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孤獨小說家

第37章 第十節

孤獨小說家 石田衣良 2559 2018-03-18
在飯能的河灘上,在悠然自在的玩耍嬉戲中,他們度過了這天的黃昏。孩子們歡鬧著往河中丟著石子,順著河水漂下一隻隻小樹葉船。耕平把牛仔褲挽到膝蓋,一步一步地踏進夏日的淺灘,卻不想河水竟清涼得讓他渾身為之一震。離開東京,似乎連水也變得新鮮了不少。還記得久榮曾說,用飯能的水泡澡,肌膚的感受簡直天差地別。這裡的水一定特別好吧。 晚飯時和岳父母一起喝了點小酒,耕平便早早地上了樓。客房是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間,即使夜半已過,蟬聲依舊嘈雜。小馳白天玩累了,現在早已睡熟。耕平把從東京帶來的書放在枕邊,茫然地望著擰得只有黃豆大小的油燈發呆,完全沒有心情拜讀別人的作品。 他想的,正是再婚的事。在和兒子生活得好好的二人世界里新添另一個人,這簡直無法想像。據說男孩只有在十五歲之前才能和父親好好對話,若果真如此,說不定再過五年,小馳和自己之間便僅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關係。雖說他是個坦率的好孩子,但要他自省,恐怕相當困難。

其實岳母說的似乎也不無道理,或許他是對久榮念念不忘,才難以下定再婚的決心吧。耕平自己也說不好。許多人以為,髮妻早逝的男人都過得風流瀟灑,那是因為生於現代社會的他們根本無法想像,一個男人竟會因為忘不了亡妻的音容笑貌而獨身持家。 耕平轉而想了想自己平日的生活,猛然察覺,最近幾乎很少想起亡妻,一不留神竟已過了好幾個星期。如果不再翻翻老照片,甚至連她的臉都要忘記乾淨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像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生活。這種心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原來,男人的心也不可知啊。作家能知道的,也只是作品人物的心罷了。 天快亮時,耕平做了個夢。 夢裡他徹夜趕完稿,頭腦昏沉地走出書房,身上穿著厚厚的法蘭絨睡衣,那一定還是冬天吧。黎明的走廊昏暗迷離,客廳的門敞開著,熒光燈的光線微微地從那裡透了出來。久榮似是憑門而立,僅露出半個身子,熟悉的藏藍色睡衣不顯半分春色。

(久榮……) 接下來的夢境讓耕平極為難受。他想喊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從書房到客廳那僅有幾米長的走廊,不論他如何向前邁步,仍絲毫拉近不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想要呼喚她的名字,想要奔去她身邊,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卻仍然無法靠近。 久榮一定也很難受吧。她用那隻從門邊露出來的眼睛無言地凝望著,只是耕平讀不出任何情感。這樣的短短幾秒,卻彷彿像好幾年那麼漫長。 睜開眼,清晨的陽光已經明晃晃地照進房來。耕平渾身是汗。好久沒做過如此難受的夢了。他這樣想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這是四年來,久榮第一次走進他的夢境裡。 (你來看我了啊……) 汗水浸透了他的睡衣T卹。耕平對亡妻充滿了感激,一種雖悲傷但亦欣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心情,留給他深入心底的疼痛。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馳,頭髮沒擦乾就倒頭大睡,結果睡得凌亂不堪。

“……老媽。” 小馳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呼喚著,一顆晶瑩的淚滴從他眼角滑落。耕平的內心如刀絞般難受。這孩子雖然還小,卻一直拼命地忍受著喪母之痛。除了這樣默默地看著熟睡中的他,耕平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突然,小馳睜開那雙酷似久榮的細長的雙眼,小小的瞳孔深處突然收縮起來。 “做夢了?” 小馳擦擦眼淚,點了點頭:“嗯,老媽走進我夢裡來了。” 父子如出一轍的表達方式。死去的人不是化為鬼魂出現,而是前來相見。這種感覺,想必失去過至親的人都有所體會吧。住在久榮老家的這段日子裡,兩父子總是不約而同地夢見她,以至於並不迷信神靈鬼魂的耕平,都覺得這一切並非偶然。 “老爸也夢見了,和你一樣。老媽在夢裡跟你說什麼了嗎?”

小馳迷糊地眨著眼睛,咯哧咯哧地揉著:“嗯。她說會有好事發生,現在保持這樣的狀態就好了。還說老爸很脆弱,要我好好保護你!” 好事?會有什麼好事呢?耕平想猜卻沒有半點頭緒。遺憾地與直本獎擦肩而過,雖說再版,但也才區區兩千冊,滯銷作家泥濘不堪的生活還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呢,她怎麼能說出讓一個十歲孩子保護父親的話呢?真不明白久榮到底怎麼想的。 “小馳!耕平!吃早餐啦!” 樓下響起郁美洪亮的嗓音。小馳“呼啦”一聲如猛獸下山一般從床上躍起,低頭看著耕平:“你的夢裡,老媽說什麼啦?” 心裡雖然有那麼一絲醋意,耕平仍然坦白地答道:“什麼都沒說。在我夢裡,久兒一直都沉默著。” “是麼,哈……” 耕平對兒子的反應又氣又惱,只是隻字未說。久榮也真是,可以跟兒子說,為什麼連一句話也不肯跟老公說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早晨,耕平滿心不悅。

和孩子們一起度過的這個週末,悠然地從指縫間流淌著。開車去入間的商場閒逛,去秩父的溫泉舒展身心,去飯能站附近的烏冬麵館和圖書館散步,順便露露臉。這裡清新自然的空氣、純淨清透的水質,是耕平從神樂坂一來到就感觸深刻的引人流連的地方。 從那以後,岳父岳母再也沒有糾結不休地提起再婚的話題,小馳和小芽也整天在河邊玩得不亦樂乎。眼前沒有步步緊逼的截稿日,很多編輯也正在享受盂蘭盆節的假期,名副其實地算得上作家一年中屈指可數的最為自在放鬆的日子。 其實這樣的日子裡,耕平也在腦中構思著新作。把一個個小小的黏土塊反复揉捏搋和,一點點堆砌成長篇小說的基石形狀,這樣的角度妙趣橫生,這樣的人物刻畫入木三分,這樣的奇聞異事更是別有天地。作家都是懷著對作品的濃厚興趣才孜孜不倦地從事創作的。當然,剛開始著筆時也常會有磕磕絆絆、迷惘徬徨,但這些對處於構思階段的作家來說,完全不值得一提。他們只是一點點地堆砌著只有他們才能樂在其中的秘密花園,因而更有種無法言喻的奇妙。

耕平坐在寬大的河灘樹蔭下,聽著潺潺的流水聲,把筆記本攤在膝蓋上。縱橫馳騁的鋼筆記錄著他泉湧的構思。這便是他即將在《小說北斗》上連載的長篇戀愛小說,書名還沒想好。他突然發現,這十年來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竟大多都是比自己年輕的男女。 這次,他決定正面描寫一對與自己一樣將要邁入中年的男女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是印刷公司的業務員,和耕平一樣三十九歲,五年前喪妻。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的女主人公與他同歲,三年前喪夫。這對已稱不上年輕、對戀愛日益膽怯甚至沒有勇氣改變自己生活狀態的男女,慢慢地一點點相互靠近。季節就設定在由秋入春的那段時間吧,這樣,許多重要場面就能以灰沉的冬天為背景了。 如果為他們各自配偶的死設定若干神秘的疑團,這便不再是單純的戀愛小說,而是描上了一抹懸疑驚險的色彩。在這個靈感泉湧的悠然的盛夏午後,耕平遠遠地望著孩子們嬉戲玩耍的身影,深深覺得自己已是幸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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