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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麥迪遜廣場的天方夜譚

在靠近廣場的一家公寓裡,菲利普將晚班郵件交給卡森·查默斯。除了通常的信件外,還有兩件蓋著外國郵戳的。 一件國外寄來的小包裡帶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另一件裡有一封冗長的信,查默斯聚精會神地讀了很長的時間。這封信是另一個女人寫的,信裡的話口蜜腹劍,對那寄照片的女人含沙射影。 查默斯將信紙撕成成千張碎片,然後大踏步地走來走去,也不怕磨損腳底下昂貴的地毯。來自叢林裡的一隻野獸被關在籠子裡是怎麼個表現,一個人被關在籠罩著懷疑的屋子裡也就是那副模樣。 煩躁不安的心情漸漸克服了。這地毯不是《天方夜譚》裡的魔毯,沿著它只能走十六英尺,飛三千英里它實在無能為力。 菲利普又露面了。他從不進屋,而總會露面,像一個甜言蜜語的伊斯蘭教神靈。

“您在家裡吃飯,還是到外面吃?”他問。 “在家裡,”查默斯說,“過半小時。”他悶悶不樂地傾聽著一月的勁風像風神的長號吹過空蕩蕩的街道。 當神靈即將消失的時候,他又說道:“等一下。我回家穿過廣場一端的時候,看見好些人排隊站在那兒,還有一個人站在什麼東西上講話。那些人為什麼排隊?他們在那里幹什麼?” “他們是無家可歸的人,先生。”菲利普說,“那個站在一隻箱子上的人設法找住處好讓他們過夜。有些人走過來聽他講話,向他捐錢,然後他根據錢數,夠幾個人住宿就分派幾個人。那就是他們排隊的緣故,他們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分派去住宿。” “等到晚餐準備好了,”查默斯說,“你從那群人中找一個來,請他跟我一起吃飯。”

“哪……哪……哪一個?”菲利普結結巴巴地說,這在他侍候主人期間還是破天荒。 “隨便挑一個,”查默斯說,“你只要看他人比較穩重——稍為乾淨一些的當然不妨,就這樣。” 要卡森·查默斯來當一回哈里發,卻是非比尋常的事。可是這一晚他覺得老一套的辦法治不好他的煩惱。他總得找一件非同小可、不拘一格的事,一件味道濃烈、天方夜譚式的事,來緩解他的心情。 半小時過去,菲利普已經像神燈的奴隸那樣完成了他的任務。樓下餐館裡的侍者們急匆匆搬上美味佳餚,餐桌佈置了兩個人的席位,桌上的蠟燭在粉紅色的燈罩裡閃耀著愉快的光輝。 彷彿引進一位紅衣主教,又像抓住一個強盜,菲利普帶進一個瑟瑟發抖的客人,那是從乞求宿處的一行人中硬拉來的。

像這樣的人通常都稱之為劫後餘生的人。如果這比喻用在這裡的話,那麼他該是一個遭了火災因而無家可歸的人,直到現在那隨浪漂流的船身上仍然餘燼未滅。他的臉和手剛剛洗過,那是菲利普所堅持的慶祝宰牲節的禮數。他站在燭光之中,那模樣跟這所公寓房間的莊重的擺設很不相稱。他的面孔很蒼白,像是有病;像愛爾蘭作曲家的紅色外套一般色調的胡茬簡直要遮到眼睛邊上。菲利普梳過他的淡棕色的頭髮,卻無法使之就範,因為頭髮早已結成一片,同他經常戴的帽子的輪廓倒很合拍。他眼睛裡充滿失望、狡猾,又帶挑釁意味的神情,像是被惡作劇的人們逼在角落裡的一條野狗的眼神。襤褸的外套直扣到領口,卻現出四分之一英寸高的假領。當查默斯隔著圓形餐桌從椅子上站起身的時候,來人卻沒有絲毫忸怩不安之態。

“如蒙不棄,我很高興有你作伴用餐。”主人說。 “我名叫普盧默,”這位大路來客說,嗓音沙啞卻咄咄逼人。 “如果你像我一樣,樂於知道同你進餐的人的名字。” “我正要告訴你,”查默斯有點急匆匆地說,“我名叫查默斯。你坐在我對面行嗎?” 頭髮凌亂的普盧默彎了彎膝蓋,讓菲利普將椅子塞到他屁股下面。他那神態表示從前在餐桌上總是有人伺候的。菲利普擺出了鳀魚和橄欖。 “好極了!”普盧默喊道,“打算一道菜一道菜地上,是嗎?行啊,我的巴格達的快活君主。我當你的山魯佐德,直到吃完最後一道菜。你是我入冬以來碰到的第一個有真正東方韻味的哈里發。真是好運氣,我排隊排到第四十三名,直到你的使者來邀我赴宴,我才不再計數。本來我想今夜弄到一張床的機會就同我當選下屆總統的機會一樣多。你要不要聽我講講我生平不幸的故事,阿爾·拉什德先生——一道菜講一章,或者一邊抽雪茄喝咖啡一邊講全文!”

“這情況對你來說似乎不算新鮮。”查默斯微笑著說。 “憑先知的絡腮鬍子作證——不算新鮮,”客人回答道,“紐約多的是不值錢的哈隆·阿爾·拉什德,就像巴格達多的是跳蚤。我曾經有二十多次被人纏著講我的故事,他們給我準備好分量足足的食品。你在紐約碰到什麼人白白地給你東西吃嗎?他們用同一套積木拼成好奇心和慈悲心。他們當中有好些人給你一角錢銀幣和一盤炒雜碎作報酬,有少數幾個拿上等牛腰肉作報酬當起哈里發,可是他們每一個人總是高踞在上,要榨出你的自傳,連同腳註、附錄和未經發表的片斷。啊,當我看到紐約的食品朝我過來的時候,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在柏油馬路上磕三個頭,準備為我的晚餐滾瓜爛熟地講我的故事。我聲稱是過世的大肚瓜湯米·塔克的後裔,他不得不為已經消化了的麥片粥和粗麵包獻出聲樂作品。”

“我不要你講故事。”查默斯說,“我老實告訴你,是我突發奇想,要找個陌生人來同我用餐。我向你保證,你決不會由於我的好奇心而難受。” “啊!廢話,”客人說,一邊熱心地喝湯,“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是一本定期出版的東方雜誌,紅色封面,書頁在哈里發外出時裁開了。事實上,我們這些排隊等舖位的伙伴對這類事有一個大致統一的價格。有些人老是停下腳步,想要知道是什麼使我們在世界上沉淪下去。為了一塊三明治和一杯啤酒,我告訴他們是酗酒造成的。為了一聽罐頭咸牛肉包心菜和一杯咖啡,我給他們講狠心的房主、住院六個月、丟掉飯碗的故事。給一塊腰肉牛排和二毛五住宿費就能聽到一出華爾街悲劇——破產和逐漸沉淪。今天是我碰上的第一次豐盛的宴會,我還沒有想到一個故事可以配得上它。我要跟你講些什麼呢,查默斯先生,我要跟你講真實的故事,如果你願意聽。這可比虛構的故事使你更難相信。”

一個小時以後,這位阿拉伯客人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靠在椅背上,而菲利普送來了咖啡和雪茄,收拾了餐桌。 “你聽說過謝拉德·普盧默嗎?”他帶著神秘的笑容問。 “我記得這個名字,”查默斯說,“我想是個畫家,幾年以前很有名氣。” “五年以前,”客人說,“後來就像一塊鉛沉下去了。我就是謝拉德·普盧默。我賣掉的最後一幅畫像價格是二千元。打那以後,我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坐下來讓我畫像,哪怕是免費替他畫。” “碰到什麼麻煩?”查默斯忍不住問。 “滑稽的事,”普盧默正兒八經地回答,“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好一段時間、我畫起畫來如魚得水,我穿過廣大的人群,左右逢源地受到委託,報紙上都稱我是最風行一時的畫家。後來就發生了滑稽的事。不論什麼時候我完成了一幅畫像,人們跑過來看,他們交頭接耳,互相交換驚異的目光。

“我不久就找出了麻煩出在哪裡。原來我獲得了一種絕技,能在畫像的臉上表現出畫主的藏而不露的性格。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我只畫我親眼所見的——可是我知道我拿它沒辦法。有幾個叫我畫像的勃然大怒,拒絕接受畫像。我曾經替一位非常美麗的社會知名的夫人畫像。畫好了,他的丈夫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瞧著畫,到第二個星期他就向法庭申請離婚了。 “我記得一個坐下來請我畫像的出名的銀行家的事。當我將他的畫像在我的畫室展覽時,他的一個熟人來看到了。'謝天謝地',他說,'他果真是這副模樣嗎?'我對他說:'我認為一絲不差。''我以前從來沒有註意到他眼角的表情,'他說,'我想我該進城去轉我的銀行帳戶了。'他果真進了城,可是銀行帳戶和那位銀行家都已不翼而飛。

“不消多久我就失業了,人家不想讓內心的卑鄙顯露在畫像上嘛。他們能向你微笑,臉上做出種種表情,好欺騙你,可是畫像卻辦不到。我無法得到另一張訂單,只好放棄這行當。有一段時間我到一家報紙幹描圖,後來當一名平版印刷工,可是我同他們工作遇到同樣的麻煩。如果我照一張照片畫圖,畫出的圖照樣顯示你在照片裡找不到的性格和表情,我卻認為這是照片裡本來就有的。這些顧客們來興師問罪,特別是女士們,因此我乾一項工作永遠長不了,只好藉酒澆愁,要不了多久就加入了求宿者的行列,在食品市場靠講故事以求施捨了。這段實情的敘述是否使你厭倦,我的哈里發?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轉換話題講華爾街的災難,不過這需要一滴眼淚,而我怕在這麼一頓美餐之後難以擠出一滴眼淚。”

“不,不,”查默斯誠懇地說,“你使我很感興趣。是不是你所有的畫像都洩露一些令人不快的特徵?是否也有人沒有受到你的神奇的畫筆的考驗?” “有些人?對,”普盧默說,“通常是小孩子,還有許多女人,也有不少男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壞心眼,你知道,當他們正常時畫也正常。我已經說過,我不作解釋,我告訴你的是實情。” 查默斯的寫字台上放著他那天從國外郵件中收到的照片。十分鐘後他請普盧默照這幅照片畫一張水彩畫速寫像。過了一小時這位藝術家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畫好了,”他打了個呵欠。 “請你原諒我畫了這麼久。我對這工作感興趣。天哪,我累了。昨天夜裡沒床睡,你知道。我想我該道晚安了,忠實信徒的司令!” 查默斯一直送他到門口,還向他手裡塞了幾張鈔票。 “哦,我拿著,”普盧默說,“不再愁下雨下雪了。謝謝,還有這頓美餐。今天夜裡睡在羽毛褥墊上夢到巴格達了。但願早上醒來時不會是個夢。再見,最最了不起的哈里發!” 查默斯又煩躁不安地在地毯上踱步了。可是他踱來踱去都離那張放著水彩速寫畫的桌子遠遠的。有兩三次他想要走近這幅畫,但總辦不到。他能看出暗褐、金黃和棕色等各種色彩,可是他的恐懼築成一道牆,不讓他靠近。他坐下來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忽而又跳起來按鈴叫菲利普。 “這座樓裡住著一個青年藝術家,”他說,“一位叫賴尼曼先生的人。你知道他住哪一套房?” “頂層,前房,先生,”菲利普回答。 “上去請他惠顧寒舍,只消耽擱他幾分鐘時間。” 賴尼曼隨後就來了,查默斯作了自我介紹。 “賴尼曼先生,”他說,“那邊桌上有一幅小小的水彩速寫像。如果你能談談你的意見,作為一幅畫像有什麼藝術特色,我將不勝榮幸。” 青年藝術家走近書桌拿起速寫畫像。查默斯卻轉過半邊身子,靠著椅背坐著。 “你覺得——怎麼樣?”他緩緩地問。 藝術家說:“這幅畫,我怎麼稱讚都不過分。這是一位大師的手筆。漂亮,筆觸有力,真實,這叫我有點迷惑不解。我多年沒有見到近似這樣好的水彩畫了。” “那面孔,餵——那主體——那原型——你對它有什麼看法?” “那面孔,”賴尼曼說,“是上帝的天使的面孔。我可以問她是誰嗎?” “我的妻子,”查默斯高聲說,轉過身大踏步走向受驚的藝術家,抓住他的手,捶他的脊背。 “她正在歐洲旅遊。小伙子,把這張速寫拿去,用心照它畫一張油畫,把價錢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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