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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密西西比河,1857年8月

熱夜之夢 乔治·马丁 5500 2018-03-11
單調乏味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菲佛之夢號向密西西比河下游緩緩駛去。 一艘快速汽船二十八天左右就可以在聖路易斯和新奧爾良之間打個來回。但以菲佛之夢現在這種拖拖拉拉的走法,抵達新奧爾良估計至少要一個月。阿布納·馬什覺得天氣、河流和喬希·約克都合起夥來拖慢他的速度。灰色的霧氣在河面上瀰漫了兩天之久,濃稠得好像臟棉絮。丹·奧爾布賴特在霧中航行了六個小時,小心翼翼地操縱汽船,穿越前方起伏飄蕩、猶如實體的霧牆,讓馬什緊張得要命。如果按他的意見,菲佛之夢應該在霧氣圍上來時靠岸停泊,而不是冒險航行。但在河上,這種問題要由舵手判斷,而不是船長。奧爾布賴特決定前進。但最後,霧氣濃得連他也難以應付。 他們在孟菲斯附近一個碼頭逗留了一天半,看著褐色河水奔流而過,聽著遙遠的潑濺聲從濃霧中傳來。

但這還不算完。 三天后,一場暴風雨從天而降。由於急流、險灘、新河道中的障礙物和淺水干擾,菲佛之夢不止一次必須繞遠拐彎,或是減速緩行。汽船前進得十分小心,速度只有平時的四分之一,甚至更慢。 領航室裡不准抽煙,下方所有窗戶都拉上窗簾和百葉窗,整條船不許露出半點光亮,好讓舵手更容易看清河面。 那些夜晚,兩岸漆黑如墨、荒無人煙,很難看清深水的流向,連水陸交界線都不好判斷。河流像原罪一般漆黑,頭頂沒有星月之光。 喬希·約克幫了他們不少忙。每天晚上他都來到領航室,像個真正的學徒那樣值班。 “我一上來就跟他說,這種夜晚學不到什麼。”法蘭有一次在晚餐時對馬什說,“我自己都看不見標誌物的時候,怎麼能教他,對不對?哦,但他那雙見鬼的夜視眼,我真是前所未聞。有時候,我敢發誓他能直接看到水底,不管多黑都沒影響。我把他留在身邊,講解那些標誌物,十次有九次我還沒說,他就已經看見了。昨晚要不是有喬希,我值夜班時肯定開不到一半就下錨了。”

但約克也延緩了航程。一路上他六次要求靠岸:格林維爾、兩個無名小鎮、田納西州一處私人碼頭以及兩個堆木場;有兩次離開了整整一夜。到了孟菲斯,約克沒弄出什麼事,但在其他地方,他拖延時間的程度令人難以忍受。在海倫娜時,他消失了一個通宵;而在拿破崙市,他花了三天時間,跟西蒙一起外出,天知道乾了些什麼。維克斯堡情況更糟,他們逗留了三天四夜,喬希·約克才回到菲佛之夢。 菲佛之夢駛出孟菲斯的那天,落日特別美麗。幾許縈繞不去的稀薄霧氣染上了一層桔紅光暈,西方雲層化作鮮活熾烈的紅色,整個天空彷彿都在燃燒。但獨自站在高級房艙甲板上的阿布納·馬什眼中只有這條河。放眼望去,河上沒有其他船影。前方水面平靜。這邊有一股小風捲起些微波瀾,那邊的水流繞過岸上倒向河裡的枯樹黑枝。總的來說,這條老惡魔寂靜安然。日頭西沉,給混濁的水面塗上一層紅暈,色調逐漸加深泛黑,最後,菲佛之夢彷彿航行在血河之上。太陽落入樹林和雲層之後,河水繼續變暗,像乾透的血跡一樣化作褐色,最終變成深黑。黑如墓地,黑如死亡。

馬什看著最後一縷紅色餘暉消失不見。這天晚上沒有星光。他去主艙吃晚餐時,腦子裡想的全都是血。 離開新馬德里已經不少天了,阿布納·馬什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但他對自己在喬希艙房裡看到的東西,或者說沒看到的東西,想了很多。當然,他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是什麼。再說,就算確定又如何?也許喬希在樹林裡劃傷了……但第二天晚上馬什曾仔細觀察過約克的雙手,沒看到任何傷口或疤痕。也許他殺了頭野獸,或是與盜賊搏鬥。十幾個令人滿意的解釋紛紛登場,但都在喬希一如既往的沉默面前敗下陣來。 如果約克不需要掩蓋什麼,幹嗎這麼鬼鬼祟祟的?阿布納·馬什想得越多,心裡就越覺得彆扭。 馬什見過血,見過很多。血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喬希手上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血漬卻讓馬什提心吊膽。

他提醒自己,協議早已達成。對阿布納·馬什來說,協議就是協議,一個人應該信守諾言。不論情況是好是壞,不論對方是教士、騙子,還是惡魔本尊。馬什記得,喬希·約克曾提過他有些敵人。一個人如何應付他的對頭不關別人的事。約克對他一直很公道。 但密西西比河變成了紅色,他的夢中也有鮮血流淌。馬什愈來愈煩躁。一座座城市、村鎮和堆木場與他們擦肩而過,幾天變成了漫長磨人的幾週。菲佛之夢快到納齊茲時,馬什覺得實在受夠了。 第一眼看到遠方的納齊茲城時,離黃昏還有一個鐘頭。泛紅的霞光中已經亮起幾點燈火,陰影向東方延長。除了暑熱以外,這天天氣不錯,是他們離開開羅後航速最快的一天。河面上鍍著一層金色,太陽在空中閃爍著微光,彷彿一件黃銅飾品,華美絢麗。小風吹過水面,泛起粼粼波光。馬什有點不舒服,但聽到尖銳的汽笛聲,還是走出艙房。菲佛之夢在跟迎面而來的汽船打招呼。馬什知道,她們這是在交談。順流和逆流的船隻相遇時,要決定誰走左邊,誰走右邊。這種事每天都有十幾次。但對面那艘船的音色中有些東西吸引著他。馬什走出高級艙房,正好看到她駛過。日蝕號,這艘迅疾高傲的汽船甲板上站滿了乘客,煙囪的鍍金紋飾反射陽光,濃煙和蒸汽滾滾而出。馬什目送她向上游駛去,直到只能看見煙柱為止。他有種陌生的感覺,彷彿五臟六腑攥成了一團。

日蝕號消失在遠方,猶如黎明時分的迷夢一樣不留痕跡。馬什轉過身,注視著前方的納齊茲城。他聽到鐘聲響起,那是靠港的信號,他們的汽笛也隨之呼應。 很多汽船密密匝匝擠在碼頭前,碼頭遠方是兩座城市,正等待著菲佛之夢。 陡峭高聳的懸崖上矗立著“山上納齊茲”,這是座很像樣子的城市,有寬闊的街道,樹木鮮花和壯美的大宅。每所宅院都有自己的名字。住在宅院中的那些古老家族都自以為是國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們喝的是薄荷朱利酒、雪利果汁和該死的冰鎮紅酒;娛樂項目是跟鄰居用純血良種馬比賽,或是獵熊。大富豪,馬什曾聽他們這樣稱呼自己。 但這些大富豪的視力似乎有些奇怪的毛病。站在懸崖之上的大宅中,富豪們可以俯瞰密西西比河熠熠生輝的壯觀景色,但就是看不到眼皮底下的東西。

在豪宅之下,河流與懸崖之間,是另一個城市:山下納齊茲。這裡沒有大理石廊柱,也很少看到鮮花。街上塵土飛揚,泥濘不堪。妓院聚集在汽船碼頭周圍,擠滿銀街兩側,或者說是銀街剩下的部分。大部分街道都在二十年前沉入河中,剩下的也可以說沉了一半。每天夜裡這座城下之城都在喧鬧沸騰。爭吵、吹牛、賭博和鬥毆,女人們什麼都肯幹,男人們則會一邊微笑著談生意,一邊搶走你的錢袋、割斷你的喉嚨。這就是山下納齊茲。這裡有數不清的便宜女人、殺人兇犯、賭客、自由黑人和混血兒,讓水手們愛恨交加。多年前,馬什曾在這裡度過幾個難忘的夜晚。但這次,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有個念頭在馬什腦袋裡轉了一圈:乾脆到領航室去,讓奧爾布賴特繼續往前開。但他們有旅客要上岸,有貨物要卸船,水手們也都巴望著在傳說中的納齊茲休息一晚,所以儘管憂心忡忡,馬什還是什麼都沒做。

菲佛之夢駛入港口,係好纜繩。他們讓她平靜下來,封住蒸汽,熄滅爐火。船員們蜂擁而出,像傷口流出的鮮血。 阿布納·馬什在高級艙房溜達,直到星星開始冒頭。妓院窗口傳出的歌聲飄過水面,但這無法改善他的心情。 喬希·約克終於打開艙門,走到夜空之下。 “你要上岸嗎,約克?”馬什問他。 約克沉靜地笑了笑。 “是的,阿布納。” “這次要去多久?” 喬希·約克風度翩翩地聳聳肩。 “說不好。我會盡快回來的。等著我。”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喬希,”馬什說,“這裡是納齊茲。山下納齊茲。很危險的地方。我們沒準會等上一個月,而你則躺在某條臭水溝裡,喉嚨上多出道口子。讓我跟你一起去,為你介紹一下附近的情況。我是河上居民。你不是。”

“不,”約克說,“我上岸有事要辦,阿布納。” “咱們是合夥人,不是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與菲佛之夢有關。” “我這些事跟咱們這艘汽船無關,我的朋友。這些事你沒法幫忙,我必須獨自處理。” “西蒙常跟你一起去,不是嗎?” “這不一樣,阿布納。西蒙和我有些……你我之間並不存在的利害關係。” “你有一次說到敵人,喬希。你是在辦這些事嗎,料理你的對頭?那就告訴我,我可以幫忙。” 喬希·約克搖搖頭。 “不,阿布納。我的敵人不是你的敵人。” “讓我來判斷,喬希。你一向待我公道,請相信我也會這樣對你。” “我做不到,”約克悲傷地說,“阿布納,我們有協議。不要再問了,謝謝。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讓我過去。”

阿布納·馬什點點頭,閃到一邊。喬希·約克從他身旁經過,走下樓梯。 “喬希,”馬什叫道,幾乎已經到了樓下的約克轉回身來。 “小心點,喬希,”馬什說,“納齊茲有時相當……血腥。” 約克望著他,良久無語,眼眸像煙塵一樣泛著灰色,無法看透。 “好的,”他最後說道,“我會小心。” 他說完轉身離開了。 阿布納·馬什看著他登上碼頭,隱入山下納齊茲城,冒著青煙的燈盞照在他瘦高的身形上,投出長長的黑影。 喬希·約克完全消失後,馬什轉身走到船長室。門上了鎖,他早已料到。馬什把手伸進寬大的衣袋,掏出一把鑰匙。 他遲疑了一下,這才把鑰匙插入鎖孔。複製鑰匙放入汽船保險箱,這不是什麼卑鄙手段,而是常識。畢竟,可能會有人死在上了鎖的艙室中,有把備用鑰匙總比破門而入強。但真的用上這把鑰匙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曾許下諾言,但合夥人之間總應該彼此信任吧。如果喬希·約克不信任他,又怎能指望得到他的信任呢?馬什打定主意,擰開門鎖,走進約克的艙室。

他點亮一盞油燈,反鎖上房門,站在屋裡遲疑片刻,環顧四周,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麼。約克的艙房是間很大的特等艙,跟馬什過去造訪時沒什麼兩樣。但這里肯定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知道約克的底細,肯定有些蛛絲馬跡能夠揭示這位合夥人的怪癖。 馬什走到書桌前,這似乎是開始搜查的最佳選擇。他小心翼翼地坐進約克的椅子,翻閱報紙。他十分謹慎,拿出每份報刊時都記住確切位置,以便離開時可以物歸原位。這些報紙……嗯,只是報紙而已。桌上肯定有五十多份,有新有舊。紐約的《先驅報》和《論壇報》,幾份芝加哥報,所有聖路易斯和新奧爾良的刊物,還有拿破崙、孟菲斯、格林維爾、維克斯堡、薩拉灣和巴頓魯治的報紙,以及沿岸十幾個小鎮的周報。大多數完好無損,有幾張被裁掉了部分文章。 馬什在報紙堆下找到兩本皮革封面的分類筆記簿。他沒有理會腹中緊張的抽搐感,慢慢取出簿冊。也許能找到航海日誌或是日記,馬什心想,可以搞清約克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他翻開第一頁,失望地皺起眉頭。不是日記。只有些報導故事,從報紙上小心剪下,用膠水貼在這裡。每一篇上都能看到喬希流暢的筆跡,標註出時間和地點。 馬什讀著眼前這篇故事。它來自一份維克斯堡報刊,講的是一具被沖上河岸的屍體。時間在六個月前。背面那頁有兩則報導,同樣來自維克斯堡:一家人死在距離城市二十英里的棚屋中,附近森林中發現一具黑女人的屍體——可能是逃跑的黑奴,死因不明。 馬什翻過書頁,粗讀一遍,再翻一頁。 沒過多久他便合上這本簿冊,打開第二本。 內容相同。一頁接著一頁的神秘死亡,屍體在各處被發現,所有報導都是按照地點整理好的。 馬什合上書,放回原位,試圖理出一個頭緒。 那些報紙裡還有其他很多死亡和殺人事件,約克並沒有剪出。 為什麼? 馬什拿出幾張報,仔細閱讀,發現了其中的規律。他皺起眉頭。 死於槍械刀斧的人,被淹死的河工,被鍋爐炸死或是燒死的水手,被執法官絞死的賭棍和竊賊——這些卻似乎引不起喬希的興趣。他收集的報導截然不同。這些事件都找不到兇手。有的人喉嚨被割開,有的被肢解撕碎,有的腐爛程度過於嚴重無法驗傷。還有些死因不明的人,誰也找不到傷口的,傷口過小起初沒人發現的,或是毫髮無損卻流乾了血的屍體。 這兩本簿冊中,肯定有五六十篇報導,記錄了整個密西西比河下游地帶九個月來的離奇命案。 阿布納·馬什一度難受得要命,他疑心這是喬希在為他自己的魔鬼行徑保存記錄。但轉念一想便否定了這個猜測。有些案件可能,但大多數案件的時間對不上號。當這些人慘遭厄運時,喬希正跟他一起待在聖路易斯、新奧爾巴尼或者菲佛之夢上。他沒機會下手。 但馬什同時發現,約克要求停船靠岸、進行神秘遠足的地點有個明顯的規律。他正對這些案發地依序進行調查。 約克在找什麼?或者說……在找誰?一個敵人?一個沿密西西比河移動、犯下滔天罪行的敵人?如果是這樣,喬希就是站在正義一方。那他為何要這樣鬼鬼祟祟? 馬什意識到,敵人肯定不止一個。誰也不可能為這兩本簿冊中的所有命案負責,而且喬希說的是“敵人們”。另外,他從新馬德里回來時手上沾有血跡,但沒有停止調查。 馬什實在想不通。 他在房間裡轉悠,希望能找到可以啟發他的東西。但什麼也沒發現。抽屜裡有些衣服,約克那些難喝的飲品放在酒架上,櫃櫥裡掛著套裝,到處都是書籍。馬什看了看約克床邊那幾本書的名字。一本雪萊的詩集,其餘都是醫學書,他幾乎一行都看不懂。高大的書架上內容基本相同。很多小說和詩集,不少歷史讀物,一本滿是灰塵的煉金術典籍,還有一整架的外文書。有幾本沒書名的書籍吸引了馬什的目光,它們都是用上好皮革手工裝訂而成,書頁嵌有金箔。馬什抽出一本,希望是能夠解開謎團的日記或航海日誌。但就算真是如此,他也看不懂。這上面的文字是用一些奇形怪狀的紡錘形符號寫成的,字體潦草細密,與喬希瀟灑的筆跡完全不同。 馬什最終決定離開。他在艙室中最後檢查了一遍,確保自己沒有遺漏任何東西。這一趟實在沒什麼收穫。他把鑰匙插進鎖眼,小心擰開,吹滅油燈,走出房間,重新把門鎖好。 外面略微涼爽一些。馬什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濕了。他把鑰匙放進外衣口袋,轉過身—— 他突然愣住了。 那個面色蒼白的老女人凱瑟琳就站在幾碼外注視著他,冰冷的眼神中充滿怨毒。 馬什決定厚著臉皮耍無賴。他摘帽行禮,開口道:“晚上好,夫人。” 凱瑟琳慢慢露出微笑,這個咧嘴的動作令人毛骨悚然,讓她狡黠的面容變成一副可怕的笑臉面具。 “晚上好,船長。”她說。 馬什注意到凱瑟琳的牙齒發黃,而且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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