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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防守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5047 2018-03-18
令他最感震驚的是從星期一開始他就叫盧仁了。他的父親——那位真正的盧仁,老盧仁,寫了好多書的作家——搓著雙手(手上已經抹上了透明的潤膚霜,準備睡覺),笑瞇瞇地離開育兒室。他穿著一雙絨面革拖鞋,邁著晚間悠閒的步子,緩緩回到臥室。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她略微抬起身子,說:“怎麼樣?”他脫下灰色睡袍,答道:“我們搞定了。平靜接受。哎喲……真是肩頭卸下了一副重擔。” “太好了……”他的妻子說道,緩緩拉起蠶絲被蓋住全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這的確是卸了個大負擔。整整一夏——短暫的鄉村夏季大體上由三種氣味組成:紫丁香花的氣味、剛割下的青草的氣味、幹樹葉的氣味——整整一夏他們都在討論這個問題,即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向他講明。這樣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八月底。他們也曾故意繞個大圈,再一點一點朝那個話題靠攏,但他只要一抬起頭來,他父親就已經在假裝饒有興趣地輕輕敲擊著晴雨表錶盤,上面的指針總是指在暴風雨的位置上。他母親這時則會溜開,躲到家裡最隱秘的地方,讓各房間的門都開著,一大捆零亂的長梗圓葉風鈴草放在鋼琴蓋上也忘了收拾。又矮又胖的法語女家教常給他朗讀,讀著讀著老會停下來深懷同情地喊一聲:“可憐的、可憐的鄧蒂斯!”她向他的父母提出建議,由她來對付這頭小公牛,儘管她非常害怕他。可憐的、可憐的鄧蒂斯沒有喚起他的同情心,看她滿懷教化之心地嘆氣,他只是瞇起眼睛,用橡皮把畫紙都擦破了。原來他在畫她肥胖的上半身,畫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許多年後,有一年沒想到他神誌清醒,心情特好。花園裡的索索響聲喚醒了他的記憶,正是在高興得有點發暈的心境下,他記起了在陽台上聽女家教給他讀書的時光。往事充滿陽光,散發著甘草枝濃郁香甜的氣味。女家教常用小刀把甘草枝削成小塊,勸他含在舌下。有一次他在註定會吱嘎作響地迎接她那肥臀的柳條椅上放了幾枚圖釘,這幾枚圖釘和陽光和花園中的索索響聲一道進入他的記憶。同時進入記憶的還有一隻蚊子,叮在他皮包骨頭的膝蓋上,心滿意足地鼓著血紅的肚子。十歲的小男孩對膝蓋上的任何情況都很清楚——那個發癢的腫塊已經撓破流血了,曬黑的皮膚上有指甲留下的白色抓痕,還有划痕、擦痕,都是沙粒、小石子、尖細的樹枝留下的簽名。他想拍死蚊子,蚊子總是飛開,讓他拍不著。女家教總是要求他不要亂動。在一陣發狂般的抓撓過程中,他露出了不整齊的牙齒——一位聖彼得堡的牙醫在上面安裝了矯正牙齒的鉑絲——垂下頂著一頭螺絲鬈的腦袋,五根指頭一齊用上,在蚊子叮過的地方又撓又搓。女家教越看越害怕,緩緩朝打開的圖畫本探身望去,望見了那張她不敢相信的漫畫。

“不,還是我親自給他講,”老盧仁答道,對她的建議沒有把握,“回頭再說,現在讓他安靜下來聽寫吧。” “'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難以忍受,'”老盧仁一字一板地念道,邊唸邊在教室裡來回踱步。 “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難以忍受。”他的兒子寫著,差不多躺在桌子上,齜牙咧嘴,露出了箍在牙上的金屬支架。 “出生”和“忍受”兩個詞乾脆空下沒寫。算術做得好一些。一個費勁找出的多位數長數字,經過多次嘗試後,總會在關鍵時刻被十九除盡,不剩餘數。這個過程中含有神秘的甜蜜感。 俄羅斯帝國的創始人是平淡無奇的希努斯和特魯弗,俄語單詞表裡列著字母“yat”,還有俄國的主要河流,老盧仁擔心兒子知道這些事情都不容否定的時候會像兩年前那樣發一通脾氣。那一次正好是法語女家教初次露面,她緩慢而沉重地出現在樓梯和木地板吱吱嘎嘎的響聲中,震得家裡的箱子移了位,整座房子都充滿她來了的氣氛。不過這一次沒有發生髮脾氣的事,他平靜地聽著。他父親說了好多別的事情,把最有趣、最能引起他注意的細節挑出來說,中間插著說了他長大了,要像大人一樣用姓氏來稱呼他了。兒子臉一紅,眨起眼睛來,然後仰面躺倒在枕頭上,張著嘴晃腦袋。父親注意到他迷惑不解,也看到了他眼裡噙著的淚水,便擔心地說:“別這麼亂晃。”但他沒有流出淚來,一翻身把頭和臉埋在枕頭里,嘴唇衝著枕頭吹出聲來。突然他坐起身來,垮著身子,情緒激動,兩眼閃著淚光——馬上問在家里大家會不會也叫他盧仁。

於是到了這個沉悶、緊張的一天,他們乘坐一輛敞篷馬車,到火車站去趕開往聖彼得堡的火車。一路上老盧仁坐在妻子旁邊,看著兒子,隨時準備在兒子那張頑固地扭向一邊的臉轉過來朝向他時馬上露出笑容。他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這孩子突然變得這麼“倔”,這個“倔”字是他妻子說的。他坐在前排座位上,面對著他們,披一件深色羊毛粗花呢斗篷,戴一頂水手帽。帽子戴歪了,但眼下世上無人敢把它扶正。他扭頭看著路邊粗壯的樺木樹幹飛馳而過,那些樹長在一條溝邊上,溝裡落滿了樺樹葉。 “你不冷嗎?”他母親問。這時路朝河拐過去,一陣風吹得她帽子上的灰色羽毛現出輕柔的漣漪。 “是啊,冷,”兒子看著小河說。母親發出一聲輕輕的響動,正要伸出手整整他的斗篷,但一見他眼中的神情,飛快縮回手來,只是在空中捻弄著手指示意:“把斗篷拉高些,裹緊點兒。”兒子沒有動。她不停地噘嘴唇,好讓面紗不貼在嘴上——這是她的一種慣常動作,和麵部痙攣差不多——望著丈夫,默默地求他相助。他也披著一條羊毛斗篷,戴著厚手套的雙手放在一條花格呢旅行毯上,毯子從他身上緩緩地下了個坡,形成一個小谷,然後又輕輕地上坡,直蓋到小盧仁的腰部。 “盧仁,”他父親強裝快活地說,“哎,盧仁?”用蓋在毯子下面的腿親切地碰碰兒子。兒子往後縮縮膝蓋。經過了些農民的小木屋,屋頂上厚厚地長著綠油油的青苔。馬車又經過了那個熟悉的舊路標,上面刻的字(村子的名稱和村民的數目)基本上看不清了。接著又經過了村里唯一的那口井,井邊有吊桶,有黑泥,還有個雙腿雪白的農婦。在村子的那一邊馬兒在慢吞吞地往小山上走,它們後面的下方出現了第二輛馬車,車裡坐著女家教和女管家,平時兩人一個恨一個,現在緊緊擠在一起。車夫雙唇“啪”地咂了一聲,馬兒又小跑起來。陰鬱的天空下,一隻烏鴉緩緩飛過殘茬地。

火車站距莊園約一英里半,眼下這條路帶著迴響,平穩地穿過一片樅樹林之後,在火車站這里和聖彼得堡公路交叉後繼續向前延伸,越過鐵軌,從一道柵欄下面鑽過去,伸向無人知曉的地方。 “想玩的話,可以玩玩木偶,”老盧仁討好地對兒子說。兒子跳下馬車,眼睛盯在地上,活動了一下斗篷刷癢了的脖子。他默默地接過父親給他的十戈比硬幣。女家教和管家一左一右笨重地從第二輛馬車裡爬下來。父親摘下手套。母親撩起面紗,注意著胸部發達的行李搬運工,他正在收拾他們的旅行毯。突然一陣風吹得馬鬃豎起來,車夫深紅色的衣袖也隨風鼓了起來。 盧仁見月台上就他一個人,便朝擺著五個木偶小人的玻璃櫃走去。小木偶的光腿被吊著,只等有硬幣投入,便可活蹦亂跳起來。但今天它們的期待落空了,因為機器壞了,硬幣白投了。盧仁等了一陣,然後轉身走到鐵軌邊。他的右邊有一個小女孩,坐在一大捆行李上,手托著胳膊肘吃一隻青蘋果。他的左邊站著一個男人,打著綁腿,手握馬鞭,望著遠處樹林的邊緣。幾分鐘後那裡會出現火車來了的信號——冒起一股白煙。他的正前方,鐵軌的另一側,有一節黃褐色的二等車廂,沒有車輪,已經在地上紮根,變成了一處住人的固定居所,一個農民正在旁邊劈柴。突然,眼前的一切被一片淚水的霧氣模糊了,他的眼皮發燙,不可能再看即將發生的情況——父親手中的車票呈扇形展開,母親用眼睛清點行李,火車衝進站來,搬運工把踏腳板搭在火車車廂門口,這樣往車上上行李時輕鬆點。他四面張望著。小女孩還在吃蘋果,打著綁腿的男人還在定睛望著遠方,一切都很平靜。他好像散步一樣走到了月台的盡頭,然後快速跑起來。他跑下幾級台階,那兒有一條人踩出來的小徑,火車站站長的花園,一道圍籬,一個邊門,樅樹林——然後是一道小溝,緊接著是一座茂密的樹林。

一開始他一頭鑽進了樹林,身子刷過索索作響的羊齒草,淡紅的歐鈴蘭葉子在腳底打滑。他的帽子耷拉在脖子後面,只用鬆緊帶拴著。為進城他專門穿上了羊毛長襪,這會兒膝蓋熱乎乎的。他邊跑邊喊,小樹枝劃過額頭時,就嘟嘟囔囔地罵幾句小孩子的氣話。最後,他總算停住了,喘著粗氣蹲下來,斗篷遮住了雙腿。 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父親說過的那個變化帶給他的極大恐懼。這一天是他們一年一度從鄉下返回城裡的日子,這樣的一天從來就不會快活。家裡到處是出出進進的人,你非常羨慕花匠,他哪裡也不去。和今天相比,往年秋天回城算是快活的了。他每天清晨和女家教一起散步——總是沿著同樣的幾條街,沿著涅瓦大街,然後取道河堤回家。這樣的散步今後再也沒有了。快樂的散步。有時候她建議先從河堤上開始,但他總是不同意——不是因為他喜歡從小習慣了的散步路線,而是因為他怕死了彼得保羅要塞上的那尊大砲,害怕雷鳴般的打炮聲。打炮時引起的巨大震動震得家裡的窗玻璃嘩嘩響,能震破人的耳鼓——所以他總是設法(通過覺察不到的步速調整)在中午十二點打炮時到達涅瓦大街,盡可能遠離大砲。要是變了散步路線的話,炮聲就會在他剛到冬宮附近時襲擊他。同樣一去不返的是午餐後舒舒服服蓋著虎皮毯躺在沙發上的沉思。時鐘敲響兩點時,盛在銀杯裡的牛奶味道特別可口。敲響三點時,就乘敞篷馬車出去兜風。現在這一切都被新事情取代,這些新事情他不熟悉,所以覺得可怕。那是一個他覺得不能忍受、無法接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要上五節課,還有一群小男孩,比他最近遇到的襲擊他的小男孩更可怕。那是七月的一天,就在鄉下那座橋上,那群小男孩圍住他,用玩具手槍瞄准他,朝他射擊。他們使壞,把玩具子彈頭上的橡皮吸盤拔掉,小棍一樣的玩具子彈就直接打在他身上。

林中寂靜潮濕。他喊夠了後,逗著一隻小甲蟲玩了一陣,小甲蟲不安地動它的觸角。然後他把小甲蟲壓在石頭下碾碎,聽到一聲帶汁的破碎聲。他想再聽聽剛才的破碎聲,便頗費了些時間碾那隻小甲蟲。又過了一陣,他發現下起了毛毛雨。於是他從地上站起來,找到一條熟悉的小路,跑起來,樹根不時絆得他跌跌撞撞。他隱隱產生了報復的想法——返回莊園去,藏在那裡,在那裡過冬,靠吃儲藏室裡的奶酪和果醬活命。小路彎彎走了十來分鐘,出了樹林,下到河邊,河面上全是雨點打出來的圈圈。五分鐘後,鋸木廠進入視野,廠裡的人行小橋上鋸末可以沒過腳踝。小路又蜿蜒而上,再穿過光禿禿的丁香樹叢,就到家了。他順著牆悄悄走過去,看見客廳的窗戶開著,就貼著排水管爬上去,爬到油漆剝落的綠色窗楣上,再翻過窗台。一進客廳,他停下來聽。一張他外公的銀版相片——絡腮黑髯,手握小提琴——垂目盯著他。可當他從一側看相片時,它就完全消失了,化入了玻璃裡——他覺得很有趣,也有點傷感,每次進客廳都躲不開這種感覺。想了片刻後,他動了動上嘴唇,箍在上牙上的鉑絲跟著上下動。他小心地打開門,聽到有迴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主人才剛離開,空落之聲就忙不迭地佔領了這房子。他沿著走廊飛奔過去,衝上樓梯,跑進閣樓。閣樓很特別,有一扇小窗戶,往下可以看見樓梯,可以看見閃爍著褐色光澤的樓梯扶手曲線優美,盤旋而下,消失在樓下陰影裡。整座房子裡極其安靜。過了一會兒,樓下他父親的書房里傳來低沉的電話鈴聲。鈴聲時斷時續響了很久。然後又是一片寂靜。

他在一個盒子上坐下來。旁邊有一個差不多的盒子,不過是打開的,裡面有書。一輛女式自行車,後輪的綠色輻條斷了幾根,倒立著放在角落裡。自行車的一邊靠牆放著一塊沒有刨光的木板,另一邊是一隻特大的衣箱。幾分鐘後,盧仁覺得很掃興,就像一個人圍好了法蘭絨圍巾卻不讓出門那樣掃興。盒子因為開著,裡面的書上落滿了灰塵,他摸了摸,書上面留下幾個黑印。書旁邊有一個只剩下一根羽毛的羽毛球、一張大照片(軍樂團的)、一張裂了的棋盤,還有別的一些不太有趣的東西。 就這樣一個鐘頭過去了。突然他聽到說話聲,正門也發出嘎嘎響聲。他警惕地從小窗向外一望,只見下面是他父親。他像個小伙子一般跑上樓來,但還沒跑到樓梯平台,又轉身飛跑下去,膝蓋朝兩邊甩動。樓下的人聲現在聽得清楚了,有男管家,有車夫,有守衛。一分鐘後樓梯又恢復了生氣,這一次是他母親提起裙子快步上來了。但她也是沒到樓梯平台就停了下來,只是靠住樓梯扶手朝上望望,然後張著雙臂,快步下樓去了。又過了一分鐘,他們終於結成一隊上來了——他父親的禿腦門閃閃發亮,母親帽子上的鳥翎像鳧在浪濤上的鴨子一般來回搖擺,男管家的灰白小平頭一上一下地動著。後面的人不時靠在扶手上,有車夫和守衛,不知為何擠奶女工阿庫麗娜也來了,最後是水磨磨房來的一個黑鬍子農民,一個未來經常出現在他噩夢中的人。一行人中數這農民最強壯,所以就由他把小盧仁從閣樓上抱下來,放進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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