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山園在金華城裡算數一數二的大飯館了,酒肆飯莊,勾欄住宿,一應俱全。金華城雖沒杭州城那樣繁華,來往客商也有不少,寶山園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整座寶山園分“天地玄黃”四院,只是這兩天寶山園玄字院歇業,對外間說是園中整修,背地里人們卻傳說寶山園鬧鬼。 院子裡只站了幾個人,站在正當中一個香壇前的正是松仁壽。松仁壽一身道裝,方霞谷站在他背後,待松仁壽收起了香燭,上前一步,低聲道:“松真人,怎麼樣?”松仁壽嘆了口氣,道:“霞翁,當初起建此屋時,那堪輿師的本事可真個不小,六十三年,一年入地五尺,陰屍鬼在地下已有三十多丈了。” 方霞谷怔了怔,驚道:“那怎生是好?掘地三十丈,那得費多大功夫,真人,你千萬要救救我則個。”見方霞谷嚇成這樣子,松仁壽心中竊笑。他們三天前到了金華,從神霄玉玦上已查得了《神霄天壇玉書》的踪跡。鹿希齡因為舊傷未癒,松仁壽讓他在通玄觀歇息,自己前去查看。一看之下,方知此間已建起了一座大飯館。他心思縝密,先行查閱了方志,發現此處塬是赤松觀。赤松觀奉東晉黃初平為祖師。黃初平於東晉咸和三年出生於金華丹溪,幼時牧羊,傳說十五歲時為仙師赤松子引入石洞修仙,後來修成,能叱石成羊,大有靈異,東晉葛洪《神仙傳》中即有記載,在浙南福廣一帶極受尊崇,即是俗稱之“黃大仙”,至今香港黃大仙祠猶有“金華分跡”的牌坊,以明淵藪。北宋時,赤松觀香火盛極一時,林靈素便曾在此住持數年。入元後,赤松觀為火所毀,後來漸漸頹圮敗落,為方氏購得地皮改造成寶山園。 (燕壘生按:赤松觀實在金華城東北二十里外,不在城中。) 藏《神霄天壇玉書》的所在居然成了個大飯莊,松仁壽也當真始料未及。商賈多迷信,他也知道的,當下略施小術,結果寶山園中夜夜鬼哭神號,正當方霞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他這才出現,說是寶山園昔年請堪輿師相地時,有意布成了五衰四敗之局,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無一不是顛三倒四,如此下去,生意倒灶不說,家人必將纏綿病榻,不得善終。他心知說得越兇,方霞谷定然更為相信。果然,方霞谷果然奉己若神明,馬上請自己作法禳解。松仁壽裝模作樣一番,說是那堪輿師當年埋下一個陰屍鬼,這陰屍鬼欲飲黃泉,每年入地五尺,若到三十三丈,便大羅金仙亦是無救。這一番話更把方霞谷嚇得魂飛魄散,只求松仁壽速速行法。 到今日,已是第二天了,松仁壽暗自好笑。他施術之下,已覺懷中的神霄玉玦漸有感應,應該離林靈素藏下的《神霄天壇玉書》越來越近。他已打定主意,一拿到那函《神霄天壇玉書》,便施以幻術,說這便是當初堪輿師埋下的陰屍鬼。只是那《神霄天壇玉書》居然也埋到了地下三十餘丈,要取出來也大費周折。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霞翁,若不將陰屍鬼取出另外安置,那隻是治標不治本,日後仍有後患。幸好你遇上貧道。” 方霞谷滿臉堆笑,道:“我知道真人定有法子,可要人幫忙麼?” 松仁壽道:“旁物也不用,只是這東西甚是煩難,只怕拿不到。”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方霞谷果然拍拍胸脯道:“松真人,我方家在金華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什麼東西買不到?便是天上龍肝鳳髓,只消有價,便買得回來。” 果然入我彀中。松仁壽心中暗暗得意,臉上仍是一臉凝重,道:“此物是新屍一具。貧道拼了三年功力,以極陰之氣將那陰屍鬼引出,霞翁日後便可日進斗金,多子多福了。” 方霞谷眼裡都放出光來,道:“那敢情好,我叫人去城北義塚取一具來,前些天有些逃荒的人過來,死了三四個,尚不曾埋下,只是不知松真人還要什麼法器?” 松仁壽道:“法器倒也不必了。不過二陰相鬥,此間會有毒霧瀰漫,方翁要破費一下,用豬血染布製大帳一頂,將四周掩蓋,方保無恙。”他心知人多眼雜,若是行法取書之時周圍上百隻眼睛盯著,自己幻術就算再高明也難做手腳。讓他將一幅大帳掩起來,便誰也看不到了。 方霞谷道:“用豬血啊?松真人不用黑狗血麼?” 黑狗血俗傳能破邪咒,但一時半刻哪裡弄這許多黑狗來。松仁壽淡淡一笑,道:“貧道所修,不必如此,只消尋常豬血便可。只是霞翁好生吩咐下人,貧道之術不能被生人撞破,讓他們千萬不可窺看。” 方霞谷沒口子答應,道:“行,行。松真人,後院已備下一桌酒席,請真人慢用,我馬上叫人去置辦。”他揮揮手,一個下人滿面堆笑地將鬆仁壽引到黃字院後院去。 在松仁壽跟前,方霞谷一直是副麵團團富家翁的樣子。待松仁壽一走,他也向門外走去。平時他住在天字院,佈置了一間小小書房。他一副市儈模樣,這書房卻清雅之極,若松仁壽見到這書房,絕不會相信方霞谷這般輕易便上鉤了。 書房裡已坐了個少年。這少年長相極是秀麗,幾乎與女子一般,只是眼神卻陰鷙之極。方霞谷坐了下來,道:“小博,令兄還沒回來麼?” 那少年小博抬起頭看了看方霞谷,道:“你不相信我的本事麼?” 方霞谷打了個哈哈,道:“偃師門二妙,我豈有不信之理。只是令兄若也在此間,那就萬無一失了。” 小博嘴角抽動了一下,心道:“你這不是不相信我的本事?”他慢慢道:“方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不會誤你的事的。” 方霞谷正色道:“我師兄在江湖上沒什麼大名,但他的真實本領實是非同小可,既要做這事,就萬萬不能失手。” 小博露齒一笑,道:“方先生,偃師門出道以來,從來不曾失過手,你難道不知麼?只是那松道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就是此人我還摸不清他的底細,用的居然是馭屍術一類,多半是聞到味道的左道術士。”他笑了笑,道,“畢竟,林靈素遺下寶物,腥氣也重得很,三教九流之人都想得到,好在你最不怕的便是左道術士。只是此人到底從何處得知這消息,我旁敲側擊了數次,總探不出口風。只有先穩住他,讓他自以為得計。反正林靈素的寶物深埋地下,大張旗鼓開挖的話只怕要惹出禍事,我本來就想找一個有馭屍術之人行法,此人既有這本事,就借他這一臂之力吧,等事成之後再收拾他。” 小博的十根手指交叉著轉了轉。他的手指細細長長,柔若無骨,竟似十根麵條。他想了想,道:“既然多了一個外人,報酬便要加一加了。” 方霞谷臉上僵住了。他喃喃道:“你這是坐地起價!” 小博也笑了笑。他笑起來一邊臉上還有個酒窩,但眼神卻越發陰冷:“挑簾秀慣會的便是坐地起價,方先生難道未嘗耳聞麼?我唱一台戲,包銀還得二百兩,從來不能少。嘿嘿,若覺得不滿,你師兄便請你自己去對付吧。林靈素當初受徽宗賞賜,何止鉅億,區區一千二百兩,在你可只是個小數。” 方霞谷的手指都在發顫,他強自按捺住胸中怒氣,道:“你要加多少?” “兩成。” 小博伸出兩根手指。他的手指也白皙細膩,便如女子之手,但在方霞谷眼中,這兩根手指直如兩條毛蟲,怎麼看怎麼討厭。半晌,他咬了咬牙,道:“成交。” 小博嘿嘿笑了笑,道:“方先生,我知道你大為不滿,不過你該知道,我偃師門物有所值,一分價錢一分貨,絕不會失手的。” 他還待再說,方霞谷忽地伸手止住了他的話,低低道:“有人來了。”果然,門外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這書房一般下人都不敢過來的,能來的也只有方霞谷最為親信的跟隨阿武。只等了一會兒,果然便是阿武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 方霞谷喝道:“阿武,不是和你說過,沒事不准過來麼?” 阿武被斥罵了一句,有些不安,在門外道:“是這樣的,老爺,門外來了個道士。” 一聽得“道士”兩字,方霞谷眉頭一揚,看向小博,小博也有些吃驚。方霞谷道:“是個老道士麼?” 阿武有些遲疑地道:“不是,是個小道士。”他咽了口唾沫,道,“他說他叫趙宜真,是老爺的師侄。” 師兄居然不是自己前來,而是派了徒弟!方霞谷大感意外,不禁又看了眼小博。他師兄曾貴寬是清微派南宗掌門,只是方霞谷早年當過道士,這些下人卻都不知道,自然對老爺冒出個道士師侄來大感奇怪。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你先陪他在那兒歇息,我更衣後馬上過來。” 師文恭既然沒來,那多半便是失手了。等阿武走了,方霞谷小聲道:“小博……” 小博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他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道:“既然你怕旁人說你欺師滅祖,那這道士便由我代你打發了吧。” 方霞谷眼中露出一絲詭秘之色,道:“來的不是師兄,便不必有勞偃師門大駕,我自行出手吧。”他眼中似是閃過一絲痛楚,喃喃道,“師侄啊師侄,你就怪自己八字生得不好,千萬不要怪我。” 小博見他做作,暗自冷笑,心道:“少來貓哭耗子了。”只是他受方霞谷重金所託,也懶得管他本門之事,只是道:“方先生,師侄的事你自己料理便罷,只消我擒下那松道人時,你那些下人不要來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