下痛苦,更加投入地研究羊皮卷,盡量避開那位姨媽天真爛漫的討好,避開她身上散發出的令他夜夜飽受荼毒的氣息,然而他越是逃避,越是渴望聽見她咯咯的笑聲、牝貓般快活的尖叫和歡暢的歌聲,她隨時隨刻在家中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享受情愛的歡娛聲。一天夜裡,距離他床鋪十米遠處,在金銀器工作台上,那夫妻倆肆意歡愛間將玻璃瓶打碎,最後在鹽酸橫流中成其好事。奧雷里亞諾一分鐘都沒能合眼,而且次日整天都在發熱,在憤怒中抽泣。他在巴旦杏樹蔭下等待尼格羅曼妲的第一個夜晚無比漫長,揣揣不安的感覺彷彿冰針穿心,手中緊緊握著那一比索五十生太伏。他向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要來這錢固然因為需要,但更多地是為了讓她也以某種形式捲人自己的冒險,從而折辱她,佔有她。尼格羅曼妲把他引向誘人的燭火映照下的臥室,引向那張因反復接客而髒污不堪的折疊床,引向她冷酷無情、精壯如母狗般的身體,她本打算像安慰受驚的孩子似的將他打發,不料遇上的卻是一個勇猛異常的男人,攪得她五臟六腑都在巨震中錯位。

他們成了情人。奧雷里亞諾上午鑽研羊皮卷,午睡時分趕去尼格羅曼妲的臥室,在她的引領下花樣百出,一開始像蠕蟲,然後像蝸牛,最後像螃蟹,直到她不得不出門去追踪誤人歧途的獵物。幾星期後,奧雷里亞諾才發現她腰間有一圏飾帶,宛如大提琴的琴弦,卻像鋼鐵般堅硬,不分首尾無始無終,伴她出生成長。他們幾乎總在歡愛的間歇,在令人迷亂的酷熱中,在鋅皮屋頂的斑斑銹孔透出的白日星辰下,赤著身子在床上吃飯。奧雷里亞諾是尼格羅曼妲頭一個固定的男人,一個床上夥伴——她每次這樣稱呼都會笑得半死。就在她開始產生幻想時,奧雷里亞諾向她傾訴了自己對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暗中相思,說找人代替不但沒有緩解煎熬,反而隨著情愛經驗漸增越發痛苦。從此,尼格羅曼妲仍然熱情不改地接待他,卻執意要他為服務付費,遇到他沒錢時便記賬,不寫數字只用大拇指指甲在門後劃出道道。每到傍晚,當尼格羅曼妲在廣場的陰影裡徘徊,奧雷里亞諾就像陌生人一般穿過長廊,勉強與通常在此時吃晚飯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和加斯通打個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間關起門來。他無心閱讀寫作,甚至無法思考,心潮如沸,耳邊則不斷傳來朗朗笑聲,竊竊低語,開場的嬉鬧和隨後激情爆發時響徹家中的喊叫。他在加斯通開始等候飛機之前的兩年都是如此度過,那天下午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在加泰羅尼亞智者的店裡遇見四個胡言亂語的年輕人,他們正在激烈地爭論中世紀是如何殺滅蟑螂的。老店主知道奧雷里亞諾喜愛那些只有“可敬的比德”讀過的冷僻典籍,便懷著父親捉弄兒子似的心態逼他加入論爭,於是他不假思索地開始解說,蟑螂這種世界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蟲早在《舊約》時代就已成為人們用拖鞋擊打的重點對象,但這一物種憑藉頑強的生命力戰勝了從蘸硼砂的番茄片到拌糖的麵粉等一切殺滅方式,以其一千六百零三個變種抵抗住人類最古老、最執著也最殘酷的迫害,人類自起源以來對其他物種包括自身在內都沒施展過這樣的手段,故而殺滅蟑螂可稱為人類除繁衍後代之外更明確、更迫切的本能,而蟑螂之所以能逃過人類凶狠的捕殺,只是因為它們成功地躲入黑暗,利用了人類與生倶來對黑暗的恐懼,但同時它們也變得對正午的陽光十分敏感,故此,無論在中世紀、在如今還是在將來的世代,有效殺滅蟑螂的方式唯有光照而已。

這段旁徵博引的宿命論講談成為一段深厚友誼的開端,從此奧雷里亞諾每天下午與四位論爭者聚會,他們分別是阿爾瓦羅、赫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列爾,他一生最初也是最後的朋友。對於像他這樣耽溺在書本世界中的人來說,那些下午六點在書店開始,凌晨在妓院結束的激烈討論,不啻一種全新的啟示。他此前從未想過文學可以成為世上最佳的嘲諷工具,就像阿爾瓦羅一天晚上在歡宴席間所說的那樣。過了一段時間,奧雷里亞諾才發覺許多驚世駭俗的高論都來源於加泰羅尼亞智者作出的榜樣,據他說智慧如果不能用來創造出一種烹製鷹嘴豆的新方法,就根本一文不值。 奧雷里亞諾發表蟑螂宏論的那天下午,討論最後在那些賣身糊口的女孩們家裡結束,那是一家充滿假象的妓院,位於馬孔多郊區。老鴇是個笑容可掬的好心媽媽,有著喜歡開門關門的怪癖。她不變的微笑彷彿在嘲弄那些信以為真的主顧,他們真的把只在想像中存在的一切當作了實在,因為這裡連可摸可感的物品也同屬虛假:家具坐上去便散架,唱機的空膛裡藏了一隻抱窩的母雞,花園裡全是紙花,日曆上還是香蕉公司到來之前的年份,畫框裡的版畫剪自從未出版過的雜誌。連那些一聽到老鴇招呼接客便從四鄰趕來的羞怯小妓女,也同樣當不得真。她們出現時並不打招呼,穿著五年前的印花小衣裳,怎樣天真無邪地穿上也怎樣脫下,在情愛的高潮則大聲驚呼“好傢伙,你看房頂都要塌了”,而一拿到那一比索五十生太伏就立即去老鴇那裡買麵包和乾酪。每到這時老鴇的笑容更加歡暢,因為只有她知道那些食物同樣並非真實。奧雷里亞諾那時的世界始於梅爾基亞德斯的羊皮卷,終於尼格羅曼妲的床鋪,他卻在這家小妓院裡找到了醫治靦腆的猛藥。最初他毫無進展,因為老鴇常在正銷魂時走進,對雙方的情愛魅力大加評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最終對這世上的種種掃興習以為常,甚至在一個最瘋狂的夜裡到待客的小廳中脫個精光,用他那難以想見的陽具托著個啤酒瓶逛遍整幢房子。他還創造出許多荒唐的花樣,老鴇只是帶著不變的微笑旁觀,從未抗議,從未當真,一如赫爾曼試圖點燃房子來證明其不存在,阿爾豐索擰斷鸚鵡的脖子丟進剛開鍋的香蕉木薯燉雞裡的時候。

奧雷里亞諾與四位朋友同樣親密友好,甚至在想起的時候把他們當成一個人,但他還是與加布列爾走得更近些。這一關係誕生於一個夜晚,當時他偶然談起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只有加布列爾一個人沒有把他的話當成玩笑。那晚連通常不參與談話的老鴇也以長舌婦般的熱情異常興奮地加人討論,說她的確聽人說起過幾次,但仍認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其人只是政府編造的人物,用來作為屠殺自由派的藉口。相反,加布列爾卻毫不懷疑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存在,因為他祖上就是上校的同袍和密友,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他們談起對工人的大屠殺,記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每當奧雷里亞諾觸及這個話題,不僅老鴇一人,一些比她年長的老人都會駁斥所謂工人被包圍在廣場、兩百節車廂的火車滿載死屍之類的謠言,並且堅決桿衛已然在法庭案捲和小學教科書中根深蒂固的說法:根本沒有過什麼香蕉公司。因此奧雷里亞諾和加布列爾因著一種建立在無人相信的事實基礎上的默契聯結在一起,他們的生活被這些事實深深改變,他們在只余懷緬的末日世界的退潮中漂泊。加布列爾一向想睡便睡,隨處過夜,很多次奧雷里亞諾把他安置在金銀器作坊,他卻被臥室間遊蕩的亡靈攪得徹夜不眠。後來奧雷里亞諾又把他託付給尼格羅曼妲,她空閒下來就將他帶回自己常有客人光顧的房間,在門後刻滿奧雷里亞諾債務所餘的少許空處劃上豎道記賬。

儘管生活方面混亂不堪,這群年輕人仍試圖創出一些不朽的業績,這要感謝那位加泰羅尼亞智者的敦促。正是他,憑著舊日當過古典文學教師的資歷以及珍本書籍的收藏,使他們得以在一個居民既無興趣也無條件接受小學以上教育的市鎮,整夜探討第三十七種戲劇情境。奧雷里亞諾為友情的發現而迷醉,為新世界的魅力而惶惑,而他以前由於費爾南達的慳吝從未有機會認識這個世界。就在那些用密碼寫就的預言詩行向他初顯端倪之時,他卻中斷了對羊皮卷的研究。但後來事實證明時間足夠,並不妨礙他在妓院流連,他重受鼓舞又回到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決心繼續努力直至揭開最後的秘密。正是從那時起,加斯通開始等待飛機的到來,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覺得寂寥孤單,一天上午她出現在房間裡。 “你好,野人,”她說,“又回到洞穴裡啦。” 她身著自己設計的服裝,戴著自己製作的鯡魚椎骨項鍊,魅力無可抗拒。出於對丈夫忠貞的信任,她不再使用那根絲帶,自回鄉後第一次擁有了片刻空閒。奧雷里亞諾無須抬眼便察覺到她的到來。她雙肘抵在工作台上,觸手可及,毫無戒備,奧雷里亞諾感覺到自己骨節的深沉聳動聲,而她卻將全部興趣落在羊皮卷上。他試圖克服慌亂,追回逃逸的聲音、漸遠的生機、正在化作珊瑚石的記憶,便跟她談論梵文的神聖功用,談論如同逆光觀看紙背字跡一般在時間中洞徹未來的科學可能性,談論將預言編成密碼以防其自行毀滅的必要性,以及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和聖米揚關於坎塔布里亞毀滅的預言。突然間,奧雷里亞諾被自出生時起便沉睡於內心深處的衝動所驅使,一邊繼續談話一邊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以為這最後的決定將結束自己的不安。不料她一下握住他的食指,在他繼續回答問題時一直沒有鬆開,那天真無邪的親暱就像她童年時常有的樣子。兩人就這樣由並未傳達任何意義的冰涼食指聯結在一起,直到她從這瞬間的夢幻中驚醒,拍了下額頭。 “螞蟻!”她叫了一聲。隨後她丟下手稿,翩然一步到了門口,從指尖向奧雷里亞諾遞出一個飛吻,當年那個下午他們送她去布魯塞爾時她曾用同樣的飛吻與父親告別。 “以後再給我講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往螞蟻洞裡撒石灰的日子。” 她有事經過時偶爾還來他的房間逗留片刻,而她丈夫仍繼續仰望天空。這一轉機給奧雷里亞諾帶來了希望,他於是留在家裡吃飯,而從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回來後的頭幾個月起他從未這樣做過。加斯通為此而高興。在往往超出一個小時的飯後談天中,他訴說著被合夥人欺騙的痛苦。他們通知他飛機已裝船,只是尚未到達,而他在海運公司的代理人則認為永遠不會到達,因為那船根本沒有出現在加勒比海的船隻清單上。他的合夥人堅稱已經發貨,甚至暗示加斯通可能在信中撒謊。通信時彼此間的懷疑達到如此程度,加斯通決定不再寫信,開始籌劃布魯塞爾之行,準備速戰速決弄清事情原委,並帶飛機回來。但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再次表明她的決定,寧可獨自留下也不願離開馬孔多一步,這一計劃立即告吹。最初,奧雷里亞諾和旁人一樣把加斯通當作騎自行車的傻瓜,並隱約抱有憐憫之情。後來,他在花街柳巷中對男人的本性有了更深刻的認知,便想到加斯通的溫順實際源於內心不羈的情慾。但當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才發覺加斯通真實的個性正與表面的順服相反,因此不無惡意地懷疑他連等待飛機都是在做戲。他覺得加斯通並不像表面那樣愚蠢,恰恰相反,他是一個擁有無限堅忍、能力與耐心的男人,打算以無窮盡的討好、無止境的遷就、永不說“不”,令妻子感到厭倦,陷入自己織下的羅網,直到有一天再也無法忍受幻夢淪為庸常,主動收拾行李返回歐洲。奧雷里亞諾曾經的憐憫化作強烈的敵意。他發覺加斯通的計劃如此險惡又如此有效,不禁鼓起勇氣提醒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但她卻把他的疑慮當作笑柄,絲毫沒有覺察到其中蘊含著撕心裂肺的愛意、猶疑和忌妒。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奧雷里亞諾身上引發手足之情以外的情愫,直到有一天他見她開桃罐頭時刺傷了手指,立刻衝過去吮吸鮮血,那貪婪和狂熱的樣子令她感到皮膚上傳來一陣寒意。 “奧雷里亞諾!”她神情不安地笑著,“你太壞了,當不了一隻好蝙蝠。” 於是奧雷里亞諾的激情爆發了,他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似的在她受傷的手上吻了又吻,敞開內心所有最隱秘的甬道,傾吐百轉愁腸,釋放煎熬中孕育出的寄生怪獸。向她訴說自己如何在深夜起來,撲在她晾在浴室的內衣上因無助和憤怒而哭泣。向她訴說自己如何熱切要求尼格羅曼妲像牝貓般尖叫並在他耳邊嗚咽“加斯通,加斯通,加斯通”,如何費盡心機搜羅她的香水瓶好在那些賣身糊口的女孩頸項上聞到她的香味。這激情四溢的傾訴把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嚇得不輕,她漸漸蜷起手指像軟體動物般縮了回去,那受傷的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有分毫的憐憫,化作一團翡翠、黃玉以及僵硬麻木的骨頭擰成的死結。 “真過分!”她說話的樣子像在啐出什麼東西,“我這就坐第一班船回比利時去。” 這些天裡的一個下午,阿爾瓦羅來到加泰羅尼亞智者的書店,扯著嗓門宣告他的最新發現:萬牲妓院。該處名叫“金童”,是一座豪敞的露天大廳,至少有兩百隻石徳徜徉其間,報時的嘶鳴震耳欲聾。在環繞舞池的鐵絲圍欄中,大株亞馬遜山茶的掩映下,有繽紛五色的草鷺、豬一般肥碩的鱷魚、十二節尾環的響尾蛇,還有一隻金背龜在小小的人工海洋中潛游。另有一條溫順的白色大狗,常與同性來往,但也為妓女們提供保護來換取食物。四周瀰漫著混沌初開的氣息,彷彿這裡剛剛被創造出來。黑白混血的姑娘們在血紅的花瓣和過時的唱片中間無所期盼地等待,對這塵世樂園中被人遺忘的風月行當熟稔於心。在那群年輕人光顧這家幻覺溫室的頭一夜,入口處藤搖椅上沉默肅穆的看門老嫗從五人當中看到了一個瘦骨嶙峋、神情憂鬱、顴骨如韃靼人,帶著從創世之初直到永遠的孤獨印記的男子,頓時感到時光倒流回到了最初的源頭。 “啊,”她驚嘆道,“奧雷里亞諾!” 她又一次看到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就像早在戰爭爆發之前,在他榮譽掃地失意退隱之前的那個遙遠的清晨,她在一盞燈光下看見他走進自己的臥室發布平生第一道命令:命令給予他以愛情。她是庇拉爾·特爾內拉。多年前,當她過了一百四十五歲的生日,便放棄了計算年齡的惡習,繼續在擺脫了記憶的靜態時光中生活,在清晰可見確定無疑的未來中生活,不再被紙牌占卜中那些叵測的猜度和潛伏的陷阱所煩擾。 從那夜起,奧雷里亞諾在高祖母的溫情和理解中找到了安慰和庇護,儘管他並不知道兩人之間的血脈關聯。她端坐在藤搖椅上追溯過往,講述家族的偉業與不幸,馬孔多已消逝的輝煌,與此同時阿爾瓦羅以響亮的大笑驚散鱷魚,阿爾豐索編造石悌的恐怖故事,說上星期有四位行為不端的客人被啄出了眼珠,而加布列爾待在一個滿腹心事的混血姑娘屋裡,她不收費只求代寫情書寄給她在奧里諾科河另一側坐牢的走私販男友,他被邊防警察灌下瀉藥後又被勒令坐在小便盆上,盆裡很快就盛滿了糞便與鑽石。這家真正的妓院,連同慈祥的老鴇,是奧雷里亞諾在漫長的囚禁中夢寐以求的世界。他在這種近乎完美的陪伴中感覺無比愜意,因此那天下午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讓他夢想破滅後,他立即來到這裡尋求慰藉。他本想一吐為快,讓人幫他解開重重心結,結果卻只能撲在庇拉爾·特爾內拉懷裡熱淚滾滾盡情宣洩。她用指肚愛撫著他的頭,靜靜等他哭完,沒聽他說出哭泣的緣由便已認出人類歷史上這最古老的哀慟。 “好吧,孩子,”她安慰他說,“現在告訴我她是誰。” 奧雷里亞諾說罷,庇拉爾·特爾內拉發出一陣深沉的笑聲,這古老而豁達的笑聲最後幾近鴿子的呢喃。對她而言,布恩迪亞家男人的心裡沒有看不穿的秘密,因為一個世紀的牌戲與閱歷已經教會她這個家族的歷史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改變的重複,若不是車軸在進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損,這旋轉的車輪將永遠滾動下去。 “不用擔心,”她微笑道,“無論她現在在哪兒,她都在等你。” 那是下午四點半,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走出浴室。奧雷里亞諾看見她從房門外走過,身上披著一件細褶浴衣,頭上裹著一條毛巾。他幾乎是踮著腳尖跟在她後面,酒醉般顫抖著走進新房,那時她正解開浴衣,嚇得立刻重新裹上。她打個手勢指向隔壁半掩著門的房間,奧雷里亞諾知道加斯通正在那裡開始寫信。 “你走。”她壓低聲音說。 奧雷里亞諾笑了,雙手將她攔腰抱起好像托著一盆秋海棠,仰面丟在床上。沒等她反抗,他粗魯地一把剝去浴衣,新浴後的胴體令他震撼不已,每一寸肌膚、每一絲茸毛,甚至連最隱秘處的痣斑他都在別處房間的幽暗中想像過。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奮力反抗,憑著訓練有素的雌獸般的狡黯,如鼬鼠般扭動光滑、柔軔而芬芳的身體,同時試圖用膝蓋頂住他的腰,似蝎子般抓撓他的臉。但兩人發出的聲響極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開的窗戶前觀賞四月凝遠的暮色時發出的輕嘆。這是一場激烈的爭鬥,一場殊死的惡戰,卻好像與暴力無涉,因為其中只見似是而非的進攻,恍如幽靈的閃躲,緩慢、謹慎而莊重。於是在進攻間歇便有足夠的時間讓牽牛花再次綻放,讓隔壁房間裡的加斯通忘卻關於飛機的夢想,他們倆就彷佛一雙敵對的情侶在清澈的水塘深處尋求和解。在激烈而富於儀式感的爭鬥中,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想到刻意保持靜寂更為反常,這比他們努力抑制的打鬥聲更容易引起隔壁丈夫的懷疑。她便抿著嘴笑出聲來,同時並未放棄搏鬥,不過防禦時只是裝模作樣地撕咬,也漸漸不再扭動身體,最後雙方都意識到彼此既是對手又是同謀,由此爭鬥淪為慣常的嬉鬧,攻擊變作愛撫。突然間,近乎玩耍或又一次惡作劇,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放鬆了防禦,但當她被自己造成的後果嚇住並試圖應對的時候已經遲了。一種異乎尋常的震撼將她定在原處動彈不得,她的反抗意志被不可抵禦的熱切慾望壓倒,她想要知道那些在死亡彼岸等待她的橙色呼嘯和隱形球體究竟是什麼。她只來得及伸出手臂摸索到毛巾用牙齒咬住,以免傳出那撕心裂肺的牝貓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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