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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旱鷹

古村妖物誌 殷德杰 7360 2018-03-11
嚴格說,怪屯不能叫山村。它不在山里,而是在山邊。村子的南面一直到水北縣城,都是一道疊一道的丘陵,有些丘陵雖然很大,但沒有崚嶒的山勢,所以仍只能叫丘,叫嶺,或者叫巒,不能叫山。村子北邊一里,是陡峭的昇龍崖,開始有點兒山的意思。過昇龍崖2裡,才有真正意義上的山,叫臥龍山。再往北5裡,就是大山了,叫十八垛。 由於土地稀缺,且貧瘠,為了多謀生計,怪屯人自古就有打獵的傳統,有些是半農半獵,有些就是專門以獵為生。人民公社的時候,以糧為綱,讓所有的人都去掙工分吃飯,不興打獵了,誰再打就鬥爭誰,只有農閒時可以打。 但有一個人格外,他不聽黨的號召,非要打獵。他叫李子蟲。大隊支書穀保堂親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說:“蟲啊,你看人家都在掙工分哩,你怎麼還打獵呀?”李子蟲說:“我不掙工分。我不要工分。”穀保堂說:“不要工分?那你吃啥?”李子蟲說:“我吃肉。”穀保堂心裡就有點兒不美氣,他抬頭在屋裡掃了一眼,果然看見李子蟲的方桌上放了一碗香噴噴的兔子肉,門旮旯裡掛了一嘟嚕兔子皮。他沒有硬道理能夠說服李子蟲,就“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又等了幾個月,穀保堂又來找李子蟲,說:“蟲啊,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農業學大寨。你看,大家都去脩大寨田哩,李二槐一百多歲都去了,你一個人打獵,影響多不好。” 李子蟲說:“支書哇,世界上不是光糧食能養活人吶,肉、菜、羊奶、魚、核桃、梨,都能養活人啊。” 穀保堂說:“蟲,你要還這樣說,那你可別怪黨不關心你。從明天起,隊裡就把免購點給你挖了。” 李子蟲說:“你請挖了,支書。拔個蘿蔔地皮鬆,少我一張嘴,全村老少爺兒們每人能多吃4兩。” 穀保堂又“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這樣,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李子蟲是水北地區唯一一個不掙工分、不領免購點、完全以打獵為生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獵人。 其實,你要見過李子蟲,你根本就不會將他與獵人二字聯繫起來。他長得黃皮瓜瘦,肋巴支楞著,兩條腿細的像鍁把兒,走路一軟一軟的,像晃癱雞娃兒。再者,說是獵人吧,獵人所必需的工具,槍啊,弓啊,套啊,藥丸啊,他什麼也沒有。他平常也不上山,只在屋裡睡瞌睡。所以,在人們的印象裡,他不過是個懶蟲,二流子!

但他確實是個真正的獵人!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沒有第二個人敢說大話不要工分、不要免購點就能生存下去的;而且他果真頓頓吃肉,生活得很好。 奇怪了不是? 不奇。他狩獵的手段比較特殊而已。 李子蟲別無長技,只有一個訓鷹的絕招。他就是靠訓出來的鷹來替他狩獵的。 他訓的不是魚鷹。魚鷹不是鷹,是鸕鶿,怪屯人叫黑鴨子。李子蟲訓的是鷂鷹,又叫鷂子;訓成後叫旱鷹,是針對魚鷹而言。 鷂鷹是食肉動物,兇猛梟厲。它翱翔在藍天上,“毆吼吼”一叫,百鳥禁聲。若要撲食的時候,它就不叫了,連翅膀也不扇,靜靜地滑翔,像飄在天上的一片樹葉。它的眼睛在百米高空能看見地上一粒豆籽的滾動。當它瞅准襲擊的目標後,就將翅子一夾,像一枚空對地導彈似的射下來,伸出銳利的爪子,抓住獵物就又飛上了藍天。然後找一塊清雅的岩石坐下來,一邊觀賞四周風光,一邊慢慢享用。比我們的達官貴人費盡千方百計找一處高檔賓館去消費,風流瀟灑多了。

想捕捉這桀驁不馴的鷂鷹當然不易,既要有巧妙的方法,又須有很好的耐心。李子蟲這兩樣都不缺。他在昇龍崖北邊的山坡上搭了一個人字型草庵,躲在草庵里,一躲就是好幾天。草庵的房頂上豎一根竹竿,竹竿上張一副笸籮大的網,網裡邊放一隻鵓鴿,鵓鴿腿上拴一根細繩,細繩通到草庵里,握在李子蟲的手中。草庵上的草繕得窟窿豁瞎,坐在裡邊能看見外面的天空。當看見天上有鷂鷹飛過的時候,李子蟲就拉動手裡的繩子,拉得網裡的鵓鴿“撲撲楞楞”地飛。如果這時在天上飛過的是一隻正在覓食的鷂鷹,它就會撲下來捉那隻鴿子。就在它撲向鴿子的一瞬間,李子蟲猛地拉動了另一根繩子,這根繩子是通著那張網的搐口的。這樣,這只貪婪的鷂鷹就被抓住了,就像正在吃花酒的官們撞上了紀委一樣,再能扑棱,他也百口莫辯,先雙規了再說!

這鷂鷹就被李子蟲“雙規”了。他釘了一個木籠,把鷂鷹囚在木籠裡,不給它飯吃,餓它;不給它覺睡,困它。鷂鷹很恐懼,抵觸情緒很大,亂扑棱,把白唧唧的稀屎拉得滿籠子都是,看見李子蟲,就伸著頭往籠子上撞,想衝出來叨他。李子蟲就笑笑,輕輕地吹一聲口哨,就像紀委的人漫不經心地說,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啊?然後就背抄著雙手走過去了,然後繼續不給他飯吃,餓他;繼續不給它他覺睡,困他。 後來鷂鷹就不扑棱了,也不敵意了,蔫蔫的,野性而凌厲的眼珠子變得暗淡無光。再後來,鷂鷹也不拉屎了,它肚裡沒屎了,能變屎的東西都變完了。從不拉屎開始第五天,李子蟲用竹籤扎了雞蛋大一塊兔子肉,從籠子縫裡塞進去。鷂鷹看見肉,“梆”一聲就叼走了,然後用爪子摁住,用它尖利的、彎彎的喙,撕,啄,加工成適於喉嚨吞嚥的體積。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當然是杯水車薪。它貪婪地望著李子蟲,目光裡,已經毫無敵意,而是充滿了乞求和哀憐。

李子蟲當然不會再給它了,繼續餓它。等餓得它又不會拉屎了,李子蟲才又用竹籤子扎了一疙瘩兔子肉塞給它。這次鷂鷹的目光裡就充滿了對李子蟲的感激,頻頻地點著首,鋒利的喙里傳出呢喃細語,一臉的巴結諂媚。十次之後,鷂鷹就把獵獲它的敵人當作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了。 但李子蟲仍不相信它。他在三四丈遠的樹枝上掛塊肉,將鷂鷹從籠裡撒出來。飢餓的鷂鷹看見肉就撲了過去。它抓住肉就想往山上飛,想去找一塊清雅的岩石,重溫往日的盛宴。但它飛不走了,它的腿被主人用一根長繩子拴著。李子蟲一扯繩子,哧哧楞楞就把鷂鷹扯了回來,重新裝入籠內。鷂鷹在籠裡吃肉。但它將肉加工好後卻咽不下去,肉塊子卡在喉嚨裡,憋得它出不來氣。正在不知所措的危急關頭,主人來了,在它的脖子上摸了摸,它的喉嚨馬上就寬鬆了,香噴噴的肉一下子就滑到了胃裡。原來李子蟲用竹筒鋸了一個一指寬的竹環,套在鷂鷹的脖子裡,竹環上鑽兩個孔,孔裡穿根繩子,繩子一緊,就把鷂鷹的脖子勒住了,一鬆就又放開了。

3個月以後,那鷂鷹再叨著肉就不飛走了,而是主動地飛回來。它也不再擅自吃肉,而是把肉丟在籠子裡,坐在一邊守著,等著主人回來摸它的脖子,摸了以後它才敢吃。 這樣,一個旱鷹就訓成了。李子蟲把一根鐵釬子燒紅,在鷂鷹脖子上的竹環上烙上一圈字:“天雷勿擊,君子勿取。李記旱鷹XX號。”然後就把它撒了出去。 李子蟲一共有4只旱鷹。他每天早上把旱鷹撒出去,然後就睡覺。睡餓了吃肉,肉吃飽了再睡。鷹倒是非常勤謹忠誠,每天都給他叼回來一兩隻兔子,或一兩隻山雞。有一回2號鷹和4號鷹竟給他抬回來一隻小獐子。李子蟲不僅有吃不完的肉,還有花不完的錢,因為每隔十天半月,他都會背幾張兔皮到水北縣城的皮毛收購站裡變幾張錢,然後在縣城裡逛一天,大開洋葷。

你說,在所有人都揮汗如雨、沒日沒夜地脩大寨田,卻又整天餓斷腸子的時候,李子蟲的日子,不亞於神仙?這傢伙的優越感就不免油然而生,屋裡盛不下他了,拉張新買的蘆席,鋪到村頭李二槐家的大槐樹下去睡覺。睡就睡吧,可他心中得意,又睡不著,就左腿蹺到右腿上,唱自己胡編的二黃: 我本是臥龍山散淡的人, 不戰天不斗地不與人爭。 山為朋水為友樹是我妻, 孝順兒是我的四個旱鷹。 朝看日暮看月我仰球曬蛋, 打個嗝放個屁一身輕鬆! 你說這啥影響這!背著鐵鍁鈀子上工的人打他身邊過,都忍不住唉聲嘆氣,革命鬥志一下子就垮了,上工的步伐無精打采起來。 穀保堂忍無可忍,就乾脆讓革命隊伍停下來,就在那棵大槐樹下召開批鬥會。

那時的批鬥會,除了掛牌子、戴高帽以外,一般都要與被鬥對象相關的實物對應起來。比如批鬥作風有問題的女人,就會找兩隻破鞋掛在她的脖子上;批鬥貪污的會計,會把他平時用的算盤掛在他的脖子上。批鬥李長樹時,在李長樹的脖子裡挎了兩個擂臼(見《鬼搗蒜》)。現在批鬥李子蟲,當然少不了他的鷹。穀保堂先把李子蟲的4只鷹捉來,用繩拴著,套到李子蟲脖子裡。 4只鷹就昂昂然地站在李子蟲的肩膀上,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然後,穀保堂又讓人用報紙糊了一頂高帽子給李子蟲戴上,上寫:壞分子李子蟲。那時,農村的階級敵人有5種:地(地主)、富(富農)、反(反革命)、壞(壞分子)、右(右派)。其他4種是國標,需要經過有關部門的審查和定性,比較正宗。只有壞分子涵蓋十分寬泛,界限模糊,爛破鞋、貪污犯、四不清、偽人員、勞改釋放犯、二流子……都可以叫壞分子。如果當權人對你不滿,以革命的名義鬥你一場,以後你就可以被稱為壞分子了。因此,壞分子絕大部分都是人民內部矛盾轉化而成,很多時候就成了各級領導專門整治異己的尚方寶劍。這把劍就懸在每一個人的頭上。現在,大隊支書穀保堂就將這把劍砍到了李子蟲的頭上,把李子蟲打成了壞分子。

4只鷹對革命行動不理解,驚慌地站在主人肩上。直到穀保堂將高帽子給李子蟲戴上,並使勁往下摁著讓他老實低頭時,鷹們才覺得不太對勁兒,騷亂了一下。 3號鷹性格比較暴,把尾巴使勁一翹,“撲!”地一聲,就從屁眼兒裡嗞出一股膿白的稀屎,不偏不斜,正射在穀保堂的面頰上。老鷹的屎溫度是很高的,且有腐蝕性。穀保堂捂著臉大叫,回頭就往大隊衛生所跑。跑到衛生所,赤腳醫生給他擦了擦,臉上紅了一片,出了幾個燎泡,抹點萬金油,仍然熱疼難耐。 穀保堂離開後,其他人繼續批鬥李子蟲。 4只鷹炸著翅膀,骨碌著玻璃球似的黃眼珠子,挺著鋼鉤似的喙,看見誰的手伸過來,“梆”一下就叨過去,輕的起個青疙瘩,重的就出了血。人們不敢近前,就用一個長把鐮刀伸過去,把4只鷹腿上的繩子割斷,放了。但那鷹竟不跑,就在會場上空繞圈飛,“歐吼吼”地叫著,像4架戰鬥機似的,看見有人來推搡李子蟲,就俯衝下來,在人的頭上亂啄,啄得好幾個人鮮血直流,不得不抱頭鼠竄。把個李子蟲樂得“嘿嘿”直笑。

穀保堂臉上抹了一片紅汞水跑回來了,手裡掂了根櫟木棍子。他看見4只鷹在天上飛,就吼起來:“咋咋咋?咋叫跑了?”人們說,剛才把它放了,要不鬥不成。穀保堂就跳著罵起來:“混蛋!把它打死算了,放跑幹啥?你們上天給我逮去!”他是下決心要把這4只鷹打死的,立即命令民兵回家操傢伙。那時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民兵們發的都有槍,而且每支槍還配了10發子彈。不一會兒,4支老漢陽、3支老土裝就背來了,推上子彈,餵了槍藥,一齊向天上瞄。 李子蟲急了,在地上蹦著,揮手大叫“快跑!快跑!” 砰砰砰!咚!咚!槍就響了。 但是,鷂鷹的目標很小,又是活動的,不是那麼好打的。老土裝是霰彈槍,覆蓋面大,但鷂鷹在百米以上,它的威力達不到。所以一連放了幾排子,也沒打著。 但這不等於永遠打不著。只要下了決心,總有一天會把4只鷂鷹打下來。李子蟲就給穀保堂跪下了,說:“支書,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 穀保堂說:“不打可以,你得給我脩大寨田去。” 李子蟲為難起來,說:“支書哇,你看,我渾身沒一把力氣,連個老虎鈀子都扛不動,搬石頭,我只能搬一二十斤重的。啥勝我一年給隊裡省240斤免購點兒?” 穀保堂說:“扛不動鈀子你扛鐵鍁,扛不動鐵鍁你拎個鏟鍋刀!搬不動20斤的石頭你搬10斤的,搬不動10斤的你搬5斤的!只要你到了大寨田工地,就是個革命態度。你說,你去不去?” 李子蟲有些猶豫。他沒幹過農活,沒下過力氣。他覺得那是個很可怕的事。 穀保堂大聲地命令:“預備——開槍!” 有一隻鷹翅膀仄歪了一下,掉下兩片羽毛,從空中一下栽了下來。但它栽到半腰又飛跑了,並有幾滴鮮血滴落到李子蟲面前。 李子蟲再次跪倒在穀保堂面前:“支書哇!我答應,我答應!我現在就跟你上工去!千萬別打了,那是我的命啊!” 李子蟲就上工去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幹農活,從動作到表情都像嬰兒第一次去抓玩具。先是給他一張鐵鈀子,他果真舉不起來;後來給了他一張鐵鍁,他卻不會在大腿上用勁,好半天也沒把鐵鍁戳進土裡。沒辦法,只好讓他去搬石頭。石頭在昇龍崖根兒,離正修的大寨田有半里地。別人一二百斤的石頭都扛了,他只背了一塊二十來斤重的石頭,走到半路還歇了兩次,背到地方累得滿頭大汗。這是他為大寨田搬的第一塊石頭,也是唯一一塊石頭。等他搬第二趟的時候,就出事了:他抱起一塊石頭往肩上放,剛舉到胸部,一個仰八叉滑倒了,那塊石頭就砸在了他的胸上,他支楞楞的、像用剝牛刀剔過似的肋巴,就明顯地塌下去兩根。疼得他爹呀媽呀地大叫。 穀保堂罵道:“日你個媽李子蟲!你是磕一個頭放仨屁,行善沒有做惡多!別人成年干也沒球事,你他媽剛搬一塊石頭就享受工傷了。去吧去吧,上衛生所要盒跌打丸,還回家歇著去吧!社會主義要你這種人,算倒八輩子黴!” 李子蟲傷得不輕。肋巴骨塌下去後好像又紮住了什麼地方,胸部疼得很,動彈不得。別說一盒跌打丸,就是一百盒,也不管事。大隊給了他一盒跌打丸後,也就不管了。也沒人來看他。他就整天一個人在屋裡哼哼。屎尿還能勉強送出去,磨磨屁股就解決了。可是做飯不行,他坐不起來,無法剝兔、切肉,也無法生火、燒鍋。他一直餓著。 這就顯出旱鷹的神異來了。 四隻鷹仍然勤謹不輟,每天都給李子蟲叼回一兩隻兔子,一兩隻山雞。它們把兔子或山雞往木籠裡一扔,然後守在旁邊,等主人來撫摸它們的脖子,撫摸後,主人就會拎走兔子,然後端出一盤切好的兔肉或雞肉,讓它們歡暢地享用。可是,這幾天主人卻躺在床上不動,他不再撫摸它們的脖子,也不再撫摸它們全身光滑的羽毛。他望著它們,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扔在籠裡的兔和雞已經滿了,飄出一陣陣的臭味。它們飛落在他的身邊,像一群孩子似的圍住他,眼裡都流露出深切的探尋和憂傷。李子蟲伸出手,一個個地去撫摸它們,從頭上撫摸到尾巴上。他輕輕地說:“你們回吧,回山里去吧,回藍天上去吧,別管我了,啊?啊?”李子蟲說著說著眼淚豆子就滾了出來。聽說人能餓七天,他已經餓五天了,活不長了。 鷹們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都垂下了頭。後來,4號鷹抬起頭,“歐歐”叫了兩聲,4只鷹就一起飛走了。 就在這天午飯剛過,4只鷹又一起飛回來了。 4號鷹爪下抓了一塊足有5斤重的牛肉,在中間飛,另外3只鷹1只在前邊開路,兩隻殿後,是標準的戰機護航隊形。它們直接落在李子蟲的身邊。 原來那是一塊熟牛肉!正在昏沉中的李子蟲,被牛肉的香味刺激醒了。他抓住牛肉就吃起來。 第二天,鷹們又給李子蟲叼回一塊牛肉。這次是3號叼的,4號鷹沒有回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鷹們雖然也都飛了出去,但沒叼回來東西。 第六天的時候,又叼回一塊牛肉,但只回來了兩隻鷹,3號鷹又沒有回來。 安鋪鎮北頭有一個四新飯店,店門口支了個湯鍋,每天都要宰一頭牛,熬熟了賣,全鎮只此一家。改革開放後,安鋪五香牛肉成了聞名全國的水北特產,安鋪鎮上牛肉湯鍋上百家,每天宰殺肉牛數百頭,其風味配方,都是從那個湯鍋上學來的。掌鍋師父姓郭,賣胡辣湯出身,都問他喊郭胡辣湯(牛肉湯做胡辣湯賣)。這天他正在給一個人盛胡辣湯,一隻鷹突然撲了下來,把掛在架子上的一塊熟牛肉叼起就跑。他一急,把盛好的一碗胡辣湯就又撂到了鍋裡,差點兒將鍋砸爛。他向前追了幾步,但那鷹越飛越高,只好望天興嘆,一臉愕然。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郭胡辣湯又看見他湯鍋上面的天空上,有幾隻鷹在盤旋。他就警惕起來了,除了把肉用鐵鉤子鉤住以外,又用麻經子拴住。 果然,4只鷹旋了一會兒,其中一隻突然又撲了下來。但繩子綁著,它叼不走。 撲下來的是4號鷹。它異常兇猛,眼也格外銳利。它一下子就明白叼不走的原因了,就一邊用爪子抓住肉,一邊用尖利的鉤子嘴去啄那麻繩。只幾下就把麻繩啄斷了。 但這時郭胡辣湯也舉著舀飯勺子撲了上來。 4號鷹剛叼著肉塊子飛起來,郭胡辣湯的勺子就狠狠地打在了它的頭上。鷹的頭骨很薄,4號鷹的小腦殼像一枚核桃般“卡吧”一聲就碎了,隨著肉塊子一起跌落在地上,扑棱一地桃花點子。 其他幾隻鷹就一起衝下來,攆著郭胡辣湯啄、扇,郭胡辣湯抱著頭鑽到砧板底下。 3號鷹趁機就把掉在地上的五香牛肉叼起就跑。 人們沒見過這麼膽大、這麼厲害的鷂鷹,敢跟人搶食吃!郭胡辣湯嚇得不敢出攤了,把肉架子挪到屋裡。安全是安全了,但人們看不見肉架子,以為四新飯店的牛肉鍋擱置了,想買牛肉的人,老遠望一眼就走了。因此生意就清淡起來,原來一天就賣完的牛肉,現在兩天了還沒賣完,四新飯店裡充滿了臭味。飯店裡也有黨支部,黨支書就上綱上線地把郭胡辣湯給批了一頓,說我不信恁大個人連個老鷹都看不住!你是不是對當初公私合營不滿意?故意看著集體財產受損失?郭胡辣湯無奈,只好又把肉架子搬到外面。不過防範更嚴了,支書給他弄來一張漁網,罩在肉架子上。這方法挺管用,兩天了,那幾隻鷹光在天上盤旋,始終沒有下來。郭胡辣湯心頭得意,仰起臉笑著罵道:“龜孫!搶劫犯!飛天大盜!下來呀?你可下來叼呀?” 這郭胡辣湯手裡正切著牛肉,一面切,一面望著天上罵。冷不防,另一隻鷹就從一片雲彩裡“呼”地撲了下來。郭胡辣湯嚇得屁滾尿流,支書說了,牛肉再叫叼走,或者放臭,就讓他賠償損失。他急了,一下子連肉帶老鷹就抱在了懷裡。另外兩隻老鷹就來救援。郭胡辣湯抱住那隻鷹就鑽到防空洞裡——跑進屋裡去了。他還得意呢,想著這次把老鷹逮著了,可解解氣。卻不知道那塊二三斤重的牛肉早就掉到外面了。 就這樣,3號旱鷹也犧牲了。 只剩下1號鷹和2號鷹了。由於飯店的防範措施越來越嚴密,所以基本上無機可乘。但1號和2號還是隔三岔五的,總能叼回一塊五香牛肉回來,不致讓李子蟲餓著。原來這1號鷹和2號鷹性格比較平和,且異常機智,善於總結經驗教訓,它們覺得這樣入室搶劫風險太高,付出太大,就不再在郭胡辣湯的肉架子上打主意了。而是躲在高高的藍天上進行偵察,偵察每一個來買牛肉的人,是大人?是小孩?是男人?是女人?是老漢?是病殘?肉是提在手裡?還是挑在肩上?割了多少,是否值得冒一次險?成功的把握有多大……它們把這一切偵察分析清楚後,就靜靜地跟在目標後面。待到目標走到半路上後,它們就乘你稍不留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衝下來,往往不等人們回過神,手裡的五香牛肉就被叼到天上去了。直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你到安鋪鎮去割牛肉,臨走時,肉舖的老闆總要叮囑一句:“您走好,小心路上老鷹!”外地人會覺得很奇怪,這是什麼風俗啊?老鷹怎麼啦? 現在肯定沒有那麼厲害的老鷹了。但當年的餘悸卻刻在人們的心上,刻在水北山山水水的記憶裡,也許會真的流變成一種風俗,世代相傳。 兩隻鷹一直把李子蟲養活了5年。 1976年冬天,李子蟲因腦溢血去世。他埋在地根旁邊的一塊荒地裡,墳上面的天空中,經常有兩隻鷹在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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