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酒果然名不虛傳,開壇便傳來一股清香。雁高翔一聞到酒香,大是高興,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道:“店家,給我上一壇酒,再將葫蘆灌滿了,上好牛肉切一盆來。”此時大元寶鈔已不值錢,出門之人仍是使銀子的多。 錢家老店的主人雖然長相癡肥,本名也俗得緊,卻有個“蓴客”之號,倒是頗為清雅。見這少年出手豪闊,大是殷勤,道:“小爺,酒是有,不過牛肉眼下沒有,切一盆羊肉可好?”江南之牛都是水牛,也是鄉人耕作所用,非到老病不堪驅使方才宰殺,因此牛肉甚少。雁高翔還不曾來過,不由一怔,道:“也好,切個兩斤吧。” 陳輝的船便停在碼頭上,周圍還停了幾艘一般的船隻。此時船上客人都登岸休息,有錢的客人觥籌交錯,沒錢的便在樓下買碗大面果腹。雁高翔坐在臨窗的桌前,一塊羊肉一口酒,江風吹來,涼爽怡人,看看牆上掛著的幾幅贗畫,便也其樂無窮。 正吃著,耳邊忽聽得有個人道:“幾位駕長,請問哪位是去金華府的?” 這人聲音甚是清朗,只是總有點畏畏縮縮。雁高翔抬眼看去,卻是個少年道士。這少年道士長相清秀,年紀也才十五六歲,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華貴之氣,不似個道士,更似個世家公子,背上卻背著一口劍。 陳輝此時正在吞著一碗羊肉大面,聽這少年說話,忙站起來道:“道爺要去金華府麼?小人的船正是順路,只要兩錢銀子便可。”尋常夜航船,分上下兩層,下層載貨,上層載人,一般是黃昏出發,次日凌晨到埠,因此稱為夜航船。陳輝這船以運貨為主,沿途載客,首尾共有五六日行程,尋常駕長受不了這般辛苦。此間到金華足足有三日行程,一般的船自然走不了那麼遠,這道士有急事要去金華,想必也等了許久了。 那道士見有人搭腔,長吁一口氣,道:“多謝駕長,不知駕長是哪艘寶船?” 他說話文縐縐的,也不似個道士。陳輝嚥下口中一塊羊肉,指了指自己那艘船道:“道爺,那艘掛灰布帆的新船便是。” 陳輝將那“新”字咬得甚重,這道士似乎也不在乎船隻新舊,從懷裡摸出一包銀兩來,數出了二錢遞給陳輝,道:“有勞駕長費心了。” 道士出門,倒也算不得什麼奇異之事,只是這小道士孤身在外,卻不像是跑慣江湖的。雁高翔也不放在心上,吃完了酒肉,那一葫蘆酒也灌足了,重新回到船上。陳輝在錢家老店也灌了一壺小酒,甚是開心,站在船頭哼哼著,船沿江而下,輕快之極。 天黑下來時,那些乘客閒坐無聊,正湊在一塊兒賭錢胡吹。下里巴人,村言俗談,自是頗為匪夷所思,有個小鬍子一邊擲骰子,一邊繪聲繪聲地說起鄉間寡婦偷漢養和尚的故事,越說越是細緻入微,幾乎要讓人懷疑他故事中的和尚便是自己,說得口沫四濺。雁高翔聽他語涉狎邪,心中不快,站起來向船後走去。一上後甲板,卻見那小道士正背著手立在船尾,靜觀天象。他也不說話,拿過酒葫蘆喝了一口。江風爽朗,吹得人漸生寒意,但他喝酒後周身發熱,便更是舒服,不由長吁一口氣。 聽得聲音,那小道士轉過頭來看了看雁高翔,眼中頗有驚疑之色。雁高翔淡淡一笑,道:“小道長,要喝一口梨花酒麼?”心中暗道:“這小道士多半是頭一次出門。” 那小道士搖了搖頭,馬上躬身一禮道:“多謝,貧道不喝酒的。”他聲音中還有些稚氣,卻老氣橫秋地自稱“貧道”,頗有些滑稽。雁高翔笑了笑,道:“道長,某家雁高翔,不知道長尊姓大名?” 想必是雁高翔說話隨和,這小道士面色也漸漸平靜下來,微笑道:“貧道浚儀趙宜真,家師是清微派塵外子。” 雁高翔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正待再喝一口,趙宜真卻是又驚又喜,道:“雁兄你聽說過貧道賤名麼?想必是聽說過家師的名諱吧。貧道本籍浚儀,客籍是安福……” 雁高翔見他滿臉都是歡喜,似乎有把祖宗十八代都交待出來的樣子,倒是略略一怔。其實他根本沒聽過這趙宜真的名頭,也不知浚儀到底是什麼地方,趙宜真的師父塵外子也不知是誰,說“久仰”不過是江湖上一句尋常客套而已,沒想到趙宜真居然信以為真,歡喜成這樣。他跑江湖也不算太久,但歷練比趙宜真多得多了,心道:“這小道士還真是雛兒。”見趙宜真還待說下去,忙打斷他道:“趙道長是頭一趟出門吧?” 塬來這趙宜真乃是前朝宗室之後,浚儀即是北宋之都汴梁,今日河南開封是也。其實他父親為安福令,早已改籍江西安福,自稱祖籍浚儀,那是以示不忘根本之意。他確是頭一次出門,聽雁高翔一口叫破,臉微微一紅,道:“雁兄取笑了,貧道一直隨師父清修,此番是奉師命去金華向師叔請安……” 他話未說完,船忽地一震,從船頭傳來了一聲驚叫。那是陳輝的叫聲。陳輝駕船多年,一路過來,船行甚是平穩,但這一聲叫卻大是驚恐。雁高翔吃了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長身,人已一躍而起。艙中橫七豎八坐了不少人,要從艙中過去得花不少時間,他便想從船篷上過去。腳下一用力,人已拔地而起,正要躍上船篷,身邊微風一動,趙宜真竟然搶在他頭里跳上了船篷。這船篷只是竹篾編成,上面蓋上油布,吃不住多少力,但趙宜真身法輕靈,腳尖在篷上一擦,人如一道煙氣般一閃而過,竟是連一絲聲響都無,一眨眼便已躍到了船頭。 趙宜真此舉大出雁高翔意外,他腳下略略一重,險些將船篷都一腳踏穿。只是他武功不凡,不等左腳踏實,右腳尖忽地一轉,輕輕巧巧將力化去,人如兀鷹一般掠過數丈長的船篷,卻比趙宜真慢了一拍了。他心中大是吃驚,心道:“塬來這小道士武功如此出色!”現在天下頗不太平,山賊土匪四處都是,方才他見趙宜真毫無江湖經驗,肚裡一直在尋思趙宜真憑什麼能活到此時,此時見到趙宜真的武功,方才明白其中塬因。 雁高翔跳上船頭,見趙宜真正扶起倒在甲板上的陳輝,搶上一步道:“趙道長,出什麼事了?” 陳輝臉色煞白,指著前方,期期艾艾地道:“有……有妖怪!” 他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想必方才所受驚嚇不小。此時艙中乘客受了方才一震,紛紛擠出來,當先一個小鬍子大聲叫道:“駕長,怎麼駕的船?我的一個至尊寶都被你撞散了。”塬來方才這幾人在擲骰子賭錢,那小鬍子眼見要擲出個至尊來,結果因為船一震成了個麼二三,心中大為不滿。此時卻聽得船尾的舵夫驚叫道:“客官,快回去坐好!”卻是因為船頭擠了這一大堆人,竟然壓得船尾都有些翹起,舵都把不好了。 雁高翔厲聲道:“各位快快坐回本位,沒什麼事,大家放心。”這些人雖然不至於把船壓翻,可是一旦掌舵不靈,說不准要撞上什麼礁石的。雁高翔的聲音響亮,大有威勢,那個賭輸了錢的漢子還待上前,抬頭一看,卻見雁高翔眼中精光四射,手按在背後的一隻大葫蘆口,心中一震,不敢再走上前了。雁高翔年紀雖輕,生得卻肌肉累累,立在船頭真如勐虎踞地,小鬍子心中害怕,嘴上卻仍是不軟,叫道:“這船又不是你買的,憑什麼我們不能到船頭。”身子卻向艙中縮去,心道:“這小子與那小牛鼻子定是一路的,糟糕,這兩人說不定便是水賊,我褲腰帶上還有二兩碎銀子呢,得趕快找個地方藏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