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碧眼姑娘

第11章 十一、血

碧眼姑娘 莫里斯·勒布朗 9547 2018-03-16
拉烏爾走上前去,不理睬布萊雅克,平靜地對特派員說:“真是複雜,因為我們從來只看到一些片斷,一些意外的瞬間。這次快車案就是如此。這件案子就像連載小說那樣撲朔迷離。案件偶然發生了。不過,只需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把事情理清,一切便顯得合乎邏輯,簡單和諧,像一頁歷史一樣自然。我剛才給你念的就是這頁歷史,馬萊斯卡爾。現在你了解了案情,知道奧蕾莉·達斯特是無辜的。讓她走吧。” 馬萊斯卡爾聳聳肩膀:“不行。” “別固執了,馬萊斯卡爾,我看得出來,我不再開玩笑,也不再嘲弄你。我只是要你承認錯誤。” “錯誤?” “對呀!她沒有殺人,她不是犯罪的團伙,而是受害者。”特派員冷笑道:“她沒有殺人,為什麼要逃跑?吉約默逃跑,我覺得說得過去。可是她呢?她逃跑有什麼好處?以後為什麼不說清楚?除了開始時她央求警察,說'我要見法官,我要給他說……'此外,她一直默不做聲。”

“好,馬萊斯卡爾。”拉烏爾承認道,“這個異議提得好。這種沉默常常使我也感到困惑。她固執地保持沉默,對我也不例外。要知道我是幫她的人呀。她只要說出來,對我的調查會有很大幫助。但她的嘴巴始終閉著。只是在這所房子裡,我才解答了這個問題。她生病期間,我翻了她的抽屜。——此事迫不得已,請她原諒。她母親臨終時對布萊雅克不再抱有幻想,叮囑她一些事情,其中有這樣一句,'奧蕾莉,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繼父做出什麼行為,都不要指控他。要保護他,即使可能要為他受苦,即使他有罪——因為我跟了他的姓。'” 馬萊斯卡爾反對道:“可是她並不知道布萊雅克的罪行!即使知道,這個罪行也跟快車上的謀殺案無關。布萊雅克不可能扯進去!”

“不對。” “那通過誰呢?” “若多……” “誰能證明?” “吉約默的母親昂西韋爾寡婦跟我說了心裡話。我在巴黎找到了她,她就住在這城裡。我花重金讓她寫了證明材料。過去和現在的事,她所知道的,都寫了。她兒子告訴她,在快車包廂裡,面對小姐,挨著兩個被打死的同夥,若多扯下面具,伸出拳頭,發誓說:'奧蕾莉,這件事,你只要說出去一個字,只要對別人說起我,只要我被捕,我就把你繼父的罪名說出來。是布萊雅克殺死了你外祖父達斯特。'這句威脅在尼斯又說了一遍。這使奧蕾莉·達斯特十分慌亂,也使她被迫保持沉默。我說的完全是事實吧,小姐?” 她囁嚅道:“完全是事實。” “這樣,馬萊斯卡爾,你看到了,你的反對站不住腳了。受害者的沉默,使你產生懷疑的沉默,反而證明了她的無辜,我再次要求你放她走。”

“不行。”馬萊斯卡爾跺著腳說。 “為什麼?” 馬萊斯卡爾的怒氣突然爆發出來:“因為我要報仇!我要鬧得滿城風雨!要讓人知道她同吉約默私奔,知道她被捕,知道布萊雅克的罪行!我要讓她名聲掃地,蒙受恥辱。她拒絕了我。就要付出代價!布萊雅克也要付出代價!你好蠢,把我不了解的細節都告訴我,我把布萊雅克,把這姑娘抓在手裡,比我想像的還要緊……還有若多!昂西韋爾一家!整個團伙!一個也跑不了!奧蕾莉命該如此。” 他怒氣沖衝,把他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樓梯平台上,傳來拉邦斯和托尼的聲音。 拉烏爾從桌上拿起從瓶子裡倒出來的寫著“馬萊斯卡爾是個傻瓜”的紙捲,漫不經心地把它打開,遞給特派員。 “喏,老朋友,裝上鏡框,掛在床尾。”

“行,行,挖苦吧,”馬萊斯卡爾大聲說,“隨你怎麼挖苦!可這並不妨礙我把你也抓在手裡!我一開始就想把你抓起來!嗯,吸煙的事兒!借個火吧……我就要給你火了!讓你在監獄裡抽一輩子!是的,你剛從監獄來,馬上就把你送回去。坐牢,我再說一遍,坐牢!你認為我跟你鬥了這麼久,還沒有識破你的偽裝?你認為我還不知道你是誰?還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揭開你的假面具嗎?奧蕾莉,你看看他,你的情人!如果你想知道他是什麼人,就想想那個詐騙大王!想想那個大盜!想想那個為非作歹的超級大師!你就會明白,德·利梅齊男爵這位假貴族和假探險家不是別人……” 他停住話。樓下有人按鈴。是菲利普和他的兩個手下來了。只可能是他們。 馬萊斯卡爾搓著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想你這回完蛋了,亞森·羅平……你說呢?”拉烏爾打量著奧蕾莉。 亞森·羅平這名字好像並沒有使她驚奇。原來她正不安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可憐的碧眼姑娘,”拉烏爾說,“您對我還不十分信任。這個叫菲利普的傢伙有什麼叫您擔心的?” 他打開窗戶,對下面人行道上的幾個人中的一個說道:“餵,那個叫菲利普的,是警察總署的吧?伙計……來單獨說兩句話,別讓您那三個手下聽到(見鬼,帶來了三個傢伙!),您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德·利梅齊男爵快!馬萊斯卡爾正等著您呢!” 他關上窗子。 “馬萊斯卡爾,我數好了,下邊四個……上邊三個。我沒有把布萊雅克算進去。他看來對這事不感興趣。一共七條猛漢,一口可以把我吞掉。我怕得發抖。碧眼小姐也直打哆嗦。”奧蕾莉勉強笑了笑,卻只含含糊糊吐出幾個音來。馬萊斯卡爾等在平台上。門廳的門開了。有人衝上樓來。馬萊斯卡爾手下很快就有了六個人,像一群獵犬,只要鬆開鍊子,就會撲向獵物。馬萊斯卡爾低聲向他們下了命令,然後得意地走進來。 “不必來一場了吧,男爵?”

“不必了。一想到要把你們七個人殺死,像童話中藍鬍子的七個妻子:我就於心不忍。” “這麼說,你願意跟我走?” “跟你到世界盡頭。” “當然是無條件?” “不,有一個條件,給我點東西吃。” “可以,乾麵包,餵狗的餅乾,還有水。”馬萊斯卡爾打趣道。 “不行。” 拉烏爾說:“那麼,你要點什麼?” “跟你的一樣,羅多爾夫:尚蒂伊的奶油夾心烤蛋白,羅姆酒,水果,蛋糕,阿利康特葡萄酒。” “你說什麼?”馬萊斯卡爾覺得意外和不安,問道。 “都是些簡單東西。你請我喫茶,我不講客氣,接受了。你五點鐘不是有個約會嗎?” “約會?……”馬萊斯卡爾說,愈發不安了。 “當然……你記得嗎?在你家……確切地說在你那套單身漢的小公寓……迪普朗街……一套小房子……前面的房間……你每天下午不是在那裡,用阿利康特酒和奶油夾心烤蛋白,接待你……的夫人。”

“別說了!”馬萊斯卡爾臉色煞地白了,低聲說道。他變得慌張,沒有心思開玩笑了。 “你為什麼要我別說了呢?”拉烏爾天真地問,“怎麼,你不請我了?你不想把我介紹給……” “別說了,媽的!”馬萊斯卡爾又說。 他走到那幾個手下身旁,把菲利普拉到一邊。 “再等一會兒,菲利普。還有些細節需要弄清。讓你的人走開些,別聽見我們的話。” 他又關上門,走到拉烏爾身邊,直視著他的眼睛,壓低聲音,不放心地看看布萊雅克和奧蕾莉,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想幹什麼?” “什麼也不想幹。” “為什麼提這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指你的單身公寓的地址和你女友的名字嗎?說實話,我只要跑跑路,像對布萊雅克、若多和那一夥一樣,對你的私生活暗中作點調查,就得知了。這種調查把我引到一所神秘的住所,佈置舒適的房間。你在那裡接待一些美麗的太太。那裡光線朦朧,氣味芬芳,擺著鮮花,備有美酒,有柔軟的沙發,人坐上去,陷得深深的,就像陷進了墳墓一樣……馬萊斯卡爾的逍遙宮!”

“那又怎麼樣?” 特派員結結巴巴地說,“難道這不是我的權利?這跟逮捕你有什麼關係?” “本來是毫無關係。可惜你發傻(發傻和傻瓜正好押韻呢),選了這個愛神的聖殿來收藏這些美人的情書。” “你撒謊!你撒謊!” “我要是撒謊!你的臉就不會紅得像胡蘿蔔了。” “你說清楚!” “在一個壁櫥裡,有一個暗盒。暗盒裡,又有一個小匣子,小匣子裡,裝著一些女人寫的漂亮情書,用彩帶扎著。這些信可以使兩打貴婦和女演員的名聲掃地。她們在信中露骨地表達了自己對漂亮的馬萊斯卡爾的激情。要我舉出她們的名字嗎?B檢察官的妻子,法蘭西喜劇院的X小姐……尤其是,尤其是那位高貴的夫人,雖然有點老了,模樣兒還是不錯的……”

“住口,你這混蛋!” “混蛋?”拉烏爾平靜地說著,“用自己的色相換取保護和晉升的人才是混蛋呢。” 馬萊斯卡爾低著頭,鬼頭鬼腦地在房間裡轉了兩三圈,走到拉烏爾身邊,問:“多少?” “多少?什麼?” “那些信,開個價?” “三十德尼爾,跟出賣耶穌的猶太一樣。” “別說蠢話了。多少!” “三千萬。” 馬萊斯卡爾又氣又急,渾身發抖。拉烏爾笑著對他說:“別煩惱,羅多爾夫。我是好心人,你又討我喜歡。你那些可笑的愛情文學,我一個銅板也不要。我太珍惜這些信了。它們夠我開心幾個月的。不過,我要求……” “什麼?” “要求你放下武器,馬萊斯卡爾。別糾纏奧蕾莉和布萊雅克。甚至也別管若多和昂西韋爾母子。他們的事有我管。從警方的角度看,這個案件辦不辦完全在你。你沒有實在的證據,又沒有可靠的線索,不如放棄算了!結案拉倒。”

“你就把信還給我?” “不……這是一種抵押。由我保存。你若走邪路,我就乾脆在報上披露幾封。該你和那些美人倒霉。” 特派員滿頭大汗,說:“我被人出賣了。” “也許是的。” “不錯,不錯,被她出賣了。我感到近來她在監視我。你是通過她才達到目的,實現願望的,是通過她丈夫的推薦才到我身邊來的。” “有什麼辦法?”拉烏爾快活地說,“這是生死之鬥呀!你為了打敗別人,採取不正當手段,我為了保護奧蕾莉免遭你卑鄙的仇恨迫害,怎麼不可以學樣呢?再說,你也太天真了,羅多爾夫!因為,你怎麼認為我這樣的人,會在這一個月裡睡大覺,等著事件發生,等著你下手呢?你在博庫爾、蒙特卡洛和聖母馬利亞修道院見過我辦事,你也看見我是怎樣搶到瓶子和文件的。你為什麼不小心提防呢?” 他搖著特派員的肩膀。 “餵,馬萊斯卡爾,不要洩氣!你輸就輸了。可是你口袋裡還裝著布萊雅克的辭呈。既然你很得勢,這個職位許給你了,這可是大進了一步呀!好日子會再來的,馬萊斯卡爾,請相信這一點。不過,有一個條件:要防著女人。不要靠女人在事業上取得成功,也不要靠事業去征服女人。如果你喜歡女人,就去做情郎!如果你喜歡職業,就當個好警察吧!但是千萬別當警察情人,也別當情人警察。最後,給你一個忠告:以後遇到亞森·羅平,趕快避開。對一個警察來說,這是最起碼的明智。我說完了。下令吧。再見。” 馬萊斯卡爾強壓住怒火。手捻著、絞著鬍子尖,在苦苦思索:是讓步呢,還是撲向對手、喚手下人動手? “他腦子裡在翻江倒海哩,”拉烏爾心想,“可憐的羅多爾夫,掙扎有什麼用呢?”羅多爾夫沒有掙扎多久。他很明白,知道任何抵抗都只會使局勢惡化。他承認不能不服從,就服從了。他把菲利普叫來,跟他交代了幾句。菲利普就帶著手下,甚至包括拉邦斯和托尼走了。 門廳門開了。又關了。馬萊斯卡爾敗了。 拉烏爾走近奧蕾莉。 “一切都解決了,小姐。我們該動身了。您的箱子在樓下,是嗎?” 她好像噩夢初醒,喃喃道:“這可能嗎?……不用再坐牢了?……您是怎麼辦成的?……” “哦!” 他輕快地說,“跟馬萊斯卡爾打交道,講道理,想辦什麼就可以辦成什麼。他是個好小伙子。把手伸給他吧,小姐。”奧蕾莉沒有把手伸給他,而是昂首挺胸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再說,馬萊斯卡爾也轉過了身,兩肘撐在壁爐上,兩手摀著臉。她走近布萊雅克時,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他好像無動於衷,樣子很奇怪。拉烏爾後來一直回想著他這種表情。 “還有一句話,”拉烏爾走到門口停住,說,“我要在馬萊斯卡爾和您繼父面前許諾:我將把您帶到一個安靜的隱蔽住所,住一個月,我決不去煩您。一個月之後,我再問您打算如何過日子。同意吧?” “同意。”她說。 “那麼,走吧。” 他們走了。下樓時,他不得不攙扶她。 “我的汽車就在門外,”他說,“您有力氣連夜上路嗎?” “可以。” 她肯定地說,“我自由了,是多大的喜悅啊!……不過我又覺得有些不安!” 她輕輕地補充了一句。他們剛出門,拉烏爾便身體一震。樓上傳出一聲槍響。 奧蕾莉沒有聽見。他對她說:“汽車在右邊……喏,從這兒就能看到……裡面坐著一位婦人,我跟您說過的。她是我的老奶媽。您自己走去,好嗎?我再上樓看看,說幾句話就來。” 她走了。他也快步衝上樓。 房間裡,布萊雅克倒在長沙發上,手裡拿著槍,快斷氣了。僕人和特派員忙著照料他。他嘴裡湧出一大口血。他最後抽搐一下,就不動了。 “我本應察覺的。”拉烏爾嘀咕道,“他下台了,奧蕾莉又走了……可憐的傢伙,還了孽債。” 他對馬萊斯卡爾說:“你跟僕人料理後事吧!打電話請個醫生。大出血,對不對?千萬不要說自殺。無論如何,現在不能讓奧蕾莉知道。你對別人說她在外省,住在一個朋友家養病。” 馬萊斯卡爾抓住他的手腕。 “你說,你是誰?亞森·羅平,對不對?” “你煩不煩吶。”拉烏爾說,“又發職業病了。”他面對著馬萊斯卡爾,然後,轉成側面,然後再轉過去一些,讓他觀察,還冷嘲道:“你說對了,胖子。” 他急匆匆地下了樓,來到奧蕾莉身邊。老奶媽把她安置在那輛舒適的利英齊納後座上,他出於謹慎的習慣,往四周看了一眼,問老婦人:“沒有人在汽車附近轉悠吧?” “沒有。”她說道。 “肯定嗎?沒見到一個有點胖的人跟一個胳膊上吊著繃帶的人?” “有,天哪,有,他們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不過是在那下邊。”他急忙跑過去,在盧爾的聖菲利普教堂周圍一條胡同里追上那兩人,其中一個胳膊上吊著繃帶。 他拍拍兩人的肩膀,快活地說:“哦,哦,哦,原來你們認識?還好吧,若多,你呢?吉約默·昂西韋爾?” 他們兩人回過頭來。若多一身有產者裝束,膀壯腰圓,臉上毛茸茸的,像只惡狗,絲毫不顯得驚奇。 “哦,是您,尼斯的那個人!我剛才說是您陪著那姑娘出來的。” “我也是圖盧茲那個人。”拉烏爾對吉約默說。隨即又問:“你們在這兒乾什麼,伙計們?監視布萊雅克家,嗯?” “監視兩個鐘頭了。”若多傲慢地說,“馬萊斯卡爾的到來,警察的伎倆,奧蕾莉的出來,我們全看見了。” “那麼?” “那麼,我猜想您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便混水摸魚了!要帶奧蕾莉一起走,而布萊雅克卻在跟馬萊斯卡爾鬥。大概要辭職……說不定還被捕……” “布萊雅克剛剛自殺了。”拉烏爾說道。 若多一跳。 “啊!布萊雅克……布萊雅克死了!” 拉烏爾把他們拉到教堂牆邊。 “你們兩個聽我說。我警告過你們不要捲進來。若多,你殺了達斯特外祖父,殺了貝克菲爾德小姐,並且害得朋友、合股人和同謀盧博兄弟不得好死。要我把你交給馬萊斯卡爾嗎?……還有你,吉約默,你大概知道你母親把她的秘密都賣給我了,得了一大筆錢,還有一個保證,不讓你受到追究。我只答應你不會因為過去的罪行受到追究。但是,如果你再犯,我的諾言就失效了。要不要讓我把你另一隻胳膊也折斷,再交給馬萊斯卡爾呢?”吉約默很狼狽,轉身就要走。可是,若多還想頑抗。 “總之,那筆財富就被您獨吞了,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拉烏爾聳聳肩膀。 “您真相信有那筆財富嗎,伙計?” “我跟您一樣相信。我為它勞神費力了二十年。您要弄伎倆把它從我手里奪走,我當然受不了。” “從你手里奪走?你先得知道它在哪兒,究竟是什麼東西才行啊!” “我什麼都不知道……您也一樣,布萊雅克也一樣。不過那姑娘是知道的。正因為這樣……” “您是想跟我平分?”拉烏爾笑著說。 “不必要。我會拿到我那一份的,我十足的一份。誰要妨礙我,就該他倒霉。因為我手裡的王牌比您認為的要多。我現在給您交了底,再見。” 拉烏爾看著他倆走了。這個插曲使他悶悶不樂。這個窮凶極惡的傢伙到底想幹什麼呢? “媽的!”他說,“他要想跟著汽車跑四百公里,我就給他慢慢開吧!……” 第二天中午,奧蕾莉一覺醒來,從一間明亮的房間望出去,看見一個個花園和果園,上方聳立著克萊蒙-費朗大教堂。她住在一家由從前的寄宿學校改建成的療養院裡,療養院位於一片高地上,是一個極為安全僻靜的所在,對她徹底恢復健康再適宜不過。她在這里安靜地住了幾個星期,平時只與拉烏爾的老奶媽說說話,在花園裡走走,或是一連幾小時凝望著遠處的城市或皮伊-德-多姆山脈那起伏的群峰遐想。盧瓦亞山是這道山脈的頭幾道山嶺。 拉烏爾一次都沒來過。老奶媽每天都把花、水果,還有書、報、雜誌給她送到房裡。他,拉烏爾則藏在附近地勢起伏的葡萄園裡,藏在那蜿蜒的小路盡頭,悄悄地看著她,遠遠地向她傾訴與日俱增的愛情。 他從姑娘的動作和那輕捷的步履,感覺到她正在恢復活力,就像一眼幾乎乾涸的泉源又湧出了清泉。那可怕的時刻,凶狠的面孔,那幾具屍體,那些兇案罪惡,漸漸地隱入了黑暗。在忘卻這一切之後,那安寧、莊重、無憂無慮,既不思過去也不想將來的幸福,便充滿她的心頭。 “你是幸福的,碧眼姑娘,”他說,“幸福,是一種精神狀態,它使人享受眼前的生活,痛苦則是由憂傷的回憶和渺茫的希望來滋養。幸福體現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當中,它使它們變成快樂和安寧的組成部分。你是幸福的,奧蕾莉。你採摘鮮花或者躺在長椅上的時候,臉上顯現著滿足。” 到第二十天,拉烏爾給她寫信,提議在下個星期哪天上午,乘車出去兜兜風。他有要緊事要告訴她。 她毫不猶豫地回信,表示同意。 在約定的那天早晨,她順著一條條石子小路來到大路上。拉烏爾在那裡等她。她看見他,突然停下來,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就像一個女人在莊嚴的時刻捫心自問往哪兒走,形勢會把自己引向何方?這時,拉烏爾走攏來,示意她不要說話。該說的話,應當由他來說。 “我相信您會來的。您知道我們必須見面,因為慘案還沒有完,有些事懸而未決。至於是哪些事,對您來說就無關緊要了,對不對?因為您把調查處理解決一切問題的任務交給了我。您只管聽我的就行了。您只管讓我牽著手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怕。讓您驚恐不安、彷彿見到地獄景象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是嗎?您只管向將來的事微笑,像朋友一樣歡迎它們就行了。”他向她伸出手。她讓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她本來也想說話,大概想說她感激他,信任他……但她準是意識到這些話沒有意義,因為她沒有開口。他們上車出發了,駛過溫泉站和古老的盧瓦亞村。教堂的時鐘指著八點半。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星期六。 天空一片湛藍,遠處群峰聳立。 他們一句話都沒說。但是,拉烏爾在心裡不停地問著:“嗯,不恨我了吧,碧眼姑娘?開頭那次冒犯忘了吧?我尊敬您,自己也不願意在您面前回憶這件事。好吧,微笑一下吧,因為您現在習慣把我當成守護神來想念了。人們應當向守護神微笑的。” 她沒有微笑。但是,他覺得她友好,親近。 汽車行駛不過一個小時。他們繞過皮伊-德-多姆山脈,走上一條向南的小路。小路一會兒蜿蜒上坡,一會兒又下到鬱鬱蔥蔥的山谷和黑乎乎的森林。 以後,路更窄了,在一片荒涼乾燥的地段穿過,變得十分險峻。路面鋪著大塊熔岩,高低不平,接縫不嚴。 “這是古羅馬時代的道路。”拉烏爾說,“在法國每一個古老的角落,都找得到類似的古蹟,都有愷撒走過的路。” 她沒有回答,突然變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古羅馬時代的大路,如今變成了一條羊腸小路,崎嶇難行。駛過一個小小的高地,路邊有一個幾乎荒蕪的小村莊。奧蕾莉看到一塊路牌上寫著:儒萬村。接著是一片樹林,再下去,是突然鬱鬱蔥蔥、風景迷人的平原;然後又是古羅馬大道。那古道筆直地向上伸展。兩邊是野草茂密的高坡。駛到陡路下面,汽車停了。奧蕾莉愈發陷入沉思。拉烏爾不住地貪婪地打量她。他們踏著石階,上到一塊環形空地。 這裡樹木蒼翠,綠草如茵,空氣清涼。有一堵礫石高牆將這塊空地圍住。雖然年深日久,可是水泥牆縫仍然堅牢。石牆向左右兩邊伸展過去,牆上開了一道寬門。拉烏爾有鑰匙。他把門打開。牆裡面,空地向上伸延。他們登上坡頂以後,便看到面前有個湖泊。湖面波平如鏡。環湖是整齊的山岩。 奧蕾莉第一次向他提問,表明她思索的就是這件事:“能不能問一下,您領我到這裡來,不到別處去,是有意,還是偶然?……” “這裡的風光確實有點陰鬱,”拉烏爾說,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不過,還是有些特色,粗獷、原始、荒涼。據說從沒有遊客來這裡觀光。不過,您知道,我們可以在湖上划船!”他把她領到一隻用鐵鍊拴在木樁上的舊船上。她一聲不吭坐下來。他拿起槳,慢慢地劃起來。 深灰色的水面沒有映出天的藍色,倒是映出了無形的雲絮的深色。船槳頂端,一些水珠熠熠閃光。它們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水銀。人們甚至會覺得奇怪,這隻船怎麼可能陷入這可說是金屬般的液體裡呢?奧蕾莉把手浸到水里,立刻就縮了回來,因為湖水冰涼刺骨。 “啊!”她嘆了一口氣。 “什麼事?您怎麼了?”拉烏爾問道。 “沒有什麼……至少,我不知道……” “您好像很焦急……很不安……” “不安,是的……我有一些奇怪的感覺……很困惑。我覺得……” “您覺得?……” “我說不清楚……我覺得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且在我面前的也不是您。您理解嗎?” “理解。”他微笑著說。 她又囁嚅道:“不要給我解釋。我的感覺使我難受。不過再難受我也要體驗這種感受。” 環湖的峭壁頂上,斷斷續續露出那堵高牆,範圍大約有五六百米。峭壁深處有個缺口,一條很窄的航道從中穿過。航道兩邊都是高牆,遮住了陽光。 他們劃了過去。這裡的岩石顏色更暗,更加荒涼,奧蕾莉抬起眼睛,驚訝地看著它們那奇怪的形狀:臥獅、大煙囪、大塑像、巨大的簷槽口…… 當他們劃到這條神奇的水道中間時,突然聽到一陣遙遠的、模糊的喧鬧聲。這是從他們一個多小時前離開的那個地區發出的,通過同一條路傳到這裡。 這是教堂的鐘聲:輕快的鐘聲、青銅的歌聲、輕鬆愉快的音符,是大教堂那震顫的大鐘奏出的神聖音樂。姑娘支持不住了。她明白自己慌亂激動的原因了。那遙遠的過去,她竭盡全力回憶的神秘的聲音,又在她心中,在她周圍響起來了,這聲音碰撞著由花崗岩和古老的火山熔岩交迭而成的高牆,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從雕著動物像的簷槽噴口流洩到濃稠的水面,又飄升到那一線藍天,最後像泡沫一樣深入洞穴,又通過迴聲跳躍到峽谷另一頭。那裡陽光燦爛。奧蕾莉欣喜若狂,往事一件件在眼前浮現。她努力打起精神,挺直身體,以免因為過分激動而昏倒。可是她已經精疲力盡。往事壓彎了她的腰,就像壓彎一根樹枝。她躬著身子,抽泣著,喃喃地說:“上帝啊!上帝,您到底是誰?” 她被這意想不到的奇蹟驚呆了。親人託付她的秘密,她從未向人透露。 她從幼年起,就惟恐失去記憶中的財寶,虔誠地守護著這個秘密。按照母親的吩咐,她只能把秘密告訴她所愛的人。此刻,面對這令人心慌、能看透她心底秘密的人,她只覺得渾身發軟,毫無氣力。 “我沒有搞錯吧?就是這裡,對不對?”拉烏爾說道。姑娘對他的完全信任使他深受感動。 “就是這裡,”姑娘輕輕地說,“一路上,我就覺得有些東西眼熟……公路……樹木……從兩座高坡中間穿過的石板路……然後是這個湖,這些岩石,這湖水的顏色,冰涼……尤其是這鐘聲……啊!跟過去完全一樣……我們是在這兒聽到的,當年我母親、我外公和還是小女孩的我也是在這兒聽到的。那次也跟今天一樣,我們從暗處劃出來,劃到湖的這一邊,劃到也是這樣燦爛的陽光裡……” 她抬頭一看,在他們面前出現的,確實是另外一個湖,比剛才那個要小,但氣勢卻更加雄奇,岸邊的峭壁更陡,景色更加蠻荒,更加險峻。 往事在她腦海浮現。她偎在拉烏爾身上,娓娓向他敘述著這些往事,就像跟一個朋友傾吐心事一樣。她向他描述一個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被這奇形怪狀、五光十色的景象迷住的情景。今天,她再看到這景象,雙眼浸滿了淚水。 “好像您帶著我在您的生活中漫遊。”拉烏爾激動得透不過氣來,說,“我聽您描述那天的情景,就跟您今天重見舊景一樣高興。”她說下去:“那天,我媽媽就坐在您這個位置上。我外公坐在您對面。我吻著媽媽的手。瞧,這棵孤零零長在石縫裡的樹,那天也是在那裡……還有這岩壁上閃耀的大片陽光……還有這裡,又像剛才一樣變窄了。不過,沒有路了,到了盡頭。這個湖長長的,彎彎的,像一彎新月。盡頭可以看到一小片沙灘……喏,就在那裡……左邊懸崖上有一道瀑布……右邊還有一道……您就要看到沙灘了……像雲母一樣閃光……馬上有一個岩洞……是的,我可以肯定……在這個岩洞入口……” “在這個岩洞入口?” “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們……一個怪人,蓄著灰色的長髯,穿著栗色的羊毛罩衣……從這裡就能看見他,站在洞口,身材高大。還能見到他嗎?” “我想能。”拉烏爾肯定地回答,“我感到很奇怪。快到中午了。我們的約會定在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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