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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緩型突變異種

黑暗塔首曲·槍俠 斯蒂芬·金 28517 2018-03-11
用講夢話時抑揚頓挫的音調,槍俠語氣舒緩地對傑克說: “那晚,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庫斯伯特、阿蘭和我。按規定,我們不應該在那裡,因為我們還只是孩子。用我們的一句俗話來說,我們那時都還裹著尿布呢。如果我們被發現了,那柯特肯定會抽得我們遍體鱗傷。幸好,我們沒被人看到。我猜,在我們之前去過那裡的孩子也沒人被發現過。男孩們肯定都偷穿過他們父親的褲子,然後在鏡子前裝模作樣大搖大擺,隨後再偷偷摸摸地把褲子掛回到衣架上;我們那樣做也是出於同樣的心態。而父親們假裝沒有註意到褲子的掛法和他們的習慣不一樣,也假裝沒看到他們的兒子鼻子底下還有鞋油畫的鬍鬚的痕跡。你懂嗎?” 男孩一言不發。自天暗了以後,他一個字都還沒說過。而槍俠卻相反,他急切地,甚至有些狂熱地通過說話來打破寂靜。自從他們穿過縫隙進入這片位於山脈下的地下王國後,槍俠從沒回頭再望一眼光明,但男孩不止一次地朝後望過。傑克的面頰成了槍俠判斷天色變化的鏡子:現在是微微的玫瑰色,現在是牛奶的乳白色,現在是蒼白的銀色,現在是暮靄的最後一縷暗紅色,現在什麼顏色都看不到了。槍俠擦燃一根火棒,他們繼續往前走。

最後,他們停下來宿營。沒有黑衣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也許他也停下休息了。或者他繼續在黑暗中飄向前方,不用點火也能在暗室中行走。 “播種節的輕快交誼舞會——有些老人也管這種舞叫考瑪辣,是從'米'這個詞過來的說法——每年一次在西廳舉行。”槍俠繼續說,“正式的全稱是'祖先廳',但孩子們都叫它西廳。” 他們聽到滴水的聲音。 “這是宮廷的習俗,就像所有的春季舞會都是種傳統一樣。”但槍俠對此不以為然,他從鼻子裡噴出來的笑聲被無情的牆面擴大回傳成粗大的喘氣聲。 “書裡說,在過去,這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儀式,有時人們也管它叫新土或新鮮的考瑪辣。但是文明社會,你知道……”

他講不下去了,無法描述這個死氣沉沉的名詞中包含的變化:浪漫這一特質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殘留的肉慾的陰魂卻不散,一個靠著繁文縟節和紙醉金迷在苟延殘喘的世界;播種夜也是傳統的求愛日,但規整如幾何圖形的求愛禮儀被制定出來並讓人們接受,取代了以前更真實,更瘋狂,更貼近自然的求愛方式。現在他對那種原始的方式也只存有模糊的感覺了。空洞的壯麗氣派取代了真正的激情,而正是那種激情曾建立起並長期維繫著他們的王國。他在眉脊泗與蘇珊·德爾伽朵體驗到了那種真愛,但後來又失去了。曾經有位國王,他好像告訴過男孩,名叫艾爾德,儘管經過那麼多代,血液可能已經被稀釋,但艾爾德的血仍然在我的血管裡流動。不過,孩子,在光明的世界裡,國王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他們使這種傳統變得非常頹廢。”槍俠過了半晌才繼續說,“一齣戲,或一場遊戲。”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鄙夷,就像一個禁慾主義者,更確切地說像個隱士,對聲色犬馬十分厭惡。如果此時光線亮一些,便能看到他臉上苦澀、悲痛的表情,由恨生痛,這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譴責。儘管歲月變遷,但他內心的力量沒有減弱或消失。他仍缺乏想像力,性格絲毫沒有改變,這也令人吃驚。 “但是舞會,播種夜的輕快交誼舞會……” 男孩沒有說話,也沒提問。 “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燈都點亮了,都是用電的水晶燈。燈火通明,如同一個光明的島嶼。 “我們偷偷地溜到一個很破舊的陽台上,人們都認為那些陽台隨時會坍塌,很不安全。但我們都是孩子,男孩就是男孩。在我們眼裡任何事都很危險,但那又怎麼樣?難道我們不是能永遠活下去嗎?我們是這樣認為的,甚至當我們討論要怎樣轟轟烈烈地死去時都還是這樣認為。

“我們站在很高的位置,往下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我不記得我們當中有人說過話。我們只用眼睛把一切都飲下去。 “大廳裡擺著一張大石桌,槍俠和他們的妻子就坐在桌邊看人們跳舞。幾個槍俠也跳了舞,但為數不多,而且只是年輕的槍俠。我記得,那個為哈可斯行刑的槍俠也起身跳了舞。年長的槍俠都只坐著,我覺得那樣的亮光都讓他們有些窘迫,那些文明社會的亮光。他們都是令人敬畏的人物,是守護神,但在那群香鬢雲影的美婦和騎士中間,他們看上去就像是馬夫…… “有四張堆滿食物的圓桌,一直旋轉著。廚師的幫手們從晚上七點到第二天凌晨三點就一直在大廳和廚房間來回穿梭,端上食物,拿走空盤。那些桌子就像鐘一樣沒停止過轉動,我們老遠都可以聞到烤豬、烤牛肉、龍蝦、雞、烘烤的蘋果的香味。桌子不停地轉,香味也一直變。還有冰激凌和糖果。有帶著火焰的烤肉串。

“馬藤坐在我的母親和父親一旁——在那麼高的地方,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母親和馬藤跳了一支舞,他們慢慢地旋轉著,其他人都退到一邊,當舞曲結束時,那些人都鼓掌叫好。槍俠們都沒鼓掌,但我父親慢慢地站起來,朝她伸出一隻手。她也伸出手,微笑著朝他走過去。 “那一刻顯得無比沉重,甚至在高處的我們都能感覺到那種氣氛。那時我的父親已經掌控了他的那族人,你知道——槍俠一族——而且即使不是成為整個內世界的國王,他也快成為薊犁的國王了。其他人都知道。馬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除了,可能除了佳碧艾拉·樊禮斯之外。” 男孩終於吱聲了,他似乎有些不大情願地問,“她是你母親?” “是。也叫做'水的佳碧艾拉',是艾倫的女兒,斯蒂文的妻子,羅蘭的母親。”槍俠說到這裡張開雙臂,做了個調侃的姿勢,彷彿說我就在這裡,怎樣?然後雙手又耷拉著放在腿上。

“我父親是光明世界裡的最後一個國王。” 槍俠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男孩沒有再說話。 “我記得他們跳舞的樣子。”槍俠說,“我的母親和馬藤——槍俠們的謀士。我記得他們是怎麼跳舞的。一起慢慢地轉著,又分開,踏著古老的求愛步伐。” 他微笑著看著男孩說:“但這不表明任何事,你知道。因為權力以他們都不知情的方式交接了,但人們都了解這個事實。我母親是這個權力的把持者和保護者的根枝。難道不是嗎?當舞曲結束後,她走回到他身邊,不是嗎?而且擊拍了他的手掌。人們不是鼓掌了嗎?大廳裡不是迴響著那些俊男和他們的美婦們的掌聲和歡呼聲嗎?不是嗎?不是嗎?” 遠處黑暗中傳來苦澀的滴水聲。男孩沒有說話。 “我記得他們跳舞的樣子。”槍俠低聲說,“我記得那個樣子。”他抬頭看著根本看不到的石頂,那一刻他看上去好像要大聲喊叫,對著石壁嚎叫,盲目地朝著黑暗發洩——這些見不到光、發不出聲的石頭若有生命,此刻也會像寄生蟲鑽進腸子裡那樣鑽到石壁深處。

“怎樣的手會拿得起刀子要我父親的命?” “我累了。”男孩說,接著再也沒話了。 槍俠沉默不語,男孩躺下,一隻手放在臉頰和石頭之間。他們面前的火焰搖曳了幾下,就快滅了。槍俠捲了支煙。他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水晶燈,彷彿記憶長了眼睛;他似乎聽到槍俠們之間的高聲問候,隔著無望的時間的灰色海洋在空蕩蕩的大地上方迴盪。想到光明之島讓他的心流血,他真希望自己從來不知道那個地方,從來不知道他父親受辱戴“綠帽子”的事實。 煙從他嘴里和鼻孔中噴出來,他低頭看著男孩。我們只不過一直在地上畫著大圓圈,他想,我們沿圓圈走著,又回到起點,而從起點我們再次出發:再次開始,這是日光對我們永遠的詛咒。 要過多久我們才能再看到日光?

他睡著了。 在他的呼吸變得平穩均勻後,男孩睜開眼,苦澀又充滿愛憐地看著槍俠。最後一點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搖晃了一下,滅了。他閉上眼睛。 在沙漠中槍俠喪失了大部分時間概念,因為那裡一成不變;而在山底下這條不見天日的通道裡,他失去了剩下的部分。他們沒有任何辦法來確定時間,時間這一概念變得毫無意義。從某種方面看,他們完全站在時間隧道之外。一天可以是一星期,而一星期完全可以是一天。他們往前走,他們睡覺,他們吃著根本填不飽肚子的食物。他們惟一的伴侶就是在石頭中鑽出通道的水流持續不斷的轟鳴聲。他們沿著水流走,口渴了就喝這含礦物質鹹味的水,希望水里沒有會讓他們生病甚至要奪了他們性命的物質。有時候,槍俠認為自己看到了水底下飄忽閃現的燈光,就像靈火一樣,但他猜這不過是自己腦袋裡的幻象,他還沒徹底忘記光明。不過,他還是提醒男孩不要踩到水里。

他腦袋裡彷彿裝著個測距儀,他總是本能地回想他們走了多遠。 河邊的路(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條路,因為它非常平坦,只有些微微的凹陷)一直往前延伸,導向水流的源頭。每走一段距離,他們便會看到石壁上借勢雕出來的塔門,上面還有凹陷的吊環;也許這裡曾經拴過牛或馬。每個塔門上都有個金屬製成的大肚酒壺,裡面插著電火炬,只是現在這裡早沒了牛馬的跡象,火炬也多年無光了。 當他們第三次坐下休整,準備睡覺時,男孩提出一個人去逛逛。槍俠可以聽到傑克謹慎的腳步聲和碎石輕微的碰撞聲。 “小心點。”他說,“你看不到周圍的情況。” “我走得很慢。這是……天哪!” “什麼?”槍俠蹲起來,手放在一支槍把上。 傑克那裡沒有一點聲音。槍俠使勁瞇起眼看,但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看這是條鐵路。”男孩遲疑著說。 槍俠站起身,尋著傑克的聲音走去,每走一步前都用腳尖輕輕試探,害怕有陷阱。 “這裡。”一隻手從黑暗裡伸出來,摸著槍俠的臉。男孩對黑暗的適應性很好,甚至比羅蘭都好。他的瞳孔能張得很大,直到一點顏色都不剩:槍俠擦亮微弱的火光時看到了他的眼睛,不覺一驚。通道中沒有一點燃料,他們備著的已經差不多都燒成灰燼了。當對亮光的慾望無法滿足時,他們發現一個人對光明的渴望會像對食物一樣強烈。 男孩站在凹陷的石壁旁,石壁上鋪著兩條平行的金屬管,延伸到黑暗深處。每條管道上都有黑色的瘤節,也許曾用來導電。石壁旁,離地面幾英寸處,有鋥亮的金屬軌道。在這軌道上有什麼通行過?槍俠只能想像到發亮的子彈,由電來控制,前頭裝著可怕的搜索探頭,疾馳著穿越黑夜。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東西,但失去的世界留下了許多驚人的玩意兒,正如留下了許多惡魔一樣。槍俠曾遇到過一個隱士,他有台古老的汽油泵。就憑這,他成了一群牧羊人眼中的聖人。隱士會蹲在汽油泵旁,一隻手緊緊地摟著它,口中念念有詞,像是聽不懂的經文。他有時會把仍然發亮的鋼質噴嘴夾在腿當中,連接噴嘴的橡皮管已經腐化了。汽油泵儘管鏽跡斑斑,但上面刻著的字還清楚可辨,然而那些字對當地人來說是含義玄妙神秘的銘文:阿莫科(注:AMOC0,阿莫科公司,是美國一家大型綜合性跨國石油天然氣公司,一九九八年被英國石油公司兼併。)。無鉛。阿莫科的字樣已經成為雷神的圖騰,人們在“阿莫科”前殺羊祭神,並發出引擎的轟鳴聲:隆!隆!隆——隆——隆! 槍俠想到廢船,曾經的海洋變成了沙漠,只有毫無價值的廢船矗立在沙漠中。 眼前的是條鐵路。 “我們沿著它走。”他說。 男孩一言未發。 槍俠吹滅了火,躺下來。 當羅蘭醒來時,男孩坐在他面前,就坐在一根鐵軌上,默默地看著他。 他們就像盲人一樣沿著鐵軌朝前走,羅蘭領路,傑克跟在後頭。他們總用一隻腳擦著軌道,來確保方向,這也是盲人的本能。右邊奔流不息的水流是他們惟一的伴侶。他們沒有交談,始終這樣走著,中間停下來睡過兩次覺——睡覺的次數已經成為他們衡量時間的惟一方法。槍俠已無法條理清晰地思考,也不想有任何計劃,他睡覺時也不再做夢了。 從他們開始沿著鐵路走算起,在第三次睡眠後的行走過程中,他們撞到了一輛手搖的四輪小車。 在黑暗中,他們根本無法看到眼前有什麼。小車撞在槍俠的胸口,而走在另一邊的男孩則將前額狠狠地撞了上去,他疼得蹲在地上。 槍俠立即擦起了火。 “你沒事吧?”他聽上去很生氣,那麼長時間沒說話,槍俠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沒事。”他正捂著腦袋。為了證明他說的是實話,他甩了甩頭。他們轉身去看到底撞上了什麼。 那是一塊平整的四方形金屬板,穩穩地坐在鐵軌上,中央有個可搖動的把手,下部連接著一串齒輪。槍俠一下子沒明白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但男孩立刻就看出來了。 “這是輛手搖車。” “什麼?” “手搖車。”男孩不耐煩地說,“就像老卡通片裡的一樣。看著。” 他爬上車,握住把手。他想將把手往下壓,但直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把手上才算成功了。非常緩慢地,小車無聲地往前移了一英尺。 “很好。”一個微弱的機械的聲音說。這讓兩人都嚇得跳了起來。 “很好,繼續推……”機械的聲音消失了。 “把手搖起來有些費力。”男孩似乎在為自己的無能道歉。 槍俠站到傑克身邊,搖起把手。小車順從地向前滑動了,又停了下來。 “很好,繼續推。”機械的聲音鼓勵他。 他感覺到腳下面有根軸在轉動。這讓他十分興奮,機械的聲音也同樣讓他高興(儘管他認為沒必要再聽那個聲音的指示了)。除了在驛站中看到的水泵,這是他多年來看到的第一台還能正常使用的機器。但同時,這讓他有些忐忑不安。這會將他們迅速地帶到終點。他肯定是黑衣人有意讓他們發現這輛車的。 “真好,不是嗎?”男孩說,聲音裡有種厭惡感。在一陣凝重的沉默中,羅蘭可以聽到自己體內的器官在運作,可以聽到水滴聲。 “你站這邊,我站那邊。”傑克說,“你得用力推,這樣它會快速地轉起來,那時我就能接上手了。你先推,然後我再推。這樣我們很快就能動起來。懂嗎?” “知道。”槍俠說。但他氣得雙手捏緊了拳頭。 “那你得用力推,直到它的轉速非常快。”男孩看著他,重複道。 槍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清楚的畫面,他看到了中央大廳。那是在播種節的交誼舞會後一年左右,在經歷了反叛、內戰和入侵之後,中央大廳已成為一片廢墟。接著這一畫面被愛麗的身影代替,這個特嶴的女人被穿透身體的子彈衝擊得前俯後仰,子彈為什麼要擊中她?槍俠想不出任何原因……除非讓她成為了回憶就是原因。接著,槍俠看到庫斯伯特的臉龐,他大笑著沿山坡往下走,仍吹著號角,直到他倒在地上……然後是蘇珊的臉,哭泣著,顯得十分痛苦。我的朋友們,槍俠想,苦澀地笑著。 “我會推。”槍俠說。 他開始搖把手,機械的聲音不停地重複(“很好,繼續推。很好,繼續推。”)他的另一隻手在支持把手的柱子上摸索,終於他摸到了想尋找的東西:一個按鈕。他按了一下。 “再見,伙計!”機械的聲音興高采烈地說,然後就陷入沉寂。這讓槍俠鬆了口氣。 他們在黑暗中向前滑行,速度要比步行快得多,他們也不用再像盲人那樣摸索著探路了。機械的聲音在中途說過一次話,建議他們吃些烘烤後裹上糖的蘋果杏仁派,並說在辛苦了一天之後,沒什麼能像美食那樣能犒賞自己了。在給了這條建議後,它再也沒說話。 手搖車被埋在這裡不見天日,總有些生鏽和鬆動,在運轉了一段距離後才開始變得順滑。男孩也想出力,槍俠就讓他搖一會兒,但多數時候他都是自己搖把手,一上一下,隨著手的動作,肌肉也張合著。地下的水流始終陪伴著他們,有時近在腳邊,有時遠得只能靠水聲辨別。有一段,水流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彷彿是水流沖進了某個大教堂的前廊。但也有一段,幾乎一點水聲都聽不到了。 小車的速度很快,形成的風愉快地吹拂著他們的面龐。這似乎代替了視覺,又一次把他們放回到時間的框架中。槍俠估計他們的速度在每小時十到十五英里之間。他感覺鐵軌始終在爬坡,儘管坡度小得幾乎感覺不到。這讓他精疲力竭,每次停下休息時,他都睡得像塊石頭。食物所剩無幾,但他們都不擔心。 對槍俠來說,即將到來的高潮讓他十分緊張。這種感覺讓他難以理解,但就和搖手搖車帶來的疲倦一樣真實,且越來越強烈。他們非常接近終點,同時也是起點……至少他非常接近。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員,還有幾分鐘幕布就要升起;他擺好姿勢,重複著最早的幾句台詞,他聽到——儘管看不到——觀眾們逐漸入席,折疊著手裡的節目單。他內心齷齪的期待讓他覺得腹中就像有個繃緊了的球,每天能讓他迅速入睡的體力活倒是一個轉移注意力的好方法。他每次都睡得像具死屍,沒有受任何夢的困擾。 男孩的話越來越少,但就在他們受緩型突變異種攻擊的前一晚——他們停下休息,這對他們來說就算是晚上——他很害羞地問槍俠他長大了會是怎樣。 “我想多知道些長大後的事。”他說。 槍俠正背靠著把手坐著,用日漸減少的菸葉捲了一支煙銜在嘴裡。男孩問他時,他正要睡著了——就像往常一樣。 “你為什麼想要知道?”他問,覺得很有趣。 男孩的聲音顯得很好奇也很倔強,好像是要掩飾他的窘迫似的。 “我就是想知道。”停了一會兒,他補充道:“我一直想知道長大是怎麼回事。我猜很多人說的多數都是謊言。” “因為你以前聽到的不是我的成長故事。”槍俠說,“我猜在上次跟你講的事發生以後不久,我就算長大了。” “當你挑戰你的老師時。”傑克幽幽地說,“我想听那個故事。” 羅蘭點點頭。對,當然就是那一刻,他嘗試跨過界線;這個故事大概所有男孩都想听。 “不過,我真正長大成人應該是在我的父親送我上路後開始的。我在途經的一個又一個地方經歷著考驗。”他想了一會。 “有一次我碰到了一個非人的東西。” “非人?我不懂。” “你能感覺到他,但是無法看到他。” 傑克點點頭,好像是明白了。 “他是隱形人。” 羅蘭揚起了眉毛。他從來沒聽到過這個詞。 “你們是這麼叫的?” “對。” “那就這麼叫吧。在當時,有許多人不讓我那麼做——害怕如果我觸犯了他,他們都會被詛咒,但是那傢伙太喜歡強姦。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傑克說,“而且我猜一個隱形的傢伙大概對此會很在行吧。你是怎麼捉住他的?” “那個故事改天再講。”知道不會再有其他日子了。他倆都清楚沒有多少日子了。 “兩年之後,我在一個叫國王鎮的地方離開了一個女孩,儘管我不想——” “當然你會那麼做。”男孩說,儘管語氣仍很溫和,但掩飾不了他的嘲諷。 “你得去找你的塔樓,我沒說錯吧?得去趕路啦,就像我爸爸公司裡的那些牛仔們一樣。” 羅蘭的臉一陣滾燙,幸好在黑暗中看不到他臉紅的窘迫樣,但當他說話時語氣平穩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我猜,那是最後一部分。我是指,我終於長大的最後一個考驗。當那些考驗發生時,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是我必經的成長過程。直到後來我才知道。” 他很不安地意識到自己在有意迴避男孩想听的故事。 “我想,大概年齡也是成長的一部分。”他幾乎有些不情願地說,“是形式上的,幾乎是格式化的;就像舞蹈。”他尷尬地笑著。 男孩等他往下說。 “一個人必須得在戰役中證明自我。”槍俠開始了他的講述。 炎熱的夏天。 那年的盛夏就像個吸血鬼,土地全乾涸了,佃農們的莊稼枯黃枯黃的,薊犁的城堡裡的田地被曬得一片雪白。往西再過去數英里,文明社會的邊緣處,鬥爭已經開始。所有來自那裡的消息都讓人沮喪,但在炙烤著統治中心的熱浪面前,它們都變得蒼白而沒有分量。牲畜圍場中,幾頭牛目光渙散,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肉豬低聲哼哼著,母豬、交配也激不起它們的興趣,連磨快了為秋季準備著的屠宰刀它們也不多看一眼。人們都在抱怨稅收和徵兵,這跟往年一樣;但在政治空洞的激情表演之下有種淡漠。薊犁的中心就像一塊磨損的破布,被踐踏後,洗乾淨,掛在那裡晾乾了。繫著這顆世界中心最後一塊珠寶的繩子快磨斷了。分崩離析的跡像到處可見。大地沉重地呼吸著,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衰落。 那時羅蘭還只是個孩子。他感覺得到這些變化,但並不理解。他覺得自己內心空得可怕,急切地需要找東西填滿內心的空洞。 自那個總能為飢餓的男孩找來食物的廚子被吊死後,三年過去了;羅蘭長高了不少,肩部、臀部也變寬了。現在,他十四歲,穿著褪了色的斜紋粗棉布長褲,和成年後的樣子非常接近了:細長,精瘦,跑起來速度很快。他還是個處男,但西鎮一個商人養的兩個年輕情婦經常對他擠眉弄眼。他開始有反應,而且越來越強烈。想到她們時,即使是在涼爽的走廊裡,他的背脊上都會冒出汗珠。 往前走就是他母親的套間,他無意進去,只是想從那裡經過再爬到屋頂上去。在那兒,他能享受微風,和手帶來的快樂。 他經過母親的房門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你,孩子。” 那是馬藤,父親的謀士。他的著裝十分隨便,看上去有些可疑,這讓羅蘭有些不悅:他穿著黑色的馬褲呢長褲,繃在腿上就像雜技演員的緊身衣,白色的襯衣敞開著,露出他無毛的胸部。他的頭髮亂蓬蓬的。 羅蘭無語地瞪著他。 “進來,進來!別站在走廊裡!你的母親想跟你說話。”他的嘴角微笑著,但臉上的其他線條都顯出嘲諷的表情。而他的目光,冷得能讓人打顫。 事實上,他的母親並沒想在此刻見到他。她坐在起居室的窗戶旁,從那裡她能看到樓下院子裡熾熱的白色石塊。她穿著一條寬鬆的長裙,是件只能在家裡穿的睡衣似的長裙,裙子總從一隻肩膀上滑下來,露出她雪白的肌膚。她只看了男孩一眼,彷彿不敢正視他似的,她微微的苦笑很快便隱去,就像秋陽掠過一池死水。在交談時,她只看著自己的雙手,而不是她的兒子。 他很少見到她,搖籃曲的調子(闃茨,棲茨,葜茨)也在他的記憶中褪了色。但是他愛著這個“陌生人”。他感到內心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對他父親最親近的謀士——馬藤——他開始有種憎恨。 “你好嗎,羅?”她柔聲問兒子。馬藤站在她身邊,一隻手放在她白色的肩膀和頭頸之間,對著母子倆微笑。他褐色的眼睛在微笑時變得深不見底。 “好。”他回答。 “你的學習順利嗎?範內滿意嗎?柯特呢?”講到第二個名字時,她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彷彿嚐到了苦澀的東西。 “我在努力。”他說。他們倆都清楚他不像庫斯伯特那樣聰明得驚人,甚至沒有傑米反應快。他是個埋頭苦幹型的學生,如同一個拿著大棒的武士般有些愚鈍。甚至阿蘭都比他學得好。 “大衛好嗎?”她知道他很愛那隻獵鷹。 羅蘭抬頭看著馬藤,他仍掛著父親般的笑容聽著母子倆談話。 “它的黃金時期已經過去了。” 他母親差一點就開始顫抖了;那一刻馬藤的臉陰沉下來,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抓緊了。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白晃晃的陽光,一切看上去都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這是一個謎語(注:原文用的是charade,指用詩、畫、動作等湊成一個字的一種字謎。),他想,一場遊戲。誰和誰玩這場遊戲呢? “你前額劃破了。”馬藤又恢復了微笑,一個指頭指著柯特最近留下的疤痕。 (謝謝你,今天我受益匪淺。) “你會像你父親一樣嗎?成為一個戰士,或者你就只是反應慢?” 這次,她的確發抖了。 “兩者都是。”男孩說。他牢牢地瞪著馬藤,痛苦地微笑著。即使在這裡,他都覺得非常熱。 馬藤突然收起了微笑。 “你能到屋頂上去了,孩子。我知道你在那裡還有事要做呢。” “我的母親還沒有准許我離開,你這個侍從。” 馬藤的臉扭曲起來,彷彿羅蘭剛用皮鞭抽了他。男孩聽到母親悲哀、恐懼的喘息。她叫了他的名字。 但羅蘭臉上痛苦的笑容沒有變,他往前跨了一步。 “你能為我做個效忠的姿勢嗎,侍從?憑你服侍的主人,我父親的名義?” 馬藤瞪著他,簡直無法相信他說的話。 “出去。”馬藤克制地說,“出去,用你的手去。” 帶著他猙獰的笑容,男孩走了出去。 他關上門,朝著原路走回去,他聽到母親的嚎叫。那是人臨死前哀號的聲音。接著,難以置信的,他聽到他父親的僕人擊打她的聲音,警告她閉上鳥嘴。 閉上鳥嘴! 他聽到馬藤的笑聲。 羅蘭徑直走向練習場,臉上始終掛著他痛苦的笑容。 傑米正從店舖裡出來,當他看到羅蘭穿過練習場的院子時,他跑過去想告訴他關於西邊暴亂的最新消息。但等看清羅蘭的表情后,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他們還是嬰兒時就認識了,孩童期間,他們彼此挑釁過,打過,一起在共同生活的城牆內進行過無數次的探索。 羅蘭從他身邊走過,朝傑米的方向瞪著,但沒有看著他,臉上還是那個痛苦的微笑。他朝柯特的小屋走去,房間的簾子都放下來,抵擋著午後殘忍的烈日。柯特習慣睡午覺,因為這樣他才有體力在晚上鑽進下城區某個骯髒的妓院盡情地滿足他雄貓似的需要。 傑米的直覺告訴他將會發生什麼,他既害怕又興奮,不知道是該跟著羅蘭,還是去找其他同伴。 接著他像是從被催眠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他朝主樓跑去,高聲大喊著:“庫斯伯特!阿蘭!托瑪斯!”他的喊聲在熱浪中顯得纖細微弱。他們知道,靠男孩特有的直覺,他們全都知道,羅蘭會是他們當中第一個嘗試越界的人。但,這來得太快了。 羅蘭臉上可怕的微笑讓他十分震驚,這要比任何關於戰爭、暴亂,或是巫術的消息帶給他的刺激都更為強烈,比一張缺牙的嘴對著停滿蒼蠅的生菜講出來的話重要得多。 羅蘭走到老師的小屋前,一腳踹向大門。門向裡彈開,撞到粗糙的石膏糊的牆壁上,又彈回來。 他從來沒進去過。站在門口,他看到一個簡陋的褐色廚房,裡面有一張桌子,兩把站得筆挺的椅子,兩個櫥櫃。褪色的漆布地板上,從冰箱到掛著刀的櫃子以及桌子之間,都是黑色的刮痕。 這就是這個公眾人物的私人空間。這個破落的小屋裡就住著這位有名的鬥士,他喜歡在午夜狂歡,他訓練了差不多三代人,而且把其中一些培養成槍俠。 “柯特!” 他猛踢了一下桌子,讓它滑過房間撞到掛著刀的櫃子上。幾把刀紛紛從架子上掉下來,叮噹聲大作。 一陣沙啞的聲音從裡面的房間傳來,是人尚未完全甦醒時清喉嚨的聲音。羅蘭沒有往裡走,心裡清楚這只是個幌子;他知道在他踢開門的那一刻,柯特就已經醒來了,瞪著他的獨眼站在臥室門邊,只要入侵者放鬆警惕朝門裡跨一步,他就會擰斷那人的脖子。 “柯特,我需要你,侍衛!” 聽到他說高級語,柯特猛地把門推開。站在羅蘭面前的是個長著弓形腿的矮胖男人,他只穿著內褲,露出了他結實的肌肉,而且全身從頭到腳佈滿傷疤。他挺著個將軍肚,但羅蘭憑經驗知道他的肚子如同彈簧鋼,既堅挺又充滿彈性。他的頭髮一根不剩,頭顱骨似乎都變了形,眼放怒火地看著羅蘭。 男孩按正式的規矩向他行了禮。 “無須再教我了,侍衛。今天,我要給你上課。” “這為時過早,毛孩。”柯特很隨便地回答,但說的也是高級語。 “依我判斷,這早了兩年,還不是最佳時機。我只問一遍,你要打退堂鼓嗎?” 男孩只是微笑著,還是那個痛苦駭人的笑容。柯特曾在決定榮辱的戰場上,在血流成河、鮮血都將天空映紅了的沙場上見到過這種笑容——也許只有這個笑容才是惟一能讓他信服的回答。 “太可惜了。”教練嘆了口氣,“你可是最有潛力的學生——我得說,是近二十四年來最好的一個。想到你被擊垮,不得不踏上那條流亡之路,這讓人悲哀。不過,世界已經開始變了。黑暗時代已騎在馬背上了。” 羅蘭仍然沒有說話(即使那時柯特要他解釋,他也無法講清楚),但是那一刻,他僵直的笑臉略略放鬆了一些。 “我們還是得堅持血的界線,不管西線有無暴亂。孩子,我是你的侍從。我聽到了你的命令,現在我全心地表示服從——如果將來再也沒有機會效忠你的話。” 柯特,這個掌摑過他,踢過他,讓他流過血,辱罵嘲諷過他的冷血教練,現在單膝跪地,朝他低下了頭。 男孩撫摸著他頸背上堅硬的肌肉,眼前這一幕讓他難以置信。 “起來,侍衛,以愛的名義。” 柯特慢慢站起來,在他這張毫無表情的面具之下也許藏著痛苦。 “這是無謂的犧牲。收回你的話,傻小子。我打破自己的承諾。收回你的話,再等幾年。” 男孩沒有說話。 “好吧;如果你堅持這樣,我們就這樣辦。”柯特的聲音變得有些乾巴巴,他公事公辦地說:“一小時後,帶著你選的武器。” “你帶你的棍棒?” “我一直帶著。” “柯特,有多少根棍子從你手裡被拿走?”實際上他是試探著問:有多少男孩走進大廳後面的方形院子後,能夠帶著準槍俠的頭銜出來? “今天,我的棍子不會離開我的手。”柯特緩慢地說,“我很遺憾。孩子,機會只有一次。過於心急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和那些不值一提的蠢人付出的代價沒什麼兩樣。你就不能再等等?” 男孩想起馬藤站在他面前的樣子。那個微笑。他關上門後,從屋里傳來的毆打聲。 “不。” “好吧。你選擇什麼武器?” 羅蘭沒有回答。 柯特笑了,露出了他參差不齊的牙齒。 “這樣的開始倒還算聰明。一個小時後見。你知道你將再也見不到你的父親、母親,也不會看到你的子孫了嗎?” “我知道流放意味著什麼。”羅蘭低聲說。 “走吧,一個人靜思一會兒,想想你父親的面容。這會對你有好處。” 男孩轉身離去,沒有往回看一眼。 穀倉的地窖陰冷潮濕,和外面烈日下相比判若兩個世界。這兒有蜘蛛網和地下水的氣味。狹小的窗戶略高出地面,幾縷陽光射進來,光柱中灰塵飛揚,但陽光並沒有帶進來任何暑氣。男孩把獵鷹放在這裡,它看上去挺自在。 大衛再也不是空中的霸主了。三年前,它的羽毛就失去了耀眼的光澤,不過它的眼神依舊咄咄逼人。人們總說,一個人不可能讓獵鷹成為朋友,除非他自己也是個獵鷹似的人物,總是獨身一人,永遠只是個匆匆過客,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獵鷹可不會買愛情或是道德的賬。 大衛已經顯出老態。羅蘭真希望自己是只年輕矯健的鷹。 “嗨。”他柔聲喚大衛,將手伸向繫著獵鷹的橫條。 獵鷹踱到男孩的手臂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它並沒有帶頭罩。男孩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幹牛肉。大衛靈巧地從他手指間啄起肉乾,一伸脖子肉乾就消失了。 男孩小心地撫摸著大衛。若這讓柯特看到,他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柯特也不信男孩到了挑戰他的時候。 “我知道你今天會死去。”他繼續撫摸,“我知道你今天會成為犧牲品,就像我們訓練你時給你的那些小鳥一樣。你記得嗎?不記得?沒關係。過了今天,我就是一隻獵鷹,今後每年此時,我都會向長天放槍來祭奠你。” 大衛沉默地站在他的臂膀上,沒有眨眼,對它的生死毫不在意。 “你老了。”男孩沉思了一會說,“也許你並不是我的朋友。就在一年前,你甚至都會啄出我的眼珠,而不會對這肉乾感興趣,對不對?那會讓柯特大笑。但是,如果我們能夠一起靠近……靠近那個戒心很重的人,近得讓他來不及懷疑……那會是什麼,大衛?年齡還是友誼?” 大衛沒有出聲。 男孩給鷹套上頭罩,找到掛在橫條末端的皮帶系在鷹爪上。然後他們離開了穀倉。 大廳後面的院子其實不能算作真正的院子,只是條綠色的走廊,鬱鬱蔥蔥的灌木形成了它的四面牆。不知從何時起,成人儀式就一直在這裡舉行。甚至柯特和他的教練馬克都不知道這一習俗可以追溯到何時,而馬克就在這裡,被一個過度興奮的學徒刺死。許多男孩從東端走出去,這意味著他們成為了男人,而他們的教練總是從東端進來。院子的東部面對著大廳,面對著那個充滿光亮、誘人的文明世界。但更多的男孩從西端進來,還從西端出去,遍體鱗傷,常常還鮮血淋淋,永遠都無法被看作真正的男子漢。西端面對著的是農田和農田旁的棚屋;再往遠處,是無人居住的森林;越過森林便是伽蘭;而伽蘭西邊就是墨海吶沙漠。成為男人的孩子能夠從黑暗中走出來,學會適應光明和責任。而失敗的孩子只能後退,永遠地後退。院子裡的綠草地非常平整,就像遊戲場地。院子長五十碼,正中央是一小塊除盡了草的土地,這裡就是界線。 通常,院子的邊沿都會擠滿挑戰者緊張的親戚和旁觀者。一般人們對挑戰的結果會有比較準確的預測——通常男孩們會在十八歲挑戰他們的教練,迎來成人禮;那些到了二十五歲還沒有提出挑戰的人往往淪為平庸的市井之徒,只靠些許地產維生,這些人沒有膽量面對這樣孤注一擲的挑戰,在這裡會失去一切的可能性嚇得他們只能苟且偷生。而今天,院子裡只有傑米·德卡力,庫斯伯特·奧古德,阿蘭·瓊斯和托瑪斯·惠特曼。他們擠在學徒入場的西端,張大著嘴,都嚇壞了。 “你的武器呢?傻小子!”庫斯伯特聲音嘶啞,他生氣地說,“你忘了你的武器!” “我帶了。”男孩回答。他有點好奇,想知道他瘋狂的舉動有沒有傳到主樓,傳到他母親——和馬藤那裡。他的父親出去狩獵,幾天內不會回來。這一點讓他有些難過,因為他覺得在父親那兒,即使不能得到准許,至少也能贏得理解。 “柯特來了嗎?” “柯特在這。”聲音從院子的另一端傳來,一身短打的柯特踏入他們的視線。一條厚實的皮帶綁在他的前額,以防止汗水流入眼睛。他繫著一條骯髒的腰帶,試圖保持上身挺直,手裡抓著一根硬質木材做成的棍子,一端削得非常尖銳,另一端呈抹刀形,磨得很鈍。按照規矩,他開始念應答祈文。在場的所有孩子,沿著他們父親的血脈一直追溯到祖先艾爾德,人人都知道應答祈文,甚至從孩童時起就已用心背誦了每個字,以便某一天他們能抓住機會成為真正的男人。 “你來這裡的目的嚴肅嗎,孩子?” “我為了嚴肅的目的而來。” “你來這里之前,是從你父親家中被趕出來的?” “確實如此。”除非他戰勝柯特,不然他回不了家。而如果他被打敗,他將永遠被放逐。 “你來這裡,帶了你挑選的武器嗎?” “我帶了。” “你的武器是什麼?”這是教練的優先權,他有調整戰略的機會,不管學生用的是彈弓、弓箭,還是長矛,都不會讓他措手不及。 “我的武器是大衛。” 柯特怔了一下。他非常吃驚,也許被弄糊塗了。這對羅蘭有利。 可能會有利。 “那你準備好對付我了嗎,孩子?” “準備好了。” “憑誰的名義?” “憑我父親的名義。” “報上他的姓名。” “斯蒂文·德鄯,艾爾德的血脈。” “那就顯一顯身手吧。” 柯特走入院子,木棍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中。旁觀的男孩們一陣唏噓,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小領袖靠近柯特。 我的武器是大衛,教練。 柯特猜到羅蘭的用意了嗎?如果猜到,他完全懂了嗎?如果他把羅蘭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那羅蘭就沒有任何希望了。這全靠出其不意——當然也得看獵鷹能否盡力使出它的招數。當柯特拿著木棍朝羅蘭劈頭蓋腦砸下來時,大衛會不會只慵懶地坐在他的手臂上,毫無扑騰幾下的興趣?或者,它會遺棄羅蘭,振翅飛向自由的天空? 他們越走越近,但尚未越過界線,男孩冷峻的手指解開獵鷹的頭罩。它落在綠色的草地上,柯特止住腳步。他看到老鬥士的目光落在大衛身上,瞪大的眼睛中充滿詫異,但慢慢被會意的光芒取代。現在他明白了。 “哦,你這個小傻瓜。”柯特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了這幾個字。聽到他這樣跟自己說話,羅蘭勃然大怒。 “沖向他!”他大叫,朝大衛舉起手臂。 大衛飛起來,像一顆無聲的褐色子彈,羽毛短硬的翅膀拍了一下,兩下,三下,它撲到柯特臉上,鷹爪扑騰著,尖嘴啄下去。鮮紅的血滴濺起來,飛揚在炙熱的空氣中。 “啊!羅蘭!”庫斯伯特興奮地狂叫著,“第一滴血!第一滴血,滴在我的胸脯上!”(注:在成人儀式的格鬥中,有人灑第一滴血時,觀眾會這麼喊。)他使勁敲打著自己的胸口,留下的淤青一周後都未褪去。 柯特失去平衡,朝後踉蹌了幾步。他高舉著木棍,毫無目的地揮打著。獵鷹只是模糊一團,羽毛被木棍形成的氣流吹動著。 同時,男孩一個箭步朝前衝去,他伸直了手臂,捏緊拳頭。這是一次機會,很有可能是他僅有的一次機會。 不過,柯特的反應實在太快。獵鷹已經擋住了他百分之九十的視線,但他又舉起木棍,抹刀一端朝前。這時柯特殘忍地做了惟一能扭轉局勢的決定。他的肱二頭肌毫不留情地屈伸著,拿木棍朝著自己的臉拍打了三下。 大衛落到地上,羽毛折斷,身子都變了形。一隻翅膀痛苦地狂拍著地面。獵鷹冰冷的眼睛盯著教練血流不止的臉,殘忍的目光讓人發寒;柯特的一隻瞎眼從眼眶裡突出來,毫無光芒。 男孩結實地朝柯特的太陽穴踢了一腳。這應該能結束一切,但是沒有。柯特的臉失去了生氣,但只是一瞬間;很快他又猛冲起來,想抓住男孩的腳。 羅蘭急忙往後跳,但被自己的腳給絆倒了。他仰面摔在地上。他聽到遠處傑米驚恐的尖叫聲。 柯特隨時都能朝他撲來,結束這場爭鬥。羅蘭已經失去了他的優勢,師徒倆都清楚。那一刻,他們互相對視著,教練低頭看著他,左臉上仍血噴不止,瞎眼幾乎睜不開了,只露出一條白縫。今晚,柯特去不了妓院狂歡了。 有東西拼命地在啄男孩的手。是大衛,此時不管能夠到什麼,它都會盲目地撕咬。它的雙翅都折斷了,它仍然還活著已讓人不可思議。 男孩像拿石塊一樣一把抓起它,顧不上它尖利的喙從自己手腕上撕下一縷縷肉。當柯特像只展翅的雄鷹向他撲來時,男孩把獵鷹向上扔去。 “大衛!獵物!” 那時,柯特完全擋住了他面前的陽光,巨大的影子朝他砸下來。 獵鷹在他們倆之間扑騰,男孩感到有隻長著老繭的拇指朝他眼眶戳來。他推開手指,同時伸出腿,用大腿骨擋住了柯特朝他大腿根部劈來的膝蓋。他用手連續朝著柯特的脖子猛劈了三掌,感覺就像打在石頭上。 柯特痛苦地咕噥了一聲。他的身體抽動了一下。羅蘭模糊地看到有隻手掙扎著去抓掉在地上的木棍,他一個屈體,伸腳把木棍踢得老遠。大衛的一隻爪子牢牢地抓住柯特的右耳,另一隻無情地抓打著教練的臉頰,那兒頓時變得鮮血淋漓。熱乎乎的血噴灑了男孩一臉,聞起來就像切斷的銅塊。 柯特的拳頭擊中了獵鷹,打斷了它的脊骨。又一拳,它的脖子斷了,朝一個角度扭曲著。但鷹爪仍緊緊地抓著柯特不放。柯特的右耳已經不見了,只剩一個紅色的窟窿通向柯特的頭顱骨。第三拳柯特把獵鷹打飛了,終於掃清了面前的障礙。 就在那一刻,羅蘭伸直手掌對準教練的鼻樑,使盡全部力氣劈了下去,打斷了那根脆弱的骨頭,鮮血噴湧。 柯特出其不意地伸手抓住男孩的臀部,試圖把他的褲子拉扯下來縛住他的雙腿。羅蘭打了個滾,掙脫了柯特。他看到柯特的木棍,一把抓起來,起身跪著。 柯特也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他咧嘴笑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現在又回到界線的兩側面對著對方了,不過兩人的位置已經互換,柯特此刻是在羅蘭進場時的方位。老鬥士的臉上滿是鮮血。他的獨眼拼命地擠著,想看個清楚。他的鼻子被打歪了,耷拉在一邊。面頰被撕得血肉模糊,沒被獵鷹扯下來的肉還掛在臉上。 男孩舉著教練的木棍,就像一個專業的棒球選手等待著投擲過來的皮棒球。 柯特做了兩個假動作,然後突然徑直朝他奔來。 羅蘭早準備好了,絲毫沒有被這最後一個花招矇騙住,其實兩人心裡都明白這實在是拙劣的伎倆。木棍在空中滑出一條低平的弧線,正中柯特的頭顱,發出沉悶的重擊聲。柯特應聲倒下,他側著身子看了看男孩,表情木訥,令人捉摸不透。一小口痰從他嘴裡噴了出來。 “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條。”男孩說,覺得嘴裡像是塞滿了濕棉花。 柯特笑了。他幾乎神誌不清了,也許接下去的一周,他會昏迷不醒,只得待在小屋裡,靠人照顧了。但是此刻,他硬撐著,用盡了他無情無畏一生中的最後一點力量。他在羅蘭的眼裡看到他的需要,儘管隔了一層血簾,他還是能明白羅蘭迫切的需要,需要他的肯定。 “我投降,槍俠。我微笑著向你屈服。這一天,你讓人們記住了你父親和他的祖先們的面容。你創造了一個奇蹟!” 柯特的獨眼閉上了。 槍俠輕柔但堅定地搖了搖柯特。其他夥伴都聚到他們身邊,他們的手顫抖著,想拍打他的背部,想把他拉起來擁抱他,但他們遲疑地縮回手,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條新的鴻溝。但這種感覺並不奇怪,畢竟他和其他的男孩之間一直都存在著鴻溝。 柯特的眼睛轉了幾下又睜開了。 “鑰匙,我的繼承權,教練,我需要它。”槍俠迫切地說。 他的繼承權就是槍,還不像他父親用的槍那麼重——特意用檀木包的槍柄讓它們特別沉——但槍,都是一樣的。只有少數人才有權持槍。按照古老的規矩,他從現在起就得離開母親的懷抱,到營房的拱頂下尋求庇護,帶著他新的武器,鎳鋼做的沉重累贅的長管槍。在他的父親成為真正的槍俠前,這種槍也伴隨他度過了學徒期,而他的父親現在已是統領——至少在名義上。 “為何你的需要那樣嚇人?那樣迫切?哎,我擔心的就是這點。這麼迫切的要求會讓你變得愚蠢。然而你還是贏了。”柯特喃喃自語,彷彿在說著夢話。 “鑰匙!” “用獵鷹這主意真不錯。不錯的武器。你花了多長時間才把那畜生訓練好啊?” “我從來沒訓練過大衛。我與它為友。鑰匙!” “在我的皮帶下,槍俠。”眼睛又合上了。 槍俠將手伸到皮帶下面,感到來自柯特肚子的壓力,原先的肌肉現在都鬆弛下來。鑰匙掛在一個銅圈上。他緊緊地捏在手心裡,努力克制著自己瘋狂的慾望,才沒把鑰匙高舉起來,歡呼勝利。 他站起來,這才轉身招呼同伴,此時柯特的手摸索著朝他的腳伸來。槍俠害怕柯特給他最後一擊,全身肌肉一下子都繃緊了。但是柯特只是抬頭看著他,結著硬痂的手指招呼他。 “我要去睡一會。”柯特平靜地低語,“我要走過那條路。也許一直走到路盡頭的開闊地。我不能再教你了,槍俠。你超過了我,比你父親當年挑戰我時還年輕兩歲,你父親當年已經是最年少的槍俠。但是,你還得聽我一句勸告。” “什麼?”他非常不耐煩。 “將那個表情從你臉上抹去,傻小子。” 這讓他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按照柯特說的變了表情(當然,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他並不能看到自己表情的變化)。 柯特點點頭,輕聲說了一個詞:“等待。” “什麼?” 柯特十分費力地慢慢吐出幾個字,這顯得他好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強調著:“放手讓這個字眼和這個神話先你而行。有人會死抱著它們不放。”他的目光掠過槍俠的肩頭,“也許那些人都是傻瓜。讓你的影子長出頭髮。讓它變成黑色。”他的笑容非常怪異。 “若有足夠的時間,話語甚至會讓巫師著魔。你懂我的意思嗎,槍俠?” “我想,我明白。” “這是我對你最後的教誨,你會牢記嗎?” 槍俠站直了身子,沉思的表情已經預示了他成人後的樣子。他抬頭看著天空。天色變深了,呈現紫色。白日的熱氣慢慢消散,西邊傳來幾聲悶雷,暴雨將至。天邊,叉形的閃電戳刺著連綿山脈平靜的側影。再往遠處,升起的是鮮血的噴泉,那裡充滿著瘋狂。他覺得很疲憊,不僅僅是在肉體上。 他低頭看著柯特。 “教練,今晚我會埋了我的獵鷹。晚些時候,我會到下城區,去告訴妓院裡那些等著你的人你今天來不了。也許,我會給其中一兩個些許安慰。” 柯特痛苦地張開嘴,他笑了。然後,他閉上眼,睡著了。 槍俠站起來,對他的同伴說:“找個擔架來,把他抬回屋裡。再找個護士。不,兩個護士。行嗎?” 他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彷彿都被施了魔咒無法醒來。他們盯著羅蘭看,以為會看到他頭上火焰形成的花冠,或他身上任何魔術般的變化。 “兩個護士。”槍俠重複道,對著他們笑了。他們也對羅蘭微笑。但十分緊張。 “你這該死的賣馬的!”庫斯伯特突然大叫出來,咧嘴笑著,“你沒給我們留下一點肉,從骨頭上都挑不出來!” “明天,世界也不會變得兩樣。”槍俠微笑著引用這句古老的格言。 “阿蘭,你這個黃油屁股!快走!” 阿蘭趕忙去找擔架;托瑪斯和傑米一起去大廳的醫務室。 槍俠和庫斯伯特對視著。他們一直是最親密的朋友——確切地說,就他們各自不同的個性而言,他們已經達到了他們可能達到的最親密程度。伯特目光中掠過一絲沉思,槍俠想告訴他等一年或甚至是一年半後再挑戰教練,不然他會被送往西方戰場,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沒說出口。他們一同經歷過種種艱險,槍俠不敢貿然說出這樣的話,他害怕自己臉上的任何表情都會被誤認為是傲慢。我也開始學會謀劃了,他想,有些不悅。他又想到馬藤,想到他的母親,這時他給了同伴一個狡猾的笑容。 我要成為第一個,他第一次有這麼明確的想法,其實以前也有過這個想法,但都被自己看成是癡心妄想。我就是第一個。 “我們走吧。”他提議。 “非常榮幸,槍俠!”庫斯伯特有些調侃地說。 他們離開了圍滿灌木的院子,從東端走出去;托瑪斯和傑米已經帶著護士回來了。她們穿著胸前有一抹紅色的白色紗羅長裙,看上去像鬼魂似的。 “要我幫你一起埋獵鷹嗎?”庫斯伯特關切地問。 “好,那太好了。伯特。” 然後,夜幕降臨,同時暴風雨開始襲擊;震耳欲聾的雷聲卷過天空,閃電帶著藍色的火焰沖洗了下城區彎曲的街道;被拴在圍欄旁的馬匹都低垂著頭,小股水流沿著它們的尾巴流下來。那時,槍俠正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 一切進行得很快,槍俠感覺很好。然後他們並排躺著,沒有說話。外面下起了冰雹,砸得屋頂窗戶砰砰作響,但一陣就過去了。樓下,其他屋子裡有人在用繁音拍子彈奏《嗨,裘德》。槍俠陷入了沉思。音樂聲停止了,屋裡非常安靜,只有冰雹拍打玻璃的聲音,就在他快睡著那一刻,他第一次想到也許他會是最後一個槍俠。 槍俠並沒有對傑克交待所有的細節,但也許男孩自己差不多能拼湊出整幅畫面。槍俠早就意識到這個男孩感覺極其敏銳,他和阿蘭非常相像。槍俠記得阿蘭擅長體察別人的感覺,會和別人有心靈感應,他們那時都說他有點靈氣。 “你睡著了?”槍俠問。 “沒有。” “我告訴你的,你都懂嗎?” “懂嗎?”男孩故作吃驚地嘲諷道,“懂嗎?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沒。”槍俠有些不悅。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起過他的成人儀式,因為他對那次挑戰心裡還存有疙瘩。當然,獵鷹是完全沒有爭議的武器,但畢竟這算是耍手段,而且是種背叛,是他許多背叛中的第一次。告訴我——我真的能把這個男孩扔到黑衣人手裡嗎? “好吧。我懂。”男孩最後說,“那是場遊戲,對不對?成人是不是一直得玩遊戲?每件事都不得不成為另一種遊戲的藉口?有沒有男人是真正地成人了,而不只是從年齡上看是長大了?” “你並不理解每件事。”槍俠說,努力克制著他慢慢升起的怒火,“你還只是個孩子。” “當然。不過我知道我對你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呢?”槍俠問,聲音繃得很緊。 “打牌時的籌碼。” 這讓槍俠恨不得拿起塊石頭砸爛男孩的腦袋。但他只是平靜地說: “去睡吧。孩子需要睡眠。” 他耳邊突然響起馬藤的聲音:出去,用你的手去。 他僵直地坐在黑暗中,想到事後可能會深深地痛恨自己,他感到厭惡和畏懼。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他們醒來後繼續趕路,鐵軌的走向有些變化,他們離地下河越來越近,在那裡他們遭遇了緩慢變異種。 傑克看到第一隻緩型突變異種時,嚇得大聲尖叫。 槍俠專注地搖車時,視線始終注視著前方,傑克的尖叫讓他朝右邊瞥了一眼。車的下方,有個腐爛的磷火般的綠色物體,槍俠可以感覺到它微弱的脈搏。好長時間以來,他的嗅覺第一次開始有感覺——他聞到些臭味,濕濕的。 他看到的綠色物體其實是張臉——如果仁慈些,那勉強可以被稱為臉。扁平的鼻子上方是昆蟲的節肢似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槍俠感到五臟六腑一陣湧動,連私密部位都在怵顫。他搖把手的節奏微微放快了些。 發出綠光的臉消失了。 “見鬼了,那是什麼?”男孩問,朝槍俠靠近了些。 “那是——”話語卡在了喉嚨裡頭,因為這時他們從三個微微泛綠光的身影旁經過,它們就在鐵軌和看不見的水流之間,毫無反應地望著他們。 “它們是緩型突變異種。”槍俠解釋道,“我看它們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也許它們被我們嚇呆了,就像我們被——” 正在說話間,一個身影動起來,拖著腳步朝他們走來。那張臉看上去就像個餓壞了的白痴。赤裸的身體就像棵樹,所有的枝條和触須都絞擰在一塊,形成無數個節瘤。 男孩又發出尖叫,像只受驚的小狗那樣抱住槍俠的腿。 那東西一隻觸角似的手臂伸過來,在手搖車的平板上亂抓。它散發出陰濕黑暗的氣味。槍俠放了把手,拔出槍。一顆子彈穿過了那張白痴臉的前額。它跌落在鐵道上,身上沼澤磷火的光芒慢慢暗淡,就像被烏雲吞食的月亮。槍彈發出的火光與他們久已習慣的黑暗對比如此鮮明,亮光似乎都刻映在了視網膜上,久久沒有褪去。飄散開來的火藥味火熱、粗野,與這片被埋葬的黑暗顯得格格不入。 又出現些身影,數量更多。它們並沒有明顯的向小車發起攻擊的勢頭,但這群醜陋的傢伙好奇地伸長了頭頸,無聲地將鐵軌包圍起來。 “看樣子你得幫我搖車了。”槍俠說,“你行嗎?” “可以。” “那就做好準備。” 男孩緊貼在他身邊,擺好了姿勢。只有當這些變異物從身邊經過時,男孩才從眼角瞥到它們,他並不左顧右盼,不想有意地找尋綠色的身影。小男孩心裡的恐懼被放大膨脹,但他的本我彷佛設法從他的毛孔裡鑽了出來形成了一層保護膜。槍俠暗自思忖,這男孩有那種靈氣倒也不是不可能。 槍俠保持搖車的節奏,並不想加快速度。他知道,那會讓變異物們察覺到他們心中的恐懼,但他懷疑即使察覺到他們的恐懼,那些變異物也並不見得就會襲擊他們。畢竟,他和傑克是光明世界的產物,是完整健康的造物。它們肯定恨死我們了,他猜,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對黑衣人充滿了同樣的憎恨。也許不是,或許他經過這裡時就像一道黑影飛過,根本沒讓它們察覺。 聽到男孩的喉嚨底發出哽咽的聲音,槍俠幾乎很隨意地轉過頭。四個變異物正踉蹌著朝他們衝來,其中一個正想方設法要抓住車子。 槍俠放開小車的把手,以同樣的夢幻般隨意的動作拔槍射擊。他擊中了領頭的變異物,子彈射在它頭上。變異物發出哭泣似的哀嘆聲,開始咧嘴大笑。它的手軟綿無力,像條魚;手指合不到一起,就像在乾裂的土地中埋了很久的手套。另一個變異物死屍般的手觸到男孩的腳,開始拖他。 男孩的尖叫在石英壁形成的黑暗子宮中迴響。 槍俠打中了變異物的胸膛。它也咧開嘴大笑,垂涎黏液沿嘴角流淌。傑克已經滑到了車的邊沿。槍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但自己也幾乎失去了平衡。他沒有想到變異物如此強壯。槍俠朝緊拉不放的變異物頭上開了一槍。變異物的一隻眼睛失去了光芒就像是蠟燭被吹滅了。但是它的手仍未放鬆。他倆無聲地拉扯爭奪起傑克扭動的身軀。這些變異物使勁地拽著傑克,就好像他是一塊如願骨(注:西方的迷信說法,兩人同扯此骨,扯到長的一段的人可以有求必應。)。它們的願望毫無疑問就是一頓美餐。 手搖車速度慢下來。其他變異物形成的包圍圈越縮越緊——有的一瘸一拐,有的也許失明了。大概,它們都在找尋耶穌,希望他能帶來救贖,能將這些痛苦的生命從黑暗中拯救出去。 這是男孩的末日,槍俠無比冷靜地對自己說。這就是黑衣人所說的末日。放了他的手,繼續搖車,不然拉著他,我也會被埋在這裡。男孩的末日。 他猛地拽了傑克一把,朝變異物的腹部開了一槍。在那令人窒息的瞬間,變異物的手攥得更緊,傑克又開始朝邊緣滑去。這時,變異物那像裹著泥般的手指鬆了開來,它仰面摔倒,仍然咧嘴笑著,被減速的車拋在身後。 “我以為你會放開我的手。”男孩開始抽泣,“我以為……我以為……” “抓住我的皮帶。”槍俠說,“使出你的力氣抓緊了。” 傑克的手穿過槍俠的皮帶,牢牢地抓住;他停止了哭泣,但身子仍不自主地抽動著。 槍俠恢復了搖車的節奏,小車的速度開始加快。變異物被甩下一點距離,它們呆呆地看著小車走遠,從它們的面目中幾乎辨別不出人類的痕跡(或許它們本來就不是人類),這些臉發出的微弱磷光就像是在強大壓力之下的深海魚的光芒;這些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憎恨,只有如弱智般半清醒的惋惜。 “它們散開了。”槍俠鬆了口氣。他的小腹和私密處繃緊的肌肉也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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