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黑暗的時間並不是太久,陸子岡再次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並不在之前的荒郊野外,而是身處一間無比低調奢華的居室中。 何為低調奢華,就是表面上看過去,東西貌似都不起眼,但在留意時,就會覺得精細非凡,沒見擺設都費盡心思,處處透著別緻雅趣。 陸子岡一睜眼,第一反應還是自己在某個電影片場,但他隨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陸子岡此時已經猜到此女是武則天,便著意打量起來。只見此女容貌秀麗迷人,那雙眼睛長而透著嫵媚,玉肌勝雪,身穿鞠衣,頭梳飛天簪,插戴玳瑁釵,妝容精緻。畫眉所用的已不是寒酸的銅黛,而是西域傳來的的深青色的青雀頭黛,畫著及有氣質的涵煙眉。他看上去已有二十幾歲的模樣,不復以前青蔥少女的感覺,像是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一般,渾身充滿著自信和驕傲,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玳中國古代的繪畫重神似而不重形似,沒有人能通過抽象的古代畫重新勾勒出這些歷史人物的真實容貌,所以陸子岡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努力想把這幅畫面印在腦海裡。 人人都知道燕瘦環肥,“燕”指的是漢成帝時的趙飛燕,“環”指的是唐玄宗時的楊貴妃,漢以瘦為美,唐以胖為美,都比較極致誇張的審美觀。幸好唐初時節,還沒有胖美人的概念,武則天看起來確確實實美麗逼人,絕對不遜於電視上見過的人和偶像明星。 不愧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看她的年紀,現在也就是二十五六歲,應該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陸子岡記得很清楚,武則天十四歲時便被封為才人,賜名“媚娘”。因為自幼博覽群書,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擅長書法,所以一直在御書房伺候文墨。這一伺候,便伺候了十三年,職位相當於唐太宗的機要秘書。他日日接觸到的是奏摺和公文,看的讀的是皇帝專享的書籍典章。可以說,唐太宗時武則天的政治啟蒙老師,如果沒有這十二年的沉澱,就沒有後來的女皇武則天。 可是現在又是什麼個狀況呢? 陸子岡發現未來的武則天,現在的武才人,正在他幾步遠外的靠牆而立,而他現在的這具身體酸軟無力地靠在椅背裡。和上次一樣,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身體,只能看只能聽。陸子岡也是在視線裡看到了一隻染著蔻丹指甲的玉手,才知道自己已竟然附身到了一名女子身上。 “嗬——嗬——”被稱為淑蓮的女子,也就是被陸子岡附在身上的女子,從喉嚨裡發出了微弱的掙扎聲,明顯是被人用什麼藥物毒啞了。發不出聲音,也無法站起身逃跑。 眼見武則天一步步地朝他走來,陸子岡從心底升起寒意,想到之前那個名叫知聰的倒霉蛋,好像也是臨死前幾分鐘被他附身,難道這個淑蓮也是命不久矣了? 武則天根本不知道這具身體已經換了一個靈魂。她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淑蓮的臉頰,弧度優美的唇瓣中卻吐出令人膽寒的話語:“這宮中想要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實在是太容易了。我不想莫名其妙的消失,也不想這樣毫無未來地等下去,所以,只好委屈淑蓮你了……” 陸子岡近距離看著武則天,更覺得她美得令人驚心動魄。 究竟這個淑蓮知道了什麼隱秘的事情?居然能讓武則天不死不休地親手下毒要害死她? 陸子岡突然想到一事,貞觀二十年時,唐太宗已然病重,國事便交予太子李治處理。而此後太子隔日聽政,早朝之後入侍藥膳。而負責朝廷文書往來的武則天便開始與太子李治接觸,兩人同在太宗身邊侍疾。這兩人年紀相仿,有日日接觸,李治傾慕於武則天的政治見地,武則天想把後半生壓在太子李治身上,這郎有情妾有意,發生點什麼事也不會太奇怪。 想到這個淑蓮應該是御書房的宮女,偶然間撞破了李治於武則天之間的奸情,惹得武則天先下毒手。 陸子岡轉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些事情,不由的感嘆起來。 《全唐詩》中,收有武則天所寫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樣看朱成碧的恍惚情思,自然不會是寫給已經流連病榻的唐太宗李世民,只能是寫給現在的太子,以後的唐高宗李治的。如此才華,如此手段的女人,如後不可愛,不可怕?她在御書房蟄伏了十二年,才抓住了一線生機,自然不會讓任何人擋住她的面前。 武則天注視著淑蓮瀕死的雙目,居然在一瞬間彷彿看到了些許清澈的目光,正一驚想要細看時,淑蓮的眼瞳已經渙散,失去了焦距,很快變得空洞起來。 應該是她的錯覺吧。 武則天確定淑蓮已經沒有了呼吸,才鬆了口氣。想若無其事地轉身離去時,又覺得那雙直勾勾盯著她的雙目刺目的很,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合上她的眼瞼。 陸子岡很興奮,因為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搖籃裡。從依依呀呀的發聲到舉到嘴邊啃咬的小胖手,還有周維的擺設佈置,他確定他這次附身到的是武則天傳說中的那個在襁褓之中就夭折的小女兒身上。 他發覺他一共附身了三個人,前兩個史書都沒有記載過,但他現在附身的這個主,史書上可是有過明確記載,而且野史上還大書特書過。 《舊唐書》和《新唐書》中雖然都沒有記在小公主夭折的事情,但在司馬光的中卻明確地指出,武則天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然後嫁禍給王皇后的。 虎毒尚不食子,母親殺死女兒這件事雖然駭人聽聞,但武則天日後所做的不僅僅如此。兄長、兒子、女婿、外甥女、外甥、孫子……她都間接或者直接下令殘殺過。所以在武則天的概念裡,用一個剛出生的女兒,來換取皇后的寶座,應該是相當的划算。 陸子岡想通了自己的處境,興奮感漸漸地沉澱下來。 武則天在唐太宗死後,去感業寺做了尼姑,是王皇后為了對抗蕭淑妃而找的一個傀儡。結果沒想到這個看似無害的女子,卻能在后宮掀起滔天大浪,甚至動搖了她的後位。陸子岡甚至能確定,這是王皇后已經來看過小公主了,過不久武則天就會來到這裡,做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 算起來,武則天應該已經有三十二歲,這樣年紀女子,還能在美女如雲的后宮中得到李治的專寵,說明用的只能是旁人難及的高明手段。陸子岡想著,武則天在這三十多年裡,害死的人恐怕不會太少,但他只附身在了這三個人身上,說明由於那個小型的無字碑石刻,他的靈魂不知道怎麼就重現了古代唐初時期的景象。而每個人只能附身大概五分鐘左右,而這三個人都是武則天親手殺死的,其餘間接死亡的都不在範圍內。 老闆曾經說過,田黃石在唐朝時期仍沒有掀起收藏熱,從南北朝起便多用於殉葬。難道那座無字碑,承載了被武則天害死的靈魂咒怨,而他適逢其會,只能看到畫面聽到聲音,想看電影一般體會一番嗎? 儘管這樣的經歷在這世界上恐怕除了他之外沒有人享受過,但陸子岡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雖然他附身的前兩個人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都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可是他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附身在瀕死之人的身體上,他沒辦法不動於衷。 尤其,他現在正在一個連翻身坐起來都做不到的小嬰兒身上。這樣脆弱的孩子,武則天怎麼能下的去手呢? 陸子岡其實是很佩服武則天的,也許是這種崇敬的心理,在很多人的內心深處都有。縱觀中國歷史五千年,武則天是唯一一個登基在位的正統女皇。雖然現有呂后,後有慈禧那種一手遮天的女子,可是那都是為了一己之私惑亂朝政。而武則天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穩定邊疆、發展經濟、打擊世族大閥……盛唐的崛起,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勞,若不是她繼承了唐太宗的政治觀念與手段,光憑軟弱的唐高宗,是絕對無法開創這種基業的。哪怕是後來的唐玄宗,也延續了武則天的政績,就算是再苛刻的史學家,也不過是在史書上評價武則天淫亂宮廷,酷吏橫行等等這種無足輕重的罪行。 可是,為了美好的目光,就可以允許手段的卑劣嗎? 陸子岡知道自己很天真,下圍棋的人都知道,棄子是一種很必要的戰術手段,不光在弈棋中如此,在戰爭中,宮廷中,朝野之中,都是如此。 沒有人想成為棄子。那位知聰。若是沒被武則天是受推下山崖,說不定已成為成功的商人,有著自己的事業和家庭,過著幸福的日子。那個淑蓮,若是不被武則天毒死,說不定已到了年紀,脫離了這座吃人的皇宮的尋著一個好人家嫁掉安心過日子。而他現在附身的這個小公主,若是能安然成長,說不定又會是一個太平公主,或者不遜於她母親的奇女子。 陸子岡越想越覺得難受,被禁錮在一具陌生身體裡的感覺越發古怪起來,忍不住想要掙脫而出。此時,他已經隱約聽到殿外模模糊糊的說話聲,知道武則天恐怕是已經回來了。 想要掙扎著離開這裡,陸子岡卻驚異地發現自己附身的小嬰兒正隨著自己的意願,揚著手揮舞著。這和前兩次只能看只能聽不一樣,也許是這具幼小身體內的靈魂還沒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容易地就被陸子岡所控制。 可是陸子岡還是無能為力,畢竟這個小嬰兒連翻身都困難,他還能逃到哪裡去? 只聽見一串環佩清脆的響動,一名雍容華貴的女子出現在陸子岡面前。她身披淺黃銀泥銀泥帔,上有五彩翟紋,身穿朱色羅緣袖邊的深青色闕翟禮服,梳著望仙髻,頭插九玉簪,描著拂煙眉,用的是波斯傳來的螺子黛,已經是這個年代頂級的描眉材料。 武則天要比上次的她更富態一些,表情卻很凝重,陸子岡接觸到武則天復雜的目光,就知道她正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要不要用女兒來換她的前程。 但是顯然給武則天猶豫的時間並不是太多,陸子岡眼看著那塗著紅色蔻丹的手朝他的脖頸伸了過來,那畫面就像刻意放慢動作的恐怖電影,讓他條件反射地驚叫出聲。當然,他一開口,也不過是嬰兒的嗚哇聲,再衝破喉嚨之前,卻被武則天先一步摀住。 陸子岡頭一次有了正在被謀殺的感覺,雖然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死過兩次了,但前兩次醒過來時都是瀕死狀態,這次卻是實實在在地目擊“自己”被謀殺的現場。 可是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這個現實,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模糊,陸子岡深深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武則天,想要把這一刻的她印在腦海裡。包括那顆從她眼中滑落的淚滴。 武則天看著自己眼中的淚滴掉落而下,砸在了小嬰兒已經停止轉動的眼瞳中,一股深刻的悲傷從心底湧起,她抬手合上那孩子的雙眼,失聲痛哭起來。 “來人啊!快傳御醫!”陸子岡好半晌都沒回過神,那種感覺是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幾乎懷疑現在是不是真的被武則天謀殺了。可是當他在睜開眼睛時,視線迷離,好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正低頭吃一張肉餅,一滴滴的水珠砸在盤子裡。他盯著看了片刻,才發覺附身的這個女子在一邊吃一邊哭。 抬起頭,陸子岡看到牆邊梳妝台的銅鏡裡模糊地映出一個影子,這個女孩只有十幾歲,長相很似年輕時候的武則天,尤其那股眉宇間的氣質尤其相像。 陸子岡猜出了這位姑娘的身份,是武則天的外甥女,賀蘭姑娘。因為唐高宗李治的特別關注,被武則天認為是潛在的后宮威脅,所以在一次宴會中,用一張有毒的肉餅結束了她花朵一般的生命。而顯然,這張肉餅應該是武則天親手遞給她的,所以他現在就附身到了這姑娘身上。 陸子岡想不著痕跡地在這個隱蔽的房間內找尋武則天的身影,卻毫無所獲。 難道武則天不在?陸子岡很失望。 賀蘭姑娘只吃了兩口肉餅,便放了下來,顯然以這位姑娘的冰雪聰明,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已沒有活路。武則天已經是當朝的皇后,不光在后宮一手遮天,在朝政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可以說她想要誰死,誰就要死,連掙扎的權利都沒有。 “最後賀蘭有幾句話,不知道小姨你肯不肯聽。”賀蘭姑娘低頭抹掉臉上的淚水,淡淡地開口說道。 “孩子,你說吧。”熟悉的聲音響起,竟是在賀蘭姑娘身後,陸子岡才知武則天竟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並沒有站在自己外甥女的面前。 “為什麼……”賀蘭姑娘的話說到一半,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繼續下去。陸子岡卻忽然感覺到自己可以控制這姑娘的手指,有了上次附身小嬰兒的經驗,陸子岡嘗試著接著賀蘭姑娘的話頭開口道:“為什麼……殺我?” 武則天並沒有註意到中間這段可疑的停頓,對於將死之人,她一向都有最好的耐心。 “孩子,你是無辜的。要怨,就怨你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漂亮到你姨父都想到你。你可能認為小姨心狠手辣,但你不懂。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要得到。雖然本宮已經貴為國母,可是卻全部依附於你姨父,他一句話就可以置本宮於萬劫不復之地。所以本宮只好將你送到西天佛祖那裡,早登極樂。” 陸子岡沉默了下來,他知道武則天說的不錯,當年王皇后是何等風光,外戚勢力如何龐大,不也被武則天取而代之?陸子岡心驚肉跳地等了片刻,發覺這具身體裡的賀蘭姑娘已經失去了意識,並沒有再說話後,便大著膽子藉著賀蘭姑娘的口,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你所求的,是什麼呢?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親手殺死。” 武則天察覺到賀蘭姑娘對她的稱呼都省去了,但也沒有多計較什麼。她在賀蘭姑娘的身後,看著這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悵起來。她的那個孩子,如果當年活下來的話,恐怕也有她這麼大了…… “本宮所求的……年少的時候,是為了能讓本宮的母親不再受欺負。年紀再大一些的時候,是為了能不在這座宮殿裡寂寞地死去。再後來,是想當他的的妻他的後。可是現在,本宮年華已老,他卻正當盛年。古人云:'妻者,齊也。'本宮可以擁有無上的權力,代替皇上打理后宮,甚至處理朝政。看似風光,可只不過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順眼了,便可以輕易拋去。本宮只能擁有更多的權力,來保證自己的後位牢固。” 陸子岡能感受到武則天的手撫上了賀蘭姑娘的髮髻,像是緬懷著什麼。他微妙地感覺到,武則天其實在懷念當初自己親手殺死的小嬰兒。還是不一樣的,儘管武則天后來會逼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但那也是因為後者成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礙。再加之年長的李弘政見與其不合,母子之情越發淡薄,最終武則天已經不能把他看做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對手。 可是當年在搖籃裡的那個小嬰兒是無辜的,也怪不得武則天對後來出生的太平公主無限寵愛,某種程度上也是懷著對那個小嬰兒贖罪補償的心理。 “值得嗎?”陸子岡聽見賀蘭姑娘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這是他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 “沒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宮不是個好女兒。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本宮不是個好母親。沒有遵從夫綱替夫君納妾,本宮不是個好妻子……本宮……當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則天撫在髮髻上的手一愣,接著便是一聲長長的慨嘆,在幽深的宮殿裡越發寂寥,“不過,只有站在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才能被稱之為孤家寡人。” 陸子岡大驚,沒想到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有了篡位為皇的念頭。 武則天收斂心神,瞇起了雙目,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起來。她這個外甥女一向柔弱,絕對不會問這些彎彎道道的問題,但凡這姑娘有一點主見,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逼她吃下毒餅。這些年間一直繚繞心頭的疑惑讓她越發不安,武則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賀蘭姑娘的肩膀,一使勁地把她的身體轉過來,厲聲問道:“你是誰?” 聲音卻在看到賀蘭姑娘的面孔時戛然而止,軟倒在她懷裡的少女唇邊溢出黑血,已經赫然故去,只是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眸清澈無比,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則天呆愣了片刻,總是有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像誰去詢問,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緩緩地替賀蘭姑娘合上那雙不甘心的眼睛。早就有人說過,歷史是個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裡有著不同的打扮。 記載歷史的文字中,早就滲透了權力的改造。縱然中國的文字最講究橫平豎直,但歷史卻早就在這看似規整的文字中扭曲變形。 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陸子岡依然記得,前幾年他曾經去過一次洛陽奉先寺,那尊盧舍那大佛便是依據著武則天的形象塑造的。這尊被譽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沒有了武則天的嫵媚與威嚴,全部化為了莊嚴與慈悲,而今日睜開眼睛時,他竟幾乎與那日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 可這並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時的感受,而是面前的武則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嚴與氣勢。 她身上再華貴的服飾與禮服,都再也入不了陸子岡的眼,在他的視線中,雖然已經頭髮花白的武則天,卻正是處在她人生的最頂峰。 陸子岡的大腦瘋狂地轉著,這次他又傳到誰身上了?他本以為這次再睜開眼睛,也許就是倒霉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則天已這般年紀,恐怕是她愛惜羽毛,並沒有親手送自己的大兒子上路。而這些年間,也一直沒有親手殺死過誰。 這其實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天下間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古往今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想要誰死,自然會有無數人響應代勞,她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呢? 那麼,他現在有附身在哪個倒霉蛋身上呢? 視線裡除了武則天外,還是沒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宮殿就像是某種吃人怪獸的內部,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跳動的燭火映著武則天的面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陸子岡這是感覺到手中的稠膩觸感,才發覺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個宮殿內瀰漫著的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究竟是誰惹得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絞盡腦汁地思考時,陸子岡忽然聽到武則天率先開了口。 “薛懷義,不要以為朕真的需要你。朕已經七十二歲,難道還需要有人侍寢嗎?你不過就是個男寵,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麼大總管大將軍嗎?”武則天的聲音已經蒼老,但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陸子岡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這個人是誰。薛懷義,也就是武則天登基後的第一個男寵,不過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當時的武則天已經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哪方面的需求。她只不過是想向天下人證明,男人當了皇帝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女人當了皇帝也可以。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懷義顯然會錯意了。 后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在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上多加賞賜,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寵,便從官職上體現出來。薛懷義被榮華富貴迷花了眼,虧空國庫,火燒天明堂,最終連一直縱容他的武則天都無法再忍下去了。 不同於前四次的經歷,陸子岡頭一次,覺得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該死。所以他忍不住揚起嘴角,輕笑了起來。 武則天雙目銳利起來,死死盯著他,從薄唇間擠出一句話道:“你……是誰?” 陸子岡一怔,他沒想到武則天能看出來。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錯亂時空的旅行者?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啊! “朕……以前見過你。”武則天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當中,“賀蘭死之前,你是不是也在?” 陸子岡低頭看著胸腹的血,心想幸好他感受不到疼痛,否則他又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地陪這位女皇聊天呢? “更早之前,我也在的。那個嬰兒被你掐死之前,那個淑蓮被你毒死之前……那個知聰被你摔死之前……” 武則天的雙手一陣抽搐,她這輩子親手殺的就這麼幾個人而已,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內情近日卻被此人一一道來,這讓已經沒有敬畏無所恐懼的她感到無比的恐慌。 如果不是神靈,又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是來審判朕的嗎?”武則天重新睜開雙目,已經微垂的眼角卻透著一股精芒,“那麼你說,朕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陸子岡苦笑,如果單純能用“好人”,或者“壞人”這樣簡單的詞語來評價一個人就好了。 “沒有人能審判朕,”武則天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陸子岡的身前,居高臨下地垂目而視,“就算是神靈都不可以,就連我自己也不可以!” 所以,在她死後,乾陵之前才會立上無字碑嗎? 是因為,女皇自認為這個世上,沒有人有資格為她蓋棺定論嗎? 陸子岡感覺薛懷義的身體緩緩地向後軟倒,他盡可能睜大眼睛,想要把女皇最後的聲音印在腦海裡。 他知道,這次之後,恐怕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女皇巍峨挺立的身影,和奉先寺那尊普度眾生的盧舍那大佛,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再次睜開眼,陸子岡失神地看著手中被拼成一體的田黃石無字碑石刻,久久都回不過神。 這是他的手,他的身體。但他的靈魂好像還流戀在一千年前的那個世界中,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不願醒來。 櫃檯旁的茶香依舊,茶杯上甚至還飄蕩著熱氣,在旁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卻已經在女皇的生命中轉了一個來回。 陸子岡抬起頭,看到櫃檯裡的老闆依舊淺淺地笑著。那雙深邃狹長的黑瞳中,像是看穿了什麼,但卻從未點透。 “陸先生,這田黃石無字碑,應是在乾陵地宮內,供奉在武則天牌位上的明器。”老闆捧著茶杯淡淡道,“雖然官方說乾陵從未被盜,但古往今來能人輩出,恐怕這乾陵也遭人毒手了。” 陸子岡艱難地點了點頭,若沒有剛剛的神奇遭遇,也許他還會反對老闆的這種說法。 “既然是明器,那麼放在陸先生手中,恐怕也會遭來禍患。不如將這半截轉讓給我吧,讓無字碑能重新完整。”老闆誠懇地建議道。 陸子岡猶豫了一下,對於他來說,這無字碑的意義當真不一樣,可是老闆的提議卻讓他無從反駁。兩截無字碑刻合成一體,才是最好的歸宿,他很想開口買下老闆手裡的另外半截,不過不用問也知道那肯定是天價,只是實習研究員的他根本承擔不起。 老闆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適時從櫃檯裡拿出一個錦盒。 “談價錢的話,就太傷感情了,我用其他古物跟你交換。” 陸子岡不為所動地朝錦盒之內看去,卻在這一眼後,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在錦盒之內,靜靜地躺著一柄細長的黑色小刀,刀身還有著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陸子岡的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語的熟悉感,但他卻發誓這輩子絕對沒有見過這種刀。 “呃……這是水果刀?” “……” 在啞舍的店門外,有名穿著連帽衫的男子正靠在巷子裡的陰影處而立,他肩頭站著一隻巴掌大的赤色小鳥,正用尖喙仔細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那名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啞舍,透過不甚透明的雕花窗戶,可以模糊的看到兩個人影。 不久之後,陸子岡推開啞舍的雕花大門走了出來,站在陽光之下深呼吸了許久,才捧著那個錦盒離去。 穿著連帽衫的男子立刻在陰影中跟了上去,動作急促地讓那隻赤色小鳥被甩了出去。 扑騰了幾下翅膀,赤色小鳥用爪子抓住了那名男子從連帽衫下飄動出來的幾縷長發,險象環生地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歪著頭看了下主人露在外面的銀色髮絲,赤色小鳥努力地把這幾縷長發一點點的塞回連帽衫中,這才滿意地啾啾輕叫了幾聲。 主人!求誇獎! 可惜他的主人沒有同往日一樣愛撫它。 主人從那個有銀光閃閃的大墓裡出來之後,好像就變了好多。赤色小鳥耷拉著腦袋,覺得自己已經不受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