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呼嘯山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呼嘯山莊 艾米莉·勃朗特 4361 2018-03-18
辦完喪事的那天晚上,我家小姐和我一起坐在書房裡,時而沉痛地默想著我們的損失——小姐真是悲痛欲絕,時而胡亂地猜測著暗淡的未來。 我們都認為,凱瑟琳所能期望的最好命運,就是允許她繼續在畫眉田莊住下去,至少在林敦活著的時候是這樣。也允許他來這兒和她一塊兒住。而我則依舊留在這兒做管家。要是那樣安排,就太好了,好到簡直讓人不敢奢望;可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而且一想到這樣的前景:我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差使,最重要的是還有我的可愛的年輕女主人,我就又開始高興起來了。就在這時候,一個僕人——一個已被遣散但還未離去的僕人——急急忙忙地奔進來說,“那個魔鬼希思克利夫”正穿過院子走來,他要不要當他的面把門閂上。

可是,即使我們氣得吩咐他把門閂上,也已經來不及了。他既不顧禮貌先敲一下門,也沒有通報自己的姓名。他認為自己就是主人,擺出了主人的架勢,徑直就那麼走了進來,一句話也沒說。 向我們報告的僕人的聲音,把他引到了書房裡。他走了進來,做了一個手勢,要那僕人出去,並關上了門。 十八年前,他作為客人被帶進來的就是這間房間,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還是那同一輪明月,窗外也依然是那一片秋景。我們還沒有點上蠟燭,可是房中的一切都清晰可見,就連牆上的那兩幅肖像——林敦太太漂亮的頭像,還有她丈夫優雅的肖像——也看得一清二楚。 希思克利夫徑直走到壁爐前。時光也沒有把他這個人改變了多少。還是這麼個人,也許他那黝黑的臉稍稍黃了點,顯得更加冷峻,他的體重增加了二三十磅,其他就沒有什麼不同了。

凱瑟琳一看見他,就站起來想衝出去。 “站住!”他說著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別想再逃跑了!你要去哪兒?我是來領你回家的。我希望你做個孝順的兒媳婦,別再慫恿我兒子不聽話了。我發現在這件事情上也有他的份,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罰他才好。他簡直就是個蜘蛛網,一戳就破,不過看見他那副模樣,你就知道他已經受到應得的懲罰!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我把他弄下樓來,讓他坐在一張椅子裡,以後碰都沒碰他一下。我叫哈里頓出去。屋子裡就留下我們倆。過了兩個小時,我又叫哈里頓把他抱回樓上。打那以後,他一看見我,就像是看見鬼似的心驚肉跳,哪怕我不在他的身旁,我猜想他也會經常見到我的影子。哈里頓說他晚上常常驚醒,尖聲直叫,一叫就幾個小時,還喚著要你去保護他,免得挨我打。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那個寶貝伴侶,你都得回去,現在得由你來照顧了,我把我對他的全部關心,都轉讓給你了。”

“為什麼不讓凱瑟琳仍舊呆在這兒呢?”我懇求道,“把林敦少爺也送到她這兒來好了。既然你恨他們倆,你也就不會少不了他們,他們只會給你那顆冷酷的心每天帶來煩惱。” “我要給田莊找一個房客。”他回答說,“而且我當然也要我的孩子都在我的身邊。再說,這丫頭吃我的飯,就得給我幹活。我可不打算讓她在林敦死後嬌生慣養,好吃懶做。行了,快準備好,別逼得我來強迫你。” “我會走的,”凱瑟琳說,“林敦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所愛的人了,儘管你千方百計想要我恨他,也要他恨我,可你決不能使我們互相仇恨!只要我在他身邊,我決不讓你傷害他,也不怕你嚇唬我!” “你是個吹牛大王,”希思克利夫回答說,“不過我還不至於那麼喜歡你,存心去傷害他讓你解脫。你會有足夠的苦頭吃的,要多久有多久。並不是我要讓你覺得他可恨——全是因為他自己那副好德性。你拋棄了他,還有那後果,他把你給恨透了;別指望他會感謝你這種高尚的獻身精神。我聽到他跟齊拉有聲有色地說,他要是有我這樣強壯,他就要怎麼怎麼幹——心思早就有了,身體的虛弱會促使他動腦筋來尋找替代體力的東西。”

“我知道他性情不好,”凱瑟琳說,“他是你的兒子嘛。不過我很慶幸,我的性情比較好,可以原諒他的壞性子。我知道他愛我,因此我也愛他。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可是沒一個人愛你。不管你把我們折磨得多慘,一想到你的殘忍源於你更大的痛苦,我們也就等於報仇了!你很悲慘,不是嗎?孤零零的,像個魔鬼,也像魔鬼似的有一肚子嫉妒心,是嗎?沒有人愛你——你死的時候,沒有人會為你哭泣!我可不願意做你這樣的人!” 凱瑟琳說著這話時,帶著一種淒涼的得意。她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跨進她那未來的家的精神世界,從她的敵人的悲哀中來獲取歡樂。 “你要是再在這兒多呆一分鐘,你就要懊悔都來不及了,”她的公公說道,“滾吧,妖精,快收拾你的東西去!”

凱瑟琳懷著對他輕蔑的神情離去了。 等她一走,我就求他把齊拉在山莊的位置給我,把我現在的位置換給她,可是遭到他的一口拒絕。他叫我閉上嘴,然後便第一回四下打量起屋子來。他看到了那幾幅畫像,他仔細地看看林敦太太的那幅說: “我要把這幅帶回家去,不是因為我需要它,而是——” 他突然轉身對著爐火,臉上帶著一種——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只好叫作微笑了,接著說: “我要告訴你昨天我乾了些什麼來著!我找到了給林敦掘墳的那個教堂司事,叫他扒開她棺蓋上的泥土,然後我就打開了她的棺木。當我又看到她的臉時——還是原來那模樣——我心裡曾想,我要呆在那兒不走了。那個教堂司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推開,他說要是接觸到空氣,屍體就會起變化的。於是我就把棺木的一側撬松,培上土——不是靠林敦的那側,去他的!我真恨不得把他用鉛給焊住——我已買通那個教堂司事,等我下葬到那兒時,就把她棺木的那一側挪開,把我的棺木一側也悄悄抽出。我要事先把棺木做成這樣。等到林敦來我們這兒時,他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你太惡毒了,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叫了起來,“你這樣去打擾死者,難道不覺得害臊嗎?” “我並沒有打擾什麼人,內莉,”他回答說,“我只是讓自己得到一點安寧。現在我已經自在多了。等我到了那兒時,你也就有可能讓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打擾了她?不!十八年來,是她一直打擾著我,日日夜夜——毫不留情,從不間斷——直到昨天晚上。只是到了昨天晚上,我才得到安寧。我夢見我依偎著那個長眠者,睡了我最後的一覺,我的心停止了跳動,我的臉冰冷地緊貼著她的臉。” “要是她已經化為塵土,或者連塵土都不如,那你又會夢見什麼呢?”我問道。 “夢見跟她一起化掉,而且還會更加幸福!”他回答說,“你以為我會害怕那種變化?在我掀開棺蓋時,我原以為會看到這種變化,可是讓我感到高興的是,她的這種變化要等我去了才一起開始。而且,除非在我腦海裡清晰地印入她冷若冰霜的容貌,要不那種奇異的感覺是很難消除的。事情一開始就很怪。你知道,她一死,我簡直發瘋了。我每時每刻都祈求她回到我身邊——她的靈魂——我深信有鬼魂,相信鬼魂能夠而且確實存在於我們中間!”

“她安葬那天,下了一場雪。晚上我去了教堂墓地。寒風刺骨,陰冷如冬——四周一片淒涼。我不怕她那個混蛋丈夫,這麼晚了還會到那種偏僻地方去遊蕩,也不會有別的人有事去那兒。” “只有我孤單一人,我想到那兩碼厚的鬆土是我們之間的唯一障礙,於是我就對自己說: “'我要把她再摟在我的懷裡!要是她全身冰冷,我認為這是由於把我也刮得冰冷的北風,要是她紋絲不動,那是因為她睡著了。' “我去工具房拿來了一把鐵鏟,用盡全力挖了起來——鐵鏟挖到了棺木,我就改用雙手來挖。釘子四周的木頭開始發出咯咯聲,我眼看馬上就要達到目的了,突然聽到上面好像有人發出一聲嘆息,就在墓地邊上,而且俯下了身子。'要是我能撬開這蓋子,'我咕噥說,'我盼望他們能鏟土把我們倆一起埋住!'說著我更加拼命地撬著。接著又響起一聲嘆息,而且近在耳邊。我幾乎感到那嘆息的暖氣替代了夾著雨雪的寒風。我知道我近旁並沒有有血有肉的生靈,可是就像你感到黑暗中確實有人走過來,但又分辨不出一樣,我分明感到凱茜就在近旁,不是在我下面,而是在地面上。

“一陣突如其來的輕鬆感從我的心中湧出,流遍全身四肢。我放棄了我那痛苦的勞作,一下子得到了安慰——說不出的安慰。她和我在一起,守著我填平墓穴,把我領回家中。你要笑我,儘管笑吧,可我敢肯定,我確實在那兒見到了她,我確信她跟我在一起,當然我還跟她說了話。 “一到山莊,我就急不可待地奔到門口。門給閂上了,我記得,那個該死的恩肖和我妻子曾不讓我進去。我還記得,我進去後停下來把他踢得直喘氣,然後急急忙忙地衝上樓,奔進自己的房間,又奔到她的房間。我迫不及待地朝四周張望——我感到她就在我身邊,幾乎就要看見她了,可是我還是沒能見到她!當時,我急得都快冒出血來了,由於我那苦苦的渴望——由於那想見她一面的狂熱祈求!可我一眼也沒能見到。正像她生前那樣,老是作弄我!打那以後,我一直時多時少地被這種難以忍受的折磨捉弄著!該死——我的神經總是繃得這樣緊緊的,要不然我的神經像羊腸線,早就鬆弛成林敦那樣疲軟無力了。

“當我跟哈里頓坐在屋子裡時,總好像一出門就能遇到她;等我走在荒原上時,又好像一回去就能跟她見面。我總是剛從家裡出來,又急急忙忙趕回家去。我敢肯定,她一定在山莊里的什麼地方!我睡在她的臥室裡——又非出來不可——我在那兒躺不住。因為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她就要么站在窗子外面,要么正在推開窗子護板,要么走進房來,要么甚至把她那可愛的頭靠在她兒時睡過的枕頭上。而我則非睜開眼來看個明白不可。因此,一個晚上我總要這樣睜眼閉眼上百次——結果總是失望!這折磨得我好苦啊!我常常大聲呻吟,使得約瑟夫那個老混蛋毫無疑問地認為,這是我的良心在我身體裡搗亂哩。 “現在,既然我已見到了她,我的心也就平靜下來了——平靜了一點。那可是一種奇特的殺人方法啊,不是一寸一寸地,而是頭髮絲般一絲一絲地宰割著我。十八年來,這幽靈般的希望就這樣一直誘惑著我!”

說到這裡,希思克利夫停了下來,擦了擦額頭。他的頭髮汗津津的,粘貼在前額上。他的兩眼盯著壁爐紅紅的餘燼,眉毛沒有皺起,而是揚向兩邊的太陽穴,這減少了他臉上的幾分陰沉,但又現出一種心神非常不定的樣子,以及因某件讓他專注的事使他心情緊張的痛苦神情。他只是一半在對我說話,而我則一直沒有開口——我不喜歡聽他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又對著那幅肖像沉思冥想起來。為了看起來更方便,他把它取了下來,靠在沙發上。就在他這麼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時,凱茜進來了,說是她已經做好準備,只等她的小馬備鞍了。 “明天把它送過來,”希思克利夫對我說道。接著他又轉身對凱茜說:“你不用馬也行。今晚天氣很好,而且你在呼嘯山莊再也用不著什麼小馬了。無論去哪兒,你的這雙腿會伺候你的——跟我走吧!” “再見,艾倫!”我親愛的小女主人低聲說。當她親我時,她的嘴唇冰冷。 “來看我,艾倫,別忘了。” “當心,別乾這種事,丁恩太太!”她的新父親說,“我有話要跟你說時,我會來這兒的。我才不要你來我家多管閒事哩!” 他對她打了個手勢,要她先走。她回頭望了我一眼,望得我心如刀絞,然後就順從地走了。 我從窗子裡看著他們穿過花園。希思克利夫拉住凱瑟琳的胳臂,把它夾到自己的胳臂底下,儘管開頭她顯然不肯讓他這樣做。他跨著大步,急匆匆地把她帶上小路,消失在那邊的樹林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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