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誤宮大廈
誤宮大廈

誤宮大廈

乔靖夫

  • 網絡玄幻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85951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Chapter1 Interview

誤宮大廈 乔靖夫 14557 2018-03-11
“我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拍一幀貨真價實的UFO照片。” 谷明智說這句話的時候,露出誠摯而燦爛的笑容。那雙因為長期缺乏睡眠而紅絲滿佈的眼睛,幾乎瞇成了黑線。 黃律師聽見這句話,揚了揚半白的眉毛。他轉過頭來,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片,凝視谷明智那張瘦削的臉好一陣子。 谷明智的臉,怎麼看都該用“平凡”來形容。只有那雙可憐的眼睛很引人注目,瘀黑的眼圈幾乎讓人懷疑他的職業是拳擊手(當然,即使這是事實,以他高瘦的身材頂多也只是次中量級);兩條深刻的折紋,自眼袋下緣開始向臉的兩旁斜斜延伸,幾乎到達顴骨。 黃律師看了他幾秒,並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又重新把視線投向貼滿牆壁上的大堆照片。 “當然啦,最好能夠連外星人也拍進去。”谷明智又笑著補充。

坐在正門旁邊的女祕書,原本一直在假裝查閱辦公桌上那堆檔案文件。她隔遠聽見谷明智這兩句話,重重地嘆了口氣,皺著眉頭慍怒地瞪向谷明智。他卻沒有看向她。 黃律師繼續看著那數以百計的照片。有明顯剛貼上不久的新照片,也有的已變舊發黃,偶爾夾雜著從報章雜誌剪下來的圖片。從天花板直到地板,照片佔據了“明智偵探社”左右兩邊牆壁每一寸可用的空位,有的地方甚至重疊貼了兩、三層。 這許多照片並沒有什麼主題可言。拍攝的大都是風景:尋常的城市街道;看不出特色的郊野山頭;某幾棟不明用途的工業建築或處理廠;荒廢的建築工地;還有許多片不同天氣、時分、季節拍攝的天空。當然也有人物在照片裡出現。但顯然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特別的拍攝對象,拍攝的角度和技法都平凡得可以。照片給人的感覺,就僅只是為視覺所及處作個記錄而已。眼睛的代替。

“所以你就拍了這許多照片?”黃律師似乎已經看夠了,把眼鏡摘下來,朝谷明智問。他的語氣裡並沒有任何嘲弄的意味。 “為了拍到UFO?” 谷明智掃視一下自己拍攝的照片。 “有少部分是吧,主要都是因為我喜歡攝影。或者應該說——影像是我的嗜好。” 黃律師瞧向偵探社里其他地方。三個巨大的鋼材檔案櫃旁,堆著一疊疊的錄影帶,幾乎到胸口般高。最後面的牆壁橫列著四部不同大小的電視,還有一座附有兩個小屏幕的剪接機台。電視底下的木櫃裡塞著各種播放器材,從早已絕跡市面的Betamax到最近的DVD錄影機都有。兩台殘舊的VHS錄影機閃著時鐘顯示。一台僅比手掌大一點的數位攝錄機擱在電視上,影像輸出線一直延到機台後那堆亂草般的電線間。剪接機的旁邊,甚至放著一座已塵封的八厘米膠卷放映機。

黃律師理解地點點頭。他拄著手杖,慢慢走回室內中央唯一的沙發——它其實也是谷明智晚上的睡床。 沙發前的木几上,仍放著剛才女祕書送來的咖啡。黃律師沒有喝過一口,已經開始變涼了。 谷明智整一整領帶結,背負著手站在這個老律師面前。 “你為什麼相信世上真的有UFO?”黃律師的語氣仍舊認真。 女祕書把臉埋在手掌間。 ——完了……這生意九成又要泡湯了…… 正如她所料,谷明智一聽到對方提起這話題,就笑得咧著牙齒。 “因為我在七歲那一年親眼見過了,到現在是唯一的一次。那個飛碟就停在我家窗口外頭的半空中。我那個時候真的看得呆住了……” 然後,七歲的谷明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進父親房間,從衣櫃深處找出老爸那台老舊的手動式照相機。當他走出客廳時,窗外發光的圓盤卻已經消失。他探頭出窗外,天空中沒有遺下一絲痕跡。

接著那三天他死也不肯放開那台照相機,連吃飯時也要把它挾在大腿中央,睡覺也要抱著它…… 可是這些往事他都沒有機會說出來。黃律師伸手止住了他,顯然這律師並不是真的對UFO有興趣。 “我可以抽煙嗎?” 谷明智掩藏著輕微的失望。 “當然可以。” 黃律師從西服內袋掏出一個精緻的銀煙盒,打開有點像蚌殼的蓋子,從一排整齊的小雪茄中挑了一根。 女祕書微笑著走過來,把一個充作煙灰缸的茶杯碟子輕輕放在几上。 黃律師看見這碟子,知道谷明智沒有抽煙的習慣,也就把煙盒收起來。他又從衣袋拿出一小盒長火柴,把叨在嘴邊的那根小雪茄點燃。 “那麼……”黃律師把搖熄的火柴放到碟子裡。 “……你相信世上有吸血鬼嗎?超能力?人體自燃?”

剛回到座位的女祕書嘆氣搖頭。 “這些我都沒有見過。”谷明智並不覺得這個老律師在戲弄他。他認真地搔搔頭髮,然後正經回答:“所以我不會答你'不相信',我只能說'不知道'。” 從百葉窗縫隙透進來的陽光,映照出黃律師吐出的煙霧。室內突然變得沉默,只有牆上那個殘舊的時鐘發出滴答聲。 女祕書繼續假裝翻文件,心裡卻在疑惑: ——這老頭子問這些東西幹嘛? …… “關於……”黃律師似乎思考了一陣子,才繼續他的問題。 “……鬼魂呢?” “我也沒有見過。所以答案也是一樣。” 黃律師略點了點頭,也不確定是表示滿意還是同意。 “我沒有弄錯的話,你從前是警察?”

“當了六年,有三年是刑偵探員。”谷明智整理一下那身已有點舊的黑色西服,盡量站直瘦削的身軀,微笑問:“不像嗎?” 黃律師不置可否。 “許多幹你這行的都是警察出身,不過似乎很少像你這麼早退役的。什麼原因呢?” 谷明智收起笑容,聳聳肩,“是因為覺得不適合吧?” “可是你應該是個不賴的刑警啊。”黃律師指向文件櫃頂上一個已鋪滿灰塵的獎杯。 一九九X年警察射擊錦標賽 定靶組冠軍 “呵呵……”谷明智恢復了笑容。 “這個……不瞞你說,在警隊裡凡是要求力氣的事情,我都沒什麼信心——在警校時所有體能類和逮捕技術類的項目,我都是馬馬虎虎過關。唯有這個,我倒是滿行的。”他閉上左眼,手指作成握槍狀。 “也許因為我從小就用鏡頭來瞄準東西吧?”

“你對自己視覺方面的能力,似乎滿有信心的?” “算是吧。”谷明智再次不好意思地搔著頭髮。 “視像記憶方面呢?”黃律師隔著西服,拍拍藏在裡面的煙盒。 “這個煙盒,剛才你看見盒子內側的襯裡是什麼顏色?” 黃律師的語氣帶點考驗的意味。 女祕書緊張地瞪著谷明智。 谷明智收起笑容,他凝視著黃律師的眼睛。 “紫色。” “我抽了這根之後……”黃律師揚了揚夾在指間的雪茄。 “裡面還剩下多少根?” “四根。”谷明智的語調鏗鏘而肯定。 “或者說三根半。有一根你以前抽過,剪短了。我剛才就覺得奇怪,怎麼你不先抽掉那半根?還有那個煙盒上,刻著'T.H.'兩個英文字母。我猜應該是你的名字吧?”

黃律師再次點點頭。這次很明確,是表示讚賞。 “谷先生,剛才很抱歉。”黃律師拿起一直放在沙發旁那個皮革公事包,平放在自己膝上。 “問了你好一堆問題。可是我所要委託的事情……需要聘請比較特別的人,我得先確定你是不是合適。” 谷明智聳聳肩頭。這類話他早就听過不少,每個客戶都覺得自己委託的個案比其他人的特別。 “那麼……我合適嗎?” “谷先生正是我們要找的人。”黃律師乾咳了一聲,“你已經正式獲聘。”
透過茶色鏡片,谷明智的視線穿越茶餐廳閣樓的細小窗戶,凝視就在馬路對面的那座大廈。 ——或者應該說是“大廈群”比較正確。 “'蜈蚣大廈'?沒聽過!” 半個小時前,就在這家“發祥冰室”樓下門前的報紙攤,那個報攤老闆一邊在整理一疊疊色情雜誌,一邊給了谷明智這個答案。

——沒聽過?可是分明就在你對面啊。 至少,土地廳的註冊資料是這樣說。 ——那個老律師提供的資料也是一樣。 “老闆……”谷明智當時再問。 “對面這條街呢?”他指向馬路對面那堆老舊的建築。 “沒有人跟你訂報紙嗎?” 那報攤老闆抬起頭來,凝視對面的大廈。 這家“發祥冰室”至少也有三十年曆史了,門前這個報紙攤也不新。谷明智看見那張小凳子的磨損程度,斷定至少也有十年。 可是這位老闆瞧著對面那堆大廈時的眼神,卻像看著陌生的地方。 他搔搔頭髮,搖搖頭。繼續垂首收拾那堆裸女封面的雜誌…… 谷明智繼續瞧著窗外,不用眼睛就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已變涼的奶茶。 那幾乎完全連成一體的巨大建築群,最高大概不過十幾層,卻以寬度產生出強大的壓迫感——無間斷地完全佔據一整條長街,長度相當於市內一般街道的五倍以上。

谷明智仔細地觀察那外壁,還是可以看得出不同時期建築手法的痕跡,可是時間把分野抹得模糊了。緊擠在一起的不同建築物,一律因為殘舊而被同化,混成一體。 ——大概因為都是不合規定的違章建築,所以破落得這麼厲害吧? …… 各種不同大小、形狀的窗花格子;塞滿陳舊雜物的鐵籠式陽台;大量外露的水管和排污管;呈現各種斑紋顏色的剝落外牆;從窗戶伸出一直延上屋頂的大堆電線;雜七雜八的晾曬衣物;積著各種垃圾的簷篷;崩缺得讀不出名字的招牌……彷彿拼湊成一幅巨大而神秘的圖騰。 谷明智摸摸放在身旁椅子上那裝著攝影器材的袋子。瞧著這樣的建築風景,他有股衝動馬上把它仔細拍下。不過他按捺了下來,拍攝的機會以後還多著。 ——而且這次要調查的,不是它的外面…… 谷明智雖然從來沒有在西埔區生活或工作過,對於這區卻一點也不陌生:以貧窮指數而言排在全市前三位的西埔舊區,同時也擁有全市最大的二手電子、視聽、攝影器材市場,谷明智每個月最少也來逛三、四次;南邊那部分則是東南亞和南亞裔移民的聚居地(主要因為租金低廉),以價廉味美的泰國、越南、印度菜館知名。谷明智很喜歡吃印度的“唐多利烤雞”,茉莉偶爾也會陪他去那邊吃——當然,只有在她不覺得自己胖的日子…… 可是來過西埔區這麼多次,他自己也從來沒有留意過,這兒有這麼一堆巨大建築物存在。 ——就像樓下那個報攤老闆…… 谷明智把手指伸進茶色鏡片底下,揉了揉眼睛。為了掩藏那對有點嚇人的黑眼圈,他平日出外時都戴著這副眼鏡。 通上閣樓的階梯傳來響亮的皮鞋足音。 “遲到了,對不起。”一個頭髮梳得油光亮滑的男人頭顱從階梯探出來,朝谷明智揚了一揚下巴。那傲慢的語氣沒有半點抱歉的意思。 “冰奶茶!”男人朝樓下的侍者喊了一句,才繼續踏著皮革底的牛仔靴走過來,坐進谷明智的廂座對面。鬢角流著油般的汗珠。他脫下那件有點土氣的格子紋外套,毫不介意地露出掛在左腋底下那沉甸甸的警槍。 “多久沒見了?”警探把手機、香煙包、白鋼造的軍用打火機一一從外套口袋掏出來排在桌子上,然後直視谷明智的臉。 “那天接到你的電話,還以為自己聽錯。” “對不起,老狗。有事情要幫忙才來找你。”谷明智搔搔頭髮。 “不過之前也確實有幾次想起來,應該跟你打個招呼。不過總是提不起勁兒……” 事實是:偵探社的生意差勁,他自然就不好意思找老同僚敘舊…… “更讓我嚇一跳的,倒是你的偵探社竟然還沒有倒閉。”老狗不懷好意地笑著,然後從香煙包抽出一根來點燃。 “令你失望了。”明智咬著嘴唇說。 “剛剛才接了一個不小的客戶呢。” “呵呵……”老狗猛地噴出一口煙霧。 “大客戶嗎?那麼我替你調查的事情也很值錢吧?有佣金嗎?” “老狗,那是賄賂。”谷明智忍著笑說。 “不如你索性辭掉這混帳工作,跟我一起調查吧,酬勞我分三成給你。” “呸,才不跟你一塊兒瘋呢。” 侍者從樓下送來用塑膠杯盛著的冰奶茶。老狗拿起來用吸管攪了幾圈,第一口就幾乎喝掉了半杯,然後他從襯衫口袋掏出那本只有手掌大小的筆記本。 谷明智也掀開西服,掏出電子記事簿,準備記錄資料。當然,那記事簿是附有攝影鏡頭的型號。 “你託我調查的那個案件紀錄……”老狗卻沒有打開筆記本,只是握在指甲修剪得很短的手掌裡。 “……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可是西埔警區在四年前才開始電腦化,那批舊檔案還沒有輸入。” “什麼?”谷明智緊皺著眉頭。 “這是什麼年代了?四年前才開始搞電腦化?” “你不是沒有到過這個轄區吧?”老狗又狂抽一口煙。 “這兒有三'最'——人口最稠密,犯罪率最高,資源最少。聽說這套新系統的撥款,也是從員工福利部那裡一點一滴省下來才存到的。” “舊檔案不是也應該輸進新系統裡嗎?” “不用花人力嗎?”老狗聳聳肩。 “的確是在進行中,不過慢得像烏龜。實在太多了。你到我們的檔案室,瞧瞧那一堆堆像山的東西就明白了。而且輸入新系統的優先次序,是從較近期的案件開始的。十年前的嘛,你再等三、四年吧。” 谷明智把電子記事簿放到桌子上。 “那麼,只有從那堆檔案裡挖它出來?” “需要一些時間。”老狗用力把煙捺熄,接著馬上點了另一根。 “管檔案室的老傢伙裡,有一個跟我有點交情。不巧他最近放長假了,等下個星期他回來後再說。” 谷明智心裡嘆著倒霉。 “不可能再快一點嗎?” “除非有非常有力的新證據出現,再拿到局長的許可,就可以正式把檔案拉出來。”老狗嘿嘿笑了幾聲,“你可不想這麼高調吧?” 谷明智搖搖頭。 “那麼我們說另一件事情……”他指向那個小窗戶外。 “啊,對……”老狗用拇指沾一沾唾液,揭開那縐巴巴又沾滿汗濕的筆記本。然後他也瞧向窗外。 那殘舊、陰暗而復雜的建築群。 “'吳公大廈'……” 谷明智的身體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聚精會神地瞧著老狗。 老狗看著手上的筆記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沒有查到什麼……”他把煙叼在唇間。 “警局裡,包括在這區已經二十幾年的老傢伙,都提供不出關於這大廈的什麼來,大半人甚至連這大廈的名字都沒有聽過。老實說,我調到這兒也有五年了,可是在你向我提起之前,我也從來沒有聽過'吳公大廈'這名字。” “這是不可能的。”谷明智用手指頭戳在桌面上。 “這大廈至少有巡邏路線吧?” “就是沒有。”老狗說完深吸了一口氣,才再繼續。 “這有夠古怪的。我確實問過了,真的沒有任何人巡邏這大廈,它也沒有出現在警局的編班表裡,從來沒有。” “連大廈外頭的街道也沒有?”谷明智指向窗外的馬路對面。 老狗搖搖頭,燃點第三根煙。 “可以這樣說……”他用煙指一指窗外。 “在西埔警局的地圖裡,那兒是一個人人都看不見的黑洞。” 谷明智再次想起樓下那個報攤老闆。 “從來沒有人投訴嗎?”他搔著頭髮,“比如有人在裡面被搶劫,或者居民遭竊、失火之類……” “我已經查過電腦系統了。”老狗回答。 “沒有任何一宗發生在這地段的罪案或意外,沒有任何裡面的人報過案。至少在這四年裡是如此。”他把煙灰彈到灰皿裡。 “正式紀錄上,這個叫'吳公大廈'的地方,犯罪率是0%。” 茶色鏡片之下,谷明智的眼睛瞇成了黑線。 兩個人沉默著,一同凝視窗外那片建築風景。老狗慢慢地一下一下抽著煙,直至已燃到了煙蒂的濾嘴,他才把煙捺熄。 他站了起來,穿回那件格子紋西服,把放在桌子上的物件逐一收回衣袋內。 “我得走了。那個舊檔案,我有消息通知你。” “謝謝。”谷明智微笑。 “欠了你的人情。” “反正都是還你的。”老狗雙手插在西服口袋裡,聳一聳肩膀。 “沒有你那三次幫忙,大概我現在還是警目。” 那是他們都還在東警區總局的時候。老狗是兇殺組,谷明智則是盜竊組。那三宗殺人案,老狗到現在還是不明白,谷明智當時怎麼看得見別人全都看不出來的線索。老狗曾經嘗試把谷明智挖過來,還在跟盜竊組的頭子商量時,谷明智卻已經遞了辭呈。 “啊,對了……”谷明智匆匆從椅旁的袋子裡掏出一個公文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幀照片,放在老狗面前。 “……還想讓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幀複製放大成SR大小的照片。拍攝的是一堆密麻麻的老建築物,殘舊陰暗一如此刻在窗外看見的大廈外牆。照片中央本來應該有一個人物,但卻被厚厚的馬賽克格子掩蓋著。 “他媽的,這馬賽克是什麼意思?色情春宮照嗎?” “你想這背景,是在'吳公大廈'裡嗎?” 老狗看著照片一會兒。 “不知道。可能是吧,可我不知道。”他又再瞧向窗外。 “我一次也沒有進去,以後也沒有進去的打算。” “是嗎?”谷明智露出失望的表情。 “需要我把它給其他人看看嗎?” 谷明智想到:剛才老狗已經說過,西埔警局裡並沒有人知道關於“吳公大廈”的多少事情;他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這次調查。他搖搖頭,把照片收回公文信封裡。 “我不知道你查的是什麼事件,也不想問。”老狗微笑著說。 “不過,這絕對不是什麼通姦或是錢債案吧?我很高興。至少我知道,你沒有把你那顆腦袋浪費在那種事情上。” 谷明智託一托眼鏡,不在乎地笑了笑。 “有沒有想過回來?”老狗認真地問。 “以我現在的力量,要讓你在西埔警區復職,應該不算困難。頂多欠一點人情……” “我現在還好。”谷明智馬上回答。 “而且我沒辦法說服自己,再次跟那樣的傢伙為伍。” 老狗皺眉。 “你知道,我們不是全部都是那樣的……” “我當然知道。”谷明智再次微笑,“否則我不會找你。” 老狗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般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向階梯。 “餵……”谷明智叫住了他。 “……剛才我看見,你手上的戒指……不見了……” 老狗的身體停住了,他背著谷明智,摸了摸左手的無名指。 “是兩年前了。” “很遺憾呢……” “沒什麼好遺憾的,是早晚的事情。”老狗朝後揮了揮手,便拾級而下消失了。 谷明智垂下頭來,凝視仍然攤放在桌子上咖啡杯旁的那個公文信封。
一張名片,一個十分平凡的白信封,平排放在偵探社中央的幾子上。 谷明智瞧著黃律師從皮革公事包裡掏出這兩樣東西。 當這個老律師說“你已經正式獲聘”時,谷明智幾乎馬上就想回答:“我可還沒有答應接受委託呢。”可是,他看見坐在後頭的女祕書那歡喜得握著拳頭的神情,也就把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他首先仔細看那張名片。 黃道行律師 除了名字之外,名片上就只印了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電郵地址,沒有律師事務所的名字和地址,也沒有其他頭銜。 “我並沒有公開執業。”黃道行託一托老花眼鏡。 “我只替一位客戶工作。” “就像?”谷明智半開玩笑地問。 “有點類似吧。”黃道行顯然也是“教父”迷。 “當然,我這位客戶不是黑手黨,我們提出的條件你也可以拒絕。” 谷明智笑了。因為過去工作的關係,他一向不喜歡律師。不過,眼前這個老人很有趣。 黃道行的表情認真起來。 “關於這次調查,我們需要盡量保密。” “當然,這是我們基本的行規。” “我這位客戶,你應該也認識。”黃道行雙手按在公事包上。 “他是吳恩鴻先生。” 後面的女祕書驚訝得縮起雙肩。 “這個城市裡,有誰不認識他?”谷明智卻仍然表情平靜。 吳恩鴻——基本上,今天任何一個本市居民,要在一天起居生活裡不給他賺一毛錢,都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即使只是扔一件垃圾,最後也極可能給送到他的回收處理廠;在這偵探社里,隨便一指就是一件從他旗下的便利商店、電器連鎖店或大型家具中心買回來的東西;還有看不見的電線、電話線和電腦網絡;市場佔有率最高的收費電視頻道;從這兒的窗戶往外看,下面的街道每兩分鐘最少會有一輛屬於他的出租車經過……一直數下去的話可以沒完沒了。 谷明智以不解的表情看著老律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黃道行的思考反應,和他那蒼老的外貌不大搭調。 “你在想:吳先生絕對請得起比這兒規模大幾十倍的偵探社,為什麼要找你?答案是:我們確實也已經委託了其他人。可是正如我說過,這件事情需要比較特別的腦袋,因為這是一件特別的事情。” 他那隻幹皺但修飾乾淨的手,撿起几上那個白信封。 “大約一個月前,九月七日早上,在吳先生府邸的信箱裡,發現了這個信封。” 完全乾淨雪白的普通信封,沒有寫上任何東西,封口粘著已拆啟的透明膠帶。 “信封經過檢驗,沒有發現任何陌生者的指紋,信封和膠帶的來源也都調查過了,全都是本地生產,在市內任何一區的街頭文具店都買得到。”黃道行說著又補充:“當然,一切調查和檢驗都是委託私人專家進行。我們直至目前還沒有報警。” 他的手指謹慎地打開信封。 “信封里外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這東西。” 兩根指頭從信封裡拈出一幀3R照片。 谷明智雙手把照片接過來。 “請小心,這幀是真本。”黃道行盯著那照片。 “雖然我們已經用高解析掃描作了備份,複製品理論上不會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差別。” 谷明智看得很仔細。 照片在日間拍攝。背景是一堆異常稠密的舊建築,灰暗骯髒的外牆和舊式的鐵枝窗花,有幾戶窗外晾著衣物。右邊有一個還沒亮起的巨大霓虹招牌,只看見下半部是“大酒家”三個字,多處燈管早已破爛。 照片中央拍攝了唯一的人物:一個似乎是小學生或初中生的男孩,尖細而白皙的臉,透著一股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憂鬱。一雙大眼睛直視著鏡頭,顯得有點困感。照片只拍攝了他的上半身,穿了件白色短袖襯衣,但無法確定是否是校服,因為他的胸前被一張報紙遮住了——男孩雙手左右握著一張《今日都市報》的頭版,朝著鏡頭展示,報頭上的日期清楚印著今年九月六日。 “我們當然已經拿九月六日的報紙對照過。”黃道行說。 “的確是當天的。” 谷明智把照片翻過來。一如預料,沒有寫上任何文字紀錄,用的是最普通的相紙品牌。 “我們有給幾個專家看過。”黃道行再次托托鏡片——谷明智看出,這是當他心裡有所期待時的反射動作。 “不過也想問問你的意見。你看這照片有沒有偽造的可能?” 谷明智很仔細地再看照片一遍。 “從人物和附近景物的光源,還有物件的邊緣和大小比例……看不出有動過手腳的痕跡。大有可能是真的。”他想了一想又補充:“當然啦,以今天的電腦技術,世界上根本再沒有百分之百肯定無偽的照片。” “嗯。”黃道行點點頭。 “跟其他專家的意見一樣。” “這算是什麼呢?”谷明智小心地把照片放在几上。 “綁架勒索的照片嗎?” “裡面這個男孩——或者應該說,這個男孩的臉孔,確實是吳先生唯一的兒子。” 谷明智揚起眉毛。 “可我記得——” “你沒有記錯。”黃道行再次從公事包內掏出東西來,這次是一張夾在透明塑膠套裡、已經舊得有點發黃的報紙。 谷明智第一眼就看見報紙上的年份日期,是十年前。 這宗新聞本來絕對足夠成為當天《今日都市報》的頭版頭條,可是因為同日揭發了市政廳的貪污醜聞,它被擠到了第三版。 魔術表演不明意外 商人獨子離奇失踪 魔術師助調查未遭起訴 警方未確定屬綁架與否 “(本報訊)一小型遊樂園之魔術表演前日發生離奇事故,一名家境富裕之少年觀眾事後失踪,至今仍未尋回。據調查之警探透露,雖然少年之親屬至今未收到任何勒索電話或信件,但仍未排除少年遭人綁架之可能……” “……事件中失踪少年吳望飛(十三歲)為本地一名地產商人吳恩鴻之獨子……少年於前日(二十一日)晚在家傭陪伴下,前往西埔區'松園遊樂館'遊玩,並於約八時四十五分開始觀看該館之魔術表演。其中一陳姓魔術師(四十歲)邀請少年協助,表演將人變走消失之'五鬼搬運'戲法,唯少年進入密封之魔術器材之後即告失踪,至今未知去向……” 這宗失踪事件的細節,現在恐怕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十年前的吳恩鴻還未是今天的吳恩鴻——他在近十年內的暴富速度,是城內人人談論的奇蹟。 谷明智還記得:這事件當年作為奇談,確實成了人們幾天的話題;可是之後由於再沒有任何線索進展,很快便在人們腦海中淡了下來。 令谷明智奇怪的卻是:以吳恩鴻今天的地位,這宗奇案竟然沒有在媒體再次浮面。假如沒有人提醒,不少人甚至已經忘記他曾經有這個獨生子。 谷明智猜想,吳恩鴻也許運用了他在商業和媒體上的巨大影響力,把大量欲重新挖掘這案件的報導壓了下去。然而,按道理這種人為的審查也不可能達到完全封殺——一切關於吳首富的事情對媒體而言,就如血腥之於鯊魚。更何況,這事件涉及那千億財產的一位當然繼承人,而且具有這樣吸引人的玄秘元素…… ——就好像大家因為某種原因,不約而同地集體忘記了這件事情…… “你對這事件必定有印象吧?”黃道行的手指頭敲在那報紙上。 當然,而且記憶很清晰。谷明智甚至也有保留這張剪報,現在應該還收藏在這偵探社里某個角落。當年他更特別為了這宗奇案,連續一星期每天都買五、六份不同的報紙。 如今這張報紙重現眼前,谷明智就像重新發現有趣的事情,滿懷興味地仔細讀著。 上面印著兩張粗糙模糊的黑白圖片,一張當然就是吳望飛的照片,是很端正的那種學生證件照。谷明智馬上拿那幀新照片對照,果然非常相像。 ——或者應該說,怎麼看都是同一個孩子…… 谷明智朝黃道行揚一揚手上的照片。 “吳先生本人也確認了嗎?” 黃道行點頭,“他也怕自己的記憶模糊了,我們找來當年照顧過吳公子的幫傭和學校的班主任老師,他們第一眼就確認是他。” 谷明智接著再看報紙上另一張圖片,是當時的記者在現場拍攝的。下面的文字說明,圖中的就是那場“五鬼搬運”戲法的道具。由於過於模糊,無法判斷是什麼質料製造,形狀有如一個連同蓋子的巨大中國式水缸或鼎壺,表面上有許多似乎是惡鬼臉孔的雕刻。如果藏得下一個直立的人,這東西最少也該有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的高度。 谷明智把手上的照片跟報紙拼在一起,再次比照男孩的臉孔,越看越確信是同一個人。 可是,兩幀照片相隔了十年啊。 今天即使吳望飛真的重現人間,他也應該已經二十三歲了。 “怎麼樣?”黃道行撫摸唇上的雪白鬍鬚。 “開始有點覺得,這照片是偽品的可能性增加了吧?” 谷明智第一天接受偵查訓練時,教官就告訴他一個原則:最簡單容易的解釋,通常就是真正的解釋。 谷明智左手叉著下巴,右手支托著左手肘,凝視那張照片沉思。他思考著偽造這樣一張照片的種種方法。最重要是取得素材,也就是裡面吳望飛的臉,要從哪兒找來?他失踪前的舊照嗎?太容易讓人拆穿了——尤其是孩子的樣貌變化得很快,可以用的舊照片根本就不多。 找一個和吳望飛很相似的男孩,再在後期用電腦技術修改?甚至整張臉都由圖像高手用電腦合成? …… ——不。推理得太快了。還有更基本的事情沒有考慮。 ——比如,動機…… “這會是……惡作劇嗎?”谷明智半試探地問。 “以吳先生今天的地位……”黃道行雙手放回公事皮包上。 “任何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不會毫無意義。” 谷明智點頭。 “可是也不大可能是勒索,或者有其他要求吧?” “為什麼呢?” “沒有一個勒索犯會笨到這種地步,花這麼大的工夫去偽造一幀令人難以置信的照片。”谷明智頓了一頓。 “除非……” “除非這幀照片本來就是真的。”黃道行凝視著他。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找像你這樣的偵探吧?”
一具因長期日曬而泛黃的人體骨骼模型,被隔在灰濛蒙的玻璃後面,模型旁放著一個很大的金屬蓋子玻璃瓶,深茶色的藥酒裡盤著一條已經死去不知多少年的毒蛇,深處浸著大堆不明的東西。 谷明智站在這家跌打醫館外瞧了一陣子。此刻他正站在西寮街與文津道的交會處——也就是“吳公大廈”巨大建築群外圍的西南角。 他站在街角,瞧瞧兩邊的馬路。剛過了正午,文津道的馬路還是跟平時一樣繁忙,汽車群捲起一陣又一陣夾帶熱氣的煙霧;西寮街那邊就冷清得多,偶爾才有車子駛過,路旁停泊著幾輛貨車。 谷明智留意到了:所有貨車都停在對面那一側的馬路。他再看看文津道那邊,也是一樣。 “吳公大廈”建築群樓下的街道,沒有任何汽車停泊。 這個不起眼的現象,再次支持了谷明智心裡的想法:所有人都為了某些原因,忽視了“吳公大廈”的存在。這種忽視很可能是無意識的,卻出奇地集體而一致…… 建築的樓下四周倒還有店鋪,全都是跟這跌打醫館一樣的老店,許多是診所和牙醫。大概半數以上都是無照經營吧?但沒有任何人干涉。 ——這些店鋪就是“吳公大廈”跟外界最後一線的連繫嗎? …… 谷明智整理一下肩上的背袋,然後脫下左腕上的塑膠電子手錶,把手錶調至計時秒錶的模式。他往東瞧瞧文津道的前方,手指按下了秒錶的“開始”,他邁開穿著橡膠底皮鞋的雙足。 谷明智用平常的步履,沿著“吳公大廈”南面邊緣往東走,一邊在想著到目前為止所知關於這大廈的一切。 黃道行律師留給他的資料,總算交待了這巨大建築群少許的基本歷史。 真正的、原來的“吳公大廈”當然不是這麼巨型。它只是位於現在這堆樓房裡某處——估計大概在最中央偏東——的其中一幢。建造於四○年代末、這個城市剛脫離了日本侵略軍統治之後不久。一層八戶、共八層高的住宅大廈——在當年來說已經非常不得了。 一聽到“吳公大廈”這名字時,谷明智就很敏感。 “這大廈……跟吳恩鴻先生有關嗎?” 黃道行以點頭作回答。 “'吳公大廈'的冠名者'吳公',是吳先生的父親吳伯仙。'吳公大廈'就是吳老先生興建的,建成後出售的利益,是吳老先生挖掘的第一桶金。可以說,'吳公大廈'就是吳家的發跡地。” 鄰近地區相繼發生政治動盪,驅使大量難民自五○年代初開始湧入這座城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其中許多人就聚居在“吳公大廈”四周。木建的寮屋,就像野草在“吳公大廈”這株大樹的葉蔭底下迅速冒起、蔓延。當年這座城市還處於百廢待興的時期,土地權模糊不清,建築規章更無人理會。這些新居民一旦佔了這地方,就再沒有離開過。木搭的屋子漸漸蓋成混凝土的小樓房,然後又相繼被十幾層高的大廈代替。 ——簡直就像自行成長變大的生物。 不可思議的是,它直至幾十年後的今天還沒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干預。西埔區雖然是市內發展最遲緩的舊區,但這麼大量的土地被長年非法佔用,市政府竟然都沒有採取過任何取締行動——土地,在這個狹小的城市,是最貴重的資源。 經過一家雜貨店前面,谷明智瞄了瞄內裡陰暗的店面。在兩個盛著乾製涼果的玻璃瓶之間,他看見一個老婆婆坐在竹編的椅子上,那張蠟黃色的皺臉也在瞧著他。冷漠的眼神,沒有半點兒招呼客人的意思。 他仰頭往上望,店鋪上方的牆壁排列著水管,“吳公大廈”至少也有供水和排污系統,這些都得收費。也就是說,政府對內部居住狀況應該有某程度的掌握,否則向誰收錢呢…… 谷明智一邊走著,一邊把這一點記在電子記事簿上,回去後要再調查一下。 他繼續走著,越過了三家可疑的牙科診所、一家紙紮燭品鋪和一家藥材店,心裡繼續想著過去兩天的調查。 與黃道行會面結束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當然就是坐在電腦前,在網絡搜尋引擎鍵入“吳公大廈”這四個字。 出來的搜尋結果有十二頁之多。但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吳公大廈”關鍵詞,全部都是分散出現的結果。例如,姓“吳”的人名與“大廈”在同一句子裡出現。他嘗試進入了十幾個連結,全都和“吳公大廈”沒有任何關係。 他改用英文輸入。人所共知吳恩鴻的名字英文拼法是“Ng Yan Hong”,不過他也試用了“Wu”、“Woo”、“Ang”等多個拼音,而大廈也用過“Building”、“Mansion”、“House”、“Court”……結果還是沒有任何一個組合搜尋得出一個有關係的連結來。 黃道行提供的資料中也列出了“吳公大廈”建築群所處的地段。於是,他又把街道地址鍵入,結果還是徒然。 谷明智過去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不管是以前仍在警隊時,還是後來當私家偵探,許多次調查都是依賴網絡,而且是利用最普通的搜尋引擎取得很多有用的資料,不只一次單靠網上得到的線索直接破案。今天的世界,不管任何人或事,要在網絡上不遺下任何痕跡實在是太困難了——不,那甚至是奇蹟。何況是與吳恩鴻這種人物有深厚淵源的地點? 他相信還是有關於“吳公大廈”的線索收藏在網絡的某處,只是用一般方法無法找出來,他需要專家。 於是他發了電郵給一個叫“赤木”的人。 嚴格來說,谷明智不算真的認識這個“赤木”——他只在電腦的語音通信裡聽過這個人的聲音,還有在即時對話軟件、電郵和網絡留言板上談過話而已。還有就是每次“赤木”完成委託之後,谷明智會把一筆費用匯進一個指定的賬戶裡,每次的戶名都不一樣。 從聲音聽得出,這個“赤木”似乎是個三十上下的男人;鍵入文字比電話上說話時流暢得多,顯然不善與人交際,甚至可能是長期隱蔽在房間的類型;替谷明智工作是為了興趣多於金錢,因為以他的電腦知識,要在網上賺幾十倍的錢也應該輕而易舉;……此外,谷明智對“赤木”就一無所知。 然而,“赤木”每一次都能順利完成委託;而且他也很可靠,事後從來不在網上透露、炫耀這些調查結果。谷明智覺得,對於這個人,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他很快就接到“赤木”的回复,答應接下這工作。顯然“赤木”對“吳公大廈”這事情也生起了興趣…… 終於走到了另一個街角——文津道與藥局街的交會點,谷明智按下秒錶的“停止”。二分十秒。他知道自己的步速是大約每秒一點五公尺。也就是說,這段街道的長度大約是一百九十公尺。 他把秒錶歸零,再循藥局街朝北走,用同樣的方式丈量。這邊的街道比文津道冷清得多,店舖有一半以上都緊鎖鐵閘,似乎都已經倒閉許久。在文津道他還遇上過十幾個路人,在這邊則一個也沒有。直抵北面的榮華街時,秒錶顯示是一分三十四秒,大約是一百四十一公尺長。 谷明智在網絡搜尋時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利用全球衛星圖片庫,找到了這一區的空中拍攝照片。當然,除了一堆密集得過分的灰黑建築物外,衛星照片上看不出半點門道,但至少確定了,“吳公大廈”建築群是呈頗為工整的長方形。 也就是說,這建築群佔地大概有二點七公頃。 一個位於都市中央、二點七公頃大的黑洞。 裡面究竟住了多少人呢?除了住宅之外還有些什麼?大概只有進去才能知道吧…… 在接近街角的藥局街一邊,正好有一個入口。那並不是門,而是兩棟樓之間的一條窄巷。 谷明智探頭往陰鬱的巷內看。巷道兩旁的牆壁全都佈滿彎曲的水管與亂纏的電線,水管破漏處像在下著小型的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臟兮兮的水窪,表面漂浮著反光的油污,巷道內裡十幾步處就往左轉彎,看不見更深處。 他再次想起黃道行那天的話…… “……先前我們委託過的偵探社,有一名偵探在調查中途失踪了,沒有人知道原因,到現在都沒有再出現。” 谷明智聽見這話時,表情馬上收緊了。他瞧一瞧後頭的女祕書,她的臉變得蒼白。 “我們檢視過他留下的所有偵查報告,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唯有他失踪前留下的一張便條紙上,什麼都沒有寫,就只寫著'吳公大廈'這四個字。” “只是因為這樣,你們就覺得這大廈跟吳望飛的事情有關係嗎?”谷明智搔著頭髮。 “有點武斷啊。” “也因為這個。”黃道行戳一戳几上的照片。 “這兒的風景很像'吳公大廈'。只要你去那兒的外頭看看就明白了。” 老律師頓一頓,又說:“這是到現在唯一的突破。你應該理解,這事情對吳先生有多重要。只要是一點點可能性,他也不會吝嗇調查的花費。” 谷明智點點頭。 “當然,發生過這樣的事故,假如你還是決定不接受這次委託,我是十分理解的……” ……谷明智把那個沉重的黑色袋子的掮帶斜搭在左肩,袋子安穩地伏在右腰旁。他拉開袋子頂部拉鍊。藏在裡面的最重要器材,是一台他親自改裝的數位攝影機:把原有的記憶體拆除,換裝了容量達一百六十GB的電腦硬盤,再加上一個自製的後備電池箱,能夠連續拍攝六小時以上的高解析影片。 一根幼小得不起眼的黑色視頻線,從袋子裡的攝影機伸出來,一直延入谷明智的西服左內側,再穿過內裡一個特製暗孔,接駁至西服胸袋上插著的一枚偽裝成鋼筆的微型鏡頭。只有5mm直徑的隱藏鏡頭所拍攝出的畫面質素,當然遠遠不合谷明智的理想,但秘密拍攝總得作點犧牲。 無法確定“吳公大廈”裡有些什麼樣的人,大剌剌地舉著攝影機走進去不是明智的舉動。 ——尤其已經有一位偵探失踪了…… 谷明智完全沒有想過要因為這事情而拒絕委託。當然,他不是像冒險小說或電影裡那種享受腎上腺素急升的勇猛偵探。只是關於這事件的一切太吸引他了,尤其是“吳公大廈”,簡直就是他夢想得到的工作。 ——黃道行大概也看透了這一點吧? …… 谷明智繼續檢視袋裡的器材。微型麥克風安裝在袋子外一個鈕扣旁,也接續妥當了。 電話這時響起來。他一邊掏出來,一邊提醒自己:待會兒要把電話轉為震動模式。 還沒按下“通話”鍵,他已經從鈴聲知道是茉莉打來的。 “你……還好嗎?”茉莉的聲音中帶有輕微的緊張。不過,她平日也是這樣。 “很好。”谷明智慣性地搔著頭髮。 “剛才跟老同僚敘舊了。現在正準備進去。” “進……'那兒'嗎?……”茉莉聲音裡的緊張感更濃。 茉莉也就是“女祕書”。那天因為谷明智要跟客戶會面,她特別向醫院請了半天假——假如讓客戶看見“明智偵探社”的社長連個秘書都請不起,多寒酸啊。 “嗯……是'那兒'。”谷明智有點支支吾吾。 他想:如果黃道行知道這位“女祕書”其實是谷明智的女朋友,大概不會在她面前提及偵探失踪的事情吧…… “你會待到晚上嗎?” “不。只是第一次,就約略走一圈看一看吧……應該會在傍晚前會回去。” “好吧。”彷彿從聲音裡“看得見”茉莉在電話那頭的笑容。 “我下班後先回家弄些菜,晚上拿過來跟你一起吃。” “不用啦,去外面的館子。”谷明智咧著牙齒。 “別忘了,我剛收下那張支票呢。” “可是,吃外面的東西容易發胖……” 又來了。 “我說過多少次?我覺得你不胖嘛。” “可是我自己覺得。”茉莉每次都是這樣回答。而且,通常這時候就把右手叉在腰肢上。 “好吧……”谷明智的聲音像在投降。 “……”茉莉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在斷線前說了一句:“小心。” 谷明智收起電話時,女朋友最後的聲音仍在腦海中迴響。他再次望向那陰暗的巷道深處。 他從襯衣口袋掏出照片。就是那幀疑似吳望飛的神秘照片,比起早前向老狗展示的那幀小張,中央的男孩同樣被馬賽克掩蓋著。 首先就是要確定:照片的背景是否真的就在“吳公大廈”裡? 瞧著那堆馬賽克格子,谷明智卻清楚記得原本的照片裡那個男孩的表情,迷惘而有點急切的眼神。 彷彿在向所有看見這照片的人求助。 正如從前在警隊里辦案,谷明智一再提醒自己: 這不是個解謎遊戲。有活生生的人正在那兒等待你的救助。 谷明智收緊了茶色鏡片底下的目光。他收起照片,按下袋子裡攝影機的“開始”鍵,拉起袋子的拉鍊。 往巷道裡走出一步。 第一次踏入“吳公大廈”。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