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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十章

貞觀幽明譚 燕垒生 4343 2018-03-11
在一陣柔和的梵唱中,明崇儼慢慢睜開了眼睛。一旁的辯機見他醒過來,忙停止了誦經,端過一杯水道:“崇儼,你怎麼樣了?” 明崇儼接過水來喝了一口,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裴街使送你過來的。” “守約?” 明崇儼揉了揉太陽穴,只覺腦子裡又是一片亂。他依稀記得自己似乎到了一個什麼地方,但是哪裡卻全然忘了。他道:“守約人呢?” “他送你來後就走了。”辯機臉上雖然平靜如常,眼中卻有關切之意。他道:“他還留下一句話。” “什麼?” 辯機沉吟了一下,道:“這事到此為止,他要你不要追究。” 明崇儼呆了呆。這時大堂上響起了幾聲鐘聲,辯機站起身道:“崇儼,我要去做早課了,你先坐吧。煩惱闇惑,結縛行人。一旦放下,雲淡天高。”

“煩惱闇惑,結縛行人”八字,乃是隋時淨影寺僧慧遠所撰《大乘義章》中一句。慧遠俗姓李氏,敦煌人氏,十三歲出家。承光二年,北周武帝滅佛,慧遠以死相抗。後隋受週禪,慧遠於楊都創淨影寺,再興佛教。因為晉時亦有名僧慧遠,故佛門稱其為小遠。所撰《大乘義章》,後人謂之“佛法之綱要於此盡”,亦是一代高僧。辯機見他醒過來仍是心神恍惚,生怕他因此走火入魔,便以此語開解。明崇儼淡淡一笑,道:“多謝大師。” 辯機掩上門出去了。一會兒,遠遠地傳來僧眾們早課的誦經聲。聽著那些念誦之聲,明崇儼只覺心境漸漸平息下來。他看著桌上的茶壺,默默地坐著。 那句話如果不是裴行儉說的,就頗有威脅之意。但他也知道裴行儉心性忠厚,絕不是這個意思,那麼他一定知道些什麼,生怕自己會捲進去。

他正在低頭沉吟不語,門忽然被一下推開。這樣子風風火火進來的,除了高仲舒自然不會有旁人了。明崇儼也被嚇了一跳,抬頭正待說一句,可一見高仲舒的樣子,又吃了一驚。高仲舒平時一直很注重修飾,此時卻面如土色,身上衣服也又皺又髒,便如一個市井遊民。他呆了呆,道:“訥言,出什麼事了?” 高仲舒一見明崇儼,嘴唇動了動,乾笑道:“沒什麼事。” 他這副樣子,說沒事,自是鬼都不信。明崇儼卻知道高仲舒肚裡藏不住話,只消再過片刻,定然會說的,便倒了杯茶道:“沒事就喝杯茶吧。” 高仲舒一屁股坐下來,也不分冷熱,張口把一杯茶喝了下去。喝茶時,他的嘴唇也直哆嗦。明崇儼看得好笑,道:“訥言,你又見了什麼鬼了?” 高仲舒忽地抬起頭,壓低了聲音道:“這裡還有人麼?”

高仲舒有話,向來是聽者越多越好,還從來沒有這樣子鬼鬼祟祟過。明崇儼有些不快,道:“是不是在那大秦寺裡又見到什麼姑娘了?”上一次高仲舒慌慌張張進來,說是在一個什麼醉劉居與一個叫阿心的姑娘幽會,結果碰上了鬼怪。這一次與那一次如出一撤,明崇儼故有此問。哪知高仲舒嘴唇又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聲道:“噤聲!噤聲!” 明崇儼見他慌成這樣子,心中一動,道:“你等一等。”他站起身,從懷裡摸出一張黃表紙來,取出硃砂筆劃了道符,貼在門框上,道:“你說吧,現在旁人想听都聽不到了。” 高仲舒這才鬆了口氣,道:“真的麼?”他站起身到門邊聽了聽,這才回來坐下,欠過身道:“崇儼,昨天我去大秦寺了。” “你說過了。”

高仲舒嘆了口氣,一五一十地將大秦寺的事說了。他知道的其實也不多,只記得阿心的手一碰他,他便失去知覺。明崇儼一開始只是微笑著無可無不可地聽,待說到這兒,他忽然動容道:“這是魅術啊!” 高仲舒張大了嘴,道:“又是這個麼?難道……難道又是蘇合功那小子?”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他和你難道有什么生死大恨?”蘇合功是高仲舒在弘文館的同學,平時兩個人也頗為投機,常開玩笑,但這魅術已經顯然不是玩笑了。他道:“後來呢?” 高仲舒已說發了性,只是接下去便是在那地窖裡了。他說得滔滔不絕,但嘴唇卻已失了血色。等他說到地窖中那個女子,明崇儼渾身一震,道:“是不是一個身上穿得很少,長得極美的女子?” 高仲舒眼睛發直,道:“你……你也在邊上?”

明崇儼只覺脊背後冷汗直淌下來。這個女子在他記憶中一直糾纏不休,現在她終於要浮出水面來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這人在哪裡?” 高仲舒被他抓得齜牙咧嘴地叫了起來:“好痛好痛!你輕點!”明崇儼這才鬆開了他,道:“訥言,快說,你在哪裡見到這人的?” 高仲舒吸了兩口氣,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儼道:“訥言,你廢話少說,快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他向來溫文爾雅,但此時目光灼灼,頗顯異樣。高仲舒撫了兩下手臂,這才道:“那個女子倒不是這個,身上衣服很多,長得也醜得要命。這時又來了一個男人,他一來便在我身上一點,我就動彈不得了,只是他們笨得緊,居然就當我不在了一般說了一通,其實我還能看到他們,他們說的我也全都聽得到。”

明崇儼哼了一聲。那男人顯然是點了他的穴道,卻不知高仲舒髮髻中被明崇儼放了一道清心咒,被點中穴道後無非動彈不得,耳目卻一如尋常。他也不去多說,道:“他們說什麼?” 高仲舒眼裡忽地閃過一絲恐懼,道:“他們說了一通很古怪的話,說什麼太子中了余七的什麼煉魂術,還有什麼'肉傀儡',說煉魂術與肉傀儡相配,才會全然移魂。但當初南昭王爺沒弄到肉傀儡,就只是五五開云云。” 他正在說著,明崇儼卻低低呻吟了一聲。高仲舒吃了一驚,道:“明兄,你怎麼樣了?” “沒事,你說吧。後來如何?” 高仲舒說發了性,讓他閉嘴都閉不上了,道:“他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說是'太子只有一半'。哈,人只有一半,那叫什麼話。”高仲舒當然只當那是奇談,但明崇儼心中卻如掀起了驚濤駭浪。當初他曾聽明月奴說過,李玄通找上她,是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當時明月奴也不說肉傀儡有何奇異,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煉魂術他卻是知道的,當初師父跟他說過,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稱“胎光”、“爽靈”、“幽精”,七魄則為“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左道術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將人變為行屍走肉,而這煉魂術正是將游離的三魂七魄煉成。如今聽高仲舒這樣一說,他恍然大悟,所謂肉傀儡,定然是將人的三魂七魄驅走後的肉身,配以煉魂術,實際上就是讓某個人起死回生,只不過換了一個軀殼。沒有肉傀儡的話,這個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驅除,便等如“只有一半”了。

原來如此! 明崇儼渾身都在微微發抖。李玄通煉的到底是什麼人的魂魄?說太子只有一半,那麼太子已經中了煉魂術,這另一半究竟是什麼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覺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將反轉,驀地想起了當初聽虯髯客說過的一句話。 那一次虯髯客張三郎擒住他後,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臨走時說道:“大唐天下,不知將淪於誰手。”那時只以為是張三郎失機後說的解嘲洩憤之語。但當時張三郎說這話時,臉上卻帶了一點幸災樂禍之意。 也許,張三郎知道這個巨大的陰謀吧。現在當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這個陰謀顯然並沒有結束,依然繼續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還一點都沒想到自己其實已經窺探到這個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絕口地說著。說了一大通,此時他心氣已平和了許多,漸漸也有了平常眉飛色舞的勁頭,道:“他們正在說著,這時那男人忽然說有人來了,便走了出去。只一會兒,那女子也帶了阿心出去,只把我扔在那地窖裡。那時我可嚇呆了,地窖里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麼死,過了好一陣,才突然覺得身上能動了。我慌忙要出去,剛走到地窖門口,忽然聽得外面響了兩三聲,很悶,像是打一面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難保!”

他說得性起,滿嘴也已是說書人的口吻。明崇儼也不在意,道:“你看見什麼了麼?” 高仲舒眼睛一下睜得圓圓的,道:“我從門縫裡往外一張,卻見外面有一個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子!長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儼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 “是她。”高仲舒眼神中一陣迷茫,“她在跳舞,好像是這樣。”說著伸出雙手,拇指和食指分開,其餘三指握成拳,左右分開,虎口遙遙相對做了個手勢。明崇儼道:“這是拂梅手。一定還有旁人,你見了麼?” 高仲舒搖了搖頭,道:“那女子是站在門口的,那人一定在外面,我看不到。那時也沒有風,但她的衣服卻像是被吹起來一樣呼地飄起,又動了兩下,每動一下就發出那種打破鼓的聲音。而她也一進一退,進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再進一步,一連進退了兩三次,仍是站在門口不讓開。”

高仲舒越說越是囉唆,但明崇儼卻似聽得入迷了,道:“後來呢?” “那女子忽然道:'餘七先生,雖然傷了你兩個手下,不過我與你有話要說,兩下住手可好?'她的聲音倒是很好聽,又軟又糯又甜。”明崇儼急不可耐,道:“別說這些,那餘七說什麼了沒有?” 高仲舒搖了搖頭,道:“反正我沒聽到。那女子像是聽到什麼,點了點頭,忽然笑了起來,說:'她並不是第九個,已經被韋靈符帶回去了。'” 明崇儼身子一震,道:“是說那阿心麼?什麼叫'不是第九個'?” 高仲舒道:“我也不知道,阿心跟我說她是跟一個韋道長出來的,想必是說她。後來那女子忽然就不見了。我又等了半天,不見有人來,這才壯起膽子出來。一出來,卻見外面一如平常,那個醜臉女子和男人也不見踪影,我便趕緊逃了出來,在一個小客棧裡窩了一晚,一早就趕緊過來了。”

明崇儼長舒一口氣,道:“訥言,你可真是洪福齊天。” 高仲舒與阿心自是那個餘七擒去的。只是陰差陽錯,餘七隻道兩人都已被解救走,而那女子多半並不知道屋裡還有一個高仲舒,居然讓他全身而退,這等運氣實在是好得不像話。高仲舒也長舒一口氣,道:“我得去跟守約說一聲。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會有這等妖人橫行,真是天曉得。” 明崇儼肅容道:“訥言,如果你還想活的話,不要多嘴。” 高仲舒詫道:“為什麼不能說?” “事涉妖魅,裴兄牽扯到此事,你會害死他的。” 高仲舒嚇了一跳,趕緊閉上了嘴。若是說他自己有性命之憂,高仲舒也不會多害怕,但說到會害裴行儉,他卻怕了。明崇儼卻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還忘不了那個阿心姑娘?” 高仲舒臉上卻顯出一副悲憤之色,道:“罷了。明兄,阿心其實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知道她是什麼人,我哪裡還敢念念不忘。” 他從懷裡摸出半塊玉佩,呆呆地看著,眼裡已有淚花閃爍。明崇儼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惻然,道:“那你也別去多想了。她還送你這半塊玉佩麼?說不定你也有破鏡重圓的一天。” 破鏡重圓便是當時艷傳的一件逸事。說的是當初南陳樂昌公主國破之時,與夫婿徐德言失散,成為隋朝越國公楊素的侍妾。分手時二人以一面銅鏡裂為兩半,相約日後重見。後來徐德言成為楊素幕僚,與樂昌公主相見,結果楊素大發慈悲,讓他夫婦複合。此事距今也沒多少年,依然流播人口。高仲舒聽明崇儼這樣一說,眼裡又有些神采,但轉瞬即逝,道:“太子也不是楊素,沒這天了。” 明崇儼也沒別的話好講,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那還是忘了吧。好好睡一覺,以後早點回家,別亂逛。” 高仲舒嘆道:“唉,也只有這樣了。她的小名原來叫小狐狸啊,多好的名字。”他全然沉浸在感傷中,一點也沒發現邊上明崇儼目瞪口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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