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心是孤獨的獵手

第25章 04

四下里一片靜謐。比夫擦乾臉和手,一陣微風拂來,桌上小日本寶塔的玻璃垂飾叮噹作響。他剛剛小憩醒來,抽了一根在晚上抽的雪茄。他想到了布朗特,很想知道他現在是否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浴室架子上擺著一瓶花露水,他用花露水瓶塞塗抹太陽穴。他用口哨吹著一首老歌,走下狹窄的樓梯,口哨聲在他身後形成斷續的迴響。路易斯應該守在櫃檯後面。 但他開小差了,餐館裡空無一人。前門大敞四開,可以看到外面空蕩的街道。牆上的時鐘錶示現在差十七分鐘就到午夜十二點了。收音機開著,裡面正在講希特勒在但澤製造的危機。他走到廚房,看到路易斯正坐在椅子上睡覺。男孩脫掉了鞋子,解開了褲子上的釦子。他的腦袋耷拉在前胸。他的襯衫上有一道很長的口水印,由此可見他睡了很久。他的手臂垂在身體兩側,他竟然沒有向前栽倒,還真是一大奇事。他打著呼嚕,叫醒他也沒用。反正夜裡也沒人來吃飯。

比夫踮著腳尖穿過廚房,來到架子邊,那上面放著一籃子木樨和兩大水瓶的百日菊。他把花拿到餐館前面,從櫥窗裡拿走用玻璃紙包裹的大淺盤,裡面放的是昨晚的特價菜。他討厭食物。在櫥窗裡擺放新鮮的夏花,那多好啊。他閉上眼,想像著該如何擺放鮮花。最下面放木樨,綠油油的,顯得很清爽。在紅色陶瓷盆裡裝滿顯眼的百日菊。這樣剛剛好。他開始精心擺弄櫥窗。鮮花之間有一株畸形植物,那朵百日菊竟然有六片青銅色的花瓣和兩朵紅色花瓣。他仔細查看這枝珍奇的花朵,將其放在一邊保存起來。櫥窗擺好了,他站在街上,欣賞他的作品。花朵的根莖很不雅觀,不過彎曲的角度剛剛好,看來渾然天成、無拘無束。電燈影響了效果,不過,等太陽升起來,效果就會達到最佳。這才叫絕對的藝術。

墨色的天空中星光點點,似乎距離大地很近。他在人行道上閒逛,停下來用鞋子外側把一塊橙子皮踢進排水溝。他走到下一條街區,看到兩個男人在盡頭手臂挽著手臂,一動不動地站著,由於距離太遠,那兩個人看起來很小。此外街上空無一人。整條街上只有他的餐館仍亮著燈,還在營業。 為什麼?鎮裡的其他咖啡館都打烊了,他為什麼還要整晚營業?時常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但他就是說不清。他不是為了錢。 有時會有一小群人一起來喝啤酒,吃炒雞蛋,消費五塊十塊錢。但這種情況很少見。大多數時候,只是來一兩個客人,點很少的東西,卻會逗留很久。有些晚上,在午夜十二點到凌晨五點之間,連一個客人都沒有。這樣一來,自然是賺不到錢的——這一點顯而易見。

但他照樣每天晚上營業,只要餐館不倒閉,他就會如此。夜晚正是時候。他能在晚上見到無法在白天遇到的人。有些人一個禮拜都要來幾次。有些人只來一次,喝一罐可口可樂,便再也沒有出現。 比夫把雙臂橫抱在胸前,走得更慢了。在路燈的照射範圍內,他的影子漆黑,有棱有角。安靜祥和的夜晚從四面八方籠罩住他。夜晚是用來休息和沈思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待在樓下,不去睡覺。他最後飛快地掃了一眼空蕩的街道,走了進去。 廣播裡依然在播報希特勒製造的危機。懸垂在天花板的電扇不停地旋轉,讓人感覺舒緩。廚房里傳來路易斯的鼾聲。他忽然想到可憐的威利,決定盡快找個時間給他送去一夸脫威士忌。他玩起了報紙上的填字遊戲。遊戲中心有一張女人的頭像,讓玩家去辨認。他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便在第一個橫框中寫下“Mona Lisa(蒙娜麗莎)”這個名字。第一個豎框要求填寫beggar(乞丐)的同義詞,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是m,一共有九個字母。答案是mendicant (意為乞丐)。第二個橫排要求填寫表示“移動到遠處”這個意思的詞,e 字母開頭,由六個字母組成。答案是elapse(意為流逝)嗎?他大聲說出可能的字母組合。還是eloign(意為移至遠處)?不過他突然沒了興致。謎題那麼多,他不願意再多加一個。他把報紙疊好,放在一邊。稍後再來做吧。

他仔細看了看他打算保存下來的百日菊。他把花放在手心,舉起來對著燈光,發現這朵花一點也不稀奇。不值得收藏。他揪下柔軟鮮豔的花瓣,最後一片花瓣是為了愛而綻放。只是,愛人是誰呢?現在,他要愛誰?不是一個特定的人。只要是這條街上的體面人,進餐館坐上一個鐘頭,喝點東西,都是他愛的對象。但沒有具體的人。他知道他曾經愛過誰,但現在那些愛都結束了。艾麗斯、瑪德琳、吉普,對這些人的愛都消失了。這讓他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糟,到底是哪一種?無論怎樣,他的愛都不見了。 還有米克。說來也怪,幾個月以來,她曾一直住在他的心裡。這份愛也消逝了?是的,消逝了。米克會在傍晚時分來喝冷飲或吃聖代。她長大了,昔日那種未經雕琢的稚氣幾乎都消失殆盡了。現在的她頗具淑女儀態,清秀嬌媚,總之很難形容她的氣質。她的耳環、叮叮噹當的手鐲,她蹺起二郎腿的新樣子,拉著裙裾遮住膝蓋,這一切都是全新的。他看著她,內心只能體會到溫柔。他從前對她的感覺不見了。這份奇怪的愛整整盛開了一年。他對這份愛質疑了無數次,卻都沒有找到答案。現在,就如同夏花在九月凋零一般,這份愛也走到了盡頭。他不愛任何人。

比夫用食指輕輕敲打鼻子。此時,收音機裡響起了外語,他也無法確定那人說的是德語、法語還是西班牙語。聽來卻好像一場浩劫即將來臨。光是聽著那個聲音,他就緊張不安。他乾脆關掉收音機,深沉的靜寂隨之席捲而來。他感覺著外面的黑夜。孤獨攫取著他,他不由得變得呼吸急促。現在太晚了,不能給露西爾家打電話,和貝貝說上幾句話。他也不可能盼著有顧客在這個時間上門來。他走到店門邊,向街道張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空蕩和漆黑。 “路易斯!”他喊道,“醒醒啦,路易斯。” 沒人回答。他把手肘搭在櫃檯上,雙手托腮。他來回挪動長滿鬍鬚的下巴,眉頭緩緩地皺成一團。 謎題。那些問題深深地紮根於他的心裡,糾纏不清,就是不肯讓他得到安寧。辛格之謎,以及其他所有的謎題。自從這些謎題出現,已經過了一年多。布朗特第一次在這個地方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一次與啞巴相見,已經過了一年多。自從米克開始跟著啞巴到處去,已經過了一年多。現在,辛格已經去世並下葬一個月了。那些謎題依然在他心中盤旋不去,他始終無法平靜。這看起來很不自然,就猶如一個邪惡的玩笑。想到這些謎題,他便覺得心中難安,甚至還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辛格的葬禮是他一手操辦的。他們將一切都交給他去處理。辛格的事簡直一團糟。他的東西都是分期付款買的,需要還錢,而他的人壽保險受益人已經身故。辛格的錢只夠將他自己下葬。葬禮在中午舉行。他們頂著灼灼烈日,站在空曠潮濕的墓地裡。花兒都被曬蔫了,變成了褐色。米克痛哭流涕,都喘不過氣來,她父親只好拍打她的背,幫她順氣。布朗特用拳頭堵著嘴,沉著臉盯著辛格的墓碑。鎮裡的黑人醫生,也就是和可憐的威利有親戚關係的那個人,站在人群的邊緣,傷心地喃喃低語著。還來了一些沒人見過或聽說過的陌生人。天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來參加葬禮。 餐館里和外面的黑夜一樣深沉無聲。比夫麻木地站著,迷失在思緒中。忽然之間,一陣興奮自他心底湧出。他的心開始狂跳,他趕緊背靠在櫃檯上,好撐住自己的身體。他只覺得亮光一閃,他瞥見了人類的奮鬥和勇氣。他瞥見無數人穿越無邊無際的時間。他瞥見了付出辛勞、付出熱愛的人。他感覺靈魂得到了昇華。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在心裡體會到了警告,體會到了恐懼。他懸浮在兩個世界之間。他看到他正盯著櫃檯玻璃上映襯出的他的臉。他的太陽穴上掛著晶瑩的汗珠,他的臉扭曲不已。一隻眼睜得比另一隻眼大。左眼瞇著,探究著過往,右眼睜得老大,流露出驚恐的眼神,直勾勾地註視著充滿黑暗、恐懼和毀滅的未來。他懸在光明和黑暗之間。懸在辛辣的諷刺和信仰之間。他猛地轉過身。

“路易斯!”他喊道,“路易斯!路易斯!” 依然沒有回答。然而,老天,他現在是否神誌正常,抑或已經陷入瘋狂?他根本不知道為何會感覺恐懼,卻被恐懼扼住,幾近窒息,這怎麼可能?他是要像個緊張不安的傻瓜一樣站著不動,還是振作起來,恢復理智?他是否神誌正常,抑或已經陷入瘋狂?比夫用水龍頭把手帕打濕,輕輕拍打憔悴緊張的面孔。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遮陽棚尚未拉起。他向店門走去,步伐越來越穩。他回到店內,鎮定心神,等待朝陽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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