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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Last Visit

誤宮大廈 乔靖夫 14075 2018-03-11
阿彩爬到木梯的一半時,已經發現家門上那個鎖頭不見了。 那是個小鎖頭,用柄大一點的螺絲起子,加上一些蠻力就弄得開。她是特意挑選這麼小的鎖的——假如真有哪個倒霉賊,立意要潛入這家沒有值錢東西的小屋,讓他弄破一個鎖,總好過給他打破那道薄薄的木板門。 可是直覺告訴她:弄走鎖頭的人仍在屋子裡。 她擦擦鼻子,然後從褲子的後袋掏出一柄折合的。本來用單手抖兩下就能打開,而且那打開和翻轉的聲音還有唬嚇對方的心理作用。可是現在她不想讓屋裡的人(如果真有的話)聽見,只輕輕用雙手把它展開來。 她用刀尖輕細地支著木門,慢慢打開一線,然後瞇起一邊眼睛往內瞧。 “阿彩,不要害怕。”裡面傳來聲音。 “又是我。”

阿彩鬆了一口氣,把木門推開。 谷明智就坐在門前的沙發上。 阿彩雖然仍記得谷明智的聲音,不過現在倒要看了三、四秒才確定是他——畢竟上次他們也只是剛認識而已。 谷明智的打扮跟上次截然不同:上身穿著黑色的防水風衣,是帶斗篷帽子的那種款式;下身穿了一條卡其布的登山長褲(兩側有許多小口袋那種)和氣墊跑步鞋;沒戴眼鏡,但唇上和下巴蓄著一星期的鬍鬚;大腿上橫擱著一柄長長的黑色手電筒;沙發旁放著個背囊。 “我不想闖進來的。”谷明智解釋。 “可是我也不想在屋子外等你回來,會給太多人看見。” “還以為你不會再來。”阿彩聳聳肩,收起了折刀,把木門帶上。 “我也是這麼想。”谷明智微笑。但似乎阿彩的反應非常冷漠。

“怎麼樣?你找到那個地方了嗎?” “我剛才已經找到了,'榮記大酒家'的大招牌。”谷明智的笑容有點僵住了。 “那位塚本管理員的話完全正確。” 三個小時之前,谷明智按著路線圖的指引,終於站在“榮記大酒家”招牌底下。招牌前方完全是密麻麻的樓房和幾條高低不平的窄巷,根本就沒有像照片裡吳望飛站立的那種空地,招牌附近的房子,大小和形狀都跟照片裡不一樣。 已經確定那幀照片是合成的偽品。沒有神秘人把它投入吳恩鴻家的信箱,沒有什麼失踪的偵探,沒有什麼寫著“吳公大廈”的備忘錄。所有都是編出來的,為了引導他進入“吳公大廈”裡偵查。 ——當然,我很可能也不是唯一一個受委託的偵探……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谷明智仍然相信,照片中央的吳望飛是真的。不只是因為他知道了關於馬雨林的事情,也因為另外兩個原因。 首先是照片裡吳望飛那個樣子。谷明智感覺,裡面的吳望飛擁有一種東西,是連最高超的技師或最強勁的圖像軟件也無法賦予的。 ——那大概就是稱為“靈魂”的東西吧? …… 另一個原因就在這間小屋裡。 “那麼恭喜你,已經知道真相了。”阿彩在迴避谷明智的目光。谷明智看見,阿彩抱著雙肩,背項在微微顫抖。 “真相不在那兒。”谷明智從背囊裡掏出東西來。 “在這裡。” 他向阿彩展示那幅繪畫了少年夾在機器中的畫布。 “你也許不記得。那一夜,你畫了這幅畫。”谷明智雙手把畫布舉到胸口的高度。 “我私自把這個拿走了。”

阿彩只看了那幅畫一眼,又再轉身垂下頭來。 “你……是不是姓陳?”谷明智不放鬆地問。 阿彩雙手抓著頭髮。 “你那已過世的爸爸……是不是叫陳青龍的魔術師?” 阿彩的身體瑟縮在牆上。 谷明智放下畫布,再從背囊裡掏出吳望飛的照片。 “你再看一次。” “不要!”阿彩雙膝跪倒,尖聲高叫:“不要給我看!” 谷明智馬上收起照片。他走到阿彩的背後,把她扶起來。 “從前的事情,你已經能夠回憶了嗎?”谷明智用輕柔的語氣問她。 “你……到底要知道些什麼?……”阿彩飲泣著。 “十年前發生的事情。”谷明智一邊替她抹眼淚,一邊說。 “在那個男孩身上。” 阿彩崩潰了一樣,倒在谷明智的懷中。

谷明智抱著她,勉力不讓她倒下去。抱著她這麼柔軟細小的身軀,他有點不忍心。 可是他知道:阿彩雖然“忘記”了這個秘密(大概是所謂潛意識的自衛機制吧?),但它仍然存在那兒,仍然在暗暗地影響著她。看她畫的那些戲院宣傳畫就知道。她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己一直活在悲哀之中。長此下去,也許有一天她還是會被它吞噬。 谷明智不知道,逼使她正面跟這個秘密對決,是不是真的在幫助她。他只是覺得,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長久活在這團黑暗之中。 “你……努力一點……”谷明智輕輕推開阿彩一點兒,雙手捧著她沾滿淚水的臉。 “……努力回想一下……” 阿彩停止了哭泣,雙眼卻又重現害怕的神色。 她的視線不是對著谷明智,而是投向牆壁上的畫布。

谷明智放開阿彩,從雜物架上拿起一把小鉗子,走到畫布前。 他把固定那幅大畫布的幾枚釘子拔起。 阿彩好像感到身體很冰冷,不停在顫抖。 畫布的一角掀開,底下的牆壁果然藏著另一幅畫。 谷明智加快把釘子拔除。 整面壁畫終於呈現眼前。 壁畫的下半部,幾乎跟阿彩畫的那幅少年畫一模一樣。同樣是夾在機器縫隙間的殘缺人形,眼睛被黑布蒙著的悲傷臉孔。一灘灘血紅,因為時日久遠而變成了深褐色。 可是壁畫還有上半部。 在人形與大堆機器的上方,用銀色油漆塗畫著一個巨大的圓桶形東西。有點像中國古代的鼎爐,表面有仔細的黑線,描繪了許多張兇惡的鬼臉。 這東西,谷明智十年前從報章圖片裡第一次看見。 “五鬼搬運儀”。

谷明智回頭看看阿彩。她雙眼好像失去了焦點,嘴巴喃喃自語,正在來回踱步。 “阿彩……”他上前握著她雙手。 “你還好嗎?” 阿彩凝視著他,她的眼神好像徘徊在意識的邊緣。 “我……我記得的……” “你記起些什麼……” “那東西……”她指向壁畫。 “那個東西?……”谷明智無法壓抑眉宇間的興奮。 “你記得它的什麼?你是不是記得它放在哪兒?” 阿彩神經質地點了幾次頭。 “它還在嗎?” “不……知道……” “帶我去找它!”谷明智抓著阿彩雙肩。 “……可是我……害怕……” “不用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谷明智的目光像懇求,他知道自己這樣是有點自私,但現在他已經無法放棄。

“我……我有方法……”阿彩指向大堆畫具。 “把那些油彩拿來……” 谷明智捧來各種油彩,放到阿彩身邊。 阿彩盤膝坐在地上,先拿著一管紅色的油彩,直接擠到左手的拇、食、中三指上。 她不必看鏡子,就用手指在臉上塗畫出古怪的符文來。 谷明智清楚看得見:當阿彩臉上的圖紋開始成形時,她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眼睛裡的恐懼也變淡了。 不可解讀的符文,彷彿瞬間令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走廊裡充溢著一種混雜的氣味,既令人心跳加速,又使人昏昏欲睡,就好像流漾在空氣中的酒精。 谷明智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味道,畢竟他從前是當刑警的。 ——問題就是:我現在已經不是刑警了;即使還是,警徽在這裡也沒有任何作用。

走廊兩側的每一道鐵門都打開來,不斷有人進出。阿彩拖著谷明智的手在走廊上前行,幾乎每秒就跟一個人擦肩。 谷明智現在才知道:樓下街巷冷冷清清的“吳公大廈”建築群,原來熱鬧的活動都在上面的樓層。 經過其中一道門。紅色燈光的室內擠滿了男人,透出像土耳其浴室那種濕悶的熱氣。內裡放著交際舞音樂,錄音帶已經因為播放太多而粗啞磨損,幾乎被人群的興奮叫聲掩蓋。大量雄性荷爾蒙同時分泌的氣味。因為被人群遮擋著,谷明智無法看見裡面最深處那小舞台上正在表演什麼,不過可以想像得到。 對面的另一道門,裡面的景象則截然相反。淡藍的冷冷日光燈管被瀰漫不散的煙霧包圍,令室內顯得更灰暗,地板胡亂鋪滿了破舊的草蓆和床褥。裡面的人半數都是靜止坐臥,即使走動的身影,也都有如電影慢動作鏡頭一樣。一雙雙沒有焦點的眼睛,仰望房間上方的虛空。有的人連臂彎上插著的針筒都忘記拔下,手臂一直在淌血。門口透出陣陣像凝結嘔吐物的臭味。

類似這樣的單位,他們又經過了四、五個。谷明智感到衣服底下滲滿了冷汗,要獨自走過這樣險惡的地方已經非常困難,而帶著他的更是有如進入了半催眠狀態的阿彩。萬一遇上襲擊,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那管長電筒只是插在背囊的旁邊——用手拿著這樣一柄東西,恐怕太過顯眼。他的左手牽著阿彩的小手,右手則一直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內裡緊握著沒有打開的折刀。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阿彩臉上那大堆油彩圖紋,似乎並沒有引來什麼奇異的目光。也許在這種地方,再怪異的打扮也沒有什麼稀奇。 谷明智快步走到阿彩身旁,看看她的神情。她的眼睛一直瞧向走廊前面,就好像那一頭有人在向她呼喚招手,她彷彿對身邊一切人和事渾然不覺。 “你……沒事吧?”谷明智關切地問。 “是這個方向……我記得越來越清楚了……這些路我都記得……” 聽著阿彩堅決的語氣,谷明智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走。 他好幾次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在跟踪。但走廊裡實在太多人,就是有跟踪者也無從分辨。 他們又經過另一個門口。裡面擺著幾張飯桌,桌心放著冒出騰騰熱氣的火鍋,似乎是廚房的那一角吊掛著幾條已經拔光了毛的狗。有兩桌坐滿了精赤上身的漢子,正圍著火爐大嚼大喝,漢子們一身都是汗水淋漓的刺青。谷明智馬上把風衣的帽子拉低一點,心臟在怦怦亂跳。 再經過一個不知道生產什麼東西的小工廠;一家兼賣著假陽具、手銬、充氣人偶等各種性器具的雜貨店;地上散滿了羽毛、透出汗味和濃濃血腥氣的鬥雞場…… 兩人到達一道矮小而狹窄的出口。這個出口的上方和左右都露出凹凸不平的粗糙磚石,連個門框都沒有,就像是硬生生在牆壁上鑿開一個洞口來。 穿過這齣口後又是另一條走廊。谷明智留意到:這邊的走廊比剛才那一邊的升高了大約十公分,四周的牆壁和顏色也很不相同。他這時知道了:自己進入了另一幢樓房。剛才那個“出口”,確實是把兩幢密貼的樓房之間的牆壁打通而成的。 他無法估計,像這樣在上層打開的通道有多少個。但假如每幢樓房之間最少也有一、兩個的話,這整個“吳公大廈”建築群,無疑就是一座巨大復雜得嚇人的立體迷宮。 這段走廊的熱鬧光景,跟剛才的相差無幾。谷明智皺眉,還要在這樣的“街道”上走多遠?他沒有忘記上次在街上看見的那些“通緝”素描——當然現在他知道,畫裡面的人其實是李金。還有印在海報上那個蛇形標記。他記得那個認識阿彩的皮條客,說過一個叫“孟老蛇”的名字……他們還記得我嗎?那“孟老蛇”的手下是不是也在這兒? …… 雖然已經漸漸接近謎題的答案,但是谷明智仍不禁想:再次進來“吳公大廈”,恐怕是個餿主意…… 阿彩沒再往前走,而是轉向左側的一條樓梯。陰暗的階梯牆壁上滿佈著各種水管和大堆交錯混亂的電線。 “這邊,往上走。”阿彩很肯定地說。 “這些路……你從前都走過嗎?” 阿彩點點頭。谷明智發現,她的臉上漸漸出現悲傷的表情。
他們走過一大段錯綜複雜的階梯陣——谷明智已經忘記爬了多少層,又步下了多少階梯。他實在搞不明白,這麼多階梯集中建造在一起有什麼用途。簡直就是M. C. Escher的畫裡那種錯覺迷宮的活現。 其中一段的天花板上有水管(谷明智只希望那不是污水管)破裂了,狹窄的空間裡不停下著人工雨。他們快步跑過積了一公分深的水窪。谷明智一邊跑一邊想:假如附近有哪條破電線,他們就完蛋了…… 奔上一段階梯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他們登上了其中一幢較矮樓房的天台。四面全被其他高樓的外牆包圍著,谷明智感覺有如置身在一個水桶的底部。 他們一踏上天台,馬上驚起大群雀鳥,同時振翅起飛逃往空中。天台上搭滿了木屋,看來荒廢已久,屋裡還散著破舊的雜物家具,屋頂上滿是鳥群棲息遺下的糞便。谷明智把右手從口袋抽出來捂著鼻子。 阿彩仍然拖著他的手,帶他在木屋之間的窄巷往前走。 到達了天台的邊緣。那兒搭著一條懸空的木橋,直通向對面樓房的一個露台。 “不會吧?”谷明智猛拉著阿彩的手,停住了腳步。那木橋的橋板大約只有一公尺寬,兩邊的欄杆有好幾處破裂了,看來荒廢已久。即使不是這樣殘舊,只是那單薄的材料已經令人卻步。 “沒有其他路嗎?” 阿彩把臉轉向他,那些油彩圖案已經因為剛才的“雨水”溶化了大半。 “我只知道這條路。” 谷明智再看那道木橋,只有大約五公尺長,下面是六層樓高的虛空。 “快要到了。”阿彩握著谷明智的手收緊了一些。這只細小、柔軟而溫暖的手掌,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谷明智用右手把她的手撥開。 “我先過去。”他咬咬嘴唇說。 “兩個人一起走,太重了。” 谷明智的左腳踏上木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他閉起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 ——谷明智,這種案件不是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嗎?不要放過,你會後悔的。 另一隻腳也踏上去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往下看。 雖然只是在木橋上走了七步,但這七步是谷明智記憶中走得最緩慢的。 幸好,接下來的路都是往下走。
兩人站在另一幢更低矮的樓房天台上,一起垂頭看著地上一道大約只有一公尺多見方的鐵造蓋門。門邊那生鏽的門閂牢牢關著,但並沒有上鎖。 谷明智拔出背囊旁邊的手電筒,用底部向蓋子中央敲了一下,裡面傳出空洞的回音。 “你肯定是這裡面嗎?” 阿彩用行動作回答:她蹲下來,雙手用力拉動門閂。但似乎因為關閉了太久,滑閂都長滿了鐵鏽,阿彩很吃力才拉動了少許。 “讓我來。”谷明智把阿彩拉開一旁。他索性不用手掌拉,而用那電筒的合金手柄當作錘子往橫鑿擊。鐵鏽的碎屑紛紛掉落。 門閂一脫開,整道蓋門立即往上彈開了一條幾公分的窄縫。 谷明智伸手把門往上掀開。 露出來的是一個有如水井的垂直坑洞。洞壁有一條金屬爬梯往下延伸,內裡幾公尺以下就是一片漆黑。谷明智用手電筒往裡面照射,還是看不見什麼。撲面一陣霉腐的氣息。 “這兒下面……就是了……”阿彩焦急得馬上就想往下攀爬。谷明智制止了她。 谷明智等了大約五分鐘,好歹也讓洞穴裡不知停滯了多久的腐朽空氣散去一點。 等待時他從背囊裡取出兩支瓶裝水,把其中一瓶遞給阿彩。 “先喝幾口,休息一下。” “我不渴。” “喝一點。”谷明智堅持。 “腦袋會清醒些,下面的空氣可能很混濁,假如爬到梯子半途昏倒了可不好玩。”他把瓶子的封蓋扭開,再次遞給阿彩。 阿彩喝水的時候,谷明智瞧著她的樣子,臉上的圖案已經糊成一片。他本來想替她抹乾淨,可是他猜想,把臉塗成這模樣,對她的心理也許是一道很重要的保護屏障。她很可能要面對童年時一段很可怕的記憶,沒有了這屏障,說不定她會馬上崩潰。 “這水……”阿彩喝了幾口之後,瞧著谷明智。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眼睛裡倒回復了一點生氣。 “……很好喝。這兒沒有這麼好喝的水呢。” “是瓶裝礦泉水。”他向她展示上面的標籤。 “法國來的,不過算是比較便宜的一種。因為我是個窮人嘛。” 阿彩的反應很淡然。谷明智想:是不是“窮人”這個概念對她來說有點陌生呢? 他看看包圍在四周那些殘破的樓房。 ——這裡的人究竟怎樣看待他們的這個世界呢? …… “將來有機會我帶你去外面看看。”谷明智又說:“有更多好東西呢。” 這次阿彩點點頭,眼睛裡有所期待,這令谷明智馬上又打起精神來。 “好,開始吧。” 他把電筒插在腰帶上,先把一條腿探下去,用力踏了爬梯幾次,確定它還能用,然後便率先爬了下去。 “如果發生什麼事情,或者需要休息,就大聲喊我。”他仰頭朝著緊接爬下來的阿彩說。 本來應該是很令人害怕的攀爬旅程,谷明智的心臟卻沒有再猛跳。也許剛才各種接連的刺激,已經令他的心有點麻木了。 他忽然覺得這樣子爬洞穴,就好像童年時跟玩伴一起在山邊探險一樣。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個像阿彩這樣孩子臉的女孩,令他這種感覺更為濃烈。 “阿彩。”谷明智一邊繼續往下爬,一邊問。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全名是什麼?” 上面的阿彩似乎一直在考慮。爬下了大概十步之後,她才回答:“……陳明彩。” “呵呵,原來我們的名字有一個字相同呢。”谷明智在漆黑中微笑。 “先停一下。”他拿起腰間的手電筒往下方照射。 “我好像看見地面了!” 原來這段爬梯也不過大約三、四層樓的高度。谷明智踏到地面,心情更放鬆了。他伸手把阿彩扶了下來,然後向四邊照射。這兒的空間似乎非常廣闊,亮光經過處,他看見一些像機器的東西,但卻無法看清室內的全貌。 “跟著我走。”他拖著阿彩的手,另一手握著電筒,照向前方的地面。 阿彩這時卻掙開了他的手,獨自走進黑暗深處。谷明智吃驚,急忙把電筒射向阿彩離開的方向。 “我……還記得……” 谷明智看見,阿彩完全不用視覺,就徑直走到一面滿是機器線路的牆壁跟前。 “希望……還能用……” 手柄扳動的聲音。 上面幾排蒼白的日光燈管同時閃動,有兩根爆出火花後熄滅了,但其他全都亮著。 谷明智半閉起眼睛,花了大概十秒才完全適應亮光。 然後他看見這廣闊地室內的一切。 地下室的大半空間都堆放著破廢的機器。有好幾台是動物造型的電動玩具——就是讓小孩子騎上去,投進一塊錢它就會搖動幾分鐘那一種。造型都是童話化的鴨子、天鵝、小象之類,纖維制身體上的油漆早就褪色剝落。 另外又有幾台彈珠機,機台的玻璃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洞和裂紋。機台的主題是撲克遊戲、電單車美女之類美式風格,但上面的圖畫非常粗糙,很明顯都是仿冒品。 此外,都是一些會閃光或揮動手臂的電動玩偶、制軟冰淇淋和棉花糖的機器、裝著旋轉閃燈的號碼抽獎機等等,還有一些零散的不明機械部分。上方吊著重型作業用的粗鐵鍊和掛鉤,連接著天花板的軌道滑車。 而谷明智現在站立之處的前方,卻建成了像火車月台的模樣。台階之下有一條軌道,寬度大概只有標準火車軌的一半,底下藏著鉸鏈。軌道上停了一節只能坐兩個人的細小開篷式車廂,鐵片造的車身手工粗劣,座椅上沒有任何安全帶或欄柵之類的設備。但的確是一輛雲霄飛車。 ——遊樂場。 ——“松園遊樂館”。 谷明智雙手緊握仍然亮著的手電筒,興奮得有點微微顫抖。 “到了。” 阿彩點點頭回應。 “那東西呢?在哪兒?” “這邊。”阿彩向谷明智招招手。 他走過去,卻看不見阿彩站立的那個角落有什麼通道。 阿彩伸手按了按其中一面空白的牆壁。 “咯”的一聲,一道漆得跟牆壁同樣顏色的木門,往外彈開了一條縫。 谷明智的眉頭聳動了一下。 ——簡直就像特務電影裡的暗門嘛。 他把暗門拉開來,看見內裡是一條很短的窄道,盡頭處是另一道相似的木門。 谷明智舉起手電筒,跟隨阿彩進入這秘道,推開對面的暗門。 踏出另一道暗門,他們看見了無數個自己——無數個以各種姿態壓縮、拉長、扭曲的自己。 谷明智過了大概兩秒鐘才確定那幻覺到底是什麼:他們進入了一條奇怪的走廊裡,兩旁牆壁(包括那道暗門的背面)和天花板全部鑲著鏡子——不是正常的鏡子,而是以各種凹凸弧面扭曲反映的“哈哈鏡”。 阿彩帶領谷明智往鏡廊的一端行走。他沿途看著身旁自己的反映在不斷變化,扭曲的身影反射到另一個鏡像世界裡又被再度扭曲,有時阿彩的身影又跟他的像麵團人偶被捏成一堆般。他有點目眩頭昏的感覺。 “不要看。”阿彩說。 “從前曾經有人在這裡昏倒。” 雖然只有一柄手電筒的燈光,但在眾多鏡子反射下,鏡廊裡非常光亮。谷明智克制著才能不直視那些鏡像。 走到鏡廊的盡頭,阿彩掀起一塊黑色厚布簾,就徑直走了進去。她的動作和步伐毫無停滯猶疑,就像走在自己家裡一樣。 緊接在鏡廊出口外的,是一道裝飾成骷髏頭骨般的大門,入口就是骷髏的兩排牙齒之間。站在門旁迎接他們的是一具毛茸茸的機械黑猩猩,比人還要高大,兩隻眼睛是沒有點亮的紅色燈泡,本來會自動擂胸的手臂早已折斷了一條,“毛皮”下露出一大截機器零件和電線。 在那黑猩猩身旁,谷明智看見有些東西在移動。手電筒的光照射了過去,原來是一副像圓筒形魚缸的糖果販售機——就是塞一個零錢進去,轉下面的旋鈕幾圈就有糖果掉出來那種。玻璃缸裡的七彩糖果當然早就消失了,裡面變成一個大蟻巢,成千的蟻蟲在不斷鑽動,有的又在機器底部的空隙爬進爬出。谷明智感到一陣噁心。 阿彩再次牽著谷明智的手,指一指那個“恐怖屋”的骷髏門口。 “……這裡?”谷明智並不是特別膽小,不過他從小就對這類“恐怖屋”或者云霄飛車等等沒什麼好感。總括而言就是,他從來都不享受這種自己嚇唬自己的玩意兒。 “走過這兒……就看得見……那東西……” 一踏入那個骷髏門口,谷明智就感到內裡很陰森——當然了,這本來就是“恐怖屋”設計的目的嘛。不過只走了一陣子,這感覺很快便消失。因為那些佈景或人偶都實在造得太粗陋了。懸吊在空中的骷髏、無頭的紅旗袍女鬼、穿著廚師圍裙拿著切肉刀的肢解食人魔……等等都作工差勁。刀子和刑具一看就知道是木造的假貨;血漿的顏色人工得像小學美術課的油彩;人偶眼睛上的燈泡原本想用來製造唬嚇的效果,但只令谷明智想起中式飲宴烤乳豬上面的裝飾物…… 阿彩帶著他走到一具吸血鬼(當然是穿著全套黑色禮服和斗篷的德古拉伯爵)身後,又敲開另一道跟剛才相似的暗門,兩人鑽了進去。 這次不用再通過秘道,一越過那暗門,谷明智就感覺得到,自己進入了比剛才寬闊得多的空間。他用手電筒探射一下。前面是一排一排的舊式戲院座位,全部面朝他的左邊方向。 “等我一下。”谷明智感覺阿彩放開了手掌,只拋下一句話,就不知道到了哪兒。谷明智急忙用手電筒向四周探射,卻一時找不著她。腳下全都鋪著地毯,連腳步聲都沒有。 “阿彩!”谷明智緊張地呼喊。 等待了好一陣子也沒有回應。 突然在戲院的最前頭,同時亮起一排燦爛的探射燈光。谷明智的眼睛受刺激,馬上閉了起來。 再次張開眼睛時,他看見了。 就在那舞台上。所有燈光都照射向中央一個造型古怪的銀白色圓桶。形貌有點像寺院的巨鐘,又有點像古代的鼎爐,但下面並沒有腳,而是像個大酒桶般矗立在台板上。表面有許多惡鬼面譜的雕刻裝飾。正前方有一道往旁打開的小門,足夠讓一人進入。門裡一片幽黑。 “五鬼搬運儀”。 阿彩接著從旁邊的後台走出來。燈光映射出她慘白的臉,只有左腮上那道傷疤透紅。 “就是它……就是它……”她伸出顫抖的手,但在快要觸摸到那“五鬼搬運儀”時,卻又馬上縮了回去。 谷明智快步登上台來,細看那“五鬼搬運儀”。近距離才看得見,這東西的手工其實非常粗糙。銀色的部分只是以打磨得光亮的鋁片,用銅釘鋪在表面,再用銀漆填補遺漏的地方。不少鋁片已經脫離了邊角,露出底下的木頭。那些鬼面譜更全部只是塗上銀漆的木雕。 阿彩乏力跌跪在台板上。谷明智想扶起她,但發覺她確實無力站立,只好幫助她換成席地而坐的姿勢。 “那個時候……我……是爸爸的助手……”阿彩的眼睛瞧向下面的座椅。 “那一晚,那個男孩……”她指一指最前排的一個座位,然後又指向“五鬼搬運儀”。 “我看著他走進去……” 谷明智走到“五鬼搬運儀”的跟前,把那道小門再打開一點,半個身子探了進去,用手電筒向上下四面照射。是個很狹小的空間,裡面四周全部鋪著廉價的黑色絨布。 “本來……戲法只是把他變走,然後他會再從後台走出來……可是……” 谷明智探照內裡的底部,又用手敲了幾敲。有鬆動的跡象,很明顯是一道活門。 “……很簡單的……”阿彩指向“五鬼搬運儀”後面其中一個鬼面譜:“轉動那兒,下面就有活門打開……他滑到舞台底下,有一條地庫通道,齒輪拉動的滑車很快就會把他送到另一頭……” “所以要蒙住他的眼睛?”谷明智問。 “我會在那頭負責接應,然後把暗門關好,不讓他看見……”阿彩的牙齒顫抖不止。 “可是那一次,我一直在等……那道暗門始終沒有打開來……” “警察來的時候沒有檢查那條暗道嗎?” “有的……可是他們什麼都沒有看見……”阿彩的嘴唇扭曲了。 “他們都不知道……只有我跟爸爸知道……可是爸爸不許我說……不許我說……” 谷明智想起阿彩家裡的壁畫,他深呼吸了一口。 “他掉進了暗道底下的機器縫隙裡?” 阿彩緊縮著臉,點點頭。 谷明智想起老狗說過,當年那份調查報告寫得非常馬虎。可是,這種程度的馬虎可真是有點反常。 “你記不記得,那一晚有多少個警察來了?” 阿彩的眼睛轉了幾下。 “大概四、五個……” 一般像這樣的失踪事件,而且還可能涉及綁架,至少也會派二、三十人來搜索。 谷明智只能想到一個理由。 ——因為這裡是“吳公大廈”。只要是發生在這兒的事情,他們都不大願意理會,甚至不想逗留太久。 “然後呢?” “爸爸給警察帶走了……我整整一晚沒有睡,到了第二天還在等他……第二天的晚上他才回來。” “他回來後一直什麼都不說,只是在家裡翻東西……找了好一會兒……”阿彩抱著肩頭。 “……他找來了幾柄刀子,還有一把鋸子。接著他一直在盯著我……我也瞧著他的眼睛……許久……他終於說:'我們要把他弄出來。'……” “我們在很晚的時候才偷偷回來這裡,從後台的暗門爬進去那地道裡……” 谷明智想像:只有十二歲的阿彩,站在那暗無天日的漆黑地道裡,而且還知道一個慘死男孩的屍體就在自己腳底下,那種感覺是何等恐怖…… 可是他猜得到:更恐怖的事情還在後頭。 “我們……找到他掉下去的那個空隙。可是爸爸的身體太壯了,爬不進去……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用一根繩索縛在我的腰上……” 谷明智不忍地閉起眼睛。 阿彩說話時的呼吸變得更急促。 “我……我……下去……一隻手扳著那些齒輪和鏈條,另一隻手……拿著……刀子……我一直……一寸一寸地下去……”她不知不覺站了起來,開始模仿自己十年前的動作。 “我的頭上戴著燈……可是什麼都好像看不清……” 阿彩左腳突然在虛空中踢了一下。 “我踏到了滑油,幾乎整個人就掉了下去——幸好爸爸在上面拉著繩子……可是那一下子,我的臉就碰上了齒輪。這道疤痕就是這樣來的。”她摸著左邊腮幫子。 “我沒有哭,我已經忘了哭。血都滴到了衣領上,暖暖的。可是我不覺得痛。我繼續往下爬……於是我……看見了……看見了……”阿彩捂著胸口。 “他的臉……就在我眼前……很白……眼睛還蒙著黑布……” “然後……我聽到他說話……” 谷明智倒抽了一口涼氣。 “什麼?到了第二天他還沒有……” “很細的聲音……”阿彩自顧自地繼續說著,沒有回答谷明智。 “不知怎的,我看見他的臉,好像就沒有那麼害怕了。我湊近他,想听聽他說什麼。我聽到了……” “他說什麼?”谷明智走近一步。 “他說:'我不在這裡……'” 谷明智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 ——跟張年復述馬雨林的喃喃自語一模一樣。 “他一直在說話……突然他的臉在抽搐……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大……一直在喊:'好痛!好痛!'……”阿彩的眼淚混和著油彩滾到下巴。 “聲音又變小了……不再說話了……沒有表情了……沒有了……” “這個時候爸爸在上面大聲喊:'看見了嗎?快點拉出來!'……我咬著刀子,雙手拼命想把他拉出來……可是拉不動……有一條手臂夾在齒輪之間……爸爸在上面又大叫:'快點!'……我看見那條手臂的骨頭已經斷掉了,斷口上的肉爛爛的……於是我拿起刀子……” 阿彩整個人在劇烈顫抖,垂頭看著自己雙手。 谷明智抱著她。 “別說了……別說了……”他伸手撫摸她的頭髮。 良久,他感覺懷裡的她呼吸開始平復下來,這才放開她一點兒。阿彩已經停止了哭泣,表情也好像恢復了平常的模樣。 阿彩看看谷明智的胸口,黑色風衣上印著一團模糊的淚水混油彩。 “對不起……”她苦笑著,用手抹去臉上剩餘的油彩。她已經不再需要它的保護了。 “這是悲劇。”谷明智凝視她的眼睛。 “不是你的錯。” 阿彩透了一陣大氣,她的呵氣吹到他臉上。他有點臉紅了,把她的身子放開,兩人相視微笑。 “不知怎的……”阿彩撥一撥頭髮。 “說出來之後,整個人好像變輕了一點。” “這就好了。”谷明智從褲子的口袋掏出一包紙巾。 “可是……”阿彩拿過紙巾,一邊抹著臉龐跟手掌一邊問:“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調查這事情?” “本來是有人委託我的。可是到了現在,我只是為了解開一個謎題。” “就是那幀照片?”阿彩皺眉。 “那是真的嗎?裡面那個男孩真的是他?可是你說過,照片後面的背景都是假的……” “裡面那個人卻是真的。”谷明智搔搔頭髮。 “本來我也不能確定。可是我在'吳公大廈'裡又遇到另一個不應該存在世上的人,加上你剛才告訴我的真相,我大概知道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他轉身瞧著那具“五鬼搬運儀”,伸手摸了摸。 “假如我沒想錯,最後死在那堆機器之間的人,並不是吳望飛——那個照片中的男孩,而是另一個大概三、四歲的男孩子。” “這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見——” 這時他們聽見了聲音。 兩人的身體同時震了一震。谷明智舉起手電筒。 從剛才他們進來的那道暗門裡,走出來兩男一女共三個人。他們都戴著軍用夜視鏡,這時才摘起擱到頭頂上。每人手上都拿著一個長狀的手提包。一身黑色的長大衣,裡面穿著緊身服。 “谷先生,不用緊張。”其中梳著馬尾裝的女人說。 “我們是黃律師雇來的人。” 他們一一踏上了舞台。谷明智留意到,三人腰帶或左腋底下都微微隆起。 這三人全都瞧著那具“五鬼搬運儀”。 “其實我們很早就跟踪著到這裡。不過不想打擾谷先生最後的調查,所以先等你們說完了才出來。”女人臉上有股男性的強悍,另外兩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也都表情森然。 左邊的男人打開手提袋,從裡面掏出一具GPS(全球定位系統)儀器。 女人摸摸“五鬼搬運儀”。 “終於找到了,接著就是派人來回收。” “不行。”那個拿著GPS的男人說。 “無法連線。” “什麼?不可能的!”女人揚起眉毛。 “我還以為只是電話……連人造衛星都不行?這兒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她瞧向阿彩,又說:“不打緊,只要這位小姐在就行了,請她為回收隊帶路。”她看向沒有說話那個比較高大的男人身上。 “你負責守護這東西,我們先護送谷先生跟這位小姐離去。” “原來是這樣。”谷明智冷笑。 “黃道行——不,是吳恩鴻,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找這個東西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阿彩有點害怕地縮在谷明智身後。 “沒有用的。”谷明智拍一拍“五鬼搬運儀”。 “他以為這東西能夠讓人延續生命嗎?根本就不是這樣,它不過是一副失敗的魔術器具而已。產生那股能量的,是這整個地方。” “我們的工作只是來拿這個東西。”女人冰冷地說。 “谷先生已經幫了一個大忙,我相信黃律師會好好答謝你。至於你有什麼其他事情要解釋,留待你再見到他之後吧。” “這樣的話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是李金吧?”那女人的臉上出現一陣壓抑的憤怒,但馬上又褪去了。 “回去以後,我也要問問谷先生,李金是怎樣死的,然後我們會再來找那些傢伙。” 你想知道嗎?看看我拍的影片就可以了。而且不是“那些傢伙”,而是“那傢伙”——谷明智幾乎馬上就想這樣說,不過他倒不想讓他們看那影片。而且這個時候惹怒這三個人,似乎並不是明智的舉動,所以他什麼也不說。 “現在就走吧,請這位小姐帶路。”女人說。 拿GPS的那個男人把儀器塞回袋子裡,伸手就要抓著阿彩的胳臂,用他那把有如金屬磨擦的聲音說:“別磨蹭了——” 就在這一剎那,似乎有某種東西飛進了這男人的右頭側,他的頭顱彷彿被拉扯般變形。一片頭蓋骨連同頭髮和頭皮,夾帶大量鮮血與腦漿,從頭部左上方噴射出去。 谷明智好像這時才聽到槍聲。 阿彩在他身後震動了一下,他馬上回身抱著她伏倒。 那個女人同時做了三件事: 用英語大叫“狙擊手!”; 閃電拔出大衣底下左腋間的“Glock 19”自動手槍; 身體迅速下沉,完全俯伏在地上。 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則迅速翻滾到舞台側,躲在後台入口的柱子旁。他從手上的袋子裡,迅速抽出折疊式肩託的“AK-74”衝鋒槍。 “在零點鐘!”女人又呼喊,槍口對準了前方座椅的最後排。 那兒傳來手動步槍退膛/上膛的聲音。女人的耳朵非常靈敏,一聽那聲音就分辨出是十分舊式的步槍(雖然保養得很好)。 她實在無法相信己方中伏的事實。他們畢竟是從印支半島和非洲的地獄里活過來的佣兵,卻竟然被敵人潛入到這麼近的距離都沒有察覺。 ——對方用的還是和古董無異的兵器! 女人微微抬起身體準備移動的同時,躲在柱後的男傭兵伸出半邊身子,向著最後排的座椅一輪掃射。女人藉著這掩護向前翻滾。 趁這混亂中間,谷明智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半爬般跑到那個中槍身亡的佣兵屍身前,從他腰帶上抽出“Glock”手槍,然後拉著阿彩躲在“五鬼搬運儀”後面。 傭兵手上的衝鋒槍繼續爆射的同時,在最後排那些座位處也閃出一點火花。 傭兵左額側被火辣辣的步槍子彈擦過,帶走一大塊皮膚。血流披臉的他呻吟著捂臉,躲回柱子後頭。 女傭兵失去同伴的槍火掩護,但也及時滾下了舞台,躲在最前排那些座位後面。 “我就知道,你這支那人不是好東西!”劇院的最後面,傳來一個蒼老但洪亮的聲音。 谷明智和阿彩同時感到心寒。 “是'管理員'……”阿彩像呻吟般說。 “上次看見你就覺得眼熟,果然是你。他媽的,許多年前我明明已經砍了你的頭啊……”塚本義郎一直在呼喊。 谷明智額角流汗。 ——原來他在說我……難怪那次見面,他一直在盯著我的臉。一定是把我和他記憶裡某個相似的人搞混了…… “早就知道你這支那人沒安好心!”塚本繼續呼喊:“這次竟然把敵軍都帶進來了!幸好,你們逃不過我的偵察!大日本皇軍不是這麼容易欺騙的!馬鹿野郎……” ——真倒霉。似乎自從進入“吳公大廈”,就是接連惹上這類瘋子…… 女傭兵背靠著折起的座椅,雙手舉槍。她猜想這個狙擊者很可能就是殺死李金的人(可惜現在來不及問谷明智了)。 ——很好。一併把所有事情解決。 “阿丁!”她朝舞台那邊呼喊。 男傭兵阿丁正用一塊手帕壓著額旁止血。感覺流血已經減少之後,他把眼睛上的血抹去,然後更換衝鋒槍的彈匣,再朝女傭兵點點頭。 “不行……”谷明智喃喃說。他抱著阿彩,緊挨在“五鬼搬運儀”後面。 “要快點逃離這裡……” “我有辦法。”阿彩忽然說。她拍一拍“五鬼搬運儀”。 “用它。” 她用手臂撐起上半身,伸手按在“五鬼搬運儀”後面其中一個惡鬼面譜上,扭轉了一圈。 谷明智聽到:“五鬼搬運儀”裡發出暗門機關被打開的聲音。 “可是這東西的入口在前面啊。”谷明智指向“搬運儀”的前頭。現在這種情況,要走到前面根本不可能。 “來幫一把!”阿彩呼喊,然後雙手扶著“搬運儀”的外牆吃力地推。整具沉重的圓桶開始往逆時針方向逐公分轉動。谷明智看見馬上明白了,把手槍插在腰帶上,也伸手協助推動。 這時躲在前排座位的女傭兵,向同伴阿丁打了個眼色。阿丁立時會意:她要他掃射另一輪掩護槍火,讓她衝上去作近距離攻擊。在接近戰裡,她的手槍跟對方的手動單發步槍比,佔有絕對優勢。 阿丁豎起拇指。 谷明智和阿彩已經把“五鬼搬運儀”轉動了大約九十度。已經看見入口的小門了。 女傭兵豎起三隻手指,示意三秒後開始掩護進攻。 阿丁雙手提起衝鋒槍,背靠著木柱,隨時準備開火。 女傭兵豎起的手指餘下兩隻。 谷明智已經伸手扳到“五鬼搬運儀”的門口了。 女傭兵看見一件東西從空中降落她腳邊。 是二次大戰日軍的“九十一式改”手榴彈,外型像個矮了一點的啤酒罐。 她不是沒有和擁有手榴彈的敵人作戰的經驗,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兒也會遇上一個。這成了致命的弱點:反應比在真正的戰場上慢了一點點。 女傭兵才滾開了半圈,爆炸已經把她的身體炸飛到兩排座位之間的廊道上。 阿丁怒吼。他舉起衝鋒槍,透過榴彈爆炸後的硝煙朝塚本匿藏處全自動掃射,掩護完全暴露在外的女同伴。他期望已經被榴彈碎片割得血肉淋漓的她,能夠趁這機會爬起來再次躲藏。 然而女傭兵已經奄奄一息。 “AK-74”的三十發彎形彈匣在幾秒內就射光了。阿丁知道來不及換匣,把衝鋒槍拋在腳下,熟練地快速拔出右腰的“Glock”手槍,繼續向敵人的方向射擊。他同時用眼角的周邊視界注意地上的同伴。她仍然爬不起來,他感到絕望。 “五鬼搬運儀”的入口已經朝谷明智露出四分之三,他們不再推了。阿彩拾起放在地上的手電筒,谷明智先扶著阿彩的腰,把她推了進去。阿彩的身體馬上從內裡底部的暗門滑下。 第十五發九毫米子彈都射出了。阿丁因為分神於地上的同伴,一時竟忘了數算彈發,又扣了兩下空槍。 就在這一秒的空隙間,“三八式”步槍的六點五毫米子彈,準確無誤地鑽入阿丁眉間。 谷明智這時已經把雙腿伸進了“五鬼搬運儀”。 “支那人,你逃吧!”塚本一邊呼喊,一邊慢條斯里地把步槍退膛。空彈殼跳出槍膛落在地毯上,仍然在冒煙。 “我一定找得到你的!你逃不了!別忘了我是'管理員'啊,我知道這兒每一寸地方。” 新一發子彈清脆上膛。 瞄準鏡的十字對準了地上的女傭兵。 當她的頭顱爆破時,身軀和四肢都沒有任何反應。 谷明智同時隱沒進“五鬼搬運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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