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碧眼女郎,”前面那輛由三匹母騾拉的車子開始爬坡,拉烏爾聽見騾子脖子上鈴鐺丁當響著,心想,“您這漂亮姑娘,從今以後,您就是我的俘虜了,不管您是殺人犯的同謀、騙子、敲詐犯,或者就是殺人犯,不管您是上流社會的小姐,輕歌劇演員,還是修道院的寄宿生……不管是誰,您都不可能從我手裡溜掉了。信任就像一座無法逃出的監牢,不管您如何怨恨我,怪我吻了您的嘴唇,您心底還是信任我這個不厭其煩地救您的人,信任在您危難之際,總是出現在您身邊的人。人總是捨不得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義犬,即使它咬過您也不計較。
“碧眼女郎,您為逃脫迫害您的人,躲進一座修道院。除非發生新情況,您對我來說不再是殺人兇手,或者是可怕的冒險家,甚至也不再是輕歌劇演員。我不會管您叫萊奧尼德·巴利,而是管您叫奧蕾莉。我喜歡這個名字。因為,這是一個過時的、樸實的名字,是一個小家碧玉的名字。
“碧眼女郎,現在我知道,您心裡藏著一個秘密。您從前那些同謀不知道這個秘密。他們千方百計套取它,而您則全力保護它。這個秘密總有一天要屬於我,因為秘密就是我的活動範圍。我一定要發現它,正如我要用光明驅散掩護著您神秘而又動人的奧蕾莉的黑暗!”
這樣一番思想活動之後,拉烏爾心裡舒服了,就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以免費神去想碧眼女郎給他帶來的捉摸不透的謎。小鎮呂茲與鄰近的聖索弗爾是一個礦泉療養區。不過,這個季節來洗浴的人寥寥無幾。拉烏爾選了個幾乎是空無一人的旅館住下,稱自己是植物學和礦物學的業餘研究者,當天下午就開始對這個區進行考察。
順著一條崎嶇的小路向上走二十分鐘,就到了聖母馬利亞修道院。如今它已改成寄宿學校了。修道院位於一片起伏不平的土地上,房子和花園高高低低,一直伸延到岬角的頂端。地坡土台上築著又高又厚的圍牆,從前下面流著湍急的聖母馬利亞溪澗。如今,這條溪澗到這一段沒入了地下。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松樹林。兩條打柴的小徑交叉著從中穿過。這裡有一些險洞怪石,星期天吸引著一些遊客。
拉烏爾正是躲在這裡進行監視的。這一帶偏僻無人,樵夫在遠處砍柴。
從他所處的地方,可以俯瞰花園裡整齊的草坪和精心修剪的一行行椴樹。寄宿生們就在那兒散步。幾天下來,他已經掌握了學生的起居習慣和課間休息時間。午飯以後,高班生便到河道上面的小路上散步。
碧眼女郎大概疲倦不堪,一直沒有露面,直到第四天才在小徑上出現。
從這一天起,那些高班生都想“獨占”她,顯然在為她“爭風吃醋”。
拉烏爾立刻發現她樣子變了,就像一個大病初癒的孩子,沐浴了陽光,吸進山區的新鮮空氣,變得精神煥發。她穿著與女孩子們一樣的衣服,在她們中間走動,活潑,輕鬆,跟每個人都合得來,慢慢地拖著她們玩呀,跑呀,十分開心。歡笑聲一直傳到天邊。
“她笑了!”拉烏爾驚嘆地想,“不是舞台上那種做作的、幾乎是痛苦的笑聲,而是流露出本性的無憂無慮的歡笑。她笑了……真是奇蹟!”
過了一會兒,其他人都進教室去了,剩下奧蕾莉一個人。但她並不顯得憂鬱,快樂分毫不減。她做一些閒散事兒,如把松果拾進一個籃子裡;或者摘些花朵,放到附近一個小教堂的台階上。她的姿態優雅,她常常與跟著她的小狗或在她腳上蹭來蹭去的小貓低聲說話。有一次,她編了一隻玫瑰花環戴在頭上,並且掏出口袋裡的小鏡子,笑嘻嘻地照著。她還偷偷地往臉上塗脂抹粉,但馬上又用力擦掉。這大概是寄宿學校不允許的事。到第八天,她走出一段護牆,一直走到最高一層土台。土台邊有一道灌木籬笆。第九天,她拿著一本書,又到這裡來了。於是,第十天,還沒到課間休息時間,拉烏爾就下了決心。
他首先鑽進樹林外圈那密密的矮樹叢,然後,穿過一個大水潭,聖母馬利亞溪流流到這裡,像注入了一個大水庫,以後就轉入地下了。有一個樹樁上拴著一條蟲蛀的小船。儘管潭水湍急,他還是劃著小船,來到一個小灣。
小灣上面,就是像城堡圍牆般又高又陡的土台。
護牆是用鑿平的石頭一塊塊壘起來的。石頭縫里長了野草。雨水在牆上沖出一道道佈滿沙土的小溝,開出一條條小道,附近的孩子們有時就攀著這些小道爬上護牆。拉烏爾毫不費力地攀了上去。這層土台上面,建有一個涼亭,周圍爬滿桃葉珊瑚。草木棚架已經倒塌。還有一些石凳,中間飾著一個漂亮的陶瓶。
他聽到孩子們課間休息的喧鬧聲,接著就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向他這邊走來,一個清脆的嗓音哼著一支小調,他忽然覺得緊張起來:她看見他會說什麼呢?傳來小樹枝折斷的聲音,接著樹葉被撥開了,就像門簾被撩開一樣,奧蕾莉走了進來。
她突然在土台邊上停了下來,歌也不哼了,一臉驚訝之色,手裡的書,還有胳膊夾著的盛滿鮮花的草帽都掉到了地上。她一動不動,那罩著樸素的栗色羊毛服裝的身子顯得苗條纖細。她大概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拉烏爾來,於是臉一紅,一邊後退,一邊囁嚅著說:“走開……走開……”
他壓根兒沒有服從她的念頭;甚至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命令。他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樂注視著她。他在任何女人面前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她更專橫地說:“走開。”
“不。”他回答。
“那麼,我走。”
“您走,我就跟著走。”他肯定地說,“我們一起回修道院。”她轉過身,好像要開溜。他跑過去,抓住她的手臂。 “別碰我!”她一邊掙脫,一邊生氣地說,“我不許您走近我。”他見她這樣堅決,很詫異,問道:“為什麼?”
她很低地說:“我恨您。”
這個回答是如此不一般,他忍不住笑了。
“您恨我到了這種地步?”
“是的。”
“對吉約默和法拉多尼別墅那傢伙也沒有這樣恨?”
“是的,是的,是的。”
“可他們乾了好多害您的事。不是我保護您……”她不做聲了。她已經拾起草帽,遮住臉下方,讓他看不到自己的嘴唇。她的舉動意思很明白。拉烏爾毫不懷疑,她之所以恨他,並不是因為他目擊了她的所有罪行和恥辱,而是因為他抱過她,吻過她的嘴。在她這樣一個女人身上,這種羞恥心真是奇怪。她是那樣純真,靈魂和本性是那樣純潔透明。以致拉烏爾情不自禁地說:“我請求您忘掉那件事。”
他向後退了幾步,表明他完全可以讓她自由離開,又不由自主地帶著尊敬的口吻說道:“那天夜裡精神都迷亂了,您我都應當把它忘掉。忘掉我那天夜裡的失態吧。再說,我到這裡來不是讓您回憶它,而是繼續保護您的。是命運使我遇到了您,也是命運一開始就要我為您效勞。您不要拒絕我的幫助。危險還沒有消除,反而越來越威脅著您。您的敵人已經惱怒了。如果我不來,您怎麼辦?”
“走開吧。”她仍然堅持這樣說。
她站在土台邊上,好像站在一個敞開的門口。她避開拉烏爾的目光,遮著自己的嘴唇。可是,她並沒有走。正如他所想的,對於不厭其煩救援自己的人,她是狠不下心走開的。她的目光中流露著恐懼。不過,她不再想那次親吻,而是回憶那可怕得多的災難。 “走吧。我在這裡很安全。那些事您都有份……那些地獄般的事。”
“幸虧我有份。”他說,“同樣,那些正在醞釀的事,我也要干預。您以為他們就不來找您嗎?您以為馬萊斯卡爾就放棄您了嗎?他眼下正在尋找您的踪跡。他會一直追到這座聖母馬利亞修道院來。如果像我推測的,您在這裡有過幾年幸福的童年生活的話,他應該能了解到,因此會追來的。”
他說得很平靜,很肯定,使姑娘感受很深。她仍然喃喃地說:“走吧……”
但是聲音很輕,輕得他幾乎沒有聽清。
“好,”他說,“但我明天再來,同一時刻。我每天都來等您。我們需要談談。嗬!我不會勾起您的痛苦,讓您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夜。在這件事上,我一定保持沉默。我不需要知道什麼,真相會慢慢顯露。不過,我會向您提一些別的問題。您一定要回答。今天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您可以走了,您會考慮的,對嗎?但是,請不要再擔心了,請習慣這種想法:危險關頭,我總會趕來相救的。因此永遠不要絕望。”
她走了,一句話也沒說,連頭也沒點一下。拉烏爾目送她走下一層層土台。回到椴樹夾道的小徑上。等到看不見她以後,他拾起幾朵掉在地上的花。
他發現自己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後,就打趣道:“見鬼!事情又當真了。難道……唉,唉,亞森·羅平老伙計,控制點感情吧。”
他從護牆缺口出去,划船過了水潭,在森林裡散了一會兒步,把花一朵朵扔掉,好像它們無足輕重似的。可是,碧眼女郎的影子卻總是浮現在他眼前。
第二天,他又登上土台。奧蕾莉沒有來。以後兩天也沒有來。可是,第四天,她又撥開枝葉來了。他沒聽見她的腳步聲。 “噢!”他激動地說,“是您……是您……”看到她的神態,他明白自己不能走上前去,也不能說一句會嚇著她的話。她仍跟第一天一樣,像一個因被對手控製而反抗,因得了對手的好處而憎惡他的人。
不過,她的聲音沒有上次生硬。她微微側著頭,說道:“我本不該來。在聖母馬利亞修道院的修女們看來,在我那些恩人看來,這不好。不過,我想我還是應該謝謝您……應該幫助您……而且……”她又加上一句,“我怕……是的,您跟我說過的那些話,讓我怕。您問吧……我會回答。”
“什麼都可以問嗎?”他問道。
“不!”她驚慌地說,“……不要問博庫爾火車站那一夜的事……問其他事……幾句就完了,是嗎?您想知道什麼呢?”拉烏爾考慮了一下。問題很難提,因為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是為了弄清姑娘拒絕談的事情。
他開始問了。
“首先,您叫什麼名字?”
“奧蕾莉……奧蕾莉·達斯特。”
“為什麼又叫萊奧尼德·巴利?化名嗎?”
“萊奧尼德·巴利是另一個人。她身體不適,留在尼斯了。我跟她的戲班子一起從尼斯到馬賽。戲班子裡我有一個熟人。因為去年冬天我在一次票友活動中演過韋蘿妮克,他們就求我代替萊奧尼德·巴利演一個晚上。他們那樣急,那樣為難,我應當幫他們這個忙。我們通知了圖盧茲劇院的經理,他在最後一分鐘決定不另行通知,就打萊奧尼德·巴利的牌子。”拉烏爾說:“您不是演員……我更希望是這樣……我更願意您只是聖母馬利亞修道院的一個美麗的寄宿生。”
她皺了皺眉頭。
“接著問吧。”
他立刻接下去:“那天在奧斯曼大馬路糕點鋪門口舉起手杖打馬萊斯卡爾的人,是您父親吧?”
“是我繼父。”
“他叫什麼名字?”
“布萊雅克。”
“布萊雅克?”
“是的,內政部司法局局長。”
“因此,是馬萊斯卡爾的上司?”
“是的。他們兩人一直唱對台戲。馬萊斯卡爾得到部長支持,企圖取代我繼父;而我繼父想方設法要攆走他。”
“馬萊斯卡爾很愛您,是嗎?”
“他曾向我求婚,我拒絕了。我繼父不准許他上門。因此他恨我們,發誓要報復。”
“我來問另一個問題。”拉烏爾說,“法拉多尼別墅那人叫什麼名字?……”
“若多。”
“是乾什麼的?”
“我不知道。他有時來我家看望我繼父。”
“那第三個人呢?”
“吉約默·昂西韋爾,也是我們家的客人。他在交易所做證券買賣,還做生意。”
“多少有點不正當吧?”
“我不知道……也許是……”
拉烏爾概括說:“這就是您的三個敵人……因為不會有別人了,對嗎?”
“還有,我繼父。”
“什麼!你母親的丈夫?”
“我可憐的母親不在了。”
“這些人迫害您,都是一個原因,對吧?大概就是您所掌握的那個秘密,是嗎?”
“是的,只有馬菜斯卡爾除外,他什麼也不了解,只是想報復。”
“您能否給我說一說?不談秘密,只談跟秘密有關的情況。”她思索片刻,說:“可以。我可以告訴您那些人已經了解的情況,以及他們這樣急迫的原因。”
在這之前,奧蕾莉的回答簡短生硬,現在,她好像對自己要說的話來了興致。
“簡要地說,是這樣的:我父親是我母親的表哥,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去了,給我們留下一筆年金。我外祖父達斯特也給我們一些資助。他是個優秀的男人,是藝術家,發明家,總是在探索,去揭示一些重要的秘密,總是去旅行,尋找可以發財的奇蹟。我非常了解外祖父。我好像還坐在他膝頭上,聽他說過:'小奧蕾莉會有錢的。我正是為她才勞累奔波的。'
“我六歲那年,他寫信給我和媽媽,讓我們悄悄去找他。別讓任何人知道。一天晚上,我們坐上火車,到了他那裡,住了兩天。離開他的時候,媽媽當他的面對我說:'奧蕾莉,別對任何人提這兩天的事,別提你做的和看到的一切。這是一個秘密,從現在起這秘密只屬於你和我們。等你二十歲的時候,它會帶給你巨大的財富。'
“'巨大的財富,'外祖父達斯特肯定說,'所以我們要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對任何人說。'
“'不對任何人說,'媽媽糾正道,'除了將來你愛的、並且像信任自己一樣信任的那個人。'
“於是,我按他們的要求發了誓。我當時非常激動,以致哭了起來。
“幾個月以後,媽媽改嫁給布萊雅克。這是一場不幸的婚姻,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我可憐的母親患胸膜炎死了。臨死之前,她偷偷地塞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我們去過的地方的詳細情況,以及我到二十歲時該做的事。我的外祖父達斯特跟著也死了。我一個人跟繼父布萊雅克一起生活。他為了擺脫我,很快把我送進這所聖母馬利亞修道院。我到這裡來的時候,非常憂傷,不知所措,只有一個信念支持著我,那就是我覺得自己十分重要,因為我掌握一個秘密。一個星期日,我尋找一個僻靜地方來實行我幼稚的頭腦想出來的一個計劃。我來到這個土台上,母親留給我的那些話,我已能全部背下來。這以後,還有什麼必要保留那張紙片呢?要是留著它,全世界的人最終都會知道的。於是,我就在這個花瓶裡把它燒了。”
拉烏爾點了點頭:“您後來把這些指示忘了?……”
“是的。”她說,“我在學習和娛樂中嚐到了快樂,不知不覺就把那些話忘掉了。我忘記了地名,位置,通向那裡的鐵路,和我該做的事……一切都忘了。”
“真的一切?”
“一切,除了一些風景和給我這個小女孩的眼睛耳朵留下較深印象的東西……有些景像一直浮現在我眼前……有些聲音,鐘聲,彷彿一直在我耳邊響著,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似的。”
“您的敵人想要知道的,就是這些印象,這些景象,希望通過您的敘述弄清真相,是嗎?”
“是的。”
“可是,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我母親不謹慎,沒有把達斯特外祖父寫給她的幾封提到這秘密的信銷毀。布萊雅克後來得到了這些信。我在聖母馬利亞修道院待了十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十年。在那期間,他從沒有對我提起過這件事。可是,就在我兩年前回到巴黎的當天,他問我這件事。我對他說了剛才對您說的那些話。我有權說這些情況,但我卻不願把模糊的記憶告訴他,以免讓他找到那個地方。從那以後,就是無休無止的虐待、指責、爭吵、盛怒……直到我決定逃走為止。”
“您一個人逃走?”
她臉一紅。
“不是。”她說,“不過也不像您認為的那樣。吉約默·昂西韋爾向我求愛,但很謹慎,像是個助人為樂、不求酬報的人。就這樣,他即使沒有取得我的好感,至少取得了我的信任。我把自己出逃的打算告訴了他,犯了個大錯誤。”
“他無疑表示贊同?”
“他極力贊成,幫我做準備,賣掉了幾件首飾和母親留給我的一些證券。動身前夕,我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吉約默就對我說:'我從尼斯來,明天要回去,要不我把您帶去?這個年頭,沒有比海邊更僻靜的地方了。'我有什麼理由拒絕他的提議呢?我當然不愛他。但是,他顯得真誠,忠心耿耿,我就同意了。”
“多麼冒失!”拉烏爾說。
“是的!”她說,“尤其是我們並沒有什麼友好關係。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孤身一人,生活不幸,又受迫害。他的幫助……我覺得多少能延續幾個小時。於是我們就出發了。”
奧蕾莉略微猶豫一下。接著加快了敘述:“那次旅行非常可怕……您知道原因。等到吉約默把我推上他從醫生手里奪來的馬車上時,我已經精疲力盡。他把我帶到他想去的地方,就是另一個火車站。從那裡又到了尼斯,因為我們有到尼斯的車票。到尼斯後我取出自己的行李。當時我發高燒,說胡話,糊糊塗塗,做什麼事自己並沒有意識。他利用這種情況,第二天讓我陪他到一處地方,趁主人不在取回他被偷走的證券。我跟他去了,那時他要我去哪兒我都會答應。我什麼都不想。我盲目地服從。我在那座別墅受到襲擊,並被若多劫持……”
“……接著,再次被我救出,又再次逃走,以此來酬謝我。不談這些了。若多,他也逼您交出秘密,對不對?”
“對。”
“後來呢。”
“後來,我回到旅館。吉約默求我跟他一起去蒙特卡洛。”
“可是,這時候您應該了解這個人了!”拉烏爾提出異議道。 “怎麼了解?人首先要睜開眼睛看,才可能看清……可是……兩天來我非常煩躁,又被若多襲擊,更加氣惱,簡直要瘋了,連問都沒有問去幹什麼,就跟他走了。我不知所措,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一見這個越來越陌生的人就厭煩……我在蒙特卡洛扮演了什麼角色?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讓我拿著幾封信,在旅館走廊裡等他。
“他到時候從我這裡取走,交給一位先生。這是些什麼信?交給哪位先生?為什麼馬萊斯卡爾會在那裡?您是怎樣把我救出來的?這一切我都不清楚。不過,我的本性終於覺醒了。我對吉約默越來越沒有好感。我憎恨他。我離開了蒙特卡洛,決心跟他分手,到這裡來躲一躲。他一直跟我到了圖盧茲。那天午後,我說打算離開他,他明白我不可能回心轉意後,氣得臉直抽搐,冷冷地、生硬地回答說:“'好吧,我們分手吧。其實,我並不在乎。但我仍有一個條件。 '
“'一個條件?'
“'對。有一天,我聽您繼父布萊雅克談起,有人留給您一個秘密。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您就自由了。'
“我恍然大悟。他以前的保證和忠誠全是假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哪天通過溫情或恐嚇,從我嘴裡得到我連繼父也沒有告訴的秘密,若多想方設法也沒得到的秘密。”
她停住話。拉烏爾打量她,她說的全是真話,這一點他感覺到了。他鄭重地說:“您想了解這個人嗎?”
她搖搖頭:“有這個必要嗎?”
“還是了解為好,聽我說。在尼斯,法拉多尼別墅的那些證券並不屬於他。他去的目的就是偷竊那些證券。在蒙特卡洛,他開價十萬法郎,才交出幾封會使別人名譽受損的信。所以,他是騙子加竊賊,說不定還要壞。就是這麼個東西。”奧蕾莉沒有說出反對的話。她大概看清了這個人的真面目,所以突然揭發出來的事並不使她意外。
“您把我從他手裡救了出來,我要謝謝您。”
“唉!”他說,“您本應當相信我,而不是躲避我。耽誤了多少時間呀!”
她正要走,聽到這話又反駁道:“為什麼相信您?您是誰?我不認識您。馬萊斯卡爾要指控您,卻不知道您的名字,您一再救我脫險……為了什麼事情?出於什麼目的?”
他冷笑道:“也是想從您口裡掏取秘密……您想說的是這句話吧?”
“我什麼也不想說。”她輕輕地說,顯得很虛弱。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明白。兩三個星期以來,我到處碰壁。到處是陰森森的高牆。別要求我信任您,我做不到。我懷疑一切,什麼也不相信。”
他憐惜她,放她走了。
他離開時(他又找到了一個出口,是倒數第二層土台下面的一道暗門,他把它打開了),心想:“她對那可怕的一夜隻字未提。可是,貝克菲爾德小姐遇害,兩個男人被殺。而我親眼看見她化了裝,戴著面具。”對他來說,一切也都顯得神秘,不可思議。他周圍,也跟她周圍一樣,是一堵堵陰森的高牆,只能射進點點慘淡的光。再說,從一開始,在她面前,他沒有一刻想到在貝克菲爾德的遺體前立下的報仇雪恨的誓言,也從未想到任何有可能醜化碧眼女郎美好形象的事。
以後兩天,他沒有見到她。再以後接連三天,她都來了,雖然沒有說明為什麼要來,但似乎是來尋找一種不可缺少的保護。她先是呆十分鐘,接著是十五分鐘,最後是三十分鐘。他們說話不多。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對他還是越來越信任。她變得溫和了,親近了。她一直走到護牆缺口,看著下面水潭那微波蕩漾的水面。有好幾次,他試圖向她提些問題。她立刻渾身發抖,躲開了。一切可能影射博庫爾車站那可怕的幾個鐘頭的問題都讓她恐慌。不過她的話比以前多了,但是說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還有她在聖母馬利亞修道院的生活和回到這個親切、靜謐的環境以後得到的安寧。
有一次,她把手背貼著花瓶底座。他低下頭,並不去碰這隻手,只是仔細察看手紋。
“正如我第一天就猜到的……雙重命運,一重陰暗而悲慘,另一重幸福而單純。兩重命運相交了,絞在一起,最後合成一根線。現在還說不准哪重命運會得勝。究竟哪重是真的,是與您的本性相一致的命運呢?”
“幸福的命運。”她說,“我內心有某種東西,可以很快升到表面,讓我快樂,忘掉煩惱,不管存在著什麼樣的危險。比如現在就是這樣。”
他又繼續察看手紋。
“您要提防水。”他笑著說,“水可能會給您帶來災禍。海難,洪水……這麼多的危險!不過危險過去了……是的,您生活中一切都變好了。仙女戰勝了妖孽。”
其實他是說謊,是為了讓她安寧,是強烈希望那張他不敢多看一眼的嘴上出現一絲微笑。再說,他也想忘掉危險,也想哄自己說危險不復存在。
他就這樣輕鬆愉快地度過了兩個星期。他努力掩飾自己的喜悅。愛情使人陶醉,使人只注視心上人的面龐,只傾聽心上人的聲音,其餘的事一概感受不到。這種時刻的溫馨,他感受到了。他不願去回想馬萊斯卡爾、吉約默或者若多那充滿威脅的形象。這三個敵人沒有出現,肯定是失去了被他們追逐的人的踪跡。既是這樣,他為什麼不享受與姑娘相處這種美夢一般的感覺呢?然而,他們突然被驚醒了。有一天下午,他們透過溝道上面的枝葉,俯身看著下面鏡子似的水潭,潭中央的水幾乎一動不動,只有潭邊有些細浪,匆匆流向狹窄的地穴口。這時,從花園傳來遙遠的呼喚:“奧蕾莉!……奧蕾莉!……奧蕾莉,你在哪兒?”
“上帝啊!”姑娘不安地說,“她們為什麼叫我?”她跑到最高一層土台,看到一個修女站在椴樹夾道的小徑上。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有什麼事,姐妹。”
“電報,奧蕾莉。”
“電報!您不要上來了,姐妹,我來取。”
過了一會兒,她拿著一封電報,回到涼亭,樣子很慌亂。 “是我繼父發來的。”她說。
“布萊雅克?”
“是的。”
“叫您回去?”
“他馬上要來!”
“為什麼?”
“領我回去。”
“不可能!”
“您看……”
他看到從波爾多發來的幾個字:
拉烏爾想了想,問道:“您寫信告訴他您在這裡?”
“沒有。不過,以前他來度過假,能打聽到的。”
“您打算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呢?”
“拒絕跟他走。”
“院長不會同意留我的。”
“那麼,”拉烏爾啟發她,“現在就走。”
“怎麼走?”
他指著土台一角,指著那片森林……
她反對道:“走?像個罪犯似的從修道院逃跑?不,不,這會讓可憐的修女們傷心的。她們像愛女兒,愛最好的女兒一樣疼愛我!不,決不能這樣!”
她沒有氣力了,坐到護牆對面一條石凳上。拉烏爾走過去,嚴肅地說:“我不想談我對您的感情,也不想談促使我行動的原因。但您仍然可以感到我對您是忠誠的,就像一個男人……對一個等於是他全部生命的女人……這種忠誠應當使您絕對信任我,並準備無條件地服從我。這是您得到拯救的條件。您明白嗎?”
“好吧。”她回答道,完全順從了。
“那麼,我就告訴您該做什麼……這是我的命令……是的,我的命令。去接您繼父,不要不滿,不要爭吵,甚至不跟他說話,一句話也不說。這是避免出錯的最好辦法。跟他走,回巴黎。回到巴黎的當天晚上,您就找個藉口出來。一個白髮老婦人會在一輛汽車裡等您。就在離您家二十步遠的地方。我把你們兩人送到外省一個安全處所,誰都找不到。然後,我馬上離開。我以名譽發誓,您什麼時候允許,我再回到您身邊。咱們說好了,對嗎?”
“對。”
她點點頭。
“那就明晚見。記著我的話。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明白嗎?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會保護您,我會成功的。即使一切都顯得對您不利,您也不要灰心,甚至不要擔心。您要滿懷信心,堅定地對自己說,即使在最危險的時候,您也會安然無事的。在危急時刻,我會出現在您身邊。再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