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夜城10·黃昏三兄弟

第4章 第四章寶藏獵人賴瑞·亞布黎安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賴瑞·亞布黎安道,“我能對誰說?誰會相信我,並且相信不是我的錯?”
只有活生生被逐入地獄的人才能離開地獄,回到活人的世界。想要達成這個目的,你需要一扇地獄門、一個靈媒,還有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傻子。 當時,我比現在年輕多了,自以為無所不知,打定主意不跟隨我知名父親的腳步。我想要更偉大的冒險,更加光彩奪目。我想要成為夜城的印第安納·瓊斯,自古老的藏寶地挖出遭人遺忘的寶物,然後以一輩子都花不完的價錢售出。我在夜城圖書館裡耗了很多時間,耐著性子埋首在零散的書櫃與私人藏書裡翻閱日記、年鑑,以及不為人知的歷史。尋找能夠指引正確方向的線索,帶我走向某些自歷史指縫滑落的無價之寶。夜城裡有不少寶藏獵人,但我自認從來沒人像我採取這麼有條理的研究方式。有時候,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仔細搜尋而已。

我剛滿二十歲,已經弄到了一些戰利品。我找出了一些重要的物品:七層紗的真品之一,也就是莎樂美為了取得施洗者約翰的頭顱,在她父親面前跳舞時所脫去的薄紗;一副由薩德侯爵頭顱中的牙齒所製成的假牙;還有一把戳刺先生的匕首。雖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是足以建立一定的聲望,收入還算優渥。 我要找出某種特別的東西、重要的東西,能讓人們坐直身子集中註意的東西。聖杯、石中劍,或是梅林·撒旦斯邦失落的心臟。把目標放大,成就自然就大;那個年紀的我會說很多這種勵志鬼話。 那天晚上,我在騙徒酒吧里喝著一杯冰鎮梅洛葡萄酒。那是一間非常高級的小店,酒客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輕人、願意不擇手段爬上頂峰的年輕志士,就是那種跑去交換名片,而非口頭上互相介紹的地方;人們會露出鯊魚般笑容、像只孔雀般悉心打扮,還會在目標沒發現的情況下暗中捅他一刀。騙徒酒吧是個舒適而非時髦的場所,有著一塵不染的橡木鑲框牆、鋪滿襯墊的包廂,以及最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樂。就夜城的標準來看,這裡正常優雅得令人耳目一新;一個寧靜祥和的綠洲,從來不曾人滿為患,因為人們不會為了追求寧靜祥和而前來夜城。

這地方的老闆是個身穿花呢套裝、佩戴珍珠首飾和夾鼻眼鏡的好脾氣老太太。一頭灰髮、慈祥和藹,談起錢來整個人就像支捕獸夾。伊莉莎·福利頓女士,永遠愉快、永遠熱情、概不賒欠。只有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才會使用吧台後方的霰彈槍。她從前辦過一間私立女子學校,後來學生燒掉校舍,將半數教職人員獻祭給一個巨大的柳條人。真是一群慷慨激昂的女孩。福利頓女士會在第二杯檸檬波特葡萄酒下肚之後幽幽地道。 當晚,我都在與海灘拾荒者聊天,他是個充滿軍事風格的干扁瘦子,一天到晚在夜城裡多到數不清的奇珍商店與舊貨賣場裡找尋各式各樣的好貨。那些地方專門買賣經由時間裂縫進入夜城的奇物,也有一些是來自其他空間與現實的觀光客與僑胞的口袋。這類物品大部分都是垃圾,但是海灘拾荒者有辦法在沙漠中找出一隻國王企鵝,並且在賣出之前教會它說話。他那個禮拜收穫頗豐,所以我讓他請客,然後耐心地聽他以輕描淡寫的語調炫耀他的戰利品。

“莎士比亞首份對開本《彌補之愛》。歐森·威爾斯的'黑暗之心'小卷錄影帶。一張採石工樂團的四十五轉唱片;遺憾的是,已經放到快爛掉了。我非常喜歡平行時空的歷史,不過我寧願沒看過某本一九五○年代《花花公主》雜誌上,休·海夫納年輕時的裸照。喔,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煙灰缸,用狼人的爪子做的;很棒的小東西,只是有個尷尬的習慣,就是會在滿月時變回人手;這有點嚇人,如果轉變時你剛好在上面壓熄香煙。” 我在等他說到換氣時趁機吹噓一下自己的戰利品,結果卻越過他的肩膀看見有個非常美麗的女孩走了進來。年輕活力,充滿朝氣,彷彿走在遊行隊伍前方般地大步走入酒館。她身穿緊身T卹與更緊身的牛仔褲,外加牛仔靴以及各式各樣小配件。肌膚淨透到彷彿會發光,深邃的大眼,鮮紅的嘴唇,短短的金發。她毫不費力就讓我目瞪口呆。好吧,美女在夜城裡多到根本不值錢,但是她……與眾不同。

當她停在吧台中間左顧右盼時,四面八方的交談聲統統安靜下來。所有年輕人統統躍躍欲試,打算攫取她的目光,結果卻在她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同時受到冷落。她輕快地走到我身旁。海灘拾荒者失望地輕嘆一聲,優雅地讓出座位,跑去找別人聊天。我顯然已經名草有主了。那個女孩晃到我面前,面帶燦爛的微笑。近距離下,我看見她的T恤上印有著名的“如果還要問價錢,那你肯定付不起”字樣,還有她T卹底下沒穿胸罩。我對她輕鬆微笑,彷彿這種事每天都在我身邊上演,然後比個手勢,請她將可愛的小屁屁放到我身旁的高腳椅上。她發出愉悅的聲音,坐上椅子,張大眼睛看著我。 “別坐得太舒服了,親愛的;你不能留在這裡。”福利頓女士以一種我不曾聽她用過的冷淡語氣說道,“我們不歡迎你這種傢伙。喔,沒錯,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別以為我辦不到。”

女孩噘起俏唇,對我眨眼。 “我可以留下,是不是,親愛的?” “當然。”我說。 福利頓女士大哼一聲。 “真是盲目。”她說,“這種事總是以悲劇收場,但是從來沒人要聽我的。”她嚴峻地看了女孩一眼,“不准在店裡惹是生非,年輕的小姐,不然我會放狗咬你。” 她走向吧台另一邊。我有點擔心,從沒見過福利頓女士拒絕接待任何口袋裡還有錢的客人。 “她真的有養狗嗎?”女孩問。 “只是打個比喻。”我說。 “嗨!”女孩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語氣愉快地對我說道,“你是賴瑞·亞布黎安,我是波莉·博金斯,你會很高興認識我!因為我即將讓你成為夢寐以求的有錢人。” “啊,”我說,“是來談生意的,是嗎?”

我的失望必定寫在臉上,因為她開心地咯咯嬌笑,並且用力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 “生意第一,享樂第二。世界就是如此運作,親愛的。” “你打算怎麼讓我變成有錢人?”我問,努力裝出一副經驗老到的硬派模樣。 “你是寶藏獵人。”波莉輕快地道,“人人都知道。我知道一個大寶藏的藏寶地點,光是在你耳邊輕念這個寶藏的名稱,就會讓你流下喜悅的淚水,下體忍不住興奮勃起。” “你以為你找到什麼?”我禮貌地問道,“或許有人賣給你一份古老地圖,還是一本有密封條的書籍?你不能相信在夜城裡買到的所有東西,這裡連假貨都年代久遠。喔,好吧,來吧,讓我驚喜。你到底找到什麼,波莉?” “我聽說你對亞瑟王年代的物品特別感興趣。”波莉說。

我忍不住眼睛一亮。 “是什麼,插在石頭里的劍?” “更棒的東西,”她說,“那把劍的首任持有者。啊,我就知道這句話能夠讓你坐直起來集中註意。我知道要上哪兒去找湖中仙女,她在一塊冰中凍結數世紀,打從亞瑟王年代以降,就在時間的摧殘中,一直到現在。坎莫洛特淪陷,石中劍回到她手中後,她就被冰封在自己的湖里。想想看,如果能將她自冰塚中釋放出來,會有怎麼樣的可能性!她可以告訴我們的一切,亞瑟王年代的事蹟。想想看,我們能在歷史中取得怎樣的地位!” “想想我們能賺多少錢!”我說。 “沒錯!” “你是怎麼……?” “拜託,”波莉說,“請讓女孩保有一點秘密。重點在於,如果一個人去,我覺得不太……安全。我需要一個夥伴,而我選擇了你!你要說你很感激。”

“我很感激。”我說,“真的。但為什麼選我?有很多經驗比我老到許多的寶藏獵人都會很樂意幫助你的。” “我要找的是夥伴,親愛的,不是一有機會就把我踢出去,或是拿點錢就想打發我的傢伙。”波莉說,“再說,我喜歡有野心的男人,願意為了寶藏遠走他鄉的人。你提供肌肉,我提供腦袋。就這麼說定了嗎?” “你想要個能在槍林彈雨中推到前面擋子彈的人。”我說。 “一點也沒錯!”她輕拍小手,熱切地看我一眼,“這段旅程將會樂趣橫生……所以,要不要加入?還是我該去找……夢想比較遠大的人?” 我並不是非常愚蠢,也沒有完全迷失在她的魅力中。就像所有好的騙術一樣,這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我知道她很可能只是想找人處理所有麻煩事,然後在她帶著獎品遠走高飛之後,留下來背黑鍋。但是她很漂亮,而我很年輕,我以為在遭人背叛和傷害時可以應付得來。有部分的我……希望這件事是真的,希望她沒搞鬼。

而且,我真的很想藉由一個大發現來打響自己的名號。
“要找到湖中仙女,”波莉·博金斯在我們離開騙徒酒吧,踏著輕快的腳步穿越又黑又髒的街道時說道,“必須開啟一扇非常古老、非常特殊的空間門。想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需要幾樣特殊的稀有物品。把它們想成是岩石裡的岩石拋光機。” “空間門?”我問,努力隱藏語氣中的驚訝,“難怪你不想自己一個人幹。開啟這種門戶,只要犯下一點小錯,我們都有可能面對其他空間、其他現實……甚至可能是天堂與地獄。如果古老的故事有半數是真的話,而你無法想像有多少故事是真的。” “我不是生手。”波莉說,語氣有點冷淡,“我以前做過這種事。只要在空間門前,以正確的順序擺設正確的物品,它就會像被搔肚子的狗一樣乖乖聽話。所以,想來點拾荒之旅嗎?太好了!首先,我們需要一把魔杖。說確實點,需要一把精靈魔杖。”

“喔,真是越來越精彩了。”我說,“一把精靈武器?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精靈從不販賣、交易或是放棄任何自己的武器,所以這類武器都是遺失、遭竊或是迷路才會流落在外。它們異常危險、威力強大、幾乎都設了陷阱。有人找到精靈武器時你一定會知道,因為拾獲者通常會血肉橫飛。有人說要解決宿敵的最佳辦法,就是送他精靈武器。” “等你不再換氣過度了,我可以指出一點,就是你說的我都知道嗎?你想要躋身強者之林,賴瑞·亞布黎安,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了。有失才有得。還是說我強壯勇敢的寶藏獵人竟會害怕一點妖精魔法?” “我當然怕!任何腦子裡有兩顆活細胞的人都知道要怕!我可不想變成某種小小黏黏、體內還有眼珠飄浮的東西。但是我說過要加入,就會加入。魔杖在哪裡?” 她咧嘴而笑,一臉羞澀地對我眨眼。 “想去盜墓嗎?” “叫我印第。”我認命地說。有些事情做了,就得做到底。
她帶我前往諸神之街,我們大步走在街道中央,和各式教堂與神廟、其中的神祇和祂們的信徒保持距離。我們遇上了一場魚雨、無端自燃的石像鬼,以及如風滾草般在街上滾動的閃電球。諸神之街典型的天氣。一名遭到驅逐的神祇淒涼地坐在本來屬於他的神廟外人行道上,緊緊抱著僅存財物。諸神之街的規則十分嚴格,你如果無法招收足夠的信徒,就得把機會讓給有辦法的神。所以,這個頭頂黯淡光圈的小灰人這下就必須自己想辦法在世界上生存,不能當神了。他不再是神。很多這種傢伙最後都跑去上談話性節目,販賣他們悲哀的故事。還有更多淪落到老鼠後街的大紙箱裡,在街角乞討零錢度日。聰明人就會停下腳步,在他們伸出的手上丟下一點零錢,因為命運之輪隨時都在轉動,天理報應是種非常可怕的力量。 “我不認得他。”波莉在我們路過的時候說道,“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這不是很可悲嗎?” “諸神之街上有半數神祇都是騙徒、冒牌貨,以及裝模作樣的傢伙。”我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肯定語調與自大說道,“這裡獵食的人比禱告的多。” “不可能全都是騙子。”波莉說,“這裡一定有貨真價實的神。” “為防萬一,你最好離那些傢伙遠點。” 她笑。 “我是不是該假設你不信教?” “我看重事實,而非信仰。”我說,“我追尋寶藏,而非奇蹟。此生有趣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用去管來世。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埃及皇室身後葬在金字塔內,確保遺體會在未來的日子裡受人守護與景仰。”波莉輕快地道,“我們都知道這種做法的結果如何。但是,其中有名法老王做得更絕,利用古老的埃及魔法將他的陵寢送入時空,前往某個永遠安全的地方。結果它來到諸神之街這裡,最初的防禦魔法藉由信仰金字塔內神祇的信徒累積數世紀的信仰力量而加持到頂峰。這裡是夜城,多年來很多人曾試圖闖入金字塔,包括一些想要搶地盤的神祇。但從來沒人成功闖入過。” “先等一下。”我說,“這一切和精靈魔杖有什麼關係?” 她同情地看著我。 “你以為法老王是從哪兒得來這麼強大的魔力?古代精靈的足跡遍及世界。” “酷。”我說,“我一直想要見見木乃伊,然後把它搶到只剩一條內褲。” “近年來,那座陵寢遺世獨立,沒有人崇拜,沒有人打理,幾乎被遺忘。現在它理所當然地淪為知名景點之一。觀光客會來照相,然後趕去更有趣的地方。沒人注意到陵寢的魔法防禦已經隨著信仰的逝去而逐漸減弱。只要非常非常小心就可以進去。” “你怎麼知道這種事?”我直言相詢。 “你不是唯一喜歡在圖書館裡研究的人。我在研究另一件事的時候查出此事,事情常常就是這個樣子。接著,我在奇妙哈洛德的古董店裡找到一面放大鏡。”她隨手一比,放大鏡憑空出現。它看起來就像支普通的放大鏡,但我沒把這話說出口。波莉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嘉獎我圓滑的處世方式,然後繼續說下去。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不然絕對不會賣得這麼便宜。這是一把遠古的埃及法器,可以直接帶領我們前往陵寢中心。” “我們要怎麼進去?”我問,“走過去敲門嗎?” “有側門。”波莉說,“我知道在哪兒。” “你當然知道。”我說。
結果,被世人遺忘的法老王陵寢是座非常樸實的建築,將近二十尺高,十尺寬。金字塔橘紅色的巨磚黯淡殘破,有些地方甚至坍塌了;儘管如此……還是讓人覺得奇特。這座金字塔位於古老維京正統風格的華麗教堂,以及佈滿扭動藤蔓的大地之母神廟之間,依然維持著黑暗、陰森的氣氛。它出現於此,不是為了讓人喜愛或欣賞的;它是一座功能導向的簡陋建築,風格簡約而質樸。它必須執行一項任務,經歷千百年後,它依然還在執行這項任務,而它附近的眾多教堂全都在歷史的腳下化為塵土。這座陵寢是為了超越永恆而建的;透過精靈武器的魔力加持,它很可能永恆不朽。 我站在數千年的歷史之前,在它的陰影下自覺渺小又微不足道。當然,我不能讓波莉看出這點。於是我仔細打量它,假裝嗤之以鼻,彷彿曾見過更雄偉的建築,絲毫不為所動。 “有點小。”我說,“不會是一座金字塔盆栽吧。” “少無知了。”波莉輕聲說道,“這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金字塔的其他部分在諸神之街的地底,深到從來沒人見過塔底。” “那最好有電梯。”我說,“我討厭樓梯。” 波莉不理我,透過放大鏡仔細研究金字塔。她突然面露微笑,將放大鏡交給我。我小心接過,將鏡片拿到眼前。透過放大鏡,我看見一座由複雜狹窄通道組成的巨型迷宮,在整座金字塔內部交錯縱橫,不停下降、下降,再下降。迷宮複雜到令我頭痛,我立刻將放大鏡交還給波莉。她再度隨手一比,放大鏡立刻消失。我跟著她繞到金字塔側面,沿路仔細打量她,終於開始發現波莉·博金斯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她帶我沿著金字塔側面前進,來到一條滿是垃圾的骯髒巷子,裡頭有些垃圾還在動。我們小心地繞過或跨過垃圾,最後停在一塊看起來與金字塔其他部位沒什麼不同的牆面。波莉湊上前去,數了數磚階,然後毫不猶豫地推動磚塊,順序複雜到我都看不懂。我目光銳利地盯著她看,但是她的眼裡只看得到面前開始後退的牆面。確實是一扇側門,門後是一片黑暗與死寂。 “先等一下。”我說,“我身上有火把。” “男孩子和他們的玩具。”波莉輕輕說道,“學著點。” 放大鏡再度回到她手中。她高舉放大鏡,一道耀眼的光芒破鏡而出,如同探照燈般驅走黑暗。波莉跟隨燈光進入陵寢,我迅速跟在她的身後。我們步入窄道不到三步,側門已經在一陣細微的聲響中自動合上。 波莉高舉放大鏡,但是它的光芒難以穿透眼前沉重的黑暗。她依然滿懷自信地大步向前,根據放大鏡所顯示的影像,毫不遲疑地左彎右拐。我希望放大鏡也會提醒她哪裡有陷阱,古埃及人可是以恐怖萬分的幽默感而聞名於世的。 這些通道令我毛骨悚然。身為寶藏獵人,我曾到過更可怕的地方,更加噁心、骯髒且危險的地方,穿越深及大腿的泥巴,爬過剛好容我通過的泥道;但是這次感覺不太一樣。這是屬於死亡的地方。空氣乾燥、塵土飛揚,我必須深呼吸才能吸入足夠的氧氣。天花板低到必須微微彎腰,兩邊牆壁上刻滿象形文字,而我一個字也看不懂。我從來不曾想過要學埃及象形文字,從沒想過會跑到一座真正的埃及金字塔里。真的,你不會想到這種事。 隨著我們越走越深,將諸神之街拋在腦後,溫度開始持續下降。死寂帶來沉重的壓迫感——除了我刺耳的呼吸聲以及雙腳輕踏石板地上的腳步聲外,完全沒有任何聲音。我冷得發抖,但是低溫似乎沒有對波莉造成影響。她對深入陵寢這件事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掌心穩穩抓著放大鏡。我真的應該多問她一些問題的。 我們不斷下降,不停轉彎,跟隨如同探照燈般照亮前方道路的放大鏡前進。光線照過時,牆上的象形文字彷彿在翻滾扭動,像是迫切地想要警告我們什麼,而我們的腳步聲在如此沉悶的空氣中掀起了不該掀起的回音。這時波莉越走越快,自信滿滿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石道,我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跟上。我呼吸急促,抱緊身體禦寒;不過有部分的我卻越走越興奮。陵寢裡就該是這種感覺。 最後,終於,我們來到墓室。沒有警告,沒有提示;我就這麼轉過一個普通的轉角,然後就到了。波莉突然停步,我差點撞上去。她左右移動放大鏡,強光照亮所有細節,鉅細靡遺。陵寢本身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位於金字塔深處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室。這裡的地上與天花板上刻滿象形文字,四面牆壁也都是,我敢肯定這些文字所散發出來的強烈警告意味完全是出於我的想像。波莉蹲下去檢視地板上的一些標記,一臉專注地皺起眉頭,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沿著刻痕觸摸它們。她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像那個在騙徒酒吧里找我搭訕的少女冒險家。她看起來……更成熟,更老練,而且感覺不是很好。 她突然起身,對我淺淺微笑。 “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警告與詛咒。真是業餘之夜。現代魔法比古埃及時代進步多了。我身上那半打護身符隨便一個都可以抵擋這些東西。” “不要太自大了。”我謹慎說道,“誰知道那把魔杖在諸神之街這麼多年下來吸收了多少魔力。” “喔,閉嘴,你這個大孩子。我們很安全。看看你,竟然被木乃伊的詛咒嚇得發抖。” “很冷。”我帶著一點自尊說道。 “冷嗎?我沒注意到。我都忙著專心找路。儘管如此,我想保險點總是沒錯。” 她自牛仔褲中取出一枚骨製護身符,朝四面八方揮來揮去。我們等了一下,毫無動靜。四周保持寂靜,放大鏡光芒外的黑影中沒有任何東西扑出來。波莉對我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 “有用嗎?”我問,想要肯定一點。 “這個嘛,護身符沒有爆炸,我們也沒有,這通常是個好現象,所以……當然有用!相信我,親愛的。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是呀。”我說,“我相信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這才是好孩子。”她心不在焉地道,再度凝望放大鏡。放大鏡的光線在我們前方的牆面上緩緩移動,接著突然停住。 “那裡!”波莉說,聲音因為期待而有點沙啞。 “找到了。墓室入口就在這面牆的另一邊。我們即將看到數千年來無人得見的東西……然後偷光它們!幫我解決門鎖裝置。” “你認為過了數千年後,門鎖還會有用?” “當然,親愛的。這些鎖結合科技與魔法,或許依然自精靈魔杖中擷取力量。法老王期待有一天能夠重返人間,走出陵寢,進入來生。他們都是這麼想的。” 我們通力合作,仔細檢查牆壁,要壓、要轉、要移動的地方似乎都自動出現在放大鏡中,彷彿有人帶領我們解開一道複雜密碼鎖。我覺得越來越難專注,好像我們正遭到某種看不見又充滿敵意的東西監視,好像石室中不光只有我們,還有第三者跟我們待在一起。我憑藉強大的意志力與自我約束強迫自己不要一直回頭張望。而且我確定要是回頭了,波莉一定會說些十分刺耳的話來諷刺我。 最後一道手續終於完成,整面牆緩慢平穩地沉入地板,露出位於後方的墓室。空氣微微擾動,一陣防腐香料的味道撲鼻而來。牆壁持續下沉,接著一雙發光眼珠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差點叫出聲來。我後退一步,伸手去拔插在隱藏式槍套中的手槍。波莉站在原地,放大鏡的光線照射在一座以染料繪製五官的高大石像上。石像的雙眼是金葉子。牆壁完全陷入地面時,我整理僅存的自尊,走上前去,再度站到波莉身旁。 她沒說什麼,將全副心思放在眼前的墓室中。 石棺位於墓室正中央,四周擺有六座真人尺寸的雕像,繪製成永不閉眼的守衛模樣。牆壁上刻有更多像形文字,當然,還有幾幅大型畫像,多半是法老王的家屬。一大堆陶罐存放著於製作木乃伊過程中移出體外的內臟。還有其他較小也較樸實的陶罐,存放著為來生準備的穀物、種子與水果。一堆堆我這輩子從未在同一個地方見過這麼多的黃金製品零星散置於墓室的地上。 傳說人不能靠金錢購買進入來生的權力,不過這位法老王顯然開價甚高。 “把你的眼睛放回腦袋裡,親愛的。”波莉說,“沒錯,那些都很漂亮,但是我們不是為了它們而來的。” “那是你的看法。”我說,“這可是座金礦呀!” “但是它們哪兒也去不了。我們得用卡車才能運送這些黃金,更別提武裝守衛了。等我們找到魔杖以後,隨時可以回來拿。這些黃金待在這裡非常安全,但是湖中仙女就不一定了。她還是我們的目標,對吧?” “沒錯。”我不情願地道,“黃金再找就有了,湖中仙女只有一個。” “一點也沒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知道這把魔杖該從何找起嗎?”我問,“我沒看到它。” “當然看不到。”波莉說,“這麼有價值的東西不可能隨便放。法老王把它帶在身邊,在石棺裡面。” 我沉思地打量石棺。八尺長,上面鑲滿寶石與金葉子,整個棺蓋雕刻成其內法老王的造型。非常壯觀而牢固。波莉假裝閱讀其上的標記。 “還沒死,只是在休息。” “這話只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我說,“我想你身上沒帶鐵撬?” “不要老想著用蠻力,暫且不用。”波莉說。她緩緩沿著石棺繞行,透過放大鏡仔細研究石棺,從頭到尾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 “這上面應該會有非常特別的陷阱。”她在片刻之後說道,“機械式與魔法防禦,只要有人接觸棺蓋就會立刻觸發。但是在我看來……它們全都沒用。被解除了。我只能假設是我的護身符加班工作的結果。” “那也好。”我說,“我們可不想吵醒睡美人。我看過那些電影。” “我們應付得來。”波莉不屑地道。 “不要太有自信。”我說,“這具木乃伊在諸神之街底下吸收信徒的力量這麼多年,天知道已經變成什麼玩意兒了?” “只要我的防禦魔法沒有失效,它就只是另一具綁滿繃帶的屍體。”波莉堅決地道,“如果他坐起來,你一巴掌給他甩下去就好了。賴瑞,你在聽我說話嗎?” 我在聽別的聲音。我聽見一陣拖行的細微腳步聲。我聽見翅膀振動的聲音。我聽見我自己的心臟在胸口撞擊。墓室中存在第三者的感覺強烈得難以承受;對方十分接近,充滿威脅。我一直想像透過眼角看見的雕像正在緩緩轉頭看我。那些都只是感覺。我不會被它們愚弄。但是我越來越認定某人或是某種東西曉得我們來了,而這裡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我認為石棺內、棺蓋下,法老王的雙眼是張開的,並且向上凝望我們。 波莉移動到我身旁,用力捏我的手臂。 “賴瑞,冷靜點。我們很安全。早知道你這麼容易受驚,我一定會選別人的。” “我沒事。”我說,“沒事。我們打開棺蓋,拿走目標物,然後離開這裡。” “正合我意,親愛的。木乃伊將魔杖握在左手,我們只要移開棺蓋一點點,可以伸手進去拿就好了。” 即使我們兩人連推帶拉,石棺棺蓋還是不願移動。它勉為其難地向旁側移,一次移動數寸。凝止的空氣中傳來陣陣磨擦的回音,其中夾雜著波莉和我壓低嗓門的咒罵聲。我們使盡全力推開棺蓋,慢慢地,慢慢地,石棺開啟一條縫,露出石棺內部,以及里面的木乃伊。木乃伊的腦袋與肩膀看來乾癟變形,眼睛與嘴巴只是臉上的陰影,如同烤過的黏土。他身上的纏布都呈棕灰色,破破爛爛,陷入壞死的皮膚裡。屍體看起來十分脆弱,彷彿只要用點力就會把它弄成碎片。 魔杖緊緊握在一隻利爪般的手掌中,躺在深陷的胸口上。 “好了,動手!”波莉說,“拿出來。” “你去拿!” “什麼?” “我們好好想一想。”我靠著棺蓋說道,“我幾乎看過世界上所有的木乃伊電影,包括亞培與卡斯迪洛的大爛片,每部片裡,動手自木乃伊手裡取走聖器的白痴都沒有好下場。事實上,現在就是電影裡面的警告配樂越變越大聲的時候。” “天呀,你真是個窩囊廢!”波莉說。她抓起精靈魔杖,自木乃伊手中扯下,然後後退一步,擺出勝利者的姿態,高舉魔杖。 整座墓室猛晃,宛如地震。一道道灰塵自天花板上落下。地板起起伏伏,有如在石板地上掀起漣漪。牆壁似乎扭曲振動,好像所有像形文字都活了過來,發出沉默的尖叫。我們進入墓室的那面牆突然升起,再度回到原位。我瞪向波莉。 “下一次,聽聽背景音樂!還有其他出路嗎?” 波莉左右搖晃放大鏡,灰塵在強光中翻飛舞動。 “我什麼都看不見。” “太好了。”我說。 接著,棺蓋落在地上。我們同時回頭,大吃一驚,剛好看見木乃伊自安息地中起身。他的動作緩慢,在超自然力量的驅使下忽動忽停。他很矮,身高約莫五尺,一個乾癟的可憐蟲,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全身充滿力量。臉上空洞的眼珠先是看了看我,接著轉向波莉,最後停留在魔杖上。他伸出一隻包覆褐色繃帶的手掌,手臂發出一陣乾癟龜裂的聲響。木乃伊一腳踢出,石棺蓋飛越墓室,撞在對面的牆上。 “或許我們應該把魔杖還給他。”我說。 “絕對不考慮!”波莉道。 “見鬼,我在考慮,他也是。”我說,“你可以用魔杖對付他嗎?它有什麼功用?” “我不知道!”波莉邊說,邊自拖著緩慢的步伐朝她前進的木乃伊身前快步退開。整座墓室依然搖晃,沉重的石牆不停抖動,發出巨大的哀鳴聲,但是木乃伊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波莉手上。我拔出手槍,對準木乃伊迅速開了六槍。三槍擊中身體,三槍擊中腦袋。彈孔中噴出陣陣灰塵,但是木乃伊的身體連晃都沒晃一下,完全無法阻止他追逐波莉的舉動。她的背撞上身後的牆,再也無路可退。我考慮跳到木乃伊背上,想辦法將之撲倒,不過最後決定不要這麼做。有些計劃肯定不會成功。我衝過慢動作移動的木乃伊,自波莉手中搶過魔杖。那張臉立刻轉向我,我則朝他微笑。因為當我手持魔杖的同時已經知道它有什麼功用,以及如何使用。這些知識就這麼出現在我腦海裡,彷彿我一直知道,只是剛剛才想起來。我於腦海中默念啟動咒語,魔杖的力量竄入世界。 時間停止了。 木乃伊無法動彈,波莉也是,靜止在伸手過來要搶魔杖的姿勢。墓室毫無動靜,停留在這一刻與下一刻中間。墜落的塵埃凝止在半空中。我緩緩前進,四周的時間沒有隨我移動。我打量木乃伊,乾巴巴的臉包覆在破爛紗布下,如同用古埃及的泥巴燒製出來的面具。很恐怖,沒錯,但是一旦取走驅使他移動的超自然能量,這具木乃伊不過就是個脆弱的小傢伙。我打量手中的精靈魔杖。兩尺長,以某種已絕跡生物的脊椎製成,運作時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它可以對時間做出各式各樣的手腳。我拿魔杖戳了木乃伊一下,他身邊的時間立刻開始加速。包滿繃帶的軀體在轉眼間迅速腐敗,支離破碎,化為塵土。 我在手中掂了掂魔杖。它為什麼跟我交流,不跟波莉?或許是因為它不相信她。我知道這種感覺。 我再度啟動時間,波莉在看見木乃伊所在處只剩下一堆塵土時大聲尖叫。她轉向我,看著我手中的魔杖,傲慢地比個手勢叫我交出來。 “不。”我說,“我想我要繼續保管一段時間。它希望我保管。” “木乃伊怎麼了?”她問,仔細觀察我的表情。 “年紀大了。”我說,“我們可以趁整座可惡的陵寢徹底坍塌前離開這裡嗎?” 波莉是個很實際的人。她不浪費時間與我爭辯,快步來到出口牆壁前,拿出放大鏡打量它。沒過多久,她又啟動機關,我們在牆還沒完全沉入地面之前就跳了出去,穿越搖晃的石道,努力不去擔心越來越響亮的坍塌聲響。灰塵越墜越多,我們一邊奔跑一邊猛咳,伸手摀住口鼻,避免吸入過量的灰塵。我不知道我們跟隨放大鏡的光線跑了多久,不過感覺像是永無止盡。接下來的幾年後,我常常夢到自己還在那裡,還在黑暗與落塵之中死命奔跑,永不止歇。 最後,我們終於再度來到側門,回到諸神之街。我們繼續奔跑,一直到安然抵達街尾才停下腳步。我們回過頭去,剛好看見金字塔頂端坍塌崩壞,最後消失殆盡,只剩下地面上一條大洞。 “那些黃金。”我說。 “都是你的錯。”波莉說。 “怎麼會這麼說?”我十分好奇地問道,“在你拿起木乃伊的魔杖之前,一切都很順利。” “因為你催我,所以是你的錯!” 你是辯不過這種邏輯的。 “對不起。”我說。 “現在,把魔杖給我。你不知道拿它能做什麼。” “它要我拿。”我堅決道。 波莉凝望著我。
我們搭乘出租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大多數人都不相信出租車,但是我發現只要一直拿槍抵著司機的後腦勺,出租車司機還是很值得信賴的。波莉保證清單中的下一樣物品容易取得多了,於是我放鬆心情,前往滿是高級俱樂部與酒吧的上城區。你可以在上城區遇見許多格調很高的敗類。我們要去找一對混亂骰子,單純的機率改變道具,根據波莉的說法,最頂級的機率骰子都在吳奮歡樂園。 所有人都知道吳奮那座寡廉鮮恥的墮落天堂,全夜城最高級昂貴的賭窟之一。要達到這個成就可不容易,歡樂園打從一九三○年代就在夜城中現身,吳奮也是。當年,我父親與這個人和這個地方都很熟,而他宣稱多年來這個東方紳士一點也沒變老。關於此人的傳說很多,大部分都不是好事,而且吳奮從不否認任何傳聞,特別是那些惡劣至極的傳聞。 我們輕鬆進入賭場。波莉拿出一把白金信用卡給身穿燕尾服的保鏢看,他們爭先恐後地幫我們開門。歡樂園隨時歡迎任何有錢沒地方花的人。如同夜城里許多建築一樣,賭場內部空間比外表看起來大。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塞進所有東西。或者,如同我爸所說,空間會因應其中的罪孽而自動擴張。 進去之後,吳奮的歡樂園向後擴張到我的視線範圍以外;一座名副其實的東方叢林,肥大的花朵在香氣四溢的空氣中綻放。色彩鮮豔的小鳥在我們頭上振翅飛翔,或是在隆起的花瓣上方盤旋。一條河蜿蜒流過叢林,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帶屋頂的橋可供渡河。空氣中濃郁的香氣在我腦中嗡嗡作響,感覺像是在呼吸天堂的氣息。 波莉和我不疾不徐地走過一座翻騰的瀑布,享受空氣中瀰漫的水霧,朝著路過的名人與大玩家點頭示意,彷彿我們就和他們一樣有權出現在這裡。而他們也禮貌地向我們點頭,因為既然我們都進去了,我們一定屬於那裡。 叢林間的空地上擺有一張張賭桌,進行著所有你能想到的賭博遊戲,還有一些吳奮特別自其他現實進口而來的遊戲。最多的還是傳統玩法,從撲克牌到擲骰子、輪盤到二十一點。你可以賭錢、賭未來、賭性命,或是賭靈魂;吳奮什麼賭注都接受。你可以在吳奮的歡樂園裡找到所有讓笨蛋跟他的錢分開的方法。 這些美麗的樹木與充滿異國風情的植物之間擺滿雕像以及藝術品,從極端抽像到強烈情色風格的現代雕塑,還展示著來自所有年代及所有文明中的武器,包括一些還沒發明出來的武器。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中世紀盔甲武士站在地上假裝是裝飾品。它們都是吳奮的保鏢兼打手,隨時準備以暴力手段介入賭場紛爭。歡樂園裡容不下輸不起的賭徒。有些知情的好奇賭客偶爾會掀開面甲,偷看盔甲內部;但是裡面一直空無一物。 賭場裡也展示著許多吳奮多年來所取得的戰利品。一隻持有一對A和一對八的斷手,那是瘋狂比爾西考克的手,被製成標本,手裡的牌就是他被人從身後開槍射殺時所拿的那副。那之後,這手牌就被稱為死人牌。霍華·休斯的死亡面具,面露令人不安的微笑。用在蒙地卡羅銀行搶案的幸運輪球,以及一對混亂骰子——兩顆如同黑夜般漆黑的象牙立方體,以小紅寶石鑲成點數。 我看不出任何防禦措施,但是我敢肯定一定有。 我看見我弟弟湯米就坐在一張大撲克牌桌旁。 這個畫面令我又驚又怕。首先,湯米是出了名的賭運不佳。幸運女神就算於陰溝裡摔倒在湯米身上都不會認得他。就算他賭夜城會一直保持黑夜,太陽都會跑出來嘲笑他。其次,湯米一點賭技都談不上。任何比拱豬複雜的牌戲他都搞不懂,而且不把褲管捲起來的話,他根本數不到二十一。第三,也是最讓我擔心的一點,湯米的對手都是一群最頂尖的賭徒。賭博界的知名人士,有辦法隨心所欲地讓牌跳舞並且改變點數的傢伙。 正當我考慮該不該大發慈悲,衝過去直接朝湯米的腦袋開上幾槍時,吳奮本人走過來招呼我。這真是稀有的殊榮。吳奮親切地對我鞠躬,我也鞠躬致意。波莉深深行了個屈膝禮。吳奮不去理她,所有註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他是個脆弱瘦小的東方紳士,身穿著肯定比我一年所得都還要貴的西裝,吳奮簡直堪稱禮貌的化身。而就一個起碼已經一百歲的男人看來,他不比我老多少。有很多關於吳奮的故事傳言,大部分都很血腥。他輕輕一笑,露出黃牙,雙眼一片漆黑。 “戴許之子賴瑞·亞布黎安。”他說,聲音很輕,很有教養,儘管在樂園的喧嘩聲中依然清晰可聞。 “很榮幸你大駕光臨。請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一點都不要客氣。請幫我問候令尊,從前他是令人敬佩的敵人、鍥而不捨的麻煩。” 所有人都認識我父親。 “湯米在這裡做什麼?”我直言相詢。 “贏錢。”吳奮說,“出乎所有人和我的意料。但是無所謂。錢或許會在賭桌上轉來轉去,但最後總是會轉回我的手上。”他又輕笑一聲,“真喜歡看你們白人輸錢。” 他像是中式庭院裡的中國鬼魂般飄開,我匆匆忙忙地跑到湯米身旁。波莉試圖勾我的手臂,但是我避開她。家人總是排在第一順位。我在輕拍湯米肩膀的時候,感受到她憤怒的目光在我背後燃燒。他抬起頭來,對我展顏歡笑。 “喔,嗨,賴瑞,爸知道你跑到這種地方來嗎?喔,我喜歡你的新女友。很性感。她為什麼那樣瞪你?” 當時他還沒有染上那股有氣無力的存在主義風格。 “你在這裡做什麼,湯米?” “贏錢。”他驕傲地說道,“我讀了一本書,書裡提到許多我從未想過的賭博方式。” “你應該來問我的。”我說,“我每次都能看出你有問題。你的牌技很糟。” 湯米哈哈大笑,不可一世地比向堆在面前的那堆籌碼。有些籌碼的顏色我見都沒見過。跟他同桌的人有空想麥奎爾、大阿洛伊斯,以及幸運盧辛達。全部都是老賭徒、專業牌手,吃人不吐骨頭。他們看起來都是一副又迷惑又不爽的樣子,不過整體看來,我覺得比較偏向不爽。他們面前的籌碼相形之下少多了。湯米展開手上的牌給我偷看一眼,我看了差點昏倒。他竟然只有一對三。 大阿洛伊斯和幸運盧辛達看到我的表情,會錯了我的意思,當場蓋牌。這樣就只剩下空想麥奎爾,一個牌品很差的人。湯米對他咧嘴而笑,將所有籌碼推了出去,單憑一對三跟人梭哈。空想沒有足夠的籌碼,於是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魔法護身符丟到籌碼中。湯米考慮片刻,點了點頭,隨即又從口袋裡拿出幾把籌碼,放到賭桌上。空想氣沖沖地把牌一丟,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拔出手槍。但是在他有機會瞄準前,兩副空蕩蕩的盔甲已經來到他的左右,抓住他的手臂。其中一支金屬手套用力擠壓,直到空想手指血液不通,別無他法只好放下槍支。接著,它們把他拖離賭桌。吳奮的打手總是很會預知麻煩。 湯米開心吶喊,抱走賭桌上所有籌碼,捧在兩條手臂上。 波莉突然出現在我身邊,謹慎地頂了頂我的肋骨。我轉過頭去,她給我看她手中的混亂骰子,隨即將骰子收回身上。當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湯米身上時,波莉已經達成目的。這表示現在賭場裡已多了一座空的展示架,而我和波莉早該閃人了。我對湯米說要先走,他輕輕點了點頭。 “晚點再去找你,老哥。我要好好出去瘋一瘋。” 我不禁微笑。 “你到底從書裡學會什麼高明的新賭術?”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 “隨機下注,毫無規律、毫無道理可循。不要多想,不要研究;半數時間我甚至沒有看牌。把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波莉在我動手扁他之前把我拖走。
我還在氣得發抖時,波莉已經帶我來到下一個目的地:殘暴賀蒂的失物招領處。 (我們不問任何問題。)波莉那份開啟地獄門的物品清單上需要一隻用猴爪製作的榮耀之手。好像這種東西在不亂搞的情況下還不夠危險一樣。那種感覺就像是背著一枚插銷已經拔掉一半的戰術核彈走來走去。殘暴賀蒂擅長取得對你以及對敵人同樣危險的物品,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她覺得這樣很好玩。 店門沒關,她坐在門旁的椅子上,拿著繪有淫穢圖片的紙扇搧風。她很肥,椅子所有縫隙都有肥肉擠出來;她身穿深色貼身連身裙。汗流滿面的紅臉上頂著一看就知道是假髮的金色鬈髮。肥大的手指上刺有“死亡”和“敗類”等字。她的門牙沒了,舌頭不斷地擠出牙縫,她正自椅子旁邊的袋子裡取出不同大小的蛋放到嘴裡吸。她全身散發出奸詐的惡意,只是隨便打量我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波莉身上。賀蒂大哼一聲。 “這裡不是什麼人都歡迎的,你知道。”她以沙啞的東區口音說道,“你看起來有夠鬼祟,女孩。不懷好意,是不是?喔,沒錯;我認得你這種人,女孩。” “她是跟我來的。”我冷冷說道,“你認識我,賀蒂。” 她又哼了一聲。 “我認識你父親。喔,是呀。以前我和他很熟。” “誰和他不熟?”我認命地說道。 她咯咯大笑。 “但是我和他很親密,可以這麼說。我並非總是這副樣子,你知道。” 我把波莉推到前面,迅速走過她,賀蒂的咯咯笑聲如影隨形地跟著我來到陰暗的店內。有些畫面你真的不該多想。 賀蒂的店總是很亂,亂得可以。到處都是雜物形成的黑暗、陰影、隆起,顯然擺得很隨性。沒有排序、沒有理由,而且完全沒有產品介紹。每樣東西都以手寫標價;不能討價還價。照賀蒂的價錢交易,不然就去別的地方;只不過如果你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你要的東西,絕對不會淪落到殘暴賀蒂的噁心巢穴來。這裡有貨架、箱子、搖搖欲墜的雜物堆,你必須自己挖出想要的東西。風險當然自行承擔。以錯的方式觸碰錯的東西,對方就有可能把你的手給咬掉,或是將你變成青蛙,或是偷走你的靈魂。逛街的人自己小心;隨時都要注意身後,有些殘暴賀蒂失物招領處的貨品喜歡從後面偷襲。 賀蒂一點也不在乎,她只會在非常可怕的事發生時哈哈大笑。 波莉和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魔法箱堆、強化舞鞋,以及可怕的過期雜誌,確保沒有碰到任何東西。這裡可以找到些非常美妙又昂貴的東西,只要你不在乎貨源以及保固。殘暴賀蒂擅長買賣與銷贓,而她不在乎有誰知道。 我們路過標有人面獅身怪麝香和吸血鬼牙(有人接近就會開始咬牙切齒)的玻璃瓶,以及佈滿蜘蛛網的酒瓶,其上寫道“喝我,你這個渾蛋。”我為了一疊令我忍不住停步翻閱(先戴手套)的雜誌分心了片刻。私立女校版的、封面上有保羅與琳達裸照的國際版《時代》雜誌,還有一本被翻爛的《花花生物》雜誌,封面是頭令人作嘔的東西。不過波莉不是個會輕易分心的人。她在狹窄的走道上來回走動,彷彿是跟隨著自己的鼻子在走,最後終於突然停在一個封起的果醬瓶前。我走到她身後,越過她的肩膀打量瓶子。瓶中有個乾癟的小東西,半數毛髮脫落,手指製成蠟燭,插有細小的燈芯;斷口處一片焦黑,以火燒合。我伸手去拿瓶子,手指緩緩扭動,有如蜘蛛腳。我本能地縮回手掌。波莉不屑地哼了一聲,毫不遲疑地拿起瓶子。 我們回到殘暴賀蒂身前,被她嚇了一大跳,因為她竟然不肯收錢。她向後靠上椅背,不願觸碰果醬瓶,然後斜眼望向波莉,舌尖挑釁地擠出齒縫。 “我認得你們這種傢伙,小姐,喔,沒錯,我認得。我不想跟你還有你的同類有任何瓜葛,而且我不打算冒險領受你的情。拿走那個可怕的東西,我很高興能夠擺脫它。”她大哼一聲,然後轉向我。 “我沒想到會看見亞布黎安家的孩子跟這種傢伙混在一起,但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美麗的面孔盲目,為迷人的體香困惑,就和你爸一個樣子。” 波莉和我迅速離開。 “你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嗎?”片刻過後,她問。 “完全不知道。”我堅決說道。 “或許這樣比較好。”波莉說。
最後兩樣物品很簡單,泡過處女尿的聖餅,以及用晨花仙子的翅膀製成的上好粉末。女人會用很奇怪的東西化妝。兩樣東西都在財神購物中心裡,夜城最早的一座商場,而波莉逼我動手行竊,她則負責把風。接著,我們目中無人地走出商場,沿路沒人阻攔我們。我覺得在木乃伊的墓室裡都沒有這麼可怕。 “你知道。”我事後說道,“我們可以直接付賬。” “那有什麼好玩的?”波莉問,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我和波莉又回到了諸神之街,意料中事。我們來到較為冷清的區域中的一座小教堂前。簡單的石造建築,沒有華麗的裝飾,也沒有顯眼的招牌。路過的人們看都不看它一眼,但是一定有東西住在裡面,不然其他教堂或是生靈早就已經搶走它的地盤。教堂大門緊閉,窗後漆黑,看不出任何動靜。 “似乎不太歡迎人。”片刻之後我說道。總要有人說點什麼。 “這裡不是讓人崇拜的。”波莉說,臉上浮現出一種說不清的表情,雙眼發出光芒。 “這裡有名稱嗎?”我問。 “這裡十分古老。”波莉說,“名稱換來換去,但是教堂屹立不搖。這是個蘊含力量的地方,已經存在許久,久到人們都遺忘一開始是為了崇拜與保存誰了。” “湖中仙女?”我問,“她在這裡?” “幫我開啟空間門,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波莉說。 教堂沒有守衛,也沒有防禦法術,大門甚至沒上鎖,波莉一推就開了。門口沒掛“進入的後果自行負責”的牌子,不過本來很可能有。跟隨波莉進入的同時,我感覺到背上的所有寒毛統統豎起。 教堂裡面不比外表看起來更大或更小,就是一個由四面石牆圍起的空間,到處都是陰影,只有遠方一扇狹窄窗戶瀉入一點光線。沒有長椅,沒有聖壇,只是一塊空地。空氣凝重,熱得令人不適,彷彿地下有座大火爐尚在運作。這裡看起來已經很多年沒人來過了,但是沒有灰塵,沒有疏於打掃的跡象。 不管從前這裡崇拜什麼神祇,總之不會是什麼導人向善的好東西。我打從內心深處感覺得出來。這裡曾經發生過慘劇。那些事情遺留下來的恐懼依然迴盪在空氣中,像是一陣永不止歇的慘叫聲。我看向波莉,但她似乎完全不受環境影響,開開心心地跳過空蕩蕩的教堂,我則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後的陰影中,試圖提高警覺。她突然半跪在地,手指在地上摸索片刻,最後抓起一道我敢發誓片刻之前根本不在那裡的暗門鐵環。暗門本身是由實心金屬所製,必定重達半噸左右,但是她輕鬆地單手將之拉開,然後甩向另一邊。暗門重重落地,儘管如此,掀起的回音聽起來卻異常沉悶,彷彿陰森的氣氛吸收了它的聲響。我看著波莉,只是黑暗中的一道白影。像她那種體型的女人絕不可能舉起那麼重的東西。我一直懷疑她對我有所隱瞞,看來我很快就會知道她在隱瞞什麼了。 地板上的洞下方是一道石階,向下通往一片黑暗。波莉取出放大鏡,朝下走去,完全沒回頭看我有沒有跟來。她知道我不會留在上面,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 我跟著波莉和她的光線步入黑暗,對於暗門在我們頭上自動關閉一點也不驚訝。 石階很粗糙,沒有標記,伸手便能摸到兩邊灼燙的石牆。空氣熱得令我汗流滿面。我不禁懷疑這石階到底有多深。當我再持續往下走到腳痛的時候,石階終於到底,波莉突然停步。她高舉放大鏡,但是它的光芒無法穿透數尺外的黑暗。她輕笑一聲,收起放大鏡,然後傲慢地彈動手指。一道強光乍現,照亮在諸神之街下方岩床中開鑿出來的巨大石窟。這不是什麼普通的光芒,而是一道道長長的電火,於牆面與石牆上方流竄,如同活生生的閃電。強光令我眼睛生痛,但似乎沒對波莉造成影響。她回過頭來對我微笑。 “你在等什麼,親愛的?就是現在了。你來此就是為了此時此刻。快下來,賴瑞·亞布黎安,快來接受你的獎勵。” 她對我露出最迷人的微笑,眨眨大眼睛,但是笑容看起來非常詭異,顯然久經練習,虛情假意。我之前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魅力完全消失,或許是因為終於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但我依然下樓走到她面前,因為我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所為何來。我想知道如果被埋在這裡的不是湖中仙女,那究竟會是什麼寶物。波莉牽起我的手,我在被她碰到的時候感到毛骨悚然。我跟著她走,深入石窟,直到她停下腳步,放開我的手,然後以溫暖的笑容為我指出她大老遠帶我跑來看的東西。 它掛在我們面前的牆壁上,開膛破肚,身軀延伸將近二十尺。我無法分辨它原先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不過它的內臟都被人用銀匕首釘在牆上。皮膚繃得很緊,不過沒被扯裂,成為展示內臟的背景。它的面孔被以專業手法自頭顱上剝離,向外延伸至難以辨識五官,除了眼睛之外;它雙眼大張,閃閃發光,意識清晰。儘管模樣淒慘,這傢伙依然活著,這才是重點。它的苦難提供魔法能量,在它內臟上開啟一道傷口般的裂口。 不是什麼空間門。根本不是空間門。這是一道地獄門。一道通往地獄的門。 門中突然竄出一陣恐怖的聲響,尖叫、怒吼,以及永無止盡的毀滅。 “那是什麼?”我問,“是地獄嗎?” “不,親愛的。”波莉開心地道,“那是未來。那是未來的聲音,來自我們將為全人類帶來的人間地獄。” 我們在地獄門前相對而立。她的笑容充滿期待,臉上因為終於可以揭露隱瞞我的秘密而興奮不已。我早該知道會如此收場。我在女人方面向來運氣不佳。而且,如果你在合約裡找不到吃虧上當的凱子,多半凱子就是你自己了。 “那麼,波莉,”我盡可能保持冷靜,“沒有湖中仙女,你的俏臉也只是引我上鉤的花招。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一道地獄門幹嘛?” “有時候,活著的生命也會被放逐到地獄裡。”波莉說,“永遠被貶入痛苦之屋。除非你能夠送個夠格的替代品下去。” “這才是你蒐集那些物品的原因。”我說,“你根本不用那些東西來開啟地獄門。你只想測試我的勇氣,要看看我……夠不夠格。” “一點也沒錯。我聽過你的名聲,但是我要看看你在行動中的表現。畢竟,名聲在夜城裡根本不值錢。而且,我們取得的物品可以拿來獻祭給我久未謀面的女主人。” “誰?”我問。我口乾舌燥,滿臉大汗,而且得用力握拳手才不會抖。 “你打算從地獄帶誰回來?” “你就不能猜猜看嗎?”她問。她看起來不再像是波莉·博金斯,甚至不像人類了。 她很高,瘦得不成人形,閃亮的皮膚白得像是上好瓷器。耳朵又尖又長,眼中的瞳仁像貓般細長。她身穿樸素的白色連身裙,擁有貴族般的高傲氣質,以及一串人類手指項鍊。額頭上寫有一道細緻的精靈文字。現在,光是看她一眼,就讓我心中生起一股彷彿看見蜘蛛般的反感。世上最糟糕的東西,就是看起來像人,偏偏不是人的傢伙。 “你是精靈。”我說,聲音低沉、沮喪,“永遠不要相信精靈。” “一點也沒錯。”她說,聲音清脆悅耳、甜得發膩,像是毒蜂蜜,“你來此是為了幫我帶回我們的女主人,仙后麥布,最古老也最偉大的精靈,她遭叛徒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逐入地獄。但是,任何墜入地獄的生命都可以藉由另一名生命之手加以挽救或贖回,這是世上最古老的規則之一……”她暫停片刻,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來,“我在想同樣的規則能不能套用在天堂上?如果能從天堂裡抓個高貴之人回歸人間,該是多麼有趣、多麼好玩的事呀!但是,改天再來研究吧。再見了,親愛的。代我向地獄打聲招呼。和你在一起很開心,但是一切都結束了。” 話沒說完,她已經撲向我,動作快得嚇人,打算攻我於不備。但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我手中握有魔杖。她太沉迷在勝利的喜悅中,竟然忘了奪走魔杖。我念誦咒語,魔杖停止了時間。波莉凝止在我面前的半空中,修長的詭異身軀受困在這一刻與下一刻之間。我打量她片刻,想像本來可能發生的情況。我們合作無間,我也很享受她的陪伴,但是我可不想當吃虧上當的凱子。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抓起她,在半空中轉個方向,面對地獄門,然後再度啟動時間。 她在看見面前的景象時放聲尖叫,不過只叫了一聲。接著,地獄門將她吸了進去,送入地獄。慘叫聲依然在灼熱的空氣中迴盪,她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我看著地獄門,看著曾是人類之臉上那雙承受苦難的雙眼,考慮要毀掉它。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以前曾經做過。但是擾亂傳送途中的地獄門很可能釋放出難以想像的能量。我肯定不能倖存,不管有沒有魔杖。我不想死,還有大好人生在等著我……所以,即使當我知道有什麼會破門而出,我依然等在原地,看著妖精仙后麥布回歸人世。最古老的怪物之一,人類的末日。 有東西自地獄而來,我打從人性的深處感覺出來。某種古老強悍的生命,巨大到難以承受,正自黑暗之地攀升而上,自痛苦之屋回歸人間,強行進入一個不想跟她扯上關係的自然世界。上升,如同鯊魚穿越血腥水域,如同前來捲走所有前方人類的巨浪。仙后麥布向上飛升,越升越快;如墜落地球的隕石般撲向我,像是一顆刻有我名字的子彈。 以古老的語言尖叫,發出恐怖的笑聲,詛咒、謾罵所有敵人;仙后麥布回來了。 她散發恐怖的氣勢,站在我面前。地獄門已不復存在,於她通過的同時陷入火海,如今只剩下幾塊小小的焦肉插在牆上。門戶已經關閉,囚徒獲釋。真了不起。仙后麥布以凌厲的目光瞪視著我,我全身上下動彈不得。她身長八尺,纖瘦、優雅,令人難以逼視。悖離人性、邪惡至極。她的存在填滿整座洞窟,我在她面前下跪。到現在都希望相信當時自己別無選擇。 “這地方從前是為我而建。”她說,聲音冷靜得像是玩弄老鼠的貓,“很高興知道我並沒有完全被世人遺忘,竟然是被一個人類透過獻祭精靈帶回人間。我喜歡這種諷刺性。你可以暫時保有那根魔杖。可別讓人說仙后麥布沒有獎賞她的僕人。但是現在我回來了,得去辦該辦的事情。” 她哈哈大笑,我好想吐。 “啊,想到回來之後我將做的那些事情。” “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我能對誰說?誰會相信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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