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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貞觀幽明譚 燕垒生 4441 2018-03-11
聽完一卷經,辯機指了指案頭的壺道:“明兄,且飲。” 明崇儼正襟危坐,雙手托著一個杯子送到嘴邊,便是喝一杯茶也如臨大敵,一絲不苟。辯機不禁微微一笑,道:“明兄,所謂心有執念,便是你這樣子吧。” 明崇儼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道:“讓大師取笑了,我在想個事。” 辯機瞇起眼,道:“又是那十二金樓子吧?” 明崇儼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道:“大師法眼如炬,是。” 上一次在高仲舒遇鬼之事背後,他發現了一直在追查的十二金樓子的行踪。傳說十二金樓子已煙消雲散,成員盡都不存,但這群術士與他心中一個大謎團有關,他一直都在尋找。那些人定然是高仲舒的同學蘇合功請來嚇他的,但事後蘇合功卻中了秘術,把這事忘了個乾淨。他想不通的便是此點,如果十二金樓子不願行事,完全可以馬上對蘇合功施法讓他不起此事,為什麼事情做成了,反而又讓蘇合功忘卻此事?而且此事過後,十二金樓子又不見踪影。他也曾去蘇宅查探過,當時蘇宅父親辦壽辰,家中請了不少唱曲演眩目戲的來助興,難道十二金樓子當時就藏身在這批人中?可那些跑江湖的來去無踪,現在也不知這些人到了哪裡,明崇儼本以為找到十二金樓子後馬上就可以解開心中謎團,但十二金樓子卻如消失在空氣中一般,竟然再也找不到,自是有些焦躁。

辯機道:“世間萬事,皆有因緣,強求不得。明兄,有緣自能相見,躲也躲不過的。”他頓了頓,雙手合十,喃喃道:“煩惱是昏煩之法,惱亂心神,又與心作煩,令心得惱,即是見思利鈍。” 明崇儼呆了呆,垂下頭道:“謝大師教誨。只是,人總有煩惱,又豈能消除?” 辯機尚不曾回答,門外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辯大師,明兄,你們在麼?” 說話的正是高仲舒。他的家在義寧坊,回家時要路過會昌寺,認識了明崇儼和辯機兩人後,便天天都來坐一會。他甚是健談,開始時明崇儼還覺得他有點煩,但來過幾次,發現他性格爽朗,讀書也多,精於史事,是個難得的談伴。一聽到他的聲音,明崇儼站起來拉開門,微笑道:“高兄,散學了麼?” 高仲舒看來過來得有些急,頭上也已有些汗水。他抹了抹,道:“明兄,聽說西市新到了一個波斯眩目戲班,不知道會不會有你要找的人,一塊兒去看看麼?”

所謂眩目戲,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魔術,長安市上演這些的人並不多,一般人不容易見到。十二金樓子當時很可能是以演眩目戲藝人的身份被蘇合功請來的,明崇儼曾請高仲舒向蘇合功打聽這幾個眩目戲藝人下落,沒想到卻出來個波斯眩目戲班。 不管有沒有關係,看看也好。他想著,站起身道:“也好,我看看去。”便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邊,辯機忽然道:“欲除煩惱,終須無我。” 這八字念得很輕,若非明崇儼耳朵靈便,只怕還聽不清了,高仲舒只道辯機只是在尋常念經。明崇儼卻是怔了怔,回頭看去,辯機正在飲茶,大大的僧袍袖子擋住了臉,袖面卻如湖水一般泛起幾絲衣紋。
波斯人的眩目戲倒是正經的魔術,吞劍、煙術、大變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口呆,不時拿他神滅無鬼論的觀點猜猜背後的秘密,像吞劍肯定是那把長劍有機關,可以縮攏,煙術則是用秘藥發煙,凝在空中不散之類。明崇儼卻看得沒精打采。

這些胡人的技藝雖精,但並不是術法,看來這眩目戲班與十二金樓子並無瓜葛。他站起來正想跟高仲舒說先走了,眼睛忽然覺得有一陣微微的刺痛。 這裡有十二金樓子的人!他呆了呆,掃視了四周。但戲園子里人山人海,少說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個才是。這時高仲舒見明崇儼站了起來,扭過頭道:“明兄,你先別走啊,好看的來了!”說著揚了揚手中一個小小的木偶。凡是來這園子裡看戲的,一進場就有這麼個木偶。這木偶是波斯裝束,雖然做得十分簡潔,卻頗有神韻。 明崇儼詫道:“什麼來了?”話還沒說完,周圍的看客已大聲怪叫起來,歡呼不已。高仲舒道:“這是這班子裡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這時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聲,有四個人旋轉著出了後台。那是四個女子,臉上還蒙著紅黃藍白四色面紗,身上披著有橫紋的披風,也是紅黃藍白四色。這四個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著地支撐,便如陀螺一般極快地轉動。披風也隨著轉動之勢飄舞,因為有橫紋,給人一種眩目之感。

明崇儼也吃了一驚。不僅是因為這四個女子高超的舞技,還因為這種以強烈色彩搭配的舞衣,加上衣上轉動的橫紋,正與幻術施術時一般。看來,波斯的眩目戲,其實也是吸收了一些幻術的手法,怪不得這些看客如此亢奮。他本想走了,此時倒開始有了興趣,又坐了下來。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錯,此時已站在了四個角上,這時台中心突然冒起一團白煙,將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煙散去,卻見中間多了一個穿著純黑舞衣的女子,另外四個身上的披風也不知何時扔到了一邊。這些女子的舞衣其實只是些布條,如果平常穿成這樣,自給人一種襤褸之感,但現在看來,卻有一種異樣的華麗。 “咚”的又是一聲鼓響,五個女子又開始轉動舞蹈,但這一次由於沒有了披風,身上的布條隨著轉動飄起來,便如身上圍了一個個彩色的圈,露出雪白的肉體,台下的看客又是轟雷也似一聲叫好。尤其是當中新出來的那個女子,由於布條是純黑色的,一旦轉動,露出裡面羊脂玉般的身體,更有一種迷離妖異,說不出的冶艷。而她的動作也最為純熟,那些布條飄動得最高,看起來便如一個全裸的女子單足立在一個黑色大瓶之中。

真是美妙。明崇儼也不禁暗自讚嘆,卻聽得一邊喘聲如牛,扭頭一看,卻是高仲舒張大了嘴,盯著正中那女子不放。他恍然大悟,這才知道高仲舒實是自己想來看,不由暗自好笑。 這個舞也並不是太長,一曲已畢,聲音越來越小,那五個女子轉動得也越來越慢。當曲終之時,當中又是一陣白煙升騰而起,待煙散盡,台上又已空空一片,方才那五個跳著不可思議的舞步的胡女便如融化在空中,重又消失。 這個舞結束後,戲班子裡靜了片刻,方才發出叫好聲。高仲舒也高聲怪叫了兩聲,道:“明兄,如何?這幾個胡姬都相當不錯吧。” “是啊……”明崇儼沉吟著。雖然沒能真正發現十二金樓子的行踪,但至少知道了一點,眩目戲看來的確與幻術有關。 這時那個胡旋舞已經下去了,照理該上下一個節目,但半日都不見人影,周圍的人開始喧嘩起來。這時布簾一動,從後台走出一個人,卻是個身穿金吾衛軍服的軍官。見這軍官上台,明崇儼呆了呆,道:“還有這麼一齣戲?”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詫異,“我上回沒見有這個。是禁夜了?” 東市和西市因為店鋪林立,閒雜人等也多,因此禁夜比別的地方早一些,除非是節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達旦地玩樂。只是現在還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也至少還有一個時辰,不知這些軍人來這兒做什麼。 正想著,那軍官走到台中,高聲道:“列位,敬請安坐,不必驚慌。我們是金吾衛,前來捉拿可疑人犯。” 這軍官極其年輕,長得頗為俊秀文雅,但聲音沉著老練,站在台上,身材雖然不高,卻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時被他鎮住了,紛紛坐下。明崇儼見這少年軍官年紀雖輕,目光卻如鷹隼,老到之極,暗自讚道:“好一個小將!”卻聽高仲舒喃喃道:“這不是守約麼?他怎麼成了金吾衛?”

班子裡這一通亂,表演自然持續不下去了,看客們紛紛向外走去。高仲舒看看周圍,道:“明兄,運氣真糟,我們也走吧。” 明崇儼此時倒不動了,道:“再等一等。” 這時一群人已走過來了,其中一個想必是這園子的園主,嘮嘮叨叨地說著什麼,但那少年軍官卻板著臉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後面的,是兩個軍人押著的一個波斯人,這波斯人滿面於思,看不出臉色,眼中卻閃爍著驚惶。明崇儼低聲道:“高兄,你認識這人麼?” 高仲舒也低聲道:“他姓裴,名叫行儉,字守約。他是將門之子,去年剛離開弘文館,沒想到當了金吾衛了。” “原來他就是裴行儉啊。”明崇儼喃喃說道。裴行儉這名字他也聽到過,此人的曾祖裴伯鳳是北周的驃騎大將軍,祖父裴定高、父親裴仁基也都是當世名將,他自己年紀雖輕,更是文武全才,是當今蘇定方大將軍的得意弟子。明崇儼也聽說過,大唐夙將子孫,像秦叔寶之子秦怀玉、程名振之子程務挺,皆是一時翹楚,但最出色的便是這裴行儉。

高仲舒道:“是啊,我武功不凡,不過他的武功說不定比我還好。當初在弘文館時和他比過劍術,我怎麼也贏不過他。” 明崇儼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若說高仲舒的史學比裴行儉高,那他絕對信。但高仲舒明明是文士,偏偏尚武,老愛吹噓自己武功不凡。他只看了裴行儉一眼,已知此人英華內斂,大有根底,真個動起手來,十個高仲舒綁在一起也未必是裴行儉單手之敵。只是他見高仲舒吹得興起,也不好掃他的興,便低聲道:“他來捉這波斯人做甚?” 波斯人以豪富知名,俗傳波斯人碧睛識寶,因此“窮波斯”一語便是長安人取笑人的話。正因為波斯人豪富,因此頗招人忌,長安惡少劫掠殺人,不少便是針對波斯人。但這個波斯人只是開了個搭班演一出眩目戲,似乎算不得什麼豪客富商。高仲舒聽明崇儼這麼一說,也怔了怔,道:“說不定,這波斯人犯了什麼事,我去問問他。”

這時從後面突然傳出哭叫聲:“爸爸!”一個人衝出來拉住那波斯人的衣服,正是方才跳胡旋舞的那個穿黑色舞衣的少女。她身上仍穿著舞衣,已是淚流滿面。 “爸爸”二字,天下通用,人人都聽得懂,場中諸人見到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哭得如梨花帶雨,大為不平,有個人叫道:“他犯了什麼事,當兵的要將他抓走?說出來啊!”這人一喊,邊上諸人登時隨聲附和,有些膽大的甚至過來要攔住裴行儉,裴行儉厲聲喝道:“我等奉命行事,誰敢攔阻!”他說著,將腰刀一抽一退,鏗然一聲,那個想攔的登時唬得退到一邊。裴行儉冷冷掃了一眼,又道:“律法不枉平人,也絕不放過有罪之人。” 他轉身走到那波斯人跟前,低聲說了兩句話,那波斯人大吃一驚,也說了幾句,那個少女卻睜大了眼,眼中大為驚異,站起來對裴行儉說了兩句什麼,裴行儉點了點頭。他的話高仲舒一句也聽不懂,詫道:“守約在說什麼?”

明崇儼道:“波斯話。” 當今波斯人遍及天下,但都是波斯人學華語,學波斯話的除了舌人通事一類便沒幾個了。高仲舒道:“他會說波斯話?還真沒想到。他跟那個姑娘說什麼了?怎的一說那姑娘便眉花眼笑。” 其實那少女也並不是眉花眼笑,只是聽得裴行儉的回答,登時露出欣慰之色。明崇儼道:“她說她叫明月奴,願以身為質,代父親頂罪。裴將軍告訴她說定不會冤枉平人。”說完,又嘆道:“原來胡姬之中也有緹縈。” 緹縈本是漢文帝時名醫淳于意幼女。淳于意因事下獄,將受肉刑,緹縈為父求情,終於感動文帝,廢除了肉刑。他正在感嘆,高仲舒忽然道:“明兄,你會波斯話麼?” “波斯話叫吐火羅語,我只會說一點,怎麼了?” 高仲舒遲疑了一下,道:“你跟明月奴姑娘說,我高氏雖非權勢熏天的望族,在朝中也說得上幾句話,請她放心,我定要救她父親出來。” 高仲舒要解救這個被裴行儉捉去的波斯人,只能要祖父發話了。當初高仲舒的曾祖高熲被隋煬帝誅殺,他祖父高表仁有鑑於此,對子孫管教極嚴,雖說自己受封為剡國公,卻從不敢恃權勢欺人。高仲舒一眼見到這個叫明月奴的波斯女子,便覺神魂顛倒,只覺縱然被祖父責打也在所不惜。明崇儼嚇了一跳,道:“你真的要這麼做?” 高仲舒挺了挺胸,道:“自然!”轉念一想,也覺得這實在太不可能了,祖父絕不會貿然給一個波斯人去求情,登時洩了氣。見那個波斯少女哀傷欲絕的神情,他只覺心頭也有些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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