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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驛站

黑暗塔首曲·槍俠 斯蒂芬·金 25847 2018-03-11
一整天他腦子裡反復回旋著一首兒時的歌謠,這是種頑固地留在腦海中無法消除的記憶。無論你怎麼有意識地下達命令讓其消失,這種記憶都會嘲諷似地拒絕執行指令。 歌謠唱道:
他始終不知道歌謠最後一段中的飛機是什麼,但是卻清楚為什麼歌謠會反復出現在記憶裡。他不斷夢到城堡裡他的房間,在一扇彩色的窗戶邊放著他的小床。他安靜地躺在那裡,媽媽為他唱這首歌謠。她不是在臨睡前為他唱歌,因為講高等語的小男孩都得獨自面對黑暗,但是她會在午睡時為他唱歌。他還記得床單上的彩虹;他甚至能感到房間的涼爽和被褥的溫暖。他愛他的母親,愛她那櫻紅的嘴唇;她信口哼唱的小調和她的聲音至今還縈繞在槍俠心間。 現在那些回憶瘋狂地衝擊著他的思想,就像一條狗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裡不斷想著要咬住自己的尾巴。他的所有水袋都空了,他清楚自己很可能就快變成一具乾屍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不禁覺得有些遺憾。從中午開始他就一直盯著自己的腳,而不是抬頭看著前方的路。在這裡連鬼草都長得特別矮小枯黃。硬地都裂成了碎塊,顯得溝壑縱橫。遠方的山脈還是同樣模糊,儘管他已經在沙漠裡走了十六天。十六天前他離開了住在沙漠邊緣那個半瘋不傻的年輕人,打那以後就再沒見過一個人影。槍俠記得那人養了隻鳥,但是怎麼也記不起來鳥的名字。

他看著自己的腳機械地移動著,就像織機的梭針,腦子裡不斷出現的歌謠已經開始顛三倒四。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倒下去,那將是他第一次倒下。儘管沒人會看到,他還是不願自己摔倒。這事關他的驕傲。一個槍俠了解什麼是驕傲,那是一根始終讓你的脖子挺得筆直的無形骨。他的這個品質並非遺傳自他的父親,而是被柯特植入他的內心深處的。柯特曾經是他孩提時心目中的紳士——如果曾經有過紳士的話。啊,柯特,他那蒜頭般的紅鼻子和他疤痕累累的臉。 他停住腳步,突然抬起頭。這讓他一陣暈眩,那一刻似乎他的整個身體都飄浮起來。天邊山脈的輪廓開始浮動。但是前方除了山之外,似乎還有什麼,看上去並不太遠,大概就在五英里開外的地方。他瞇起眼睛想看個究竟,但是被風沙刮了許多天,再加上烈日的白光,他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甩了甩頭,又開始往前走。歌謠在他耳邊迴盪,嗡嗡作響。大約又走了一個鐘點,他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上的皮。他看著手上裸露的皮肉,血滴像小珠子那樣滾出來,他覺得難以置信。他的血和其他任何血一樣,並不特別黏稠或稀薄;血在熱空氣中凝結住了。血滴就像沙漠一樣,嘲諷地瞪著他。他莫名地恨自己的血,一把擦掉血滴。嘲諷?為什麼不?血液可不覺得乾渴。這些血液可被照顧得十分周到。他可犧牲了許多來保持體內的這些紅色液體。血的犧牲。這些血液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血管裡流動……流動……流動。

他看著滴在地上的血跡,看著他們突然地被飢渴的土地吸乾了,消失的速度之快令人毫無防備。我的血液,這讓你感覺怎麼樣?這經歷對你來說很過癮吧? 哦,耶穌,我不行了。 他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早先看到的那個輪廓就在面前,他吃驚地叫出聲來,但聲音沙啞得就像烏鴉叫——他的喉嚨完全啞了,像是被沙子給嗆住了。輪廓變成了一幢建築物。不,是兩幢,四周圍著一圈坍塌的柵欄。木頭看上去有些年月了,陳舊得彷彿一觸即化;是這些木頭化作了沙。建築物中有一幢曾經是馬厩——它的形狀非常明顯,讓槍俠確信無疑。另一幢是座房子,或旅館。他肯定這曾是客運線上的一個驛站。這座搖搖欲墜的沙堡(長年累月,風捲著沙礫在木頭表面留下了斑斑點點,木屋看上去就像座沙堡)投下一個纖細的影子,有人坐在陰影裡,斜靠在屋邊。在他的重量下,彷彿整棟屋子都傾斜了。

就是他!那麼,終於,黑衣人現身了。 槍俠還是雙手抱在胸前,並未意識到這是個像要滔滔不絕發表演說的姿勢,呆呆地凝視著。他並未感覺到預料中那種強烈的讓全身顫抖的興奮(可能也有懼怕或是敬畏),相反他對剛才爆發出來的對自己血液的憤怒感到一種淡淡的愧疚。兒時的歌謠還沒中止: ……西班牙的雨點…… 他向前走,拔出了一支槍。 ……落在平原上。 最後幾百米時,他拖著腳步搖晃著跑向建築物,並無意要掩護自己;另外,也並沒有任何遮掩物好讓他躲藏。他那粗短的影子在和他賽跑。他不知道自己的臉由於疲憊看上去像死人般灰沉;他一心只想著陰影裡的那個人。直到後來回想起來,他才覺得那個人完全可能只是具死屍。 他踢開一段已經基本倒在地上的柵欄,(柵欄悄無聲息地斷成兩段,彷彿對成為障礙感到十分抱歉。)衝過馬厩前寂靜無聲的院子,舉起槍。

“你被瞄準了!你被瞄準了!舉起手,你這混蛋,你——” 那個人很不安地動了一下,慢慢站起來。槍俠倒吸了口氣:天哪,他瘦得什麼都不剩了,他是怎麼啦?因為黑衣人足足縮短了兩英尺,而且,眼前這人有一頭白髮。 槍俠呆在那裡,腦袋嗡嗡地發暈。他的心跳發瘋般地加速,他想,我就要喪命於此了。 他將熾熱的空氣大口吸進肺裡,垂下頭。當他再次抬起頭時,他看到站在面前的並不是黑衣人,而是一個小男孩,他的頭髮被太陽給曬白了。男孩看著他,目光裡沒有絲毫興趣。槍俠茫然地看著男孩,不敢相信地搖搖頭,只是個錯覺。但是,儘管他無法接受,男孩還是站在面前:穿著條藍色牛仔褲,膝蓋上有個補丁,上身是一件粗布織的褐色襯衫。

槍俠又搖了搖頭,邁步向馬厩走去。他垂下頭,槍仍然握在手中。他還無法思考。他的腦袋裡彷彿裝滿碎片,互相敲擊,讓他感到劇烈的疼痛。 走進馬厩,迎面撲來一陣熱氣,讓人覺得這黑暗寂靜的空間彷彿要爆炸似的。他瞪大眼睛看著周圍。突然他喝醉似的轉過身,看到男孩站在門外,瞪著自己。此時,一陣疼痛像鋒利的刀鋒,平滑地從一個太陽穴劃到另一個,像切橘子那樣切過大腦。他重新拿起槍,踉蹌了幾步,他伸出手揮舞著像是要推開鬼魅似的,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當他醒來時,發現頭下墊著堆鬆軟的沒有氣味的干草。小男孩搬不動他,但盡量讓他躺得舒服。他感到一陣涼意,低頭看身上,發現衣服是濕的,變成了深色。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感到水的滋潤。他眨了眨眼。他的舌頭好像十分腫脹。

男孩蹲在他身邊。他看到槍俠睜開了眼,伸手從身後拿來一個凹凸不平的鐵皮罐頭,裡面盛滿了水。槍俠兩手顫抖著接過罐頭,喝了一點水——就一點兒。當那點水流下去,到了他的肚子里後,他又喝了一點。然後他把剩下的水潑到臉上,鼻子裡嗆進了水,他發出很響的喘氣聲。男孩好看的嘴唇翹了起來,算是微笑。 “你要吃點東西嗎,先生?” “還不要。”槍俠說。中暑造成的頭疼還折磨著他,剛喝的幾口水在肚子裡咕咕作響,好像待在裡面不知該去往何處。 “你是誰?” “我的名字是約翰·錢伯斯,不過你可以叫我傑克。我有一個朋友——算是朋友吧,她在我們家幫傭——她有時候叫我巴瑪,但你能叫我傑克。” 槍俠坐起來,立即感到那陣尖銳的頭痛。他向前俯身,肚子感覺稍稍舒服些。

“還有水呢。”傑克說。他拿起罐頭,走到馬厩後面。他停下來,轉身向槍俠笑了笑,但有些遲疑。槍俠朝他點點頭,然後低下頭,雙手支撐著額頭。男孩長得很好看,約莫十到十一歲。他的臉上隱隱地透出些畏懼,但這很正常;如果他沒表現出一點懼怕,那槍俠反倒不會這樣信任他了。 從馬厩後頭傳來一陣奇怪的捶擊敲打聲。槍俠警惕地抬起頭,雙手早已摸到槍把。聲音持續了大約十五秒鐘後消失了。男孩拿著裝滿水的罐頭進來。 槍俠仍然很克制地喝了點水,但這次感覺好些了。頭疼開始減輕。 “當你摔倒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傑克說,“有那麼幾秒,我以為你會朝我開槍。” “也許我是那麼想的。我把你當做了另一個人。” “那個牧師?”

槍俠機警地抬起頭。 男孩盯著他看了一會,皺起眉頭。 “他在院子裡宿的營。我在那邊的房子裡。那也可能曾是個倉庫。我不喜歡他,所以我沒有出來。他在這裡過了一夜,第二天離開的。我原本也要躲開你的,但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睡覺。”他的目光掠過槍俠落在遠處,突然變得很陰沉。 “我不喜歡人。他們把我害慘了。” “他長得什麼樣?” 男孩聳聳肩。 “像個牧師。他的衣服都是黑色的。” “兜帽和鎧瑟緙?” “鎧瑟緙是什麼?” “教士穿的長袍。像連衣裙。” 男孩點點頭。 “那就對了。” 槍俠向前湊近他,他臉上的某種表情讓男孩向後縮了一點。 “那是多久之前?告訴我,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 “我……我……”

槍俠耐心地說:“我不會傷害你。”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過了多少時間。每天都是一樣的。” 第一次,槍俠突然產生了疑問,這男孩是怎麼到這個地方的,這周圍可都是乾燥、要人命的沙漠。但他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想。 “盡力推測一下。很久以前?” “不,不是很久以前。我到這裡也沒多久。” 體內的火焰重新燃了起來。他一把抓起水罐,雙手微微顫抖。一段搖籃曲又開始在耳邊重複,但這次他想到的不是母親的面龐,而是愛麗絲那張長疤的臉。愛麗絲,他在特嶴時的情人,也隨著整個村子消失了。 “一個星期?兩個?三個?” 男孩茫然地看著他:“是的。” “多久?” “一周。也可能兩週。”他低頭朝旁邊看,有些臉紅。 “他走之後,我拉過三回屎。現在我只能靠這個來算時間。他甚至都沒喝口水。我還以為他是個牧師的鬼魂,就像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那樣。只有佐羅才看得出他根本不是牧師,也不是個鬼魂。他只是個銀行家,想弄到那塊藏著金子的土地。肖太太帶我去看的那場電影。是在時代廣場。”

男孩說的這些,槍俠一點都沒聽懂,所以他沒對此作出反應。 “我很害怕。”男孩說,“自始至終我都怕極了。”他的臉顫抖著,就像達到極限的水晶,隨時都會碎裂。 “他甚至都沒生堆火。他就坐在那兒。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睡著。” 近了!比他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接近了,神的意願!儘管他嚴重脫水,還是覺得手掌略略有點濕,有些油膩。 “這裡有些風乾的肉。”男孩說。 “可以。”槍俠點點頭。 “好。” 男孩起身去拿吃的,他的膝蓋有些凸出。不過他的背影還是挺直的,沙漠尚未傷到他的元氣。他的手臂很細,皮膚儘管曬得黝黑,但還沒有乾裂蛻皮。他還有不少精力,槍俠暗自想。也許,他有些膽量,不然他早拿走我的槍,趁我昏迷時殺了我。 或許,男孩只是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吧。 槍俠又從罐頭里喝了點水。不管他是膽大也好膽小也好,他都不是這個地方的。 傑克回來時手上捧著一塊被太陽曬得發亮的切麵包用的木板,上面堆著些乾肉。這些肉緊而多筋,而且咸得讓槍俠潰爛的嘴角疼得發燙。他邊吃邊喝水,直到脹得有些遲鈍了才躺下來。男孩只吃了一丁點,小心地挑著肉乾上發黑的絲絲縷縷。 槍俠看著他,男孩也回視著槍俠,目光十分坦誠。 “傑克,你是從哪裡來的?”他最終問。 “我不知道。”男孩皺起眉頭。 “我以前知道。剛到這裡時我還記得,但現在什麼都記不清了,就像從噩夢中醒來卻什麼都記不起來一樣。我做了很多噩夢。肖太太常說那是因為我看了太多的十一頻道的恐怖電影。” “什麼是頻道?”他突然有個大膽的設想:“是不是像光束那樣?” “不——是電視。” “什麼是點石?” “我——”男孩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圖像。” “別人把你馱到這裡的嗎?那個肖太太?” “不是。”男孩說,“我就是在這裡。” “肖太太是誰?” “我不知道。” “她幹嗎叫你'巴瑪'?” “我不記得了。” 槍俠冷冷地說:“你簡直讓我越來越糊塗。” 突然,男孩就快哭出來了。 “我也沒辦法。我發現自己突然就在這裡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你昨天問我什麼是電視,什麼是頻道,保不准我還記得起來。明天我大概連自己叫傑克都記不得了——除非你提醒我,但是你不會在這裡了,是不是?你會離開,而我會餓死,因為你吃了我所有的食物。我沒有要到這裡來。我不喜歡這裡。這裡太怪異,太恐怖了。” “不要這樣可憐自己。挺過去。” “我沒要到這裡來。”男孩有些失落地還嘴。 槍俠又吃了一塊肉,在下嚥前把鹽都嚼出來吐掉。這男孩已經成了這裡的一部分。槍俠相信他講的是實話——他沒有要到這裡來。但是,他,他本人……卻是自己要到這兒來的。但他沒有要讓事情變得那樣糟糕。他沒有想把槍對準特嶴的村民;沒有想對愛麗開槍,他還記得她那美麗悲哀的臉上畫滿了她最終用“十九”這把鑰匙打開的秘密;他也並不想在責任和濫殺無辜之間作出一個抉擇。他覺得非得逼著無辜的旁觀者說話或是逼他們說他們也記不清楚的台詞太不公平。他想到愛麗,愛麗至少還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至少在她自己的幻想中。但是這個男孩……這個該死的男孩…… “跟我說你還記得什麼?”他對傑克說。 “只有一點點。而且也沒有頭緒。” “告訴我。可能我能拼湊出個頭緒來。” 男孩想了一會,不知從何說起。他想得很痛苦。 “有一個地方……是在這里之前的地方。這個地方很高,有許多房間,還有個平台,你可以站在上面看其他的高樓和水。在水里,有一尊很高的雕像。” “雕像放在水里?” “對。是一位女士,戴著頂皇冠,拿了把火炬,還有……我想……她的另一隻手裡拿著的是一本書。” “你不是在編故事?” “我猜我是瞎編吧。”男孩絕望地說,“街上,有東西可以讓你坐在裡面,它們叫汽車。有的大,有的小。那些大的是藍白相間的,而小的都是黃色的。有許多黃色的小車。我走著去上學。街兩邊有水泥舖的路。很多窗戶你能往裡面看,那裡放著更多的穿著衣服的雕像。那些雕像賣衣服。我知道這聽上去很瘋狂,但那些雕像的確賣衣服。” 槍俠搖搖頭,想從男孩的臉上找出一絲說謊的痕跡。但他沒有看到。 “我步行去學校。”男孩固執地重複著。 “而且我有一個”——他的眼睛瞇起來,嘴唇微微動著,彷彿努力地要想起什麼——“一個棕色的……書……包。我帶著中飯。還戴著”——嘴唇又動起來,痛苦的樣子——“一條領帶。” “領帶?” “我也不知道。”男孩的手指慢慢地在喉嚨口做了個拉緊領帶的動作,而槍俠還以為這是個將人吊死的動作。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又向一旁看去。 “我幫你睡下吧?”槍俠問。 “我不困。” “我能讓你瞌睡,而且我能讓你記起些事。” 傑克充滿疑惑地問:“你怎樣做?” “用這個。” 槍俠從槍帶上抽出一粒子彈,在手指之間來迴轉。他的動作十分靈巧,平滑得像油在流動。子彈在手指上輕易地翻著筋頭,從拇指和食指之間到食指和中指之間,到中指與無名指間,再到無名指和小指間。它消失了片刻後又重新出現,彷彿在飄來飄去。子彈在槍俠的手指上行走。當他離這個驛站只有最後幾里路時,他的腳完全是在機械地運動,他的手指就像那樣動著。男孩看著他的手指,最早的疑惑被喜悅代替了,接著他變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在手指的運動中,他的眼神慢慢變得迷茫,最後慢慢閉上了。子彈仍然在來回跳著舞。傑克的眼睛又睜開了,看著槍俠手指間平穩快速滑動的子彈,過了一會,它們又閉上了。槍俠繼續著他的小把戲,但是傑克的眼睛沒有再睜開。男孩的呼吸緩慢而平穩,他睡著了。難道這也必須是槍俠行程中的一部分嗎?是。無法避免。這有種冰冷的美感,就像堅硬的藍色冰袋四周用蕾絲做成的紋飾那樣。他好像又一次聽到他母親的哼唱,這次唱的不是西班牙的雨點了,而是甜蜜的搖籃曲,在他被搖得快睡著時聽到的那種似乎從遠處傳來的歌聲:蠟燭包包,親親寶寶,寶寶帶著你的籃子來這裡。 這不是槍俠第一次感到那種靈魂深處的痛楚。手指優雅地操縱著的子彈突然變得面目可憎,就像怪物的足跡。他停下來,子彈掉在手掌上,他握緊拳頭,使勁地擠著子彈。如果它爆炸的話,那一刻槍俠會為自己毀了那隻靈巧的手而高興,因為它惟一的天賦便是殺人。世界上充滿了殺戮,但是這一事實絲毫不能帶給他任何慰藉。謀殺,姦淫,還有其他的無法說出口的行徑,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崇高的目的,該死的崇高,該死的神話,為了聖杯,為了塔樓。啊,那座塔在萬物的中心(人們是這樣說的),它那黑灰色巨大的塔身直聳天際。在他被風沙吹久了的耳邊,隱隱有他母親甜蜜的歌聲:闃茨,棲茨,葜茨,(注:此處原文為:Chussit, chissit, chassit, 高等語,意為十七,十八,十九。)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 他定了定神,把兒歌,兒歌的甜美擠出自己的腦袋。 “你在哪兒?”他問。 傑克·錢伯斯——有時也叫巴瑪——拿著他的書包下樓。包裡裝著地球科學的書,地理書,一本筆記簿,一支筆,還有午餐。午餐是他媽媽的廚師格麗塔·肖太太做的,他們的廚房裝潢得富麗堂皇,一個風扇永遠轉著,吸走不該有的異味。他的午餐袋裡有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夾著紅腸、生菜和洋蔥的三明治,還有四塊奧利奧餅乾。他的父母並不恨他,但似乎他們心裡從來也沒有他。他們完全將他交給格麗塔·肖太太,保姆,暑假的家庭教師,和他所在的派珀學校(私立學校,而且絕大多數學生都是白人)。這些人都是該行業中最好的專業人士,他們對傑克從未有過超越他們身份的舉止。沒有一個人敞開胸膛親熱地擁抱他,但他媽媽讀的歷史浪漫小說中經常會有這種擁抱場景,他也曾看過一些他媽媽常看的小說,想從裡面找一些“熱烈場面”。他的爸爸有時把這些小說叫做“歇斯底里小說”,或者說成是“撕開女人緊身胸衣的故事”。有時傑克站在緊閉的門外能聽到他媽媽充滿諷刺地向丈夫回嘴。他的爸爸在一家“網絡”公司上班,傑克能從一列瘦削的剃著平頭的男人當中把他辨認出來。也許能。 傑克並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憎恨所有的所謂專業人士,肖太太除外。這些人總讓他不知所措。他的媽媽骨瘦如柴,但人們稱之為性感,她總是和她一些病態的朋友上床。他的爸爸有時候會說公司裡某人做了“太多的可口可樂”。他說完這句話後還總要乾巴巴地笑一下,很快地聞一下自己的拇指指甲。 現在,傑克走在街上了。他在去學校的路上。傑克總是很乾淨,他顯得很有教養,而他的內心十分敏感。他每週去“中城館”打一次保齡球。他沒有朋友,只有些泛泛之交。他從來沒費神去考慮過這點,但這一事實仍然讓他傷心。他不知道或者說不明白自己潛移默化地受著身邊專業人士的影響,也已經或多或少有了那些人的習性。格麗塔·肖太太(要比其他人好些,但是天哪,這最多也只是個安慰獎罷了)能做十分專業的三明治。她把麵包切成四份,而且把周圍的硬邊都切掉,這讓他在課間吃起來就好像他應該在一個雞尾酒會上,一手拿一塊小三明治,一手拿杯飲料,而不是拿著本體育讀物或從學校圖書館借的克雷·布雷斯戴爾的西部小說。他的爸爸賺大筆的錢,因為他是玩“殺人遊戲”的大師,他總是能比競爭對手棋高一著,將他們淘汰。他一天抽四包煙。他的爸爸不會咳嗽,但他的笑容很僵硬,他總也不會厭倦他的那句可口可樂的笑話。 他沿著街走。他的媽媽給了他坐出租車的錢,但只要不下雨他就步行。他邊走邊晃著自己的書包(有時是他的保齡球包,儘管多數時候它被留在他的儲物櫃裡)。在其他人眼裡,他是個典型的美國男孩,有著一頭金黃色頭髮和藍色的眼睛。女孩們早就開始注意他(當然有她們母親的批准),他也並沒有以害羞小男孩的傲慢來避開她們。他跟她們說話時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專業態度,總是把她們都嚇走了。他喜歡地理,喜歡在下午打保齡球。他爸爸擁有一家生產保齡球館用的自動排瓶機的公司的股票,但是中城保齡球館不用那個牌子。他以為他沒有註意這一點,但其實他心裡是清楚的。 沿街走時他會經過布麓蜜百貨商店,櫥窗裡的模特穿著裘皮大衣,愛德華式的六顆鈕扣的西服;有一些一絲不掛,一些“差不多是全裸”的。這些模特——專門穿時裝供展覽的模特兒——也都十分專業,而他憎恨所有的專業態度。他還太小,還不知道會恨自己,但是種子早已播下了;給他些時間,種子會發芽,會結出苦澀的果實。 他站在街角,拎著書包。車流轟鳴而過——有咕噥著的巴士,都是藍白相間,有黃色的出租車,“大眾”汽車,一輛大卡車。他只是個孩子,但和平常孩子不同,他從眼角里看到了殺死他的人。是黑衣人,但是男孩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他飄動的長袍,伸長的雙手,和那個僵硬的專業微笑。他跌倒在街上,雙臂前伸,還拉著他的書包,包裡面格麗塔·肖太太做的極度專業的三明治完好無損。他瞥到一張完全嚇呆了的臉,是透過擋風玻璃看到的;那是一個戴著頂深藍色帽子的商人,帽子的綬帶上還插著根很小但惹眼的羽毛。某個地方有台收音機裡正傳出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遠處人行道上的一位老婦人尖叫起來——她戴著頂黑色帽子,還有面紗。那層黑色面紗沒什麼特別,看上去倒像是穿喪服時戴的面紗。傑克什麼都沒感覺到,只是有些吃驚,還有一些他通常有的那種不知所措感——難道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在他的保齡球打到二百七十分前?他重重地跌在街上,看到離眼睛兩英寸的地方有一條瀝青的接縫。書包從他手裡震了出去。他正在想膝蓋是不是擦破了皮,這時那個戴著深藍色帽子、插著惹眼羽毛的商人的車從他身上開過。那是輛巨大的一九七六凱迪拉克,有著側壁是白圈的費爾斯通輪胎。這輛車的顏色幾乎和商人戴的帽子一樣。它壓碎了傑克的背部,把他的內臟擠成了汁水,他的血從嘴裡噴出來,像高壓龍頭噴水那樣。他別過頭,看到凱迪拉克閃亮的尾燈,已經抱死的後輪下面噴射出許多黑煙。汽車也碾過了他的書包,留下了一條很寬的黑色輪胎印。他又轉過頭,看到一輛灰色的福特車尖叫著急剎車,停在離他幾英寸遠的地方。一個推手推車賣椒鹽捲餅和汽水的黑人向他跑過來。血從傑克的鼻孔、耳朵、眼睛和直腸裡流出來。他的生殖器官都被碾碎了。他很煩躁地想知道他膝蓋上的皮被擦成什麼樣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上學要遲到了。現在那個凱迪拉克的司機朝他跑來,嘴里胡言亂語。不遠處有個可怕的、平靜的聲音傳來,那是個像徵著死亡的聲音:“我是個牧師。讓我過去。《悔罪經》……” 他看到黑色長袍,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就是他,黑衣人。傑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轉過臉。收音機裡現在放的是搖滾樂隊“親吻”唱的一首歌。他看到自己的手在人行道上拖動,很小,白色的,很好看。他從來沒咬過自己的手指甲。 看著他的手,傑克離開了那個世界。 槍俠蹲下來,緊鎖著眉陷入沉思。他很疲憊,全身酸疼,他的思路越來越慢。他對面的這個男孩簡直不可思議;他睡得很沉,雙手合在膝上,呼吸平靜。他回憶時幾乎沒有流露任何感情,只是接近末尾,講到“牧師”和“《悔罪經》”時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當然沒對槍俠講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的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但也有些零星地觸及——足夠讓槍俠拼湊出一整幅圖畫了。但男孩所描述的那個城市從來沒有存在過(除非是神話中的路德城),這點讓槍俠十分不安。他所有的敘述都讓槍俠不安。槍俠最怕那些影射的意思。 “傑克?” “什麼?” “你醒過來後想記得這些事,還是全部忘記?” “忘記。”男孩很快回答。 “當血從我嘴巴里噴出來時,我都能聞到自己的屎的臭味。” “好吧。你現在就要睡著了,懂嗎?現在是真正的睡著。過去,躺下,如果你覺得舒服的話。” 傑克躺下來,一動不動,看上去非常小。但是槍俠不相信他會一點危害都沒有。對他,槍俠有種致命的感覺,這又像一個圈套。他不喜歡自己的這種直覺,但是他喜歡這個男孩。他非常喜歡他。 “傑克?” “噓。我睡了。我想睡了。” “對。你醒過來時什麼都不會記得。” “行。好的。” 槍俠看著傑克,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通常總覺得自己的童年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這個人穿越了時間的奇妙透鏡變成了另一個人——但現在看來,他突然覺得童年近在咫尺,近得讓人難以忍受。驛站的馬厩裡非常熱,他小心地喝了幾口水。他起身繞到房子後面,探頭去看其中一個關馬的隔室。角落裡有一小堆白色的干草,和一條疊得有棱有角的毯子,但是沒有一點馬的氣味。馬厩裡任何氣味都沒有。烈日蒸發了所有的氣味,一點不剩。 在馬厩後面,有個很小的暗室,正當中放了一台不銹鋼機器。機器上沒有一點鏽跡或腐漬,看上去就像台煉黃油的攪乳器。在機器左邊,一根鍍鉻的管子延伸出來,直伸到地上的排水溝裡。在其他乾旱地帶,槍俠見到過類似的抽水機,但如此大型的倒是頭一回見識。他無法想像人們(那些早已逝去多年的人們)挖了多深才探到水,那沙漠底下永遠黑色的秘密。 驛站被廢棄後,為什麼沒有人把這台抽水機搬走? 也許是,魔鬼。 他突然打了個冷顫,背部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然後慢慢消散了。他走到控制閘門邊,按了啟動按鈕。機器開始轟鳴。約莫半分鐘後,一股清冽的水流從管子裡噴湧而出,流入排水溝,準備重新循環。大約抽了三加侖水後,抽水機戛然而止。這個機器在此時此地顯得那樣突兀,就像“真愛”這個概念一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然而機器卻是真真切切地立在眼前,像上帝的審判那樣真切,它沉默不語,但卻能讓人想起世界開始變化前的那段日子。也許水泵的運轉靠的是原子能,因為方圓幾千里之內都沒有供電站;假使它用的是乾電池,電也早該耗盡了。製造廠商的名字赫然刻在機器上:北方中央電子。槍俠不大喜歡這種方式。 他走回原處,坐在男孩身邊。他睡得很熟,一隻手枕在臉下。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孩。槍俠又喝了點水,像印度人那樣盤腿坐下。男孩像住在沙漠邊緣那個養鳥(佐坦,槍俠突然記起來,那隻鳥的名字是佐坦)的年輕人一樣,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但槍俠能肯定自己離黑衣人越來越近了。不止一次,槍俠覺得黑衣人是故意讓他趕上的。也許,他是將槍俠玩弄於股掌之間。槍俠很難想像兩人正面遭遇時的情景會是怎樣。 他仍然覺得非常燥熱,但比起剛才,頭疼已經好多了。搖籃曲又開始在耳邊吟唱,但這次他想到的不是母親而是柯特——柯特,就像台永不生鏽的機器。他的臉上疤痕累累,磚頭,子彈和鈍器都曾是罪魁禍首;這些疤痕都是戰爭和他教授戰術的見證。他不知道柯特有沒有一段能和這些紀念碑似的疤痕相稱的愛情。他十分懷疑。他想到了蘇珊,他的母親,還有馬藤,那個奸詐的巫師。 槍俠不是一個懷舊的人;對未來隱約的概念和特有的情感個性才讓他還不至於淪落為一個沒有絲毫想像力的蠢蛋。因此,此刻回憶的潮湧讓他頗為吃驚。每個熟悉的名字又喚起其他名字——庫斯伯特,阿蘭,聲音顫抖的老人喬納斯;蘇珊的名字也再次出現了,這個坐在窗邊的可愛女孩。槍俠的思緒總是會回到蘇珊,回到那片叫鮫坡的草原,回到清海邊漁夫撒網的情景。 特嶴的那個鋼琴手(他也死了,就像其他所有特嶴人一樣,而且都是死於槍俠手中)知道那些地方,儘管他和槍俠只在那一晚談起過那裡。席伯很喜歡老歌,曾在一個叫“遊客之家”的沙龍里彈奏老歌,槍俠無聲地哼唱起一首不成調的老歌:
槍俠笑了,覺得很茫然。我是那個綠色世界,暖色世界的惟一倖存者。對他的懷舊,槍俠並沒有自憐。世界冷酷無情地向前走著,而他的雙腿仍十分強健,離黑衣人也越來越近了。槍俠睡著了。 等槍俠醒來時,天已經暗了。男孩不在屋裡。 槍俠站起來時聽到自己的關節咔拉作響,他走到馬厩門口。旅館的遊廊上一小簇火花在黑暗中跳舞。他朝火光走去,黑乎乎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赭紅色的光影中。 傑克坐在一盞煤油燈旁。 “油在一個桶裡。”他說,“但我不敢在屋子裡點亮它。太乾燥了——” “你做得對。”槍俠坐下來,看到自己坐下時升騰起的塵埃,但卻不在意。他覺得在兩人的重壓下游廊尚未坍塌,已經是個奇蹟了。油燈的火光照在男孩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槍俠拿出他的小袋,捲了支煙。 “我們得談些事務。”他說。 傑克點點頭,對他的措詞微微一笑。 “我想,你知道,我在追踪你看到的那個人。” “你要殺了他嗎?” “我不知道。我得讓他告訴我些事情。可能會讓他帶我到某個地方去。” “哪裡?” “去找一座塔。”槍俠說。他把煙放在燈罩上方,吸了一口;煙隨著晚風飄散。傑克看著他,他的臉上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好奇的表情,顯然也沒有熱情。 “所以,我明天就要動身。”槍俠說,“你得跟我走。還剩下多少干肉?” “只有一點點。” “玉米?” “比肉多一點。” 槍俠點點頭。 “這裡有地窖嗎?” “有。”傑克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瞳孔大得似乎要漲破了。 “地上有個環,拉起來就是地窖。不過我沒下去過,我害怕梯子會斷掉,那我就再也上不來了。而且它有股臭味,在這裡,這是惟一有氣味的地方。” “我們明天一早就起來,下去看看有沒有值得帶上的東西。然後我們就上路。” “好。”男孩頓了頓,又說:“幸好我沒趁你睡著時殺了你。我有個草耙,我想過那樣做。但我沒有,現在我睡覺時再也不會害怕了。” “你害怕什麼?” 男孩看著他,一副不祥的表情:“鬼怪。他也可能回來。” “黑衣人。”槍俠說。並不是一個問句。 “對。他是個壞人嗎?” “我想那要取決於你的立足點。”槍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站起來,把煙頭扔到地上。 “我去睡了。” 男孩羞怯地看著他。 “我能跟你睡在一間屋裡嗎?” “當然。” 槍俠站在台階上,仰頭看著星空,男孩走到他身旁。星星高懸在夜空中,包括金星。槍俠幾乎覺得,若他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春天的第一聲蛙叫,聞到宮殿前的草坪在春天第一次割草後那種夏天般綠色的氣息(可能,還會聽到輕輕的木球敲擊聲,那肯定是東宮的夫人們在暮靄將至時玩九柱戲呢),他甚至可以看到庫斯伯特和傑米從樹籬的缺口走出來,大聲喊他一起去騎馬…… 他突然如此懷戀往事,這並不像他的一貫作風。 他轉身拿起油燈。 “我們進去吧。”他說。 他們一同穿過院子走進馬厩。 第二天早上,他下了地窖。 傑克說得沒錯,那兒臭氣沖天。習慣了沙漠和馬厩中沒有絲毫氣味的純淨後,這種潮濕的沼氣般的惡臭熏得他噁心,甚至讓他有些頭暈目眩。地窖聞上去有白菜、蘿蔔和土豆腐爛多年的氣味。不過,下地窖的梯子看起來倒十分結實,槍俠爬了下去。 地面是土質的,他的頭差點就撞上了頂上的橫梁。這下面還住著許多蜘蛛,色彩斑駁的身子大得嚇人。許多都是變異的種,真正的基因早已消失了。有的肢節上長著眼睛,有的看上去長了十六條腿。 槍俠向四周環顧著,需要一些時間視力才能適應地下的黑暗。 “你沒事吧?”傑克緊張地朝下面喊。 “沒事。”他盯著角落看。 “這裡有罐頭。等著。” 他小心地弓著腰走到角落裡。那兒有個破舊的箱子,一邊有個搭扣。裡面有些蔬菜罐頭——四季豆,黃豆——還有三罐醃咸牛肉。 他捧起一堆罐頭,走到梯子邊,爬了幾階後將罐頭舉起來,傑克跪在地上伸手接過去。然後他回到地窖拿剩下的罐頭。 他第三次下來時,聽到地基發出吱嘎聲。 他轉身,仔細看著,一種夢幻般的恐懼席捲了他的全身,這是一種讓人霎時虛弱無力又心生惡感的恐懼。 地基是由巨大的砂岩石塊組成的,驛站剛建成時,這些石塊也許被平整地砌合在一起,但現在每塊石頭都像喝醉了似的,朝不同的角度歪斜著。這使牆壁看起來像是刻滿了扭曲的象形文字。在兩條深深的裂縫交合處,一股細沙往外流出,彷彿在牆另一邊有東西正拼命地想挖穿牆出來。 吱嘎聲起起落落,聲音越變越響,最後整個地窖充滿了一種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在瘋狂地使勁,充滿撕裂般的痛苦。 “快上來!”傑克大聲尖叫著,“哦,耶穌,先生,快上來!” “走開。”槍俠平靜地說,“在外邊等我。如果你數到兩……不,三百的時候,我還不上來,那就趕快離開這地方。” “上來!”傑克又尖聲喚他。 槍俠沒有再搭理他。他右手掏出槍。 現在牆上出現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洞。儘管他已籠罩在恐懼之中,但還是聽到了傑克跑遠的腳步聲。這時,往外湧的沙流止住了。痛苦的呻吟也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大聲的喘氣聲。 “你是誰?”槍俠問。 沒有回答。 羅蘭用高等語問,雷鳴般的聲音裡充滿了命令語氣:“你是誰,魔鬼?說話,如果你能說話。我的時間不多。我的耐性更有限。” “慢慢走。”牆壁里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槍俠覺得那夢幻般的恐懼加深了,幾乎快凝固了。這是愛麗絲的聲音,他在特嶴同居幾日的情人。但是,她已經死了;他親眼看到她倒下去的,眉宇中留下了一個彈孔。他彷彿身處海洋深處,一個個海洋深度測量儀從眼前漂過,下沉。 “慢慢走過廢墟,槍俠。提防著獺辛。當你和那個男孩同行時,黑衣人將你的靈魂裝在他的口袋裡。” “什麼意思?繼續說!” 但是呼吸聲消失了。 槍俠站在那裡,愣住了,直到一隻巨型蜘蛛落在他的手臂上。蜘蛛倉皇地爬上他的肩膀,他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一把將蜘蛛捋下來扔到地上。他不想繼續下一步,但是規矩是嚴格的,幾乎是不能觸犯的。一句老話說,從死者那取走屍骨;只有屍體才可能會告訴你真實的預言。他走到洞前,捶打了幾下。洞邊緣的砂岩非常容易地被打碎了,他將手伸進牆內,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摸到一塊硬東西,上面有凸出來且磨損過的疙瘩。他拿出來後才看清楚,手裡握著的是塊顎骨,一邊已經有些腐蝕。顎骨上的牙齒前凸後伸,參差不齊。 “好吧。”他輕聲說。他將骨頭硬塞進褲子後的口袋裡,笨拙地抱著剩餘的罐頭走到梯子邊。他爬上地面後沒蓋上地窖的門,這樣太陽能射到裡面,殺死那些變異的蜘蛛。 傑克站在馬厩前的院子中,面對著開裂的土地發抖。他看到槍俠時尖叫起來,向後踉蹌了一兩步,然後哭著向他奔來。 “我以為它捉住你了,捉住你了。我以為——” “它沒有。任何東西都捉不住我。”他摟住了男孩,感到靠在他胸前的臉龐熱乎乎的,而貼在他的脊背上的手非常乾燥。他可以感覺到男孩快速的心跳。後來,他才意識到,那一刻他開始愛上了這個男孩——當然,黑衣人肯定計劃已久了。還有什麼陷阱比得上愛的陷阱呢? “它是魔鬼嗎?”聲音悶聲悶氣的。 “是的,一個說話的魔鬼。我們不用再回那裡了。來吧。讓我們先走上幾里路。” 他們走進馬厩,槍俠用睡覺時墊著的毯子——儘管那既熱又粗硬,但別無他物了——草草紮成個包袱,又用抽水機灌滿了水袋。 “你拿一個水袋。”槍俠說,“圍在你的肩上——像這樣,行嗎?” “行。”男孩崇拜地抬頭看著他,但很快把那表情掩飾起來。他掄起一個水袋,扛在自己肩上。 “會不會太重?” “不重。可以。” “現在你得說實話。如果你中暑暈倒,我可沒法背你。” “我不會中暑。我沒事的。” 槍俠點點頭。 “我們要去那邊的山里,是嗎?” “是。” 他們邁步走進烈日的暴晒中。傑克走在槍俠右邊,略領先幾步,他的頭才剛到槍俠甩動的肘部,水袋上包著生牛皮的底幾乎要懸到他的小腿處了。槍俠肩上交叉挎著兩個水袋,將一袋食物夾在腋下,左手拎著個袋子,而右手則提著他的背包、煙袋和其餘的家當。 他們走出驛站的後門,看到客運車的軌道又隱約開始延續。他們走了約十五分鐘後,傑克轉身向兩幢房子揮手道別。它們在無邊無際的沙漠裡依偎在一起。 “再見了!”傑克喊,“再見!”他轉向槍俠,十分不安地說:“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注視著我們。” “某樣東西,或某個人。”槍俠同意他的感覺。 “有人躲在那裡?一直以來都躲在那裡?” “我不知道。我不這麼認為。” “我們回去吧?回去——” “不。我們跟那個地方已經作了了斷。” “好。”傑克說,語氣堅決。 他們繼續往前走。有一段軌道被沙子形成的鼓丘淹沒了。當槍俠向四周環顧時發現已經看不到驛站了。再一次,周圍都是沙漠,而且只有沙漠。 他們離開驛站已有三天,遠處的山脈變得越來越清晰。他們可以看到沙漠平緩地延伸成為小丘,那些還是光禿禿不長一草一木的斜坡。一些基岩從土地表層爆發出來,帶著慍怒的勝利表情。再往遠處,土地消失了一段後又重新出現,那是在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來槍俠第一次看到真實的有生命的綠色。草,矮種雲杉,甚至還有柳樹,都是靠遠方融化的積雪滋潤著,越過那片綠色是赤裸的岩石,巨大的岩山矗立著,一直延伸到刺眼的雪山頂。在岩山左邊的是一大片低窪沼澤,越過沼澤地後可以看到略小的腐蝕了的砂岩峭壁和方山,再遠處便是幾座孤山。這幅景像有時因連綿陣雨的灰色幕簾而變得模糊。晚上,在入睡前的幾分鐘,傑克總會坐著出神,望著遠方白色和紫色的閃電構成舞劍圖,在清澈的夜空顯得格外耀眼。 男孩在路上表現很好。他很堅毅,但更可貴的是當他疲憊不堪時,總能平靜地靠意志力戰勝疲憊,彷彿他的意志儲備是無窮的。對這一點,槍俠十分欣賞,甚至讚歎不已。他的話不多,也不問東問西,甚至連槍俠在晚上抽煙時手上轉個不停的那塊顎骨,他都沒有問。槍俠的直覺告訴他,男孩為能有槍俠做伴感到十分榮幸——可能這讓他如此意氣風發——這點讓槍俠有些不安。男孩像一顆棋子一樣被放置在他的路途上——當你和那個男孩同行時,黑衣人將你的靈魂裝在他的口袋裡——傑克並沒有成為障礙,減慢他的行程,但這可能只是將他引向了更為凶險的路途。 每經過一定距離,他們便會看到黑衣人留下的規則的營火痕跡,在槍俠看來這些痕跡要比沙漠中看到的新鮮許多。第三個晚上,槍俠確信他可以看到遠處的一點火光,大約在山丘剛開始凸起的方位。和他以往想像的不同,這沒讓他感到高興。他想到柯特說過的話:對假裝跛行的人要提高警惕。 離開驛站的第四天,將近兩點時,傑克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這裡。坐下。”槍俠說。 “不用,我還行。” “坐下。” 男孩順從地坐下。槍俠蹲在旁邊,好讓傑克坐在自己的陰影下。 “喝水。” “我們說好的,現在還不到喝水的時間,要到——” “喝。” 男孩拿起水袋,喝了三口。毯子紮成的包裹已經輕了不少,槍俠將毯子的邊緣弄濕後擦拭男孩的手腕和額頭,那兒就像發高燒時那樣燙。 “從現在開始,每天下午這個時候我們都要停下來休息十五分鐘。你想打個盹嗎?” “不。”男孩十分慚愧地看著他。槍俠顯得毫不介意,表情十分溫和。他漫不經心地掏出一粒子彈,在手指間來迴轉著。男孩饒有興趣地看著。 “這真有趣。”他說。 槍俠點點頭。 “是呀!”他停頓了一會。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我住在一個四周都是城牆圍著的地方。我告訴過你嗎?” 男孩充滿睡意地搖搖頭。 “當然。那裡有個非常邪惡的人——” “那個牧師?” “老實說,我有時候也那麼猜想。”槍俠說,“如果他們是兩個人,我認為他們肯定是兄弟,甚至是雙胞胎。但是我曾看到過他們在一起嗎?沒有,從來沒有。那個惡人……他叫馬藤……他是個巫師。就像梅林。你們那兒的人知道梅林嗎?” “梅林,亞瑟王,和圓桌騎士。”傑克的聲音像夢囈一樣。 槍俠內心一陣不小的震動。 “是。”他說,“亞瑟·艾爾德,你說得對,我說謝謝你。我那時還很小……” 但是男孩已經坐著睡著了,雙手搭在膝上。 “傑克。” “是!” 男孩嘴裡發出的聲音讓他受驚不小,但是槍俠沒有讓驚訝從聲音裡表現出來。 “當我打響指時,你就醒過來。你會覺得神清氣爽。你明白嗎?” “是。” “那就躺下來。” 槍俠從煙袋裡取出煙草和紙捲了支煙。他覺得自己身上少了一樣東西。他以慣有的細心將所有東西理了一遍,發現惟一少了的是自己以前那種發瘋似的著急勁,時時刻刻擔心自己被黑衣人甩在後面,擔心腳下的路突然消失,只給他留下一個模糊的腳印。現在,這種擔心已煙消雲散了,而且槍俠越來越肯定黑衣人有意讓他追趕上。對假裝跛行的人要提高警惕。 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他漸漸失去了興趣。庫斯伯特對這種問題可能會很感興趣(也許這對他來說就像個玩笑),但是庫斯伯特已經不在了,就像德鄯的號角一樣消失在時空中。而槍俠只能根據自己的判斷繼續前行。 他抽煙時看著熟睡的男孩,不由得又想到庫斯伯特,他很愛笑(直至他戰死的那一刻都還在笑),而柯特卻相反,他從來不笑。馬藤有時會微笑,他那沉默的微笑總會讓人不安,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一隻慢慢睜開的眼睛裡面滿是鮮血。當然還有那隻獵鷹。人們為獵鷹取名為大衛,是傳說中使用彈弓的英勇男孩的名字。槍俠非常清楚,大衛除了獵殺、撕碎獵物外,沒有其他任何慾望,也許難得會有東西讓它害怕。這就像槍俠自己。大衛可不是外行;它在打獵時可是個主角。 除了最後那次。 槍俠感到腹部一陣絞痛,但是他仍面不改色。他看著自己吐出的煙升騰消散在空氣的熱浪中,陷入回憶之中。 天空是白色的,白得近乎完美,空氣中有大雨來臨的氣味。樹籬和周圍鬱鬱蔥蔥的綠色聞起來非常甜美。已經是暮春了,人們也把這個季節叫做“新土”。 大衛坐在庫斯伯特的手臂上,它就像一台小小的毀滅性機器,一雙明亮的金色眼睛驕傲地瞪著。拴在鷹爪上的皮帶漫不經心地套在伯特的手上。 柯特沉默無語地站在兩個男孩的身旁,他穿著一件綠色的棉襯衣,鑲拼式的皮褲被他破舊寬大的軍用皮帶束得老高。襯衣的綠色和樹籬及後院裡被風吹得似波浪翻滾的草皮融為一色。後院,夫人們還沒開始她們的九柱戲。 “準備好。”羅蘭小聲地對庫斯伯特說。 “我們準備好了。”庫斯伯特自信地說,“是不是,大衛?” 他們說的是低等語,是廚房幫工和侍從們用的語言;他們能被允許在他人面前說槍俠的語言——高等語——的日子仍遙遙無期。 “今天的天氣正適合練鷹。你能聞到暴雨的氣味嗎?這是——” 柯特突然舉起手中的籠子,把門抽開。鴿子飛出來,扑騰著翅膀,迅速地向自由的天空飛去。庫斯伯特拉開束鷹的皮帶,但是動作太慢,獵鷹已經迫不及待地飛起來,牽住它的皮帶讓它的起飛看上去非常笨拙。但大衛猛然抽動了一下翅膀又恢復了雄姿。它朝上疾飛,像顆子彈般迅猛,很快就飛到了鴿子的上方。 柯特走到男孩站著的地方,非常隨意地掄起他那巨大的拳頭朝庫斯伯特的耳際揮去。男孩倒在地上,儘管疼得齜牙咧嘴,卻一聲不吭。血從他耳朵裡流出來,滴在草地上,在濃郁的綠色上顯得格外醒目。 “你太慢了,混賬。”他說。 庫斯伯特掙扎著站起來。 “我請你原諒,柯特。只是因為我——” 柯特又揮了一拳,庫斯伯特再次倒下。血流得更快了。 “說高等語。”他緩緩地說。他的音調很平,但微微帶著些喝醉酒時的那種粗聲粗氣。 “用文明的語言說你的懺悔詞,比你強上幾倍的人都願意捨棄生命來學這種語言。” 庫斯伯特又站起來。明亮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但他的嘴唇卻因憤怒緊緊地咬成了一條縫。 “我感到傷心。”庫斯伯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忘記了父親的臉,而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拿起他的槍。” “這就對了,小子。”柯特說,“你應該好好檢討自己做錯了什麼,用飢餓幫助你反省。罰你不吃晚餐。也沒有早餐。” “看!”羅蘭叫起來,指著天空。 儘管鴿子振翅疾飛,獵鷹還是在它上頭。它滑翔了一會,完全展開的翅膀滑過幾乎靜止的空氣。突然它合起翅膀,像塊石頭那樣迅速下落。兩隻鳥的身體重疊起來,有一刻,羅蘭覺得自己看到了空中飄灑的血滴。獵鷹發出了勝利的鳴叫。鴿子拍打了幾下翅膀,扭曲起來,落在地上。羅蘭跑向獵物,把柯特和受罰的庫斯伯特甩在身後。 獵鷹落在獵物旁,得意地啄向鴿子豐滿的白色胸脯。幾根羽毛飄拂著慢慢地落下。 “大衛!”男孩叫道,向它扔了塊兔肉。獵鷹在兔肉落地前就接住了,往前伸了伸脖子和背部將肉咽了下去。羅蘭想給它拴上皮帶。 但獵鷹幾乎是下意識地快速飛起來,躲過羅蘭,從他手臂上扯下長長的一塊皮。然後,它又若無其事地回到它的食物旁。 羅蘭痛苦地叫出聲來,再一次試著拴上獵鷹。這回當大衛尖利的喙飛快地啄過來時,羅蘭用他的皮護手套捉住了它。他給獵鷹餵了塊肉,然後給它帶上頭罩。大衛馴服地跳上他的手腕。 羅蘭得意地站起來,獵鷹雄赳赳地站在他的臂彎上。 “這是怎麼回事,你能告訴我嗎?”柯特指著羅蘭血淋淋的前臂問。男孩站定了,準備迎接柯特的拳頭,他屏住呼吸以防自己忍不住叫出聲來。但是拳頭始終沒有落下來。 “它攻擊我。”羅蘭回答。 “你惹火了它。”柯特說,“獵鷹並不害怕你,孩子,而且獵鷹永遠也不會怕你。獵鷹是上帝的槍俠。” 羅蘭茫然地看著柯特。他不是個有想像力的男孩,如果柯特想打個充滿寓意的比方,那羅蘭肯定是琢磨不透的;此刻,他正納悶,他認為這是柯特說過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蠢話之一。 庫斯伯特走到他們身後,伸出舌頭朝柯特做怪樣,當然他站在柯特看不到的位置。羅蘭沒有笑,但向他會意地點點頭。 “回去吧。”柯特說,接過獵鷹。他轉過身,指著庫斯伯特說:“混小子,記得反省。還有你的齋戒,今晚和明早。” “是。”庫斯伯特說,正式的語氣聽上去十分做作,“謝謝你,今天我受益匪淺。” “你能學好。”柯特說,“但是你的老師一轉身,你的舌頭就又要犯老毛病從你那張笨嘴裡頭伸出來。希望有那麼一天,你和你的舌頭都能學會各守其位。”他又給了庫斯伯特一拳,這次拳頭結實地落在他的眉宇中間,羅蘭聽到一聲沉悶的敲擊聲,就像廚房幫工開啤酒桶時木錘子發出的聲音一樣。庫斯伯特仰面倒在草坪上,起初他的眼前一片金星,當視力恢復後,他眼冒怒火地瞪著柯特,他一貫的笑容不見了,而怨恨畢露無遺,眼睛中央就像鴿子的鮮血那樣紅。他點點頭,咧嘴笑了一下,這種讓人心寒的笑容羅蘭可從沒在同伴臉上看到過。 “那時,你才有希望。”柯特說,“當你認為你行了時,過來向我挑戰,混小子。” “你怎麼知道的?”庫斯伯特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柯特轉向羅蘭,他的動作快得讓羅蘭差點朝後摔倒——那樣他們倆就都要躺在草地上,用他們的血來裝點這片綠色了。 “我是從你這混小子的眼睛裡看出來的。”他說,“記住,庫斯伯特·奧古德。這是你今天的最後一課。” 庫斯伯特又點點頭,臉上再次浮現出那個可怕的笑容。 “我感到傷心。”他說,“我忘了父親的臉——” “別再說了。”柯特打斷他,對此已沒有興趣。他轉向羅蘭,說:“走吧。你們倆。如果我還得看你們兩個混小子的蠢臉,我會把內臟都吐出來,錯過我豐盛的晚餐。” “走吧。”羅蘭說。 庫斯伯特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些,然後站起來。柯特邁開他那粗短的弓形腿,大步向山下走去,他看上去強大有力,給人一種史前人的感覺。他刮得乾乾淨淨的頭頂閃閃發亮。 “我總有一天要殺了這個龜孫子。”庫斯伯特說,仍然帶著他那駭人的微笑。一個紫色的腫塊神秘地出現在他的前額。 “你和我都不是他對手。”羅蘭說,突然咧嘴笑了起來。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西廚房吃晚飯。廚子會給我們食物的。” “他會告訴柯特。” “他可不是柯特的朋友。”羅蘭聳了聳肩,“就算他說了又怎樣?” 庫斯伯特笑了笑。 “當然。我總是想知道如果你頭朝下又向後看,你看到的世界會是怎樣的。” 他們穿過綠色的草坪往回走,身影慢慢變小。 西廚房裡的廚子叫哈可斯。他塊頭很大,穿著一身沾滿油蹟的白色廚師服。他的膚色像原油一樣,因為他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統,四分之一的黃種人血統,四分之一的血統來自於南邊島嶼——現在那裡早被人遺忘了(世界在變化著),另外的四分之一血統則無人知曉。他在三個屋頂很高的蒸汽間裡來回巡視,就像掛著低擋的拖拉機,他腳上巨大的拖鞋是哈里發式樣的。在城裡,他是成人中很特別的一個,因為他能跟小孩很好地交流,而且他毫無偏袒地對待所有的孩子——他對孩子並不是寵溺式的,而是真像對待大人那樣對待孩子,有時會給你個擁抱,有時還會像辦完大事後那樣鄭重其事地同你握手。他甚至對那些開始接受槍俠訓練的男孩們也是一樣的喜愛,儘管他們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們雖然貌似平常,卻總有些危險,不是成人式的危險,倒更像瘋癲孩子的行為——伯特也不是第一個在被柯特罰齋戒時到他那兒來覓食的學生。此刻,他正站在轟鳴作響的巨大的電爐前——這是整個城裡剩下的六台尚能運轉的電器之一。這裡是他的領地,他站在那裡看著兩個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做的多汁的碎肉。前後左右都是忙碌的幫廚、各種分工不同的打雜的下手,在這充滿蒸氣的潮濕空氣裡穿來穿去。有人搖著鍋燒菜,有人攪拌著燉鍋裡的食物,有人蹲在那裡剝土豆或洗菜。放餐具的小間裡燈光昏暗,一個臉似麵團的清潔女傭面色陰沉,一頭亂發由塊破布扎著,拿著拖把向地上灑水。 一個男孩模樣的幫工跑過來,身後跟著個侍衛。 “這個人,他找你,哈可斯。” “好。”哈可斯朝侍衛點點頭,侍衛也朝他回禮。 “你們兩個孩子。”他說,“到麥琪那兒去,她會給你們餡餅吃。吃完你們就跑開吧。可別給我惹上麻煩。” 後來他們兩人都清楚地記得哈可斯說過:別給我惹上麻煩。 他們點點頭,跑到麥琪那裡。她把大塊的楔形餡餅放到盤子裡遞給他們,動作之快彷彿他們是會咬她的野狗。 “我們坐到樓梯下面吃吧。”庫斯伯特提議。 “好。” 他們面前是一根粗大的石柱,廚房裡沒人能看得到他們。他們用手抓起餡餅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坐定後不到幾秒鐘就听到有人從樓梯上下來,影子投在遠處的牆上。羅蘭一把抓住庫斯伯特的手臂,說:“快跑,有人來了。”庫斯伯特朝上面看,他一臉受驚的表情,臉上沾滿了餡餅裡的漿果。 但是人影停住了,還是看不到人。從聲音判斷是哈可斯和剛才那個侍衛。兩個男孩坐在原地。如果他們現在跑開的話很可能會被發現。 “……好人。”侍衛說。 “法僧?” “兩個禮拜後,”侍衛回答他,“也許三個禮拜後,你必須跟我們走。貨運倉庫有一船貨……”一陣嘈雜的鍋盆敲擊聲,人們對那個倒霉的失了手的幫工一陣責罵,罵聲噓聲淹沒了侍衛的話;他們只聽到他最後說:“……有毒的肉。” “太冒險了。” “不要問'好人'能為你做什麼——”侍衛說。 哈可斯嘆了口氣,接著他說:“但要看你能為他做什麼。士兵,什麼都別問。” “你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侍衛輕聲說。 “知道。而且我知道我對他應盡的責任;你不必教訓我。我和你一樣愛他。如果他開口,我會跟著他跳進海裡;我會做的。” “那就好。那些肉會做上短期儲存的標記,放在你的冷藏室裡。但是你要趕快行動。你得理解這點。” “唐屯那兒有孩子嗎?”廚師問。其實這並不是個值得問的問題。 “到處都有孩子。”侍衛溫和地說,“而且我們——他——真正關心的就是孩子。” “有毒的肉。真是關心孩子的一種奇怪方式。”他重重地噓了一口氣。 “他們會不會蜷縮起來,捂著肚子哭著喊媽媽?我猜他們會。” “就會像入睡那樣。”侍衛說,但他的聲音聽上去自信得難以讓人信服。 “當然。”哈可斯說,乾笑了一聲。 “你剛才自己說的。'戰士,什麼都別問。'如果你知道這些孩子被他掌控著,準備開創一個新的世界,你還忍心看著他們在這里處於槍的統治下嗎?” 哈可斯沒有做聲。 “再過二十分鐘,我要站崗值勤了。”侍衛說,他的聲音比剛才要平靜許多,“給我塊羊腿肉,我要去找個你的娘們,捏得她發笑。我走的時候——” “我的羊肉可不會讓你肚子絞痛,羅伯森。” “你能不能……”但是人影走開了,再也聽不到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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