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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新奧爾良,菲佛之夢號船上,1857年8月

熱夜之夢 乔治·马丁 10007 2018-03-11
喬希穿著白西裝下樓吃午餐。消息自然四處傳開,菲佛之夢號的船員幾乎全部到齊。 托比的廚藝大大超出平日的水準。侍者身著利落的白外套穿梭來去,從廚房中端出熱騰騰的大盤子和精緻的瓷碗,其中盛著托比精心烹製的菜餚:有海龜湯和龍蝦沙拉、螃蟹和甜麵包、牡蠣餡餅和羊排、龜肉、炒雞柳、烤牛肉和酥炸牛犢肉、愛爾蘭洋芋、青玉米和紅蘿蔔、菊芋和扁豆、一大堆蛋捲和麵包,還有酒吧供應的葡萄酒、蒸餾酒、從城裡運來的新鮮牛奶、一盤盤新制奶油,餐後甜點則有李子佈丁、檸檬派、浮島布丁和巧克力醬澆海綿蛋糕。 但喬希幾乎沒碰自己的食物。在明亮的日光下,他彷彿變了一個人,似乎比較畏縮,不再那麼引人注目。陽光下,他白皙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慘白,馬什覺得像蒙了一層灰。約克的舉止也顯得有氣無力,不時抽搐,完全不像平時那個兼具力量與優雅的他。最大的改變是他的眼神。在寬簷白帽的陰影下,他的雙眼很疲倦,極度疲倦。瞳孔縮成細小的針眼,周圍的灰虹發白褪色,不再具有馬什時常見到的那種魄力。

然而他在這裡,這似乎改變了一切。他走出艙房,來到熾熱的陽光下,越過露天甲板下了階梯,在上帝面前、船員面前、在每一個人面前進餐。陽光灑在喬希·約克和他那一身白西裝上,無論他晝伏夜出的生活引發了什麼謠言和恐懼,現在看來都似乎蠢得要命。 約克在席間沒怎麼說話,但只要別人向他發問,他都會回答,還不時在眾人的閒談中插入一句評論。甜點送來時,他推開餐盤,疲憊地放下餐刀。 “叫托比過來。”他說。 廚子從廚房走出來,身上沾滿麵粉和油漬。 “您不喜歡這些食物嗎,約克船長?”他問,“您幾乎沒有吃。” “食物很好,托比。只是這個時間我沒什麼食慾。不過我在這裡,我相信這證明了一些事情。” “是的,先生。”托比說,“現在沒有麻煩了。”

“非常好。”約克說。托比走回廚房,而約克轉向馬什。 “我決定多停留一天。”他說,“明天日落時啟程。今晚不走。” “好的,喬希。”馬什說,“再遞一塊餅給我,可以嗎?” 約克微笑著把餅遞給他。 “船長,今晚出發比明天好。”正用一根骨簽剔牙的丹·奧爾布賴特說,“我嗅到了暴風雨的味道。” “明天出發。”約克說。 奧爾布賴特聳聳肩。 “托比和傑布可以留在城裡。事實上,”約克繼續說道,“我只需要少數最必要的人操船。送提早搭船的乘客上岸待幾天,等我們回來。我們不載貨,所以工人可以休幾天假。只需要一班船員。行嗎?” “應該可以。”馬什說著,向長桌掃了一眼。高級船員都好奇地望著喬希。

“那就明天日落。”約克說,“失陪,我得去休息了。”他站起來,一剎那間搖搖欲墜。馬什連忙起身,想去扶他。但約克對馬什揮揮手。 “我很好。”他說,“我要回房去了。在準備好離開新奧爾良之前,我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擾。” “你今晚不下來用餐?”馬什問。 “對。”約克說。他環顧船艙。 “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夜晚的主船艙。”他說,“拜倫爵士說得對,白晝過於濃艷俗麗了。” “呃?”馬什說。 “你不記得嗎?”約克說,“我在新奧爾巴尼的船廠念給你聽的詩句。很適合描述菲佛之夢號。'她以絕美之姿行來——'” “——'猶如夜晚',”杰弗斯接著背誦道,一面推了推眼鏡。馬什吃驚地望著他。杰弗斯是像棋和算術方面高手,還常常去看戲,但馬什從沒聽過他朗誦詩歌。

“你知道拜倫!”約克高興地說。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變回了原來的自己。 “是的。”杰弗斯承認,一邊眉毛一揚,“船長,難道你是說,我們在菲佛之夢上過的是'美好溫良'的日子?”他笑道,“對長毛邁克爾和法蘭先生來說,這可是新聞呀。” 長毛邁克爾哈哈大笑,法蘭爭辯道:“餵,搞清楚,有三個老婆並不表示我不溫良,幾乎每個人都可以為我作證!” “見鬼,你在說什麼呀?”阿布納·馬什插嘴道。多數高級船員和下級船員和他同樣迷惑不解。 喬希微微一笑。 “杰弗斯先生說的是拜倫這首詩的最後一段。” 他念道: 在那臉頰,在那眉宇,柔和寧靜,卻情態萬千,動人微笑,煥然光彩,訴說美好溫良的華年;

那心靈安詳而含蓄蘊藉,那愛戀真摯而無辜純潔! “我們無辜純潔嗎,船長?”杰弗斯問。 “沒有人絕對地無辜純潔,”喬希·約克答道,“但這首詩仍舊打動了我。夜晚是美的,我們可望在它黑暗的光彩中找到祥和與高貴。很多人毫無理性地懼怕黑暗。” “也許。”杰弗斯說,“但有些時候,黑暗的確值得懼怕。” “不對。”說完這句話,喬希·約克轉身便走,突兀地中斷了和杰弗斯的討論。 他走後,其餘人紛紛離座回到工作崗位,但喬納森·杰弗斯依舊留在原地,遙望著艙房,若有所思。 馬什坐下來吃完自己的餅。 “杰弗斯先生,”他說,“這條河上發生的事,我可真是搞不懂了。該死的詩。講話這麼文謅謅的究竟有啥意思?如果那個拜倫有什麼話想講,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出來?告訴我。”

杰弗斯眨眨眼,朝他望過來。 “抱歉,船長,”他說,“我正在想事情。你說什麼來著?” 馬什嚥下一大口餅,用咖啡把它衝下肚,然後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這個嘛,船長,”杰弗斯笑道,“主要原因是詩很美,包括它的文字組合方式、韻律感,還有它所描繪的意象。誦讀出來的時候,詩歌很悅耳。它的音韻、內在的節奏感,聽起來就是好聽。”他啜了幾口咖啡。 “如果你沒有感覺到這種美,那就很難解釋了。怎麼說呢,有點類似汽船吧,船長。” “沒有什麼詩會和汽船一樣美。”馬什粗聲說。 杰弗斯咧嘴一笑。 “船長,為什麼極光號的輪機室有曙光女神的巨大塑像?沒有它,槳輪會轉得更順暢。為什麼我們的領航室和其他那些船的領航室都有渦紋和雕刻裝飾?為什麼每艘高級汽船都使用上好木料、掛油畫、鋪地毯、裝飾鏤空木刻?為什麼我們的煙囪頂端是花形?直的照樣能噴出煙來。”

馬什打個飽嗝,皺起眉頭。 “你可以讓一艘汽船直截了當。”杰弗斯總結道,“但這些裝飾使她看上去更漂亮,給人的感覺更舒適。詩也是這樣,船長。一首詩當然可以平鋪直敘,說一通大白話,但加入音韻和節奏之後,它會變得更雅緻。” “這個嘛,或許吧。”馬什懷疑地說。 “我打睹我可以找到一首連你都會喜歡的詩。”杰弗斯說,“事實上,拜倫就寫過一首,叫《辛那赫里布的覆滅》。” “那是哪裡?” “是'誰',不是'哪裡'。”杰弗斯糾正,“這是一首關於戰爭的詩,船長。它有著驚人的韻律感,和 馬什喝掉剩餘的咖啡,推開椅子,跟隨喬納森·杰弗斯朝船首方向的圖書室走去。

他舒服地坐進一張鬆軟的扶手椅中,首席事務員在一直堆到天花板的書箱中上下翻尋。 “這兒。”杰弗斯最後說,拿出一本中等尺寸的書。 “我就知道這裡應該有一本拜倫詩集。”他搜尋書頁——其中有幾頁連在一起沒裁開,他用指甲把它們劃開——直到發現他想找的地方。他敲敲書本,念道:“辛那赫里布的覆滅。” 馬什不得不承認,這首詩的確很有韻律感,特別是由杰弗斯來朗讀。雖然和《水牛城的妞兒》沒什麼共同點,但實在很棒。 “不錯,”杰弗斯念完之後,他贊同地說,“去掉結尾那部分會更好。天殺的福音宣導家,老是三句話不離'主'。” 杰弗斯笑起來。 “拜倫爵士完全不是福音宣導家,我可以向你保證。”他說,“事實上,他是個異端。至少傳聞是這麼說的。”他露出沉思的表情,開始重新翻頁。

“你又在找什麼?” “我在餐廳想不起來的那一首。”杰弗斯說,“拜倫寫過另一首和黑暗有關的詩,和我們剛才聽到的那首差距很大——啊,在這兒。”他瀏覽著書頁,點點頭,“聽聽這個,船長。標題是《黑暗》。” 他開始朗誦: 我曾有個似夢非夢的夢境,明亮的太陽熄滅,而星星 在黯淡的永恆虛空中失所流離,無光,無路,那冰封的地球球體 盲目轉動,在無月的天空下籠罩幽冥; 早晨來而復去——白晝卻不曾降臨,人們在孤絕的恐懼裡將熱情忘記; 那一顆顆寒涼霜凍的心 都自私地祈求黎明…… 事務員的聲音有一種空洞、不祥的調子。這首詩一行連著一行,比其他的長得多。 沒過多久,馬什就听不懂了,但他依舊受了影響。整個室內充斥著一股嚇人的寒意。這首詩充滿恐怖的、無意義的禱告和絕望,充滿火葬堆、戰爭、飢荒和野獸般的人們。

……又得到一頓饗宴 鮮血淋漓,餐餐不盡足饜 在陰鬱慘癘裡狼吞虎咽;愛於焉不存; 漫地遍野僅剩一念……唯有一死 迅速且缺少尊嚴;那饑饉 侵徹腸胃……人們 斃命而曝屍荒野,骨肉不掩; 遍地瘠土都遭席捲…… 杰弗斯繼續讀下去,災禍的氣息縈繞不去,直到他終於念完。 它們沉眠於死寂的深淵…… 波濤已逝,浪潮止息,尊貴的月神已命盡隕滅; 凝滯的氣流里風也斷絕,煙銷雲逸,它們留存無益 因為黑暗……便是宇宙自己。 他合上書。 “胡話,”馬什說,“聽起來像發高燒時說的胡話。” 喬納森·杰弗斯淡淡地笑了笑。 “那位爵士的模樣一點也不像發高燒。”他嘆了口氣,“在我看來,拜倫對黑暗有截然不同的兩種想法。這首詩裡很難找到無辜和純潔。不知道約克船長熟不熟悉這一首。” “他當然熟悉,”馬什從椅子里站起來,“給我。”他伸出手。 杰弗斯把書遞給他。 “對詩歌產生興趣了,船長?” “不關你的事。”馬什答道,一面把書塞進口袋,“你沒有工作要做嗎?” “有的。”杰弗斯說著離開了。 阿布納·馬什在圖書室裡待了三四分鐘,覺得心裡怪怪的;這首詩讓他忐忑不安。也許這就是詩歌的功用,馬什心想。他決定抽空翻翻這本書,琢磨琢磨。 但馬什有數不清的雜務要做,他大半個下午都在忙碌,到後來完全忘記了口袋裡那本書。 晚上卡爾·法蘭想去聖查爾斯旅館小酌,馬什決定加入。他們回到菲佛之夢號時已近午夜。在艙房裡脫下衣服後,馬什才想到那本書。他小心地把書放在床頭小几上,穿上睡衣,坐定後就著燭光看起來。 在深夜昏暗孤寂的小艙房裡,《黑暗》這首詩讀來似乎更加不祥。儘管白紙黑字少了杰弗斯的朗誦所帶來的冰冷氣息,他依舊覺得心裡直發毛。他跳過幾頁,讀《辛那赫里布》和《她以絕美之姿行來》,還有其他的詩,可他的腦子裡仍然想著那首《黑暗》。酷熱的夜晚,他的手臂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書的扉頁上有一張拜倫像,馬什端詳著它。看起來挺俊美,和克利歐人一樣黝黑性感,難怪女人對他趨之若鶩——儘管他是個跛子。當然囉,他還有貴族身份,肖像底下便是這麼寫的: 喬治·高登,拜倫爵士 1788年~1824年 馬什輕蔑地哼了一聲,吹熄蠟燭。他睡著了,但他的夢境遍布紅光,鬼影幢幢;陰鬱駭人的字句在他幽暗的心靈長廊中迴盪。 ……早晨來而復去……白晝卻不曾降臨。 ……在陰鬱慘癘裡狼吞虎咽;愛於焉不存。 ……人們在孤絕的恐懼裡 將熱情忘記。 又得到一頓饗宴,鮮血淋漓。 ……一個令人驚異的男人。 阿布納·馬什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整個人都驚醒了。他能聽見心臟在“砰砰”直跳。 “該死的。”他咕噥道,取過一根火柴點燃床頭的蠟燭,翻開那本詩集,找到拜倫的肖像。 “真該死。”他又說了一遍。 馬什匆忙穿好衣服,他想找個強壯的同伴當後盾,比如長毛邁克爾的渾身肌肉和黑鐵棍,或者喬納森·杰弗斯和他的劍杖。但這是他和喬希之間的事。他保證過,不向任何人提起。 他往臉上拍了些水,拿起胡桃木手杖,來到甲板上。真希望船上有個牧師,哪怕有個十字架也好。那本詩集在他口袋裡。遠方的港灣深處,一艘汽船正噴著蒸汽,裝載貨物。 阿布納·馬什來到喬希門前,舉起手杖,卻躊躇起來。喬希吩咐過,不准打擾他。馬什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他非常不高興。這件事實在傻透了。那首詩只不過讓他做了個噩夢,也許是他自己吃壞了肚子……可是,可是—— 他站在那裡,皺眉思索,手杖依舊舉著。就在這時,門無聲地開了。 艙房像鯨魚肚子裡一樣幽暗。月亮和星斗從門縫透入些許光輝,但房間深處仍是一片漆黑。門後幾步遠的地方隱約有個人影。月光照到他赤裸的腳,身體其餘部分晦暗不清。 “進來,阿布納。”黑暗中傳來喬希嘶啞的低語。 阿布納·馬什跨過門檻,邁步向前。 那個人影移開了,和關門同樣突兀。馬什聽見門上了鎖。房間徹底暗下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隻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臂往前拖,接著向後一推。一霎那的恐慌之後,他發現屁股底下有張椅子。 黑暗中一陣沙沙響。馬什盲目地左右張望,極力在一片漆黑中辨認出東西。 “我沒敲門。”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沒錯,”喬希的聲音,“我聽見你走過來。我一直在等你,阿布納。” “他說過你會來。”黑暗另一端響起另一個聲音。女人的聲音,輕柔而苦澀。是瓦萊麗。 “是你。”馬什驚訝地說。他完全沒料到。他困惑、氣憤,不知如何是好。瓦萊麗的出現使一切變得更加棘手。 “你在這里幹嗎?”馬什問。 “或許我該問你相同的問題。”輕柔的聲音回答道,“我在這裡是因為喬希需要我,馬什船長。我要幫助他,這比你的空話實際得多。你和你的種族,你們這些多疑又迷信的——” “夠了,瓦萊麗,”喬希說道,“阿布納,我不知道你今晚為什麼來,不過我明白這是遲早的事。我真該找個只知聽命令不會問問題的蠢材來當合夥人才對。你太過精明,這對你我都沒有好處。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看穿我在納齊茲編出來的那套說辭。我看到你在觀察我們,也知道你的小測試。”突然,他嘿嘿地笑起來,粗啞的、從嗓子眼裡逼出來的笑聲。 “聖水。” “怎麼……你知道?”馬什問。 “對。” “那該死的小弟。” “別對他太嚴厲。和他沒多大關係,阿布納。當然,我的確注意到了,那頓晚餐他一直盯著我看。是水本身讓我瞧出了端倪。我們那番談話後才幾天,一杯清澈的水突然送到我面前,我會怎麼想?我們一直待在河上,用慣了渾水。開個玩笑,沉澱在我水杯底上的泥土差不多可以建造一座花園了。”他再一次發出乾澀粗啞的笑聲,“或者填滿我的棺材。” 阿布納·馬什沒理會最後一句話。 “把土攪一攪,和著水喝下去,”他說,“這樣你才算得上河上人。”他頓了頓,“或者算得上是個'人'。” “啊,”喬希說,“咱們終於說到點子上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沉默不語,艙房充滿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死寂。最後,喬希終於開口了,語調冰冷,充滿肅殺的意味。 “你帶十字架來了嗎,阿布納?還是木樁?” “我帶了這個。”馬什說。他掏出詩集,朝他認為喬希坐著的地方扔過去。 只聽“啪”的一聲,書被接住了。接著是翻頁的沙沙聲。 “拜倫。”喬希大惑不解地說。 艙房重重遮蔽,不留一絲縫隙;阿布納·馬什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而喬希卻能接住那本書,甚至能閱讀!馬什發覺自己又一次在悶熱的環境中起雞皮疙瘩了。 “為什麼是拜倫?”喬希問,“你考倒我了。另一項測試,十字架,或者其他辟邪物,我都料得到。但怎麼也想不到拜倫。” “喬希,”馬什說,“你多大年紀?” 沉默。 “我很會看別人的年齡,”馬什說,“但你長著一頭白髮,很難猜。不過,從你的樣子看——你的臉和你的手——我會說你三十歲,最多三十五。這本書上寫著拜倫死於三十三年前,你卻說你跟他見過一次面。” 齊希嘆了口氣。 “的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一個愚蠢的錯誤。這艘船的模樣讓我一時感動得忘乎所以,以至我覺得那句隨口洩露的話無關緊要。你對拜倫一無所知,我以為你會忘記這件事。” “我的腦袋轉得不快,但並不鍵忘。”馬什緊握住手杖,讓自己穩住神,然後身體前傾。 “喬希,我們得談談。讓那女人出去一會兒。” 黑暗中,瓦萊麗發出一陣冷笑。 “他是個勇敢的傻瓜。”她說。 “瓦萊麗不會出去,阿布納,”喬希不客氣地說,“你想對我說的話不必向她隱瞞。她和我一樣。” 馬什感到寒冷,還有孤獨。 “和你一樣,”他喃喃道,“那好,你是什麼?” “你自己判斷吧。”喬希回答。一根火柴在漆黑的艙房中突然亮起。 “哦,我的上帝!”馬什啞著嗓子說。 小小的火苗將刺眼的火光投射在喬希臉上。他的嘴唇腫脹破裂,因灼傷而發黑的肌膚迸開,顎下冒出飽脹膿汁的水泡,相同的水泡也散佈在呈肉紅色、握著火柴的那隻手上。他的灰眼鼓凸發白,深陷的眼窩滲出黏液。 喬希·約克冷冷地笑了,馬什聽到了焦黑皮肉破裂綻開的聲響,隨即就看到他一邊臉頰上新綻開的傷口中緩緩流出了白色的液體。一片皮膚捲起來,露出下麵粉色的肉。 火柴熄滅了,令人感激不盡的黑暗再度降臨。 “你說你是他的合夥人,”瓦萊麗責備道,“你說你會幫助他,這就是你給他的幫助——和你那些船員的猜疑和威脅。他可能會因為你而死。他是'白王',而你什麼也不是,他卻這樣做,來贏取你那毫無價值的忠誠。該滿意了吧,馬什船長?不,你還是不滿足,否則你不會出現在這裡。” “見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馬什問,沒有理會瓦萊麗。 “我在白晝的光線下足足待了兩個小時。”喬希答道。馬什現在總算明白他為什麼會發出那種痛楚的低語了。 “我清楚我所冒的風險,我以前也這麼做過——在必要的時候。四小時可能會要我的命。六小時的話,必死無疑。但只要不超過兩小時,多數時間不直接曝曬陽光,就沒有大礙。我知道自己的極限。灼傷看起來比實際嚴重。不過這種痛楚可以忍受,而且會很快過去。到明天這個時候,沒人會看出在我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我的肌肉已經開始復原,水泡裂開,壞死的皮膚脫落。你剛才都親眼看見了。” 阿布納·馬什閉上了眼睛,然後又重新睜開。沒什麼不同,黑暗依舊四下充斥,他腦子裡依舊晃動著火焰的青白殘影,還有喬希那張變形的駭人鬼臉。 “聖水沒有用,鏡子也沒有用,”馬什說,“都沒用。只有一點,你不能在白天活動——能真正地在白天活動。你說過,那些天殺的吸血鬼,他們真的存在。但是,你對我說的是謊話。你向我撒謊,喬希!你不是吸血鬼獵人,你是他們中的—個!你和她,還有你帶上船來的那幫人都是,你自己就是天殺的吸血鬼!”馬什高舉手杖擋在胸前,企圖以這柄可憐的武器擋開他無法看見的東西。他聽見瓦萊麗輕笑出聲,向他靠近。 “小點聲,阿布納,”喬希平靜地說,“讓我來平息你的憤怒。沒錯,我對你說了謊。我們第一次會面時我就警告過你,如果你把我逼得太緊,你只能得到謊話。你迫使我說謊,我唯一遺憾的是那些謊話不太高明。” “我的合夥人。”馬什氣憤地說,“見鬼,我現在都不敢相信,我的合夥人是殺手——殺手更糟!你晚上出去都乾了什麼好事?找落單的人?喝他們的血,把他們大卸八塊?是呀,我明白了,幾乎每晚都到另—個城鎮獵食,如此一來你就安全了。等岸上那些傢伙發現你的傑作時,你早就遠走高飛了。你甚至用不著急匆匆趕路,你在—艘豪華的高級汽船上擁有自己的艙房。一切應有盡有。怪不得你這麼想要一艘自己的船,約克船長先生。天殺的,你下地獄去吧!” “安靜,”約克厲聲道,聲音中的力量令馬什閉上了嘴,“放下手杖,省得打壞東西。我說,放下。” 馬什手一鬆,手杖掉到地毯上。 “很好。”喬希說。 “他和其他那些人一樣,喬希。”瓦萊麗說,“他什麼都不懂,對你只有畏懼和仇恨。我們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兒。” “也許吧。”喬希不情願地道,“但我認為他和其他人有些不—樣,也許我錯了。怎麼樣,阿布納?當心你說的話,你的性命維繫於你所說的每一個字。” 但阿布納·馬什憤怒得無法思考。他滿心的畏懼被狂熱的怒火取代了。他被欺騙了,被吸血鬼當成一個粗笨醜陋的白痴要弄。沒有誰可以這樣恐嚇阿布納·馬什,吸血鬼也不行。約克讓他的菲佛之夢號、他的高貴仕女變成了—個漂浮在水上的噩夢。 “我在這條河上待了很久,”馬什說,“你休想嚇唬我。第一次在汽船上工作的時候,我就見過找的朋友在聖喬港的酒吧里被人開腸破肚,後來我抓住那個流氓,奪下他的刀子,打折了他的脊粱骨;我在貝得艾克斯待過,也去過發生血案的堪薩斯。吸血怪物嚇不倒我。你想來就來吧。我的體重是你的兩倍,你現在被燒成那種德性,我會擰掉你的腦袋。也許我早該這麼做,為了你幹的那些好事。” 一陣沉默之後,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 喬希·約克大笑起來,半晌才停止。 “噢,阿布納。”他說,“你真是個汽船水手。半個夢想家,半個吹牛大王,加起來正好是—個傻瓜。你像瞎子—樣坐在那兒,但你應該知道,我看你卻一清二楚。你笨重遲緩,而你知道我的力量和敏捷的身手。你也知道我可以悄無聲息地動手。” 一陣停頓,—陣吱吱嘎嘎聲,然後,喬希的聲音突然·在艙房的另一端響起。 “像這樣,”又一陣沉默,“和這樣。”這次在後面。 “還有這樣。”他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馬什的頭跟著他的聲音轉泉轉去,轉得頭最眼花。 “我可以上百次輕輕割開你的皮肉,讓你還沒感覺到傷口的時候就流血至死;我可以在黑暗中悄悄靠近你,在你意諷到我不再說話前就撕開你的喉嚨。別的不提,你坐在那兒,面對的方向都是錯的。你知道你現在正衝著空氣吹鬍子瞪眼、咆哮發威嗎?”喬希嘆口氣,“你很有勇氣,阿布納。雖然缺乏理智,但勇氣可嘉。” “想殺就殺,快點動手。”馬什說,“我準備好了。也許我永遠沒機會贏過日蝕號,不過我有心想做的事大多都完成了。我寧願在新奧爾良的某座漂亮墳墓裡爛掉,也不願再為一群吸血鬼開汽船。” “我曾經問你是不是個迷信的人,或者虔誠的人,”喬希說,“你否認了。可你說起吸血鬼的樣子,就像個沒受過教育的移民。” “你說什麼?是你告訴我——” “對,對,填滿泥土的棺材,沒有靈魂、不會在鏡子裡出現的怪物,沒辦法跨過流水的生物,可以變成狼、蝙蝠和霧氣,怛大蒜卻能擋住它們。你太聰明了,不可能相信這種廢話,阿布納。暫時放下你的恐懼和憤怒,想一想!” 這番話讓馬什冷靜下來。喬希挖苦的語調讓整件事聽起來傻透了。約克的確碰到一點陽光就會被燒得面目全非,但他卻能喝下聖水、戴著銀戒指,讓自己的影子出現在鏡子裡。 “你是說你不是吸血鬼嗎?”馬什困惑不解。 “根本沒有吸血鬼這種東西,”喬希耐心地解釋道,“這種傳說和卡爾·法蘭的河畔怪譚一樣無稽。像德萊安·懷特號的寶藏,拉庫西的幽靈船,還有那位盡忠職守、死後仍在掌舵的領航員,只是傳說而已,阿布納。毫無根據的怪譚故事,理智的人不會當真。” “這些故事有一部分是真實的,”馬什勉強反駁道,“我是說,我認識很多舵手,他們聲稱在通過拉庫西截道時見過那艘幽靈船發出的光,甚至聽到探測員在賭咒發誓。至於德萊安·懷特號,唔,我不相信詛咒,可她確實像法蘭先生說的一樣沉沒了,前去打撈她的其他船隻也沉沒了。至於那個死掉的舵手,真見鬼,我認得他。他是個夢遊症患者,也就是說,他掌舵的時候實際上睡得死死的。只不過這個故事在河上來回流傳,被一點一滴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你這話恰巧證明了我的觀點,阿布納。如果你堅持用那個字眼,那麼不錯,吸血鬼的確存在。但是,和我們有關的傳說卻一點一滴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流言傳遞,幾年之後,你的夢遊症患者在傳說中變成了—具屍體。想想看一兩百年後他會變成什麼吧。” “如果你們不是吸血鬼,那你們到底是什麼?” “沒有一個簡單的字眼可以形容我們是什麼。”喬希說,“在英語中,你的種族可能會稱呼我為吸血鬼、狼人、妖人、邪術師、妖術師、惡鬼、食屍鬼。別的語言還有別的稱呼:nosferam、odoroten、upir、loupgarou,這就是你的族人賦予我這種可憐生物的名字。這些我個人都不怎麼喜歡,我和它們不—樣。但我沒有可以取代它們的措辭,我們缺少一個用來描述自己的稱呼。” “你們自己的語言——”馬什說。 “我們沒有語言。我們使用人類的語言,人類的名字,向來如此。我們不是人類,卻也不是什麼吸血鬼。我們是——另一個物種。當我們稱呼自己的時候,通常是使用你們的詞彙、你們的語言,但我們賦予了它們隱密的含義。我們是夜晚的人民、血的人民,或者只是'人民'。” “我們呢?”馬什問,“如果你們是'人民',那我們是什麼?” 喬希·約克遲疑了一下,瓦萊麗提高聲音道:“白晝的人民。” “不,”喬希說,“那是我個人的說法。我的族人對你們有另一個稱呼。瓦萊麗,該是坦白的時候了,把真相告訴阿布納。” “他不會喜歡的,”她說,“喬希,你冒的險——” 喬希道:“瓦萊麗,告訴他。” 鉛塊一般沉重的靜默持續了片刻,然後瓦萊麗輕聲道:“牲口。這就是我們對你們的稱呼,船長。牲口。” 阿布納·馬什皺緊眉頭,粗大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阿布納,”喬希說,“你想知道真相。現在,我給了你許多可以思考的東西。在納齊茲那件事之後,我很擔心自己必須為你安排一場意外。我們不敢冒險。你對我們的威脅越來越大。西蒙和凱瑟琳竭力勸我殺了你,而新近加入我、並獲得我信賴的伙伴,比如瓦萊麗和讓·阿爾當,也基本贊成。毫無疑問,我與我的族人會因為你的死變得更加安全,但儘管如此,我仍然堅決反對。我已經厭倦了死亡,厭倦了恐懼,厭倦了你我兩族之間的互不信任。我很想知道我們有沒有可能和平共處。攜手共事。我本來無法確知你是否可以信任,但在唐納森威爾的那個夜晚,就是瓦萊麗想讓你把菲佛之夢號開回上游的那一夜,你拒絕了她,證明你是個意志堅強、忠誠可靠的人,而我原本不敢有這種期望。我當時就做出了決定——你會活下去,而且只要你再來找我,我就會說出一切真相。你願意聽嗎?” “我有多少選擇?”馬什問。 “沒有。”喬希·約克承認。 瓦萊麗嘆了口氣。 “喬希,我懇求你重新考慮。他畢竟是人類,無論你多麼喜歡他,他都不會明白。他們會帶著削尖的木樁找上門來,你知道的。” “我希望不會。”喬希說,接著又對馬什說,“她很害怕,阿布納。我打算做的是—項全新的嘗試,而新事物永遠是危險的。仔細聽我說完,不要評判我,也許我們能建立真正的合夥關係。我從來沒有把真相告訴過你這樣的——” “這樣的牲口。”馬什咕噥著,“好吧,我以前也沒有聽過吸血鬼講話,咱們就算扯平了。繼續,大笨牛在這兒洗耳恭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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