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聖王的心願
三人趕到軍營騷亂之處時,見到的便是一大片傾頹殘毀的營房,大群手握刀劍的兵將團團圍在一處,人人臉上都是一副驚怒憤慨中混雜了不知所措的神色。人群中,艾里看到以前曾接觸過的那個樣貌平凡而氣質肅殺的將領也在其中。這人應是聖王的心腹愛將,聖愛希恩特傾盡全力出征,聖王當然沒理由不帶來加以重用。 先前艾里等人與羅炎激鬥的場面,盟軍全軍上下就算沒親眼見到也聞聽過了,因而他們往人群內層移動時並沒有人加以攔阻,很快艾里他們便看到了人群中心的景象。 弗里德瑞克還活著——至少是現在還活著,但離死亡也只有一線之隔了。羅炎站在聖王的背後,一手扣住他的肩,一手則握住了他的咽喉要害。憑羅炎的力量,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捏碎他的喉嚨。只不過,他看起來並不急於動手。 “如果有什麼遺言,就趁現在說吧!” 從被挾持的聖王身後,傳來魔王透著淡淡嘲諷的話聲。周圍的盟軍士兵都道他是貓戲老鼠般存心戲謔,個個怒形於色,只是顧忌聖王的性命而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而艾里等人卻立刻意識到羅炎已經從先前完全被幻晶魔力操控的狂暴狀態中恢復了過來,現在的他儘管仍舊會執行仁明王交付的任務,卻會依自己的意志而盡可能地給仁明王的敵人以盡量多的好處。他這樣問並非是恐嚇或嘲弄,而是給弗里德瑞克機會,讓他向部下交代好緊要的身後之事,比如對帝都的作戰計劃之類…… 艾里自知以眼下的情勢,再強的人也沒辦法在羅炎掐斷弗里德瑞克脖子之前救下他,只有盡量減少聖王死亡所造成的損失了。擔心盟軍不能體會羅炎的心意浪費了這個機會,艾里站到人群前列揚聲道:“聖王陛下,有什麼未竟之事,還是抓緊時間說出來吧!” 走到近處,弗里德瑞克的容貌神情已能看得清楚,艾里訝異地發現他此刻的神色竟是一派安然,從容若定,彷彿完全沒把身後掌握著自己生死的刺客當一回事。見艾里出來,他居然還有心思自然地跟他點頭打招呼。 “你來了。先前我還在奇怪,現在軍情正緊,若沒有要緊的事你應該不會來見我。”他一笑,翹起拇指往身後比比,“原來,就是為著這位先生吧?” 雖然鄙薄弗里德瑞克肆意犧牲他人的為人,艾里等人也不由佩服起他的從容氣度。在死亡的威脅面前還能保持這般風度,確也不辱“聖王”這名號了。 “是啊,”艾里遺憾地搖搖頭,“可惜,還是於事無補。” “哦,不必介意。你會為了救我而這麼辛苦地趕了幾百里路來這裡,我已經很承你的情了。”聖王無所謂地笑笑,看起來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是從這一句話才開始到場旁聽,恐怕沒人會想到他說的是自己的生死之事。 “不過我確實沒有什麼事需要交代了。” “真的什麼都不用?”艾里疑惑地搔搔腦袋,不清楚他是不是沒明白自己的意思,“比如接下來的作戰計劃啊什麼的?” “真的不需要。”弗里德瑞克現出與面臨死亡威脅的處境極不協調的自信神態,“和凱曼的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勝敗已大事底定,就算沒有我,盟軍裡也還有擁有足夠才能擔當得起領軍重任的人。” “那……難道就沒有像是金庫的鑰匙藏在哪裡啊,什麼王室口耳相傳的秘密啊這類的事可說嗎?”艾里不死心地追問,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哦!還有你死了誰來繼承王位這個大問題啊!你不是還沒有子女嗎?結束戰爭後你的國家也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來休養國力,如果你什麼都不安排就死了,國內肯定會因為繼位人選的問題亂成一團,沒準又會冒出些野心家把你的國家鬧得四分五裂……” “不會再有這種問題了。”聖王失笑,還是搖搖頭,“你好一段時日沒怎麼和我們深入接觸,不知道聖愛希恩特已和以前不大一樣。現在,聖愛希恩特再沒有人獨占權力和國家的重要機密。國家的權力由各階層的人們共同分擔,互相制約,就算我人遭到不幸,自然也有其他人能接替我的責任。聖愛希恩特不會因為我個人的離去而出現危機的。所以什麼金庫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這就是先前在路上那軍官說到的改革嗎?艾里對什麼權力分立制約的政體聞所未聞,聽得目瞪口呆。雖然聽那軍官說過大概,他也沒想到竟是這麼徹底的變革。那個為了奪得王位不惜除掉所有手足的三王子,在登上王位手攬大權後,竟然會主動削減自己的權力? ! 連事不關己只是隨便聽著的羅炎,也露出興味的神情,由得他繼續把這些無關主題的話說下去。 而接下來,弗里德瑞克更不負他所望地做出了更出人意料的發言。他微微側轉頭,向身後的羅炎微笑道:“事實上,儘管不知道凱曼派出的這位本領驚人的先生究竟是什麼身份,我還是想向你表示我的謝意。” “果然……我確定這傢伙算計人太多,頭殼壞了去了!”艾里以手加額,仰天長嘆。 一旁扶著蘿紗的維洛雷姆也笑嘻嘻道:“如果現在捏著他脖子的人換成我,我是肯定捨不得下手的。這麼好玩有趣的人哪裡找去?” “一直以來我都在困擾於一個問題……”那一邊聖王陛下繼續說道,“雖然國內的變革應該算相當成功,但我似乎做得太好,以致使國內對我的擁戴有些過頭了。我的原意是只把聖王作為一個供著好看的擺設就行,但議會卻推舉我來執政。這也還罷了,可我所做的一切決斷都被奉為權威真理,沒人想去質疑,更不要說監督制約了。照這樣看,至少我在世的時間內,'聖王'依舊是一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有我在一日,國人忠君至上的陳舊觀念便很難從根本上改變。況且我也無法保證,當我年老時會不會變得昏庸自利,忘了當初的志向。” 吐出一口濁氣,弗里德瑞克心平氣和地笑了起來。 “國內的變革已基本走上正軌,需要我去做的事已經不多……時至今日,對我一手倡導的這場變革而言,我已經是個阻礙者而多過促進者。如果這個障礙消失,國人們就必須從我這個聖王的羽翼下走出來,學著自己來掌握國家的命運!長遠來看,這對聖愛希恩特是大有好處的。” 當自己成為變革的阻礙時,他連自己也想加以剷除?不獨是艾里,在場所有聽到聖王這番話的聖愛希恩特人都倒抽了口冷氣。營地中頓時響起一片焦急的喧嘩。 “陛下請三思!” “請陛下務必為舉國上下擁戴您的無數子民保重身體哪!” “聖愛希恩特不能沒有陛下啊!” ……就是這樣,所以才說我的存在不利於國家啊!對於周圍將士的阻攔,弗里德瑞克的感覺只有無奈。他微微苦笑著繼續說下去。 “餵,大家安靜下來。先說明一點,我還沒強到能若無其事地自殺的地步。所以這段時間來,我一直都在猶豫掙扎著究竟該怎麼辦。多虧了這位先生的到來,讓我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也讓我從此不必再煩心這事,怎能不說聲謝?” 他側轉身,淡淡回視身後的刺殺者。對一個本身已不怎麼把死亡放在眼裡的人來說,自然無需在刺殺者面前束手束腳,畏首畏尾,聖王因而更顯現出一股超脫凡俗的英偉氣概。 艾里忽然發現,自己再無法興起對他的厭惡之心了。一個不珍視別人的生命,為了達到所謂的崇高目的,可以毫不在乎地讓他人為自己犧牲的人誠然十分可惡,但若是這人對自己也一視同仁,當有必要時,同樣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來實現他所追求的理想呢? 縱然這樣的人生觀簡直虐人又自虐,艾里自己是無法接受的,但能始終把它貫徹到底的人卻無疑具有某種可讓人敬佩之處。 “不過,是人總有求生的本能,總免不了想試一試救自己的命。”弗里德瑞克隨即又道,“刺客先生,請容我提醒一下你效忠的凱曼所面臨的處境。殺了我對聖愛希恩特的長遠來說只有好處。盟軍乃是為聖愛希恩特而戰,並不是我個人的軍隊。就算我死了,也有人能接替我來領導盟軍完成使命。相信我,我的死訊不會讓盟軍有分毫動搖,反而會激勵起士兵的複仇意識,令他們在和凱曼軍隊作戰時更加勇猛,好為他們心目中的賢明王者討回'血債'。你殺了我,只會加速仁明王的覆亡而已!” “既知如此,”聖王不甚在意地最後問羅炎道,“你確定還是要殺我?” 四下的盟軍將士又騷動起來,這一次卻是因為燃起了希望。雖然遷移至海外的聖愛希恩特國內變革的具體情況,敵國不見得都知道,但至少還是有一些情況凱曼應該是知道的,以之驗證聖王剛才的話,便可知道他所說屬實。既然刺客是凱曼為了解困派來的,現在知道謀殺聖王只會令凱曼面臨的情況更加惡化,或許就有可能收手中止任務。 周圍的數千名將士不約而同地屏息以待,這片營區立刻安靜得有些詭異。山間啁啾婉轉的鳥鳴和著山風吹動林葉的蕭蕭之聲清晰可聞,卻非但不能令人放鬆,反而透出緊張感來。 這一刻,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人群中心處的聖王和魔王身上,因而便沒人留意到艾里等幾人突然大變的臉色。聖王的這番話,或許可以打動一般刺客,但卻還不足以動搖情況特殊的羅炎啊! “就人類而言,你算是相當有膽色的了。”羅炎淡漠的聲音悠悠傳來,“可惜凱曼將來會怎樣,不在我考慮之列。我會盡量減少你的痛苦的。” 伴隨著話聲,他揚起原本放在聖王脖頸上的手,聚集魔力於掌中幻化出魔真劍,無聲無息地從側方貫穿聖王的腦顱。 弗里德瑞克的表情驀然停滯,卻奇異地並不顯得痛苦,而是如剛剛忙完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放鬆全身微瞇著眼在休憩一般的安寧。只有漸漸滲透他髮梢,淋漓滴落下來的黑紅血漿,悄悄告訴了人們究竟發生了什麼。 四周的盟軍將士紛紛失聲狂吼起來。有人崩潰地蹲下身去,高大粗壯的漢子卻像小孩一樣捂著臉放聲痛哭;有人搖著頭狂喊,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更多人則是沒有時間來落淚哭號,冒著火光的一雙雙怒目死死瞪著殺害聖王的兇手,戰士們忘記了先前羅炎挾持聖王時展露出的駭人本領,憤怒地衝上前去向兇手復仇。 然而,憤怒誠然可以激發人的力量,但那得在雙方實力相差不遠的情況下才有作用。衝殺過來的將士雖多,但即使是其中戰技最強的領軍將領,和羅炎的差距也一樣也是天差地別。無視四面衝上來的軍人那強烈得足以蝕心化骨的殺氣,他輕輕一騰身踩著他們的肩膀頭頂,便以超越這些將士反應極限的速度遠揚而去。當被他當做跳板的士兵反應過來時,已只能遠遠看到他的背影。 艾里蘿紗等人並沒有上去阻攔。就算是他們,開始就差了這麼一段距離,也一樣追趕不上。就算追上,又能拿他怎樣? 魔王的人影轉眼已消失於山間。維洛雷姆一拍腦袋,想起什麼來,向蘿紗道:“啊,對了!他先前曾要我們告訴你一聲,說那鍊墜對你用處不大,不如借他帶回去……” “什麼?!”蘿紗驚駭地跳了起來。水晶墜幾年來片刻未曾離身,早已習慣它的存在,剛才心神都放在聖王的事上,竟沒有發現不對。她一摸胸口,果然空了,一時間惶然不知所措。 怎麼辦? !我根本還沒學會修復封印的方法啊! 她本還期望以後有機會向媽媽再問詳細一點,弄清楚究竟是差了哪裡不對。誰知竟連修復封印必需的墜子都失去了。 ……不要問我該怎麼辦。這下真的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