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夜城10·黃昏三兄弟

第8章 第八章我在這裡,馬克

天在下雨,令人不快的綿綿細雨,像是某名路過神祇的淚水。這場雨為今夜增添了不少悲哀的氣息。到處都有水窪和雨坑,馬路上的汽車也濺起不少積水到人行道上。我聳起肩膀擋雨,同時左顧右盼。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渥克帶我在夜城裡兜圈子。這時,我已經回到了前尼路口。賴瑞·亞布黎安就站在我離開時的地方。有些人就是不能留下他們自己去辦事。我沿著馬路走去,呼喚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一臉訝異。 “泰勒?我以為你要跟渥克去走走。” “走過了。”我說,“我們已經逛完夜城了。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他神情奇特地看著我。 “你才離開一下子而已。” 當然了,典型的渥克,總是喜歡留下最後的驚喜。我不知道他的攜帶式時間裂縫除了可以玩弄空間外,還可以玩弄時間,但是這倒是解釋了不少事情。

“渥克。”我沉重地道,賴瑞點頭。有時候這個名字就足以解釋一切。 “他有什麼湯米的情報?”賴瑞說,一如往常地切入重點。 “顯然他落在收藏家手中。”我說,“那傢伙徹底瘋了,不再收藏物品,開始收藏活人。” “他怎麼會想要收藏湯米?”賴瑞問,表情困惑,“沒人想要湯米。他要不是我弟弟,連我也不想要他。” “看上他的天賦?”我說,“收藏家總是無法抵抗特殊物品。” “如果收藏家違反湯米的意願囚禁他,我們就去找他,奪回湯米。”賴瑞說,“不惜任何代價。” “收藏家擁有強大的力量。”我謹慎地道,“他沒有在夜城成為強者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懶得這麼幹。他將一生的精力奉獻在取得高價稀有物品之上。為了搜尋這些物品,他掌握了科技、魔法,以及許多大多數人聽都沒聽過的相關知識。而且,他還專偷時光機。他是狂熱分子,而且是很危險的那種。”

“我知道。”賴瑞說,“我不在乎。” 雨越下越大,我們走到一個糖果條紋的遮雨棚下繼續交談。作為死人,賴瑞大概並不在乎被雨淋濕,但我一直都很怕冷。 “聽著,”我說,“他收藏不是為了錢,收藏品就是他的一切。所以,如果他開始收藏人,我敢保證他不會毫不抵抗就交出湯米。” “我知道。”賴瑞說,“而我依然不在乎。身為死人的一大好處就在於只要在乎你選擇去在乎的事就好。讓他施展渾身解數吧,他傷不了我。” “或許傷不了。”我說,“但是他能摧毀你、讓你成為他的收藏,或是在你身上加諸一百種死亡無法保護的酷刑。” 賴瑞想了一想。 “他的防禦系統如何?” “最頂級的,魔法跟科技都有,外帶一些我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是他從過去、未來,以及各式各樣平行宇宙裡收集而來的武器和防禦系統,還有他的私人洛可可風機器兵團。另外,別忘了他最近得手的寶物,一台顯然可以讓他跳到別人的腦袋、透過別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時光機。”

“啊,”賴瑞說,“那最好還是一見面就格殺勿論。” 他的自信讓我忍不住微笑。 “不少比你我高強的人都曾嘗試殺他,也都失敗了。我曾經數度以智取勝,不過都是因為他沒有嚴加防禦的關係。就某方面而言,他和他的老朋友渥克一樣危險。” 賴瑞突然向我看來。 “他們認識?我不知道。” “他們一開始是好朋友,”我說,“親密無間,後來才分道揚鑣的。光看渥克派我們去做這件事情而不親自出手,就該知道他們關係匪淺。” “為什麼事情總是如此復雜?”賴瑞若有所思地道。 我聳肩。 “這裡是夜城,一切都很複雜,包括收藏家在內。他以前不是瘋子,他並非總是壞蛋;不管他幹過多少壞事,莉莉絲大戰期間,他還是有伸出援手。”

“我不在乎。”賴瑞固執地說。 “你在乎什麼?”我問。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他毫不遲疑。 “我在乎家庭,還有朋友。其他人不重要,其他事也不重要。我們一定要奪回湯米,就算必須踏過收藏家的屍體也在所不惜。” “我依稀記得你說打從你死後,天堂和地獄就變得近多了。”我說,“你真的打算在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前動手殺人?他可能是無辜的。” “夜城裡沒有無辜之人,”賴瑞說,“無辜之人不會來此。你跟收藏家比較熟,你敢說他不曾做過該死的事情嗎?” “不,”我說,“我不敢說。但我們不能光憑這個理由就格殺勿論,先讓我跟他談談。” “越來越心軟了,泰勒。”賴瑞說。 我還記得在一個恐怖、荒涼的未來夜城裡遇見收藏家,那個原先我會帶來,但耗了極大心力抹煞的未來。我記得收藏家在那裡的所作所為,以及他打算放手任其發生的悲劇。我記得很久以前,他介紹我母親和父親相識,以及那場結合所帶來的所有浩劫;包括我在內。但是我依然不想看到他死,因為他同時也是我很小的時候那個馬克叔叔。

我啟動天賦,找尋收藏家現在的巢穴。他一直都在搬家,將大量收藏品搬到越來越難找的地方,遠離敵人、競爭對手,以及像我這種人。我的天賦現形,心眼突然開啟,視野沖天而起,逐漸攀入黑夜之中,彷彿沒有重量般地穿越滿天星斗,向下俯視夜城蜿蜒曲折的道路。 一座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燈火通明的城市。 街燈與霓虹燈招牌,以及各式各樣來自永遠都是罪惡季節之地的五花八門宣傳花招。科學及魔法光源在夜色中忽明忽滅、閃爍搖擺、突然爆發,彷彿在進行上千種禁忌實驗。汽車、卡車,以及各種在夜城街道上呼嘯而過的交通工具畫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影,永不減速,永不停車。霓虹燈光在俱樂部、酒館,以及大型商場外閃閃發光,吸引著心靈空虛、荷包飽滿的男女進去消費。讓一千朵毒花綻放,以那刺眼的魅力驅逐黑暗。

我將天賦送入夜城上空,夜城緩緩映入眼底,一座位於城市中的城市,世界中的世界。我的天賦讓我看見一個真實的世界,而非我們平常看到的世界。恐怖之民身軀龐大又透明,頂著皇冠的腦袋高聳天際,在夜色里幹著不為人知的勾當,大步穿越建築物,彷彿它們都不存在。展開流線蝙蝠長翼的形體飛越冰冷的天空,深陷的眼眶與血盆大口中綻放出火光。小翅膀妖精成群結隊地在夜空中翱翔,來回加速沖刺,組成複雜的圖形,留下許多活力十足的光跡。 但是,不管我跑去哪裡、看向何處,都找不到收藏家或他的巢穴。我抬頭看向盤踞夜城上空的冷光巨月,收藏家曾在那裡建過一座基地,隱藏在寧靜海深處;但他沒有回去。凝望夜城的月亮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有人住在那顆坑坑洞洞的蒼白球體上,它太巨大、太強勢,看起來就像是老人的大臉。就算這張臉曾經知道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也早已忘光。

一個想法自我心中浮現。既然太陽從來不曾照亮夜城,我們這顆超大且永遠都是滿月的月球所反射的光源究竟來自何處?令人不安的念頭……改天再說。 我看著下方的夜城,她像世界上最誘人的妓女般伸展四肢躺在我的面前。承諾著一切,藉由開朗的微笑與動人的雙眼掩飾心中冰冷的算計。收藏家屬於這種地方,這種所有人都知道一切事物的標價,卻不知道它們真正價值的地方。只要賣掉他驚世收藏中的一小部分,收藏家就能成為世界首富。他可以不再逃跑、躲藏,過著舒適的生活。但是他永遠不會放棄他的收藏,那是他僅有的一切。 即使看不見收藏家,我看得越久,就越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就在下面某處。我一直看一直看,我的天賦突然穿越擁擠的街道,持續向下,進入位於夜城地底的區域。我忽略地底之境、地底通道,還有地底巨蟲,跟隨一條我感應得到卻叫不出名字的道路前進。天賦引導著我,像是一頭聞到獵物氣味的獵犬。突然之間,我知道收藏家這回藏身何處了。

無數地鐵系統隧道、月台及車站在我眼前盤旋蜿蜒;數不清的支線及相互連結的隧道在岩床中左彎右拐,有時還會驟降。我看見月台上的旅客,看見地鐵呼嘯而過,轉眼間出現、消失,來去於通往其他空間的捷徑,載客駛向算不上是地方的地方。就在那裡,靜靜隱藏在地鐵系統中央,深入複雜難明的新舊車站間,我看見了收藏家新的秘密巢穴。 一開始,我是在一個不該有任何魔法護盾的地方發現了強大的魔法護盾。天賦緩緩飄入護盾的防禦範圍中,我立刻在一座多年無人使用的封閉車站裡看見生命、力量,以及神秘能量的跡象。地鐵系統裡有很多車站已經多年無人造訪,被新車站取代或是遺棄,或是因為變得太危險、或是令人不安而被封鎖並遺忘。這正是收藏家的作風,將寶貴的收藏品藏在沒人想去的地方。現在他擁有了一座私人車站,任何告示板上都不見它的名字,沒人能夠抵達,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叫列車停靠在哪一站。

我離開他的護盾,回歸燈火通明的夜色中。我跳回我的腦袋,關閉我的天賦,小心翼翼地重建我的心靈護盾。在夜城裡敞開心扉絕對不安全,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東西會跑進去。我告訴賴瑞該上哪兒去找收藏家,或許包括湯米。賴瑞點頭。我們即將前去解救他失踪已久的弟弟,並且與夜城中最危險的人物之一在其巢穴內正面衝突,但是他那張死人臉或是冰冷的藍眼瞳裡完全沒有流露任何情緒。他常說死人一次只能容納一種情緒,而他一心依然只想復仇。
我們在雨中行走,沒有交談,進入前尼路地鐵站。我們付錢給夏隆,收下車票,然後進入地鐵站。曾有一段時間,他們讓我免費搭車,但是沒有東西是永恆的,特別是夜城裡的感激之情。旅客似乎比平常要多,又推又擠地穿越走道,除了自己的需求與壓力外,什麼都不在乎。賴瑞在前領路,以他毫無感覺的軀體撞開一條路,我則漫步跟隨其後,想著我自己的心事。空氣又悶又熱,人們潮濕的衣服上冒出蒸氣。牆上有新漆的塗鴉,我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麼多精力或是機智。渥克行事高深莫測。不要讓他們離開鏡子!達剛回來了。這次是私人恩怨。還有用非常工整又有教養的手寫字體寫成:如果這是約定俗成的現實,我們當中肯定有人在作弊。

這裡甚至還有哈利·費布勒斯所提供的新T卹大賤賣,他是夜城裡的頭號騙徒、遊說者、需要所有對你身體有害的東西時要去找的人。他在電扶梯底下擺了個攤位,正忙著扮演他那熱情洋溢、鬼話連篇的自己,帶著開懷的笑容面對所有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陰沉沮喪的雙眼。哈利曾經近距離受到某種宗教感召,而這種改變顯示在他的外表上。我對於他出現在地鐵站一點也不驚訝。哈利從來不在任何地方久待,因為總是有人在追殺他。不管他是否真的重新做人,外面依然還有許多債主和上當的客戶想要把他找出來談談。 此刻,他身穿一件印有顯眼“不問問題,概不退費”字樣的T卹、一條廉價的仿Levis牛仔褲,還有一雙看起來更假的運動鞋。為了生活,他除了唱歌跳舞什麼都乾,此刻正將裝在袋子裡的T卹塞到路人的臉上。他身邊的廣告型錄吹噓著他的T恤上印有以下字樣:“垮台吧,莉莉絲!地獄是專為其他司機而設”、“渥克之眼看到你了”,以及令人有點不安的“除了我和我的狗外,所有人都要下地獄”。哈利在我和賴瑞走近時立刻認出我們,全身僵硬了片刻,彷彿在考慮該不該拔腿就跑,最後決定換上個超大笑容,努力裝出真的很高興見到我們的模樣。 “哈囉,哈利。”我說。 “最近忙嗎?” “喔,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泰勒先生。”哈利說,緊張兮兮地改變站姿,“這邊忙忙,那邊忙忙……最近這段日子都是合法生意。當然。死後世界似乎離我比從前更近。” “近多了。”賴瑞嚴肅地道。 “有聽說什麼收藏家的消息嗎?”我隨口問道。 他又一僵,眼瞼迅速眨了眨。 “收藏家,泰勒先生?沒有……但是最近有很多人在打探他的下落。有些是官方人士,如果你知道我在講什麼的話。” “但是你什麼也沒告訴他們,對吧,哈利?”我問。 “我從不向任何人洩露任何消息,泰勒先生,這樣對生意沒好處。說起這個,我想指出一點,就是我的顧客都被你嚇跑了,而我還有生意要做……” “別惹事,哈利。”我說著,舉步離開,“看在老天的分上。”
賴瑞和我繼續下樓,前往較為危險的月台和較為危險的目的地。人潮開始變少了。我們路過一群新來的街頭藝人:一名男子唱著一首得不到回報的悲傷情歌,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翻飛的藍色火焰中,任憑火焰燒焦、烤裂他的皮膚,卻一直無法吞噬他;一名盲人以希臘語唱出以他母親為主角的失戀之歌;一道炸入牆上的人影唱著一首悲傷的日文歌。我在沒有過於接近的情況下給他們統統打賞了一些零錢。賴瑞則毫不理會他們。 我們終於抵達最下層的月台,周遭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兩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騎士,散發出陰森危險的氣氛。他們的胸甲上都以鮮血繪有撒旦的印記,鋼鐵頭盔的眼縫後方綻放出深紅色火焰,瞪眼看著我和賴瑞走過。我不禁聯想到來自邪惡英格蘭的阿圖爾王。一段平行的歷史,在那個世界裡,梅林·撒旦斯邦沒有反抗他的父親。如今阿圖爾王失踪,一般認為是被渥克給宰了。我心想,會不會在收藏家的巢穴裡找到淪為新收藏品之一的阿圖爾王…… 一名高個子裸女,身上塗滿靛青顏料,完全無視路過的賴瑞和我,埋頭看她的《華爾街日報》。一名男子悶悶不樂地獨自坐著,脖子上掛著裝有一根老二化石的玻璃瓶。身形模糊不清的鬼魂跟在我們身後飄蕩,伸出透明的手指,悲哀地拉扯賴瑞的衣袖。賴瑞加快腳步,將它拋在身後。 我們停在月台末端,我若有所思地打量對面牆上的停靠站告示牌。上面印有所有地獄線的正常停靠站,從影子瀑布那種知名景點到令人不安的紅客棧,一直到神秘的屠夫鎮。但是,隨著我凝視停靠站牌越久,我的天賦就越來越確定這上面應該還有另一個站名,位於本線終點。一個非常古老的站名,某個不再有人前往的地點。 路德之門。 下一班列車高速進站,於車頭前方掀起一陣風壓,充滿玫瑰和沒藥精油的味道。一節車廂外,深深的爪痕已經開始消失。夜城的地鐵必須穿越詭異又危險的路線才能抵達某些停靠站。賴瑞和我進入最接近駕駛艙的車廂。月台上其他旅客全都決定等下一班列車。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賴瑞根本沒注意到。列車等待片刻,肯定沒有其他人上車後,關閉車門,開始前進。這段旅程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沒有遇上麻煩、沒人展開攻擊,不過其他車站還是沒人上車。我懶洋洋地癱坐在座位上,賴瑞則直挺挺地坐著,筆直地凝視前方;不管心裡在想什麼,都沒有顯露在他的死人臉上。 列車終於抵達終點,緩緩停靠在屠夫鎮站。車廂門向旁滑開,賴瑞和我沒有離開座位。列車噴了一會兒蒸氣,等待我們打定主意,最後我起身對著我們和駕駛艙間的鋼牆說話。車上當然沒有司機,沒有人類司機能夠忍受這種壓力。在夜城,列車會自己駕駛,而且很有效率。這些列車都很安全,只要你謹慎避開求偶季節。 “哈囉,列車。”我愉快地道,“我是約翰·泰勒。我想要前往下一站。早已無人前往的車站。我想前往路德之門。” 列車熄火。車廂不再震動,燈光熄滅,引擎沉默。列車不情願。 “帶我們前往路德之門。”我說,“不然我就去查你的休假日,把它們全部取消。” 一陣沉默過後,列車再度發動。燈光耀眼,車廂門大力關閉,引擎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噪音。列車出發,我面帶微笑,坐回原位。賴瑞看著我。 “你的手段真的很下流,是不是?” “你只要知道該怎麼跟它們溝通就好了。”我嚴肅地道。
列車順暢地穿越黑暗,完全沒有轉彎;沿著冰冷無情的直線軌道駛向路德之門。車外的黑暗中一度出現某樣東西,以手指刮花車廂表面,發出一陣令我背上寒毛根根豎起的磨擦聲響。賴瑞凝望前方,彷彿什麼也沒聽到;或許他真的沒聽到。有些聲音只有活人才聽得到,因為這種警告對死人而言毫無意義。列車開了很久,氣溫持續下降。車廂內部開始出現寒霜,在內牆上凝聚出醜陋抽象的人臉。我裹在外套底下,雙手深深插在口袋裡。賴瑞不受寒冷影響,就連寒霜在他的死人臉上結了一層螺旋狀薄冰也沒有任何感覺。 列車突然在尖銳的聲響中緊急剎車,震得賴瑞和我在座位上猛晃。車廂門一寸一寸地滑開,凍結的門框上持續落下碎冰。我站起身來,走到門邊,與車門保持一段距離,探頭出去。賴瑞起身來到我身後。車外的月台上籠罩在一股病態的黃光之中,比較像是生物光,而非電子光,如同某種病房裡的產物。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還有深邃的黑暗陰影。濕熱的空氣穿越開啟的車廂門而來,帶著濃濃的死屍氣味。門上的冰霜融化消失。賴瑞迎上前去,打算步出車廂,但是我揚起一隻手阻止他。月台上空無一人,沒有明顯的威脅,但是我依然覺得很不對勁。有人在監視我們。 賴瑞不耐煩地動了動,我強迫自己步出車廂,踏上月台。難受的熱氣如同巴掌般甩在我的臉上。賴瑞站在我身旁,四下打量。他臉上的冰霜迅速融化,像是毫無感情的淚水般滑過臉頰。車廂門在我們身後緊閉,列車呼嘯離去,在出事前逃離車站。我前方的老舊站牌上以黑色的歌德字體寫著路德之門,站牌底端染有乾涸的血跡。 車站牆上爬滿各式藤蔓,在我看向它們的時候緩緩蠕動,在我沿著月台走過的時候劇顫不已。濃密的植物後方隱約可見閃爍的目光。黑色的花朵自月台地板下破石而出,隨著賴瑞和我路過的身影緩緩轉動。其中一朵花對賴瑞嘶嘶低吼,賴瑞故意一腳將它踩扁。 “植物應該搞清楚它們的地位。”他大聲說道。 他的聲音在死寂的環境中沒有任何回音,經年累月的深邃死寂彷彿能夠吞噬所有新來的聲音,包括我們的腳步聲。那感覺像是走過某地的畫像,而非那個地方本身。賴瑞突然停步,左顧右盼。 “你以為這樣就能嚇倒我嗎?”他大聲說道,“我死了!我家都比這裡恐怖!” “你透露太多不必要的訊息了。”我低聲道,“而且瓦解了我們突襲的優勢。” “無所謂。”賴瑞說,“這地方死得比我還透徹。不管這裡出過什麼事,肯定已經結束了,我們錯過了。這裡……只是一片廢墟。我要的是收藏家。他在哪兒?” “現在他一定知道我們來了。”我說,“不過這是個大車站,通往他巢穴的入口,可能隱藏在任何地方。而我真的沒心情四下閒晃……在上任當權者派遣部隊下來封鎖此地前,路德之門的名聲一直非常糟糕。” “那支隊伍是哈德利率領的。”賴瑞說,“在他當權的時候……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但是夜城很喜歡巧合。” “你不能……?” “不,我不能。”我立刻說道,“收藏家很了解我。我之前曾數度漫不經心地晃到他的秘密基地製造麻煩,所以他肯定有針對我的天賦進行反制。” “沒錯。”賴瑞說,“你跟他是老交情了。他是什麼樣的人?” “瘋狂、邪惡、報復心很重,而且危險得很。”我說。 “他也有不少其他特質,端看心情而定,不過要謹記的就是剛剛提的那幾點。” “我是說,”賴瑞道,“他這個人怎樣?” 我想了一想。 “我不知道他還剩下多少人性。他不是一直都這樣。他曾經有過名字、地位、朋友,以及生活。但是為了追求他所迷戀的興趣,他一個接一個地放棄了那些東西。現在就只是收藏家。” “我們要怎麼找他?” “不用找。”我說,“他會自己找上門來。” 我們同時轉頭,看著一道憑空出現的聚光燈突然投落,閃亮的光柱指向一道出口拱門,在月台病態的光線中顯得鮮明清晰。在聚光燈中瞪視著我的就是收藏家。一個勉強算是中等身高的男人,非常肥胖,身穿樸實的羅馬短袍。他臉色紅潤,滿頭大汗,小小的眼瞳專注地凝視著我,肥厚的雙掌在身側握緊又放開。 “約翰·泰勒。”他沉重地道,“你再一次跑來敲我的門,為什麼你會變成我必須背負的十字架?我又沒有射殺信天翁。所謂秘密巢穴到底是有什麼意思不明白的地方?如果想有訪客,我會自己打廣告。那傢伙又是誰?” “他是賴瑞·亞布黎安。”我說,“原諒他的無禮。他死了。” 收藏家上下打量賴瑞,然後聳肩。 “我已經有具殭屍了,還有巫妖。我之前有具木乃伊,但是那個可惡的傢伙在我以蒸氣清洗繃帶時分屍了。這回你又想怎樣,泰勒?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不會給你。我現在很忙。” “這套新服裝是怎麼回事?”我狡獪地問道。收藏家向來無法抗拒獻寶的慾望。 “喔,這件老古董?”收藏家道,“還不錯看,是不是?這是本多·比拉多洗手時穿的衣服。你相信我竟然是在洗衣籃裡找到它的嗎?如果人們不知道要看好自己的東西,就沒資格擁有它們。”他突然皺眉,發現自己分心了。 “你就不能別來煩我嗎,泰勒?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你知道你哪裡得罪我了。”我說。他偏過頭去,不願直視我的目光。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 “我必須為同一件罪行付出多少代價?應該有條法令規範限制罪惡感的程度。”他繃著臉瞪我。 “你不能每次想到就跑來找我!如果我想要人陪伴,我會在《詢問報》上張貼交友廣告!喔,隨便啦,告訴我你這次為何而來,快點搞一搞。我本來有養看門狗的,但是它們會在展覽品上尿尿。” “你說得對,”賴瑞對著我說,“瘋得像是渾蛋。” “閉嘴,你這個逃避墳墓的傢伙。”收藏家說。 我立刻插嘴。 “收藏家,上次見面的時候,你說你正在忙,如今又說你還在忙……我非問不可:你是不是有什麼新嗜好?比較……不同的東西?” 收藏家瞪了我一會兒,似乎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不……算不上。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找尋一件自其應當存在的年代消失的亞瑟傳奇法器,但是這件事並不足以將你引來此地……所以,怎麼回事,泰勒?快說!” “我聽說你開始收集活人。”我開門見山,“獨特、重要、具有特殊意義的人物。賴瑞認為你把他弟弟湯米關在這裡,因為他擁有獨特的天賦。是這樣嗎?” 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就這樣?你就是為了這個而來?你瘋了嗎?我要活人幹什麼?陰險狡詐、喧鬧聒噪、索求無度的傢伙。我獨居就是為了遠離人群,這句話是有什麼聽不明白的地方嗎?我自歷史上各個年代收集稀有迷人的物品,最主要是為了保護它們遠離其他人的魔爪,因為他們不懂得欣賞。我喜歡物品,跟物品在一起不會迷失自我。喔……那就進來看看吧,如果非要這樣才能擺脫你們的話。你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欣賞我的收藏,確認我沒有在收藏活人,然後我就要把你們趕出去。” 他轉過身去,大步走向車站深處,聚光燈隨著他的身影移動。賴瑞和我快步跟上。我們才剛穿越拱門,後面已經憑空冒出十多台收藏家的私人安全機器人和我們一起前進。我伸手壓住賴瑞的手臂,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但是他將我甩開。賴瑞全神貫注地看著收藏家的背影,他根本不相信收藏家的隻字片語。我就不這麼肯定了。通常渥克不會搞錯這種事,但是……收藏家說得也沒錯。他真的不在乎人,只在乎物品。 像是此刻跟隨我們行走的優雅長腿洛可可風貓臉機器人,就是他從某個未來時間軸裡弄來的。閃亮流線金屬外殼,著重藝術層面而非功能性的僕役,裝上風格獨具的貓臉,從突出的鋼須到在黑暗中發光的亮綠色細長瞳仁一應俱全。它們以一種詭異優雅的姿態移動,踏著金屬貓爪輕輕前進。三不五時會有一台機器人伸展鋼爪,彷彿在考慮如果不用聽命收藏家指示的話,它會怎麼做。 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唯一的照明來自收藏家的聚光燈。 “我必須小心提防。”收藏家突然道,“外面有人不顧一切地想要染指我的寶貝珍藏。其他收藏家、獨立交易商——小偷,很多小偷!” “沒錯。”我喃喃道,“他們怎麼敢偷你先偷到手的東西?” “我愛惜它們!”收藏家傲慢地道,“而我從不放棄任何屬於我的東西。我可愛的東西。” 四周大放光明,路德之門車站消失了。一股全新的金光灑落在一間巨大的倉庫裡,朝四面八方遠遠展開。巨型展示櫃中藏有世界上所有奇觀,一排接著一排,完全看不到盡頭,還有一櫃一櫃的奇珍古董,過去、未來數十年間的流行垃圾、古今所有年代的稀有及珍貴物品。這是一座稀奇與珍貴物品、玩具和小飾品、美術品與失傳物品的大迷宮……只要是閃閃發亮的東西,收藏家就有興趣。 “你們可以看,”收藏家不情願地說道,“但不能摸!每次放你進來就會有東西被砸爛。你們就自己去看看:這裡沒有活人!除非又有人試圖闖入。我最近沒有檢查陷阱。” 我看向賴瑞,忍不住微笑。他的臉上終於流露情緒,一種震驚中帶有敬畏的情緒。就像很多人一樣,他聽過收藏家傳說中的珍藏,但事實上他的收藏品數量遠比傳說來得多。收藏家說要給我們半個小時,但是這裡的東西看上一個月也看不完,但這並不表示我想要參觀所有的東西。如果收藏家開始收藏活人,他們會被擺在顯眼的位置,首要的位置,讓他可以得意洋洋地嘲弄他們;但是這裡沒有活人展示櫃。 我沿著面前的走道閒逛,賴瑞步伐蹣跚地跟隨在後。我指出幾樣特別有趣的物品。一個填充水寶寶,身上佈滿荊棘;一個被冰在冰箱裡的水鬼;都靈裹屍布的原版素描。兩台貓咪機器人在一段距離外跟隨我們,隨時準備在我們過於接近什麼東西時去向收藏家告狀。片刻過後,我停在一隻巨型白化症企鵝標本的場景模型前,看向賴瑞。 “渥克撒謊。”我說。 “看來是這樣。”賴瑞說,“但是他有什麼理由謊稱知道我弟弟的行踪?” “惡魔總是在撒謊,”我說,“除非真相傷人更深。不過你說得對,這件事情有什麼好撒謊的?” 收藏家發出刺耳的笑聲,我們同時回頭。他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身旁站滿他的貓咪機器人。 “如果你開始相信渥克,那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泰勒。他的每個訴求、每個陰謀底下都還有個計劃,他只會透露必要的訊息,讓你去做他想要你做的事。面對現實吧,泰勒;他不想讓你妨礙他,於是派你來追查一條假線索;而你上當了。” “看來是這樣。”我說,“抱歉打擾你。帶我們回出口,我們這就離開。” “不。”收藏家說,“我不這麼認為。”他神態自若地靠著一座老爺鐘,裡面站著一具佈滿蜘蛛絲的骷髏。他的目光冰冷清澈,看起來不像之前那般心不在焉。 “我考慮了一會兒,泰勒,在我看來……你欠我的比我欠你的還多。末日未來的那些大昆蟲把我的腳給咬斷了,而那都是你的錯。” 賴瑞看著我。 “你到處惹麻煩,是不是?” “我已經換了十幾條腿了。”收藏家道,依然瞪著我,“我試過機器腿、複製組織,甚至利用蜥蜴血清重新長一條腿出來;但是不管換什麼腿都不對勁。我還會夢到那些昆蟲咬爛我的皮膚,鑽進我的體內,而你卻在一旁袖手旁觀。” “有這種事?”賴瑞問。 “差不多。”我說,“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他本來打算對我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閉嘴!”收藏家道,“此刻是屬於我的,不是你的!如果你不來煩我,我或許會既往不咎……但是不行,你又來了,入侵我家,干涉我的行動,並且羞辱我。靠著我對陳年往事的一點罪惡感加以要脅……好了,我受夠你了,約翰·泰勒。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查爾斯的兒子,我不在乎查爾斯、亨利或你母親,或是任何……人。我不在乎人!人只會讓你失望。我喜歡我的東西,我的珍藏。它們絕對就是它們,不會變成其他東西,永遠不會。所以我決定將你趕出我的生命,泰勒,因為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看吧,”我對賴瑞道,“就說你們兩個很像吧。” “沒錯,但是我死了。”賴瑞說,“他又有什麼藉口?” 收藏家憤而頓足,臉孔漲成不自然的紫色。 “你從來不曾認真看待我,泰勒!你每次都要拿我還有我美不勝收的珍藏開玩笑!你從來不曾重視過我!” “小時候,我父親不能照顧我時,你有時候會來照顧我。”我說,“我記得那些事情,馬克叔叔。我重視那個男人。他到底怎麼了?” “不,不准你問這種問題。”收藏家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當時我們都跟現在大不相同。” “看看我們現在變成什麼樣子。”我說,“你一直在時間中旅行,竟然看不出來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那個能夠掌握未來的男人……他竟然無法防止自己變成埋在寶物堆裡,孤獨、悲哀的老頭?” “殺了他們,”收藏家對機器人道,“殺了約翰·泰勒,把他死去的朋友撕成碎片。” 貓咪機器人以優雅得不自然的動作開始前進,不疾不徐,自四面八方逼近,不讓我們有任何逃脫的機會。它們緩慢刻意的動作流露出貓科動物的殘暴氣息。賴瑞取出魔杖,開始念咒,接著突然住口。 “魔杖在這裡沒有作用。”我說,並迅速環顧四周,找尋可能的逃脫路線,甚或是一把武器。 “收藏家有防禦機制,專門對付這種意料之外的道具。” “美麗的小東西。”收藏家安全地待在機器人後方說道,“精靈工藝,是不是?我就知道。在你這種死惡棍手裡真是浪費了,亞布黎安。不過放在我的精靈收藏品中倒是不錯。不用嘗試施展天賦,泰勒;我在空中放置了有形炸藥,隨時準備在你透過心眼偷看時採取可怕的行動。幾年前我就該加裝它們了。” “夠了,收藏家。”我盡量以勇敢堅定、一點也不慌張的語氣說道,“你不能殺我,你知道會有很多人來追殺你,為我報仇。” “我打賭會有更多人舉杯慶祝。”收藏家道,“見鬼,夜城裡可能會有半數居民聚在一起宴會狂歡,彩帶和氣球應有盡有。再說,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幹的。你和你那個沒禮貌的伙伴將會成為我的珍藏,分裝在許多非常小的盒子裡。到時候,或許我晚上可以睡得安穩一點。” 我四下打量,無計可施。貓咪機器人封鎖了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線,附近的展示櫃裡也沒有什麼顯眼的武器;沒有常見的被詛咒的針、會唱歌的劍,或是星際衝擊槍,甚至沒有重到能當鈍器使用的東西。機器人已將我們團團圍住,逐步逼近。收藏家不讓它們使用武器,以免打壞任何珍貴的收藏品,不過它們依然擁有過人的力量,以及尖銳的爪子。 “我想你身上不會剛好有帶槍吧?”賴瑞問道。 “我不喜歡槍。”我說,“再說,大部分時候我都不會蠢到陷入需要用槍的情況。我真以為我唬住收藏家了……或至少,讓他產生足夠的罪惡感……” “整體而言,我必須說他看起來不像是被你唬住的樣子。”賴瑞說,“還有,我身上也沒帶槍,我死後變得過度仰賴我的魔杖。” “沒錯。”我說,“這下麻煩大了。” “好了,別光站在那裡;想想辦法!這些機器人越來越接近了!我可不想變成貓砂!我死了並不代表我刀槍不入。” “早就告訴過你了,”我說,“可以麻煩你別再換氣過度嗎?死人換氣過度很難看。我和死亡男孩合作時,從沒見過他這樣大驚小怪。” “死亡男孩是瘋子!” “那倒是,沒錯……我認為我們應該拿點脆弱的展示品,在我們跟機器人間架設路障。收藏家不會讓它們弄壞任何東西的。” “你肯定嗎?”賴瑞問。 “我把命都賭在這一點上了。” 我們很快就拖了一些儲物櫃和展示櫃擋在四周,將較為脆弱的物品放到最前方。埃及豔后王朝的玻璃陽具,表面刻有蛇鱗;凡爾賽王朝的精緻瓷蝴蝶,翅膀上繪有小小的情色圖片;半打來自廣島市的紙鬼。當然,收藏家一發現我們在做什麼,立刻命令機器人停止前進,不讓它們打壞任何東西。收藏品對他來說一直都比任何情緒重要,包括復仇在內。他瞪著我們,我們瞪回去,一時之間看不出該如何打破僵局,直到我們聽見一陣刻意加重的腳步聲逼近而來。我們全都立刻轉頭,結果發現渥克大步穿越裝滿東西的儲物櫃和箱子,一如往常般冷靜、鎮定、優雅而危險。 貓咪機器人當場拋下賴瑞和我,同時轉而面對渥克。收藏家連忙指示它們按兵不動,它們遵命。渥克完全不去理會它們,朝我們三人微笑點頭,好像我們是在街頭巧遇一樣。他走過一排一排沒有動靜的機器人,來到收藏家的身前站定。渥克對他露出親切的微笑。 “哈囉,馬克,好一陣子沒見了,是吧?” 收藏家怒目而視。 “別跟我套交情,渥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都跟以前大不相同。還有不要施展你的聲音,在這裡沒用。” “我沒想過會有用。”渥克喃喃說道。 “你怎麼找到我的?”收藏家哀怨地問,“我花了很多精力挑選這個地點,不讓不友善的人找到。” “不難。”渥克說,“只是跟踪約翰。” “我沒看見你!”我說。 “不會有人看見我,除非我想讓人看見。”渥克說。 “你對我說謊。”我說,“你利用我幫你找出收藏家!” “惡魔上門時,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渥克說。 貓咪機器人依然透過綻放綠光的眼睛監視渥克,一看就知道它們很想違背不准行動的命令,它們可以分辨誰對主人造成真正的威脅。渥克目空一切地忽略它們。收藏家和渥克相對而立,當收藏家終於開口時,聲音聽起來比我預期中更加冷靜,更有人性。 “很久不見了,是不是,亨利?不過運用你的資源,真想找我的話,隨時都找得到。我一直知道這一點。你為什麼這麼久不來找我?我們或許立場對立,但這並沒有阻止你去找其他人。為什麼你要等到自己快死了才來找我?是啊,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們這麼多年朋友了,我竟然要從別人那裡聽說這種消息?你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不一發現就來找我?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我可以向各個年代取經!” “但是我沒時間了。”渥克說,“而且我沒辦法相信你想出來的辦法,我們之間的關係一直都很……複雜。” “那是誰的錯呀?”收藏家問,“我有遠大的計劃、遠大的夢想,一切卻都敗在你的野心之上!” 渥克輕輕點頭,接受他的指責。 “而你為你的一生取得了什麼樣的成就,馬克?你大言不慚地說要成就那麼多大事……結果卻放棄了一切,跑去收集玩具?” “你自己的一生又是怎麼回事,亨利?”收藏家怒道,“你說要對抗權威,結果你卻成為權威。現在你是老大了;大家都知道。你變成我們曾經唾棄的一切!為了什麼?為了成為糞堆的國王?一場怪物秀的管理員?當權人士的跑腿小弟兼惡霸!” 渥克眉頭也不皺一下,任由收藏家口沫橫飛地朝他噴出仇恨的言語。他客氣地等待收藏家說完,然後以冷靜理性的語氣回話。 “時間能夠改變一切,馬克,你應該是最能了解這一點的人。而你……已經變得太過危險、難以捉摸,我不能放任不管,讓你在我死後興風作浪。我曾幫助你成為今天的你,這表示我要為你的行為負責。” “我能有今天,全都是靠我自己。”收藏家突然道,“我一點也沒虧欠你。” “你老是不肯用心聽,馬克。”渥克近乎悲傷地輕聲道,“此事與你欠不欠我無關。” “你一直自視過高。”收藏家說,“我憑藉自身的努力與決心成為夜城最偉大的收藏家,不管你和其他人如何阻擾我!” “我應該更用心阻擾的。”渥克說,“但總是有其他事情要忙,而你又是我的朋友,所以……如果我知道你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一定會想辦法干涉你的。我不禁認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在說什麼?”收藏家問。 “喔,醒醒吧,馬克!”渥克大聲道,“看看這裡!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沒有家人、沒有子嗣、沒有朋友,只有……收藏?” “你有家人、子嗣和朋友,”收藏家說,“他們有讓你開心嗎,亨利?他們讓你感到完整嗎?我們永遠不會快樂、完整、滿足,這是我們的天性。” “我們早就不是從前那種完美主義的年輕人了。”渥克說,“我們什麼時候失去純真的,馬克?” 收藏家發出刺耳的笑聲。 “我們沒有失去純真,亨利,而是一有機會就把它丟了。不要因為你快死了,就來浪費我的時間懷舊。那些日子,那些人,早已成為過往雲煙。” “不。”渥克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願意付出所有換回那一切。” “你究竟是來幹嘛的?”收藏家問,“我很忙。” “我是來道別的。”渥克說。 他站在老友面前,面帶親切的微笑,吸引收藏家的目光,揮出藏在左手中的匕首,插入收藏家的肋骨間。貓咪機器人開始行動,渥克攤開另一隻手掌,露出他的懷錶。表蓋突然開啟,其中的時間裂縫吸走所有貓咪機器人,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踪。 匕首一刺入身體,收藏家立刻大叫,聽來驚訝無比。他伸出雙手抓住渥克,將他拉到身邊。渥克放開匕首,也抱住他。收藏家雙腳一軟,身側留下濃濃的鮮血,染紅羅馬短袍。渥克緩緩將收藏家放在地上。收藏家試圖說話,嘴裡隨即冒出鮮血。渥克蓋上表蓋,放回外套內袋,目光一直保持在收藏家垂死的臉上。他跪在地上,扶收藏家躺下,躺在他自己的血泊裡,羅馬短袍已染滿鮮血。收藏家的雙手無力地抓著渥克,一臉困惑。 “沒事的,馬克。”渥克溫和地輕聲道,“我在這裡,馬克。” “亨利……?” “沒事的。我在這裡。我會陪你。” 渥克看向我。 “你們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們了。讓我和我的朋友獨處。” 賴瑞並不想走,但我催他離開。以渥克此刻的心理狀態,他什麼事都乾得出來。我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渥克跪在垂死的朋友身旁,雙手握著收藏家的手,輕聲道別。一個垂死之人向另一個垂死之人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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