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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圈套

神殤·傾天 丽端 5488 2018-03-11
“王孫,公主玩得很高興……” “王孫,公主的簫吹得也很好……” “王孫……拜託不要再摧殘我的椎鐘了……” “有話就直說。”蕭史又重重地在椎鐘上敲下一記,寒氣森然地道。此刻,他身邊已堆滿了各種弄壞的樂器,斷弦裂板,彷彿控訴著自己的無辜命運。 “你這個人就喜歡破壞……”夏開驀地見到蕭史刀痕宛然的眉心,不忍再說下去,轉開了話題,“西帝那裡還缺一個司簫的女仙,你說可不可以讓弄玉公主……”他偷眼打量著蕭史,吞吞吐吐。 “我又不是她什麼人,幹嘛問我?”蕭史輕描淡寫地說。 “我知道,可問一問總好些。”夏開遞了一枝排簫到蕭史手上,“你要是心裡還難受,就砸吧。” “我有什麼好難受的?”蕭史掩飾地反駁著,一手接過排簫,另一隻手一把抓住夏開,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的眼睛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弄玉吧。”

夏開雪白的面頰剎那間變得通紅:“別胡說。我這種沒趣的人,哪裡配得上她?” “看看,招了不是?”蕭史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樂痴夏開終於動心了,看來我徒弟真是有本事啊,哈哈……” 夏開靜靜地看著蕭史,忽然對他毫無來由的大笑心生悱惻:“王孫,不要笑了……我是喜歡公主,但……我不想和你爭。” “誰跟你爭了?”蕭史啪地捏碎了手中排簫上的一枝竹管,急切地分辯道,“我哪有心思跟那種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糾纏?” “是,弄玉公主是很天真,但這種天真不正是神界裡尋求不到的嗎?”夏開真摯地看著蕭史,“王孫,雖然我和公主相處不久,但我相信她絕對不存在任何害你的念頭,你就不要懷疑她了。” “即使她不是有意,可她已成為了天帝手中的棋子。”神鏡中那枝沾滿血蹟的洞簫又浮現在蕭史面前,讓他忍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夏開,如果你經歷過我綿延了這麼多年的恐懼,你也會無法避免地對周圍所有人產生懷疑。我知道天帝們仍然能夠覺察到我內心的怨憤,他們最終不會放任我如此自由,我根本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會遭受怎樣的厄運。我現在多懷疑一些,就多保護自己一分,這種狀態,跟草原上躲避惡狼的狡兔是一樣的……”

“王孫,這麼多年,你心中的怨憤還是無法平息嗎?”夏開鼓了十二分的勇氣,終於把一直盤旋在心底的話說出來,可聽起來還是怯生生的,“你父親當年確實……天地自有規則……” “我知道他瘋了,”蕭史忽然仰天一笑,眼光直望進九重天上的宮闕,“他居然異想天開地去'死諫'!可我,沒有他那樣心憂天下的愚忠,我只是希望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個世上,至少不會有人逼迫我去殘害自己的至親,至少我不會畏懼火源和陽光!可正因為不能奉獻完全的馴服,天帝們才對我的存在耿耿於懷,讓我在睡夢中都會為自己又平安過了一天而慶幸。也許你會笑話我的恐懼是無端的臆想,可既然我已無法擺脫這如影隨形的恐懼,我只好想辦法破壞掉造成這種恐懼的根源,總有一天,我要神界的宮殿都化為齏粉!”

“王孫,王孫!”夏開情急之下想要掩住蕭史的嘴,“這些話可不是亂說的!” “其實我不應該害怕,不是麼?”蕭史冷笑著凝望進虛空,“如果一個人已經再沒有什麼可失去,他還有什麼可恐懼的呢?” “可是,你現在還有弄玉公主……”夏開望著這個周身都散發著桀驁氣息的青年,忍不住提醒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對你的真心,不要因為你自己的懷疑而親手將這份最後的珍寶毀滅。” “但願吧。”蕭史終於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站起來召喚著冰龍,“夏開,我會記得你的話的,我也希望自己的懷疑不過是個錯誤。你看,我現在不就是趕回去教那個小丫頭吹簫嗎?” 冰龍徑直飛向了咸陽城西的鳳臺,還在半空,蕭史就看見弄玉興沖沖地從屋裡跑上了承露台,高興地仰起臉等他落下。她今天換了一件全新的衣服,非綢非麻,連隨侍的錦明夫人,也穿著同樣的質地。

雖然奇怪一向喜歡在楓林學簫的公主今天例外地約在鳳臺,蕭史卻並沒有多餘的話。遣去冰龍,蕭史進屋坐下,取過一枝簫便道:“開始吧。” “嗯。”弄玉忽然一下子有些忸怩,手指有些顫抖地撫摸著手裡的神簫,低著頭似笑非笑。 “公主如果不舒服,我就先告辭了。”蕭史的聲音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卻破天荒地讓弄玉聽出了些微的關心。 “哦,沒有。”弄玉倏地抬起頭笑道,“我只是……” 蕭史垂下眼,沒有聽她說下去,只是伸手按住簫孔,用簫聲打斷了她後面的話—— 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弄玉眼前一亮,原本微微泛紅的面頰此刻更加閃動出醉人的光彩。那是她在此生最後一個夢中聽過的熟悉旋律,後來,只為了這幾句誓言般的曲調,她押上了畢生的夢想。可是這一切,面前這個人卻不知是否明白。

“蕭史,昨天父王問我了,是要嫁給你,還是夏開。”弄玉終於把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聲音卻細若蚊鳴。以往他和她就像站在懸崖上,她不動,他也不動,然而她進一步,他就會相應地退去。如今已退到了崖邊,終於要逼著他問一問了。 “哦。”蕭史停下,翻開了一捲曲譜。雖不抬頭,聲音卻別樣地溫和起來,聽在弄玉耳中,倒像一望無際的北維冰原都春意融融地冒出了青草:“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自然答應你。”弄玉緊張起來,手指顫抖地捲著垂下的幃幕。 “真是好孩子。”蕭史像哄小女孩一樣笑著,“那麼就答應我,同意嫁給夏開。” “你說什麼?”弄玉頂了一頭霧水,茫然地大睜著眼,把暗藏了許久的秘密脫口道出,“從一開始姑婆婆就說,你會喜歡我的!”

“你聽我說完——”蕭史認真地道,“你假裝同意嫁給他,跟他回到崑崙山去,然後幫我偷一樣東西——避火珠。”蕭史笑著看她,“有了避火珠,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你在一起了。” “蕭史……”弄玉呆呆地問道,“可夏開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可是他太膽怯,不肯幫我。”蕭史有些頹然地解釋著,“我花這麼多時間教你吹簫,就是想憑這一點打動那個樂痴夏開,讓你能混進崑崙山。” 神簫從弄玉手中滑落下去,撞擊到銅鑄的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打碎了她最後堅守的殘夢。秦國的小公主苦笑了一下:“原來你也只是在利用我。” “一開始或許是吧。”蕭史的神情已然有些熱切,“可現在不是了!弄玉,你答應幫我,好嗎?” “現在不是了!蕭史,這是真的嗎?”意外的驚喜平復了弄玉所有的不滿,沉浸在喜悅之中的女孩拼命地點著頭,“只要能和你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我什麼都答應你。”

“那好,我現在就去找夏開來提親。”蕭史站起來,“等事成之後,我就帶你遠走高飛。” “好啊。”弄玉滿面喜色地回答,看著蕭史舉步往門外走去,卻驀地想起了什麼,大聲喚道。 “蕭史,你等等!” “嗯?”蕭史奇怪地回頭,卻立時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撲面而來,帶著炙人肺腑的窒息。蕭史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伸手一摸牆壁,忽然厲聲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你上來以後,就有人堵住了醴泉,點燃了鳳臺下的火堆。”不等弄玉答話,錦明夫人已從隔壁走進來說道。 “為什麼?”銅鑄的屋宇中熱氣已經越來越盛,但蕭史卻不動,盯著弄玉問道。揪心的痛楚壓得他幾乎站立不住——是她騙他來的!以前所有的猜測都沒有錯,偏他還一如既往地鑽進這個圈套!偏他還放棄了所有的戒備,向她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錦明夫人饒有興趣地絮叨起來:“丞相申岳說你是妖邪,上次吹簫引來的不是鳳凰,卻是什麼'翳鳥',是北海的冤魂所化。丞相還說他求了神諭,火一烤你就會現出原形……” “你閉嘴!”弄玉忽然兇惡地朝錦明夫人大吼一聲,轉向一旁呆立的蕭史大聲道,“我自然是不信申岳的胡說八道,可父親說,只要驗證了你的神人身份,就同意我嫁給你……蕭史,我那時並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蕭史並不答話,冷冷一笑,轉身去推發燙的銅門,同時心中默默地召喚著冰龍。可是,大門居然被焊死了!一扇又一扇地推著窗戶,蕭史額頭上已不斷滾下汗珠,在燒灼的熱浪下,他殘留的一點法力也已灰飛煙滅! “不要白忙活啦。”錦明夫人走上來勸道,“只要一會兒你安然無恙地出去,就能順順噹噹地當上駙馬,受點熱也是值得的。”

蕭史背對著她們,沒有開口,心中居然不再憤怒,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空蕩蕩的衣服隨著他散亂的長發在熱浪中晃動,彷彿套在木棍上。 “蕭史,你怎麼了?”弄玉覺得有些不對勁,跑上去拉住蕭史的衣襟,卻啊地一聲大叫出來。 汗水從蕭史的每一寸皮膚泉湧而出,原本溫潤如玉的臉龐也頃刻間變得蠟黃瘦損,整個人就如同被烤熔了一半的蠟燭,哪裡還是剛才的神仙之姿,分明是從墳墓中爬出的骷髏! 錦明夫人衝上來,將弄玉公主一把攬在懷中,驚駭地退開:“原來你真的是妖邪!你不要過來,我們的衣服上都畫了神諭賜予的護體咒,你傷害不了我們的!” “你們用蠟來替換了我的身體,就是等著看今天這一幕吧!”默立了一會,蕭史忽然拼盡全力,仰天笑道,“讓火神的子孫害怕火,害怕陽光,這樣的懲罰也只有你們才想得出來……”他漸漸混濁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大睜著,在枯骨一般的臉上顯得更加駭人,“用你的簫來殺我吧,這是你們早就排演好的,為什麼還不動手?”說著,他搖搖晃晃地走上來,抓住弄玉手中的簫向自己心口戳去。

“放手……”弄玉使勁回奪,居然輕而易舉地把簫從蕭史手中抽了出來。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同樣失魂落魄的蕭史,心中閃過和他同樣驚駭的念頭:他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蕭史,你穿上這件衣服……”弄玉瘋了一般從錦明夫人懷裡掙脫出來,使勁脫著身上繪了護體咒的外衣。然而那衣服卻如同長在身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剝下來。 蕭史嘲諷地看著她,到這個時候,她還要演戲嗎? “我早就知道,你是來殺我的。這個世上,果真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 “沒有,我沒有!”弄玉握著神簫使勁砸著緊閉的窗戶,可銅鑄的窗戶卻紋絲不動。她頹然地扔下簫,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卻拼命地搖著頭:“姑婆婆說你是火神的子孫,我以為你不怕火的……我真傻,就算你是妖邪又怎麼樣呢……” 不再理會她,蕭史閉上了眼,感覺得到身體正漸漸融化,可是洶湧無際的憤怒卻不斷地膨脹——即使只剩下無形的魂魄,只要他的意念不死,他們仍然不能殺死他! “喀喇!”一扇窗戶忽然破碎了,伸進來半截光禿禿的冰柱。蕭史精神一振——冰龍終於來了!他不假思索地抱住那不斷融化的冰柱,拂開女孩伸過來的手,從窗戶的破洞裡飛了出去。 冰龍的身體已經融化得不成形狀,然而它身上滴落的水滴卻如同大雨一般澆熄了鳳臺底部的火堆。蕭史騎著只剩下一截冰柱的冰龍,匆忙向北飛去。 弄玉跑到窗前,看著漸漸消失的身影,喃喃地笑道:“原來你從來不曾相信過任何一個人……”然後她跪坐下去,一邊笑著一邊淚流滿面。 陽光依然燦爛地從天空中灑下,可蕭史的眼前卻是一片晦暗。自從很久以前太極殿上夢魘般的經歷之後,他第一次感受到瞭如此深重的無力,彷彿一座座大山壓上了他的脊背,連呼吸都無法順暢。抱住冰龍勉強可辨的脖頸,蕭史俯下身,讓自己滾燙的身體更多地接觸到冰龍身上的寒意。 一滴滴的水珠依舊不斷地從冰龍身上滴落,它疲憊地擺了擺身子,卻已搖不醒背上昏睡過去的主人。明白自己的體力已不可能支撐回到從極淵,冰龍忽然調轉方向,向著東北方向那粼粼如鏡的藍色湖泊飛去。 飛行的高度已經越來越低了,冰龍甚至可以聽到身下叮叮咚咚的聲音,那是天池周圍結滿冰掛的樹枝在互相撞擊。 “父親,我聽見蔚雲宮的鈴鐺聲了……”昏睡中的蕭史忽然低聲地笑起來,那樣溫和地帶著嬌寵的語氣,讓聽貫了他冷嘲熱諷的冰龍嚇了一跳。大顆的水珠從冰龍輪廓模糊的眼中滴下,它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背上黑衣的神人,奮起所有的力氣長嘯一聲,一頭栽進了天池深不見底的湖心。 “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龍女慈愛地笑著,遞過來一面鏡子。 “氣血貫通後臉色沒那麼蒼白,好看多了。” 鏡子中,還是那個風神俊朗的神仙姿容,再不復掉入天池時駭人的怪異形狀。可是那個淡金色的封印,依然在眉心散發著倨傲的冷笑。那是他逃不掉的網。 “冰龍怎麼樣?” “冰龍在這裡。”龍女苦笑著指著一隻皮袋,“它完全融化了。你知道,萬年玄冰很難找的,不像塑造你用的白蠟,要多少有多少。” 蕭史輕輕撫摩著那隻水袋,感覺得到絲絲冷氣從袋中傳遞過來。冰龍自作主張地墜入了天池之中,或許是知道天池龍女可以信託,終於鬆了一口氣吧。心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蕭史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孫,你現在有什麼打算?”不忍見他悲哀的神情,龍女小心岔開話題。 “我還是想去炎火山祭拜父親的怨靈。”蕭史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卻呼不出心中的鬱壘,“因為有這個願望,我才沒有死在北維山的冰原中。” “你不能去!”龍女急道,“犯不著跟他們拼命啊。” 蕭史無奈地笑笑,拍著身邊的水袋:“現在沒了冰龍,我連拼命的能力都沒有了……可是你,”他嘲諷的口氣終於不再遮掩,“你既然有霰衣,卻為什麼不去?你和我父親過去的海誓山盟我全記得清清楚楚,難道你自己倒全忘記了嗎?” “王孫!”龍女吃驚地看著他,彷彿他口中吐出的,是她永不願提起的禁忌。 “你不敢是嗎?”蕭史毫不客氣地質問著,“因為他是叛逆,你就連祭拜他的勇氣也沒有了?” “你胡說!” “你獨自躲在天池裡,就是怕別人追問你們過去的事情!你現在竟然連承認都不敢了?” “誰說我不敢?”龍女避開蕭史逼近的臉,長袖一拂,把他卷翻在地上,“我只是不願!我不願!” “你不敢!”蕭史爬起身正視著她,“否則你不會不把霰衣借給我!” “我不願意!”龍女的袖子再度把蕭史捲起,重重地摔在玳瑁製成的桌案上,彷彿甩出自己多年來的隱痛,“直到他死我才明白,他一生中最愛的不是我,是你!否則天帝會派我去砍下他的頭!”此刻她早已喪失了平素的雍容,失控地笑著:“可就算我死,我也絕不會親手去殺他!”她一把揪住蕭史的衣領,盯著他與王子夜酷似的面容,忽然一個耳光打在他的臉上,“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勇氣?真正懦弱的是你,不是我!” 蕭史愣愣地坐在地上,顧不得擦去口鼻中流出的鮮血,黯然地重複了一句:“真正懦弱的是我,不是你。” 兩個人都沉默了,只有暗黑的魚影,從珠光映射下的窗口邊閃過。 “王孫,”良久,龍女終於道,“弄玉公主要嫁給夏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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