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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2 First Visit

誤宮大廈 乔靖夫 9511 2018-03-11
轉過第十一個彎角後,谷明智終於決定放棄記住走過的路徑。 根本就是一座迷宮。他慶幸自己有把攝影器材帶來——回去以後再重看影像,大概可以畫出一張簡單的地圖。 到達了第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方,是在四幢瘦長的舊樓之間一片約五、六公尺方圓的小空地,沒有一幢樓呈正規的四邊形。 在右邊的地上有一堆機器裝置,用雜七雜八的零件湊合而成,像一隻不幸擱淺的深海生物伏在那兒,漆著不同數字的幾十條金屬喉管從它四面伸出,沿著附近的樓房牆壁爬沿而上。機器發出古怪的低鳴,周圍的粗糙混凝土地都濕成水窪。 谷明智明白了,是抽水機,“吳公大廈”建築群根本沒有外界供水,而是依靠自己挖掘的水井。 等候在他前面的是三條街巷,不規則地往更深處延伸。谷明智無法斷定應該怎麼走,他只是憑感覺,知道自己一直朝著西南方向前進。

既然是第一次來探視,當然越是進入建築群的中央越好。他選了中間那條窄巷。 走進去十多公尺,拐了兩個彎後,他步下一小段崩缺的石階。之前他已往下走過好幾級石階,可是在外圍丈量時,街道全是平緩無坡的。難道整片“吳公大廈”的地勢就是一個凹鍋的形狀嗎?他把這個記在電子記事簿裡。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碰上過任何人。 再轉了個角,前頭的巷道突然變成隧道的模樣。谷明智再仔細察看,原來是在左右兩幢樓之間三、四公尺高的半空,硬生生架著一座懸空的木屋,下頭保留著讓人通過的道路。那小得可憐的空中木屋有兩扇窗戶,窗外晾著男女的衣物,窗裡看不見人影。 雖然屋底下的空間其實很高,谷明智經過時還是反射地低下頭來。 ——真愚蠢啊。屋子要是真的塌下來,低下頭又有什麼用? ……

不過,這座空中木屋倒給了谷明智一點啟示:在這“吳公大廈”建築群里肯定住著不少人——沒有居住空間的壓力,就沒有建這種危險木屋的必要。 他看看手錶,已經進來五分鐘了,可是他判斷自己還是處身建築群的外圍,沒有碰上行人就是證明。 雖然電子表不會騙人,可是谷明智確實感覺到,自己進入“吳公大廈”的時間好像比五分鐘長得多。這是從沒有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對時間和步伐的感覺一向很準確。 一進入“吳公大廈”,他就發現巷道裡的空氣跟外頭的截然不同,不是氣味、溫度或混濁程度,而是……質感。好像比在外面要花多一點點氣力來呼吸,每走一步也像多了一點似有若無的阻力。他不知道是否是狹窄環境形成的心理作用。 谷明智又經過兩、三幢相似的空中木屋底下,看來這是“吳公大廈”常見的東西。每次經過,谷明智還是無法自控地低下頭來。

前面的路似乎越走越寬。谷明智有一種像從荒郊漸漸走向城市的感覺——雖然包圍著他的其實一直都是叢叢的混凝土。 終於他遇見了第一個行人。在前方巷道的遠處,一個看來很矮小的身影出現了。 谷明智不由感到緊張。雖然他一直就希望快點碰上這裡的居民——偵探的工作,畢竟就是與人溝通,從而獲取需要的資料。 接近至五、六公尺時,谷明智看清了:那是個身材瘦小的老人。穿著一身灰色唐裝衣褲,雙手各挽著一個沉甸甸的紅白相間塑膠袋,蹣跚地低頭走著。 ——住在這片封閉之地裡的人會是怎樣的呢?他們會如何看待我這個外來人? …… 兩人漸漸接近時,谷明智仍在考慮是不是要跟老人打招呼。最後他決定了:在看見老人投過來的眼神後再說。

結果他沒有得到任何提示,老人壓根兒就沒有看谷明智一眼。或者應該說,是彷彿看不見他一樣,老人就這樣繼續直走。要不是谷明智在最後一刻緊挨在右側的牆壁上閃躲,兩人準會碰上。谷明智不解地回頭,瞧著繼續遠去的老人背影。 ——呵呵……看來外人在這兒不太受歡迎呢…… 慶幸的是,前面的巷道好像越來越寬廣。而且,谷明智好像開始聽見聲音。 ——總比還沒有看見一個人好吧…… 他仰頭看著兩邊樓房之間的一線天空,灰濛蒙的顏色。
出乎谷明智的想像:“吳公大廈”建築群的中央,存在這麼樣的一條市街。 伏在雜貨店門前的紙箱上那隻黃貓,用帶著警戒的眼神盯著他。他瞧向店裡,三台麻將十二個人在酣戰中。全都是已經上了年紀的男女,看不出哪個是店主,也沒有人看一眼他這個站在門口的陌生人。這雜貨店似乎半點兒沒有要做生意的打算。谷明智放棄了,繼續向前走。

經過一家小小的裁縫店。玻璃櫥裡穿著旗袍的模特兒人偶,那隻揚起的手掌缺了兩根指頭。木造的店門閉著,也不知道是否營業中。 上方一個霓虹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霓虹燈管纏成一條毒蛇的形狀,身體是綠色的,眼睛和吐出的舌頭則是紅色。他猜想招牌亮起時,大概眼睛那顆紅燈泡會閃動吧。 店前有一個大木櫃檯,上面放著附有水龍頭的巨大銅壺,旁邊整齊排著十幾隻倒扣的瓷碗。一個豎立的小木牌上寫著:“二十四味每碗一元半”。 一元半,在外面大概應該是二十多年前的價錢。 這兒全都是外頭的城市裡快將被淘汰殆盡的老商店,在這窄小的街巷裡一氣聚集起來,谷明智感覺好像坐時光機器回到了童年的時候。 涼茶店裡有個老伯坐在藤椅上,正在聽卡帶錄音機播放的戲曲,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谷明智看見在店舖的深處,放著裝有活蛇的圓盤形鐵籠子,還有一個囚著一大堆蟾蜍的玻璃櫃。他決定還是不要踏進店裡比較好。

“給我一碗。”他從褲子口袋掏出硬幣來,放在櫃檯上。 老伯聽見了,似乎有點不情不願地從椅子站起,拖著一雙塑膠涼鞋走過來,倒了一碗涼茶放在谷明智面前,然後收起硬幣,隨手拋到櫃檯角落一個堆滿零錢的塑膠小盆裡。 谷明智捧起茶碗。但他想到途中見過那口水井,只敢呷一小口。 ——假如在這座迷宮里拉起肚子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老伯,我有事情想問一問。”谷明智仍舊捧著碗,叫住了正要回到椅子的店主。 “這兒有沒有可以查詢的地方?比如街坊福利會、互助委員會之類……” 老伯聽見後伸長了脖子,好像聽到非常荒謬的問題似的。 他只是搖搖頭,然後說一句:“快走吧。”坐回椅子上,繼續哼著戲曲。 谷明智不太肯定:老伯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叫他快點離開這店鋪,還是快點離開“吳公大廈”? ……

他把茶碗放下來。離去時他又提醒自己:下次再進來,記得帶兩瓶水…… 再步過十幾家老店鋪,谷明智終於發現有一家讓他感到比較親切的店:沒有任何招牌或裝潢,店裡可見的空間全都堆滿了殘舊的電器、攝影器材和電腦零件。最前面幾個紙箱內塞滿了黑膠唱片、色情電影的碟片和盜版的電腦軟件,中間夾著一些皺摺的成人雜誌。旁邊一個塑膠水桶裡裝著幾十個不明電器的遙控器。 店主就坐在門外左側一把高腳的圓椅上。是個頭髮微禿的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黑色粗框眼鏡,穿著一件有點臟的紅色格紋襯衫,口袋上插著四種顏色的原子筆和兩柄小螺絲起子。一看就是很沉迷電工的那種類型。 “怎麼樣?”店主咧起兩排黃牙齒。 “看中了什麼嗎?” 谷明智的視線掃向那堆舊電腦。 “啊,那不是嗎?……”

“嗯……”店主走過去把那個像大碼鍵盤的灰色長方盒子拿來。 “這是好東西呢……算你便宜一點,兩百塊吧。不過,還能不能開機我就不保證了。” 一部完好的C-64,今天在網上最少也叫價兩千美元。谷明智一向不喜歡討價還價,他想也不想便從錢包掏出兩張百元鈔票交給店主,把那小巧的電腦挾在臂下。 “謝啦……”店主笑著把鈔票塞進有點油膩的牛仔褲口袋裡。 這店主看來是個老實傢伙,谷明智決定試一試。 “這個地方……”他從衣袋抽出那幀打了馬賽克的照片向店主展示。 “你知道嗎?” 店主只看了一眼就輕鬆地回答:“知道啊,這是'榮記大酒家'的招牌嘛。”他又打量了谷明智一眼。 “你要去這地方嗎?我帶你去。”

終於也有一次遇上好事情了。 “可是要麻煩你……” “不麻煩,近得很啦。”他說著就向街道前方走了幾步,才停下來回頭。 “怎麼了?不去嗎?” “可是你的店……” “沒關係。”店主再次咧開嘴巴地笑。 “這兒沒有人偷東西的。”
谷明智開始覺得有點不妥,不是因為走過那重重的彎角——他早已習慣了——而是這裡的樓房比之前走過的還要殘舊髒亂。有的原本比較寬的巷子,有一邊被木搭的小屋佔據了,好幾段路他都得側著身子才能通過。 已經跟著那位店主走了兩、三分鐘,雖然也不能說很遠,但又不像是店主口中說的“近得很”。 “你那個袋子……”店主回頭問。 “要不要我幫你拿一會兒?好像很重的樣子。”

“不用了……”谷明智盡量輕鬆友善地微笑回答。他衣服底下已經滲滿汗。 “還有多遠的路?” “快要到了……”店主聳一聳肩說,又再向前走。谷明智已經完全失去方向感,除了繼續跟著店主走之外別無選擇。 更糟糕的是:谷明智發現巷道的地上,零星散著針筒…… 他開始在想,有什麼藉口說服店主帶他回去剛才的市街。 “等一下……”他想到了。 “我忘記還有東西要買。我這是去探一位老人家,是他叮囑我帶給他的……”他努力壓低著聲調裡的緊張。 “麻煩你,先帶我回去剛才那邊,好嗎?……” “沒問題。”店主的回答輕鬆得出乎谷明智的意料。店主繞過谷明智之後,卻並沒有往來路走,而是站著上下打量谷明智。 “你拿著這許多東西,挺辛苦的……” 谷明智看見,店主眼鏡底下的眼神瞬間改變了。 “……不如你先把東西放下來吧。” 店主撩起襯衫的下擺,從腰後拔出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看見店主那詭異的笑容,谷明智感到口乾舌燥。 這一刻他只是想:那個偵探就是這樣失踪的嗎? …… 店主吹起一記口哨。 谷明智後頭的巷道遠處馬上響起足音。 他往後斜眼瞄瞄,巷道似乎出現幾個奔跑接近中的影子。 接著發生的事情,連谷明智也不肯定自己怎麼能夠辦得到,也許是他那個惶恐回頭的動作,令店主有點鬆懈吧。 谷明智假裝仍在瞧向後面,卻突然側著身子往前衝,用身體右側那個沉重的袋子,壓向店主手上的短刀。 刀尖刺在袋子上。不知道是因為袋子的材質夠厚實,還是袋子裡的攝影機夠堅硬,刀刃“啪”地往橫移,刀柄脫離了店主的五根指頭。 下一刻,谷明智雙手狠狠把那副一點二八公斤重的C-64橫砸在店主的側臉。 鍵盤飛散。 谷明智看也沒看這攻擊在店主頭上造成了什麼效果,只懂拋掉那台報廢的小型電腦,雙手把店主的身體推向一邊牆壁,然後拼命向前奔逃。 在谷明智轉過第一個街角時,他好像聽見身後接連發出喝罵和慘呼的聲音。可是他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敢。
那位中古電器店主仍然因為C-64的攻擊而躺在地上呻吟。 他已經是最幸運的一個。 在他不遠處的暗巷裡,四個大漢橫臥在地上,三人已經昏迷一動不動,另一個抱著碎裂的膝蓋在不停慘叫著滾來滾去。其中一個昏迷者的右手還握著小刀,肩關節已經脫了臼;另一人的鼻子變成個爛柿子一樣,鮮血仍不停沿著下巴滴到胸口和地上;最後一個則像只烏龜般縮起伏在地上,看不見受了什麼傷害。 唯一站著的是個身高很普通的男人。那身黑西服卻被他的身體塞得微微隆脹,令人想像得到衣服底下發達的肌肉。理著整齊平頭,架著一副沉實黑框眼鏡的臉也非常普通,只是比較黝黑,不知道是先天的膚色還是經常戶外活動的結果。 男人拋去從其中一名壯漢手上奪來的鋼管。染滿鮮血的鋼管發出清脆響聲,一直滾到巷子側面的污水溝裡才靜止。 男人的西服和白襯衫上沒有沾上半點血漬,他也完全沒有喘氣。假使現在有人路過看見,也許只會以為他是另一個碰巧經過的路人。 男人木無表情地瞄一瞄地上的漢子。 ——下手太重了點。 他踏著黑皮鞋,走到剛才谷明智消失的那個彎角處,往裡面探著。彎彎折折的分岔路。 ——糟糕,跟丟了…… 他再看著那迷宮般的巷道,又摸摸旁邊粗糙牆壁。他想起許多年前一處曾經待過很久的地方。那是一片叢林,他一生都不能忘記,在那叢林,在他面前死去的每一個人…… ——想不到,就在城市中央,也一樣有這種鬼地方……
谷明智確定自己已經完全迷路,跑過的每一段路都是之前沒有見過的。 他已經不再奔跑。他慶幸自己每天都有保持慢跑鍛煉的習慣。不過,既然後頭再沒有傳來追兵的聲音,還是保留一點體力比較好。 他穿過好像是某幢樓房的露天中庭的地方。 “中庭”上方大概十多公尺高處張著一面大網,上面滿滿兜著不知積存了多久的垃圾,大概全是從上層樓房的窗戶拋下來的。 他低著頭,忍受著那股熏鼻的臭氣,快步走過網底下。 要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現在開始牢記行走的方向,只要大體上朝一個方向走,最終一定能夠走出去。 “吳公大廈”並不是真的很大,最多走十五分鐘應該就會到邊緣…… ——可是進入四十多分鐘之後,谷明智確實感覺,“吳公大廈”的內部,彷彿竟比剛才丈量過的範圍要大得多…… 不是把精神放在這種奇怪想法的時候,先想怎麼離開這兒再說。是不是要找人幫忙?他想到老狗。應該還沒有下班吧?他清楚老狗的個性。尤其是現在老狗已經離婚,大概一天有十五、六個小時都泡在工作中吧? 谷明智掏出手機。這才發覺電話無法接收任何訊號,甚至連撥緊急電話的功能也沒有。 這是不可能的。 “吳公大廈”就在繁忙又人口稠密的西埔區中央啊,電話網絡不可能覆蓋不到。而且進來之前他才和茉莉通過話,聲音也非常清晰,肯定電話沒有毛病…… 谷明智的腦袋快速運轉,剛才見過的許多回憶畫面一一重現。 的確沒有任何一家商店裡看得見電話,也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用手機,連那個應該是電器迷的店主也沒有帶著…… 他收回手機,然後檢查一下袋子。袋子的皮革表面因為剛才碰上刀刃而輕微破損,但並沒有被洞穿,裡面的攝影機也良好運作著。他安慰地輕輕拍一拍這架救了他一命的機器。 沒有其他選擇了,只有靠自己走出去。 他繼續又走了大約五分鐘,同時腦袋裡開始把走過的路畫成一條路線圖。雖然有幾次被巷道彎角逼得改變方向,又有兩次要在岔路中選擇,但大體上還是朝著一個方向走…… 這時他嗅到一種古怪的氣味。好像帶著香甜,但嗅了一陣子又有點噁心…… 然而前面只有一條路。他想到剛才遇險時那些追過來的人影,又絕不想回頭,只有硬著頭皮走。 到了發現那怪味的源頭時,谷明智感到後悔不已。 那一排迎著巷道的木搭建築,與其說是木屋,不如形容為棚子還要恰當。一片昏黃的棚內擠著十幾張鋪了竹蓆的木板床。床上躺滿了看不清面目的人,全都是側身臥著,手裡捧著鴉片煙槍。每個床頭都點著老舊的油燈。 更要命的是:兩個身材橫壯的中年漢子,正交疊著雙臂站在木棚跟前,四隻眼睛已經盯在突然出現的谷明智身上。 谷明智聽見自己吞下唾液時喉結滑動的聲音,更大的聲音來自心跳。他瞧向左邊那個漢子,只穿著薄薄的背心,胸口和手臂的肌肉都是健身房鍛煉出來的那種發達形狀,裸裎的肩臂刺滿了龍虎紋身。 谷明智馬上又把視線移到地上。他記起警隊的前輩告訴過他的事情:在監獄裡的囚犯,會把眼神接觸視作挑釁…… 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低著頭,用他覺得最快但又不顯得像逃跑的速度,走過那一排鴉片煙窟。 已經越過煙窟十多公尺了,谷明智仍然不敢回頭看一眼,繼續一樣的步速走著。 ——要是給他們知道我在拍攝,死定了…… 然後他聽見後頭有足音。並沒有追趕上來,但是確實在跟踪著他。 ——我的天…… 一輪緊張又令他忘記了剛才腦海裡那張路線圖。他加快腳步,每逢看見彎角就轉進去。 但仍然甩不掉後方的腳步聲。 在這種時刻,谷明智很荒謬地突然想起那部恐怖電影《厄夜叢林》(The Blair Witchproject)。 他有朝著袋子上那個麥克風叫喊:“假如有人拾到這架攝影機……替我告訴茉莉,我愛她……”的衝動……當然,他沒有真的說出口。 當他想到電影時,卻真的給他遇上了一家電影院。 掛著生鏽的“民藝戲院”招牌的兩層建築物,是谷明智見過最小間齷齪的戲院。建在一片比較開闊的空地後面。空地上有一輛賣甘蔗和乾制涼果的手推車,一個戴著漁夫帽子的老人正坐在車旁打盹。 谷明智幾乎用跑的走到戲院門口那個細小票房跟前,沒有理會正在上演什麼戲,用最快的速度掏出一張五十元紙幣,塞進票房的小窗口裡。 坐在票房裡的是個懶洋洋的老女人。她瞧也沒瞧谷明智,只是拿起紅色的鉛筆問:“即場票嗎?” “一張!”谷明智的手指焦急地在窗前敲打。他這才發現玻璃窗上貼著“全院票價一律七元”的標語,又是便宜得荒謬的價錢。 老女人拿起那張鈔票,卻像要仔細研究一輪,才斷定那是五十塊錢。谷明智急得快瘋了。 “沒劃座位的,自己找地方坐吧。”老女人撕下一張油印綠色戲票,連同四十三塊的零錢推往窗口,谷明智沒有點就把零錢塞進口袋。 他自己把戲票撕下票根,塞進守在門口那個瘦得像隻老母雞的帶位員手裡,徑自掀開帶著濃重霉味的絨毛布門簾,另一隻手同時摘下茶色眼鏡,步進裡面那黑暗的空間。 戲院裡迎接谷明智的,是從音響爆發出來的一陣女人嚎叫聲,他幾乎嚇得跳起。 看一眼那片小得可憐的銀幕,他才知道女人為什麼要叫。 一部拍攝粗糙的性虐待色情片正放到中段,那個被繩子五花大綁的金發女人——谷明智不大肯定是不是真的歐美人——全身劇烈扭動著,乳頭上兩個金屬夾子在晃來晃去。 谷明智不再看下去,他也不等眼睛適應黑暗,就跌跌撞撞地往戲院深處走。幸好似乎沒有多少觀眾,他碰到的都是空椅子。 “快坐下嘛!”有人這樣咒罵著。谷明智看過去,隱約見到好像是坐在前頭第五排的一個男人身影。在那男人雙腿之間好像有些東西在聳動。谷明智無法判斷是那男人自己的手,還是那兒伏著另一個人。 又是一聲慘叫,谷明智忍不住看了銀幕一眼。 銀幕雖然小,可是投射在上面那根近鏡拍攝的粉紅色假陽具,比谷明智還要高。 在如此接近銀幕之下,他一時無法分辨,假陽具插進去的那堆肉色東西,是屬於男或女的哪一個部位。 很奇怪,這麼荒謬的視覺衝擊,還有四周的黑暗,反倒讓谷明智的心平靜了一點兒。 他用接近爬行的方式,到達戲院的最後頭,再橫越一整排的空椅,坐到最遠角落的座位。座位左側正好是個蓋著厚門簾的出口。 他盡量蜷縮身體,眼睛緊緊盯著剛才進來那個入口。 大約一分鐘後,入口的門簾再次被掀開。 谷明智沒有仔細瞧那個進來的高大身影。他馬上蹲著身子離座,貼近地面從旁邊的後門爬出去。 一條充溢著尿臭氣息的短短走廊,旁邊是只有一格男女共用的洗手間,正對著他的就是厚重的出口木門。 用力推下門閂的那一刻,他只祈求門沒有上鎖。 再次看見陽光,令谷明智心頭稍稍放鬆,他回身把門輕輕帶上之後,才開始打量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然後谷明智看見了,自從進入“吳公大廈”後最美麗的東西。 一個女孩子沒有任何表情地凝視他。因為身材矮小而不容易確定年齡,大概是十八到二十二、三歲吧?衣著已經不能夠用“隨便”來形容——到處是小破洞、不知道洗過多少次的白色小背心;寬了幾個碼的筒狀牛仔褲;塑膠人字拖鞋……一頭似乎自己修剪、到處都不整齊的清爽陽春短髮。曬成橄欖色的臉龐有少許圓胖,嘴巴和鼻子都小小的,唯有瞪著谷明智的那雙眼睛又大又亮——這張臉假如出現在外頭西埔區的電器街或電腦商場,鐵定要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行人形容為“很像”…… “綾波零”的左手握著一把油漆刷子,右手指間挾著幾支畫筆,身上到處是各種顏色的斑點。 谷明智這才再看看四周的環境,那是戲院後頭一片勉強可以稱作“後院”的小空地,兩邊搭著高高的鐵支架,架起上方幾乎有三公尺高的大片綠色塑膠半透明瓦面。 在戲院外牆處倚著一塊很大的木板,用慘綠的大字寫著電影名《美國性虐大觀》,還有下面大堆宣傳字眼和演員名單,其餘繪畫的人物和場景都已經不用說明了。 圖畫繪畫得異常粗疏。各種性交或虐待的場景露骨明了,但人物的身體比例、透視和動作姿勢都出錯了,畫者顯然沒有受過正式的繪畫訓練。然而,那些色情影星施虐或受虐時流露出的邪惡或驚悸表情,卻透出一股很強烈的詭異感覺。或者說,畫裡的人物能夠讓人感到虐待過程的恐怖,多於激起觀看者的性慾——以色情電影的宣傳畫來說,非常失敗。 很明顯的,畫這種畫就是“綾波零”的工作。 “綾波零”已經盯著谷明智超過五秒鐘。她並沒有露出想要責備這個闖入者的意思,而只是像在問“你接著想要怎麼樣”。 谷明智並不是拙於言辭的人——跟人攀談是當偵探的基本條件。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突然遇上一個這樣的女孩,他竟一時失語了。 可是他仍然清楚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他沒有向“綾波零”解釋一句,就取下肩頭的袋子提在手上,然後低身鑽進那幅廣告畫與牆壁之間的三角形空隙裡。 “綾波零”對這舉動幾乎沒有絲毫反應。她似乎只擔心那幅畫會給谷明智弄翻,上前扶了一下,然後又開始動起筆來,她正在替其中一個女主角塗上棕色的乳頭。 不一會兒,那道後門又再打開來,兩臂刺滿紋身的壯漢踏出來,左右看了看,又眺望一下這“後院”外頭的巷道,然後盯著正在專心繪畫的“綾波零”。 “綾波零”又畫了幾筆,好像這時才發現紋身漢的存在,也在盯著他。 躲在那狹小空間的谷明智心臟怦怦亂跳。他這時發現,自己左手上仍握著茶色眼鏡。他在想,有必要自衛時,就用這眼鏡刺向那個人吧。 “教父第三集”的尾段高潮戲,不是也有個殺手用這一招嗎? ——問題是:本人可不是那種級數的黑手黨殺手啊…… “綾波零”盯著紋身漢兩、三秒後,臉龐很自然地轉往棚子外頭,朝著外面的巷道掃視了一眼,然後又回過頭來繼續繪畫。 她並沒有明顯向紋身漢表示些什麼。可是卻足以令紋身漢相信,她這個向外掃視的反應,透露了他要追踪的那個人去向。他馬上跑出棚子,往其中一條窄巷走進去。 “綾波零”又繼續畫了好一會兒,這才終於第一次開口。 “你要躲到什麼時候?他走了。” 谷明智這才從那三角形空間狼狽地爬出來。 “你是怎麼惹上這些傢伙的?”“綾波零”又再繼續繪畫,一邊說著。她的聲音當然和動畫片裡的綾波零不一樣,低沉得多,而且帶了少許沙啞。 谷明智苦笑嘆息,“因為我……倒霉啦。”他瞧著“綾波零”的臉,這才發現她的左邊顎骨,從耳腮底下開始幾乎直到下巴,有一條已經因為年月而變得淡淡的傷疤。 “很久沒有看見外面的人了。”“綾波零”這才放下畫筆,仔細打量著谷明智。 “當然,來找毒品或女人的人不算在內啦。你兩樣都不像,你來是乾什麼的?” “找……一些東西。”谷明智微笑回答。不久之前他才被騙了,可是現在這女孩子卻給他可以信賴的感覺。當然,她樣子漂亮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的語氣很不友善,反而令他覺得比那個中古電器店主要可信得多。 ——唉,我在想什麼呢?自從進來這里之後,就沒有一件事情在預料之中嘛…… “你一定找得很辛苦了。”“綾波零”指指他的臉。 “看你的樣子,三天沒有睡過的模樣。” 谷明智想起茶色眼鏡還拿在手掌裡。他把眼鏡戴起來,掩蓋那雙黑得有點嚇人的眼圈。 “不,我本來就是這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急於解釋。 “對了……請問哪兒可以藉到電話?” “電話?這裡沒有這種東西。”“綾波零”聳聳肩。 “你還站在這兒?那傢伙可能回來啊。他們……可不是好玩的。” “可是似乎你不太害怕他?” “因為我是這裡的人啊。”“綾波零”擺一擺手。谷明智不確定她說的“這裡”,是指這戲院,還是“吳公大廈”。 “而你嘛……外面來的人……”她本來好像想說什麼,可是似乎不想再嚇怕谷明智,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谷明智想到那個失踪的偵探。 “你有沒有聽說過,有個外來人在這兒遇上了什麼變故?大概是兩個星期之前的事情。” “綾波零”搖搖頭。她把雙臂交疊在胸前,好像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谷明智很想把心裡所想的說出口,但是要開口請求這麼一個矮小的女孩子:“請問你可以送我出去嗎?”他實在沒有這種臉皮。 他卻又不想就這樣離開。目前為止,除了那個騙人的店主之外,這個女孩子是他在“吳公大廈”裡唯一能夠作這種程度溝通的人。就像在滿佈Dead Link的廢棄網頁裡,突然發現一個還能使用的連結。 他決定還是把那幀照片拿給女孩看。 “這地方?好像見過……”“綾波零”拿著照片端詳,她手上的油漆,在照片角落印下了一個大大的指印。 “……可是不太肯定。你要找的東西就在這地方嗎?” “也許。”因為要把照片遞給“綾波零”,谷明智和她的距離站得近了,他不由有點緊張起來。 “可以再想一想嗎?” “綾波零”繼續拿著照片看,蹲坐在一條充作凳子的木方上,乳溝馬上從那破背心的領口展露出來。谷明智把視線移開。 女孩直到現在都沒有笑過一次。這一點令她更像綾波零了,谷明智想。 “真的記不起來了。”她把照片遞回給他。 “不過我倒知道一個人,他應該知道這個地方在哪兒。” “是誰?”谷明智眼中閃出希望。 “是管理員。” “什麼管理員?”谷明智搔搔頭髮。 “這還要問?”“綾波零”終於第一次笑了——雖然笑得很淺。 “當然是'吳公大廈'的管理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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