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1·魏晉風度

第20章 五、無弦琴

據說,陶淵明的琴沒有弦。 不清楚他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張無弦琴。如果是因為不懂音樂,或認為大音希聲,固然可以無弦,那張琴豈非也是多餘?然而陶淵明卻偏偏要有琴。而且但凡有酒,就要撫弄那無弦琴,演奏著誰也聽不見的樂曲。 也許,琴就是他的麈尾。 沒有證據顯示陶淵明參加過清談,但這絕不意味著他是另類。相反,作為魏晉最後一位名士,陶淵明的人生態度也是哲學和藝術的。只不過殷浩他們要以其他清談家為交流對象,陶淵明的對象卻是田園和自己。 這一點,可以從他的詩中讀出。是啊,為什麼村子裡的雞鳴狗吠,鄰居家的炊煙裊裊,田野中的良苗遠風,農耕時的帶月荷鋤,這些再普通尋常不過的情和景,會變成他心中和筆下的情之所鍾?詩人其實已經做了回答:

辯就是言說,不是辨別。人類需要言說,是因為有心意要表達。心意可以是情感,是意志,是認識,但都需要通過概念性的語言來傳遞。然而概念性語言(言)能不能充分地表達心意(盡意),卻是一個問題。為此,魏晉玄學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可以,一派認為不能。 這就是“言盡意”和“言不盡意”之爭。 也因此,此處的“辯”不能寫成“辨”。 陶淵明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告訴我們,當他採菊東籬下,悠悠然無意間看見了南山,看見那緩緩西下的秋陽和結伴而歸的飛鳥時,就已經領悟到了什麼(此中有真意),但想說的時候卻忘了該怎麼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不必說。 所以,他的琴也不必有弦。因為重要的是真意,忘言則無關緊要。有此真意,則即便“結廬在人境”,也能“而無車馬喧”,何況還有那菊花,那南山,那飛鳥。

這其實是藝術化的玄學。 實際上玄學的終極目的,就是要探究真意,只不過這真意是世界和宇宙的。這就更非一般概念性語言所能把握和表達,只能訴諸“玄言”,還得“玄之又玄”。當這種玄之又玄的語言也無法盡意時,就只能訴諸藝術了。 藝術也是言說,卻是“非概念性”的。藝術語言無論抽像如音樂、書法,具像如雕塑、繪畫,都多少具有不確定性。然而這種特性對於無法窮盡的真意卻是福音。因為確定即限定,限定則有窮,那又豈能是眾妙之門? 玄學的藝術化,勢在必然。 而且,也只是換了一種言說的方式。 事實上陶淵明並沒有否認言說的必要,否則他連這詩也可以不寫。這就正如麈尾不是清談的目的,清談卻仍然需要麈尾助興。哲學也好,藝術也罷,都需要載體,也需要道具。所以,琴不能沒有,哪怕無弦。

同樣,圍棋也不能沒有子,哪怕只有黑白兩種。 圍棋與音樂、書法、繪畫並稱為琴棋書畫,從分類學的角度看是很怪異的。但如果清談也能變成遊戲,圍棋又為什麼不能變成藝術?實際上在魏晉,圍棋就是“無言的清談”,叫“手談”;也是“坐著的隱居”,叫“坐隱”。手談睿智,坐隱清高。這豈止是藝術,簡直就是哲學。 當然,也是人生態度和生活情趣。 書法和繪畫亦然。 如果說圍棋是從遊戲變成了哲學,那麼,書法就是從實用變成了藝術。二者之間的區別,就在那字寫出來是為了傳遞信息,還是僅僅為了好看。這就正如繪畫作品是不是藝術,不能看功能,只能看審美。審美是有個性的。沒有個性,就只有畫工和畫匠,沒有畫家。 這當然有一個漫長和漸進的過程。就連琴棋書畫並稱為四藝,也要到唐。但魏晉無疑是重大轉折期。以顧愷之和王羲之為代表,不同於前人的觀念開始產生,作為純粹藝術的繪畫和書法已是嶄露頭角或呼之欲出。

毫無疑問,這首先得益於唯美的風尚。或者說,這種轉變本身就是唯美風尚的組成部分。但書法成為獨立的藝術門類,卻很可能與玄學有關。因為只有經過哲學訓練的頭腦,才有可能從一撇一捺的線條組合中看出真意來。那樣一種審美眼光,是要稱之為“玄心妙鑑”的。 甚至就連琴棋書畫在魏晉的大行其道,也許都要拜玄學所賜。至少,音樂、圍棋和書法的共同特點,就是素雅和抽象。因此,它們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以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老莊思想是相通的,與玄言和清談的風尚也是合拍的。 看來,玄學藝術化的同時,藝術也在玄學化。 自然美的發現,同樣如此。 跟藝術一樣,晉人眼裡的自然界也是玄學化的。玄學探究的是宇宙的規律,這規律被《老子》表述為“道法自然”。這句話的意思不是“道”之外還有一個什麼“自然”供它效法,而是說“道”的法則就是“自然而然”。唯其如此,天地才會“有大美而不言”。

那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什麼樣子? 林無靜樹,川無停流。 這是兩晉之交郭璞的詩,在後世備受推崇。有人甚至這樣說:風聲蕭瑟,水聲泓崢,那意境實在不可言傳。每次讀到這兩句,便覺得神超形越。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因為深長意味盡在不言中。 很清楚,如果說玄學的藝術化是換了言說方式,那麼自然的玄學化就是換了審視眼光。這種眼光就叫“玄對山水”,前提則是“方寸湛然”(方寸即心,湛即清澄)。 也就是說,內心世界一片純淨。 現在,我們已經不難理解魏晉名士的審美取向,理解他們為什麼那麼喜歡玉,喜歡春月柳,喜歡松下風。我們也能理解,為什麼秋冬之際的山陰道尤難為懷,而郊邑還在飄雪,山林卻已皓然,會那麼讓人感動。

沒錯,所有這些都純淨而自然。 自然就真實,真實則率性。某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王獻之的哥哥王徽之一覺醒來打開房門,發現那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初晴的雪夜月色清朗四野皎然,於是當即決定去見畫家戴逵。然而船行一夜來到戴家門前,徽之卻吩咐返航。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也許,這就叫真性情。 有此真性情,人與人的交往也會變得純淨而自然。有一次,王徽之去建康,船停在碼頭上,正好精通音樂的名士桓伊在岸邊路過。並不認識桓伊的王徽之,居然派人傳話說:先生能為我吹笛子嗎?當時已經名滿天下的桓伊也二話不說,坐在胡床上吹奏三曲,然後轉身上車而去。自始至終,兩人沒有一句客套和寒暄。 什麼叫性情中人?這就是。

真性情,美儀容,尚自然,愛智慧,重門第,所有這些加起來,也許便是魏晉風度。問題在於,這樣一種風度有價值嗎?如果有,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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