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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眼姑娘

碧眼姑娘

莫里斯·勒布朗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0905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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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藍眼睛的英國女人

碧眼姑娘 莫里斯·勒布朗 8577 2018-03-16
拉烏爾·德·利梅齊在大街上閒逛,像個無所事事的幸運人,東看看,西望望,享受著人生的樂趣,欣賞巴黎陽光燦爛的四月的迷人風光,領略那輕鬆的快樂。他中等身材,體形單瘦而強健,胳膊上肌肉發達,把袖子繃得鼓鼓的;腰肢細而柔軟,胸脯挺得老高。從衣服的剪裁和配色上可以看出他講究衣著。從體育館經過時,他覺得旁邊走的一位先生好像在跟踪一位女士。 這種感覺很快得到了證實。 拉烏爾覺得,一位先生跟踪一位女士比什麼事都好笑好玩,他就跟踪起那個跟踪女士的先生來。於是,三個人在前、中、後,依次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喧鬧的大街上行走。德·利梅齊男爵有豐富的經驗,所以能覺察出這位先生在跟踪那位女士。因為這位先生小心謹慎,一副紳士派頭,前面那位女士絲毫沒有發覺他在跟踪。拉烏爾·德·利梅齊也一樣謹慎,混在行人之中,加快腳步,以便看清前面兩個人的模樣。從後面看去,這位先生很顯眼:頭髮中間有一道筆直的發路,把打了髮蠟的黑髮分成兩半,衣著無可挑剔,更突出了他寬闊的肩膀和高大的身軀。從正面看,他五官端正,鬍子經過精心梳理,氣色鮮朗紅潤。他大約三十歲上下,步態穩重,動作端莊,但外表卻有一股俗氣,手上戴了幾隻戒指,嘴上叼著一支帶金嘴的香煙。拉烏爾加快腳步。因為那位身材高大、動作果斷、儀態高雅的女士,把她那兩隻英國女人的大腳——幸虧那兩條修長的大腿和秀氣的踝骨彌補了這一不足——停在人行道上。這位女士的臉非常漂亮,一雙秀美的藍眼睛和一頭濃密的金發,給這張臉增添了光彩。行人都停下腳步,回頭欣賞。不過,這位女士卻對人們這種自發的讚賞無動於衷。

“天哪!”拉烏爾心想,“好高貴的女子!那個頭上抹油的傢伙根本配不上她。他到底想幹什麼呢?是吃醋的丈夫,還是被別人排擠的追求者?或者,是一個出來尋求艷遇的小白臉?對,應該是後者。因為,這位先生完全是一副春風得意的派頭,自以為所向披靡,無可抵擋。” 她不顧川流不息的車輛,穿過歌劇院廣場。一輛四輪大車想擋住她的去路,她不慌不忙地拉住馬韁,讓車停了下來。車夫惱羞成怒,跳下車,走近她破口大罵。她突然伸出拳頭,對准他的鼻子輕輕一擊,車夫臉上立刻鮮血直流。一個警察走過來,問她為何打人,她卻轉過身,從容不迫地走了。 到了奧貝街,有兩個男孩在打架。她揪住兩人的領口,把他們拋出十步遠,然後扔給他們兩枚金幣。

到了奧斯曼大馬路,她走進一家糕點鋪。拉烏爾遠遠看到她坐到一張桌子前。跟踪的先生沒有進去。於是,拉烏爾走進去,找了一個不會讓她注意的位子坐下來。 她要了一杯茶和四片烤麵包,張開嘴,用雪白整齊的牙齒咬起來。 鄰桌的人都看著她。她卻旁若無人,又要了四片。不過,還有一個少婦,坐得遠一些,也引起拉烏爾的好奇心。她跟那位英國女士一樣,一頭金發,波浪起伏地披下來,衣著雖沒有那麼豪華,但更有巴黎女人的味道。她身邊坐著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那是她在鋪子門口遇到他們,就把他們帶進來的,並買了糕點和石榴汁給他們吃。看到他們眼中喜悅的光芒和臉上塗滿奶油的樣子,她覺得高興。孩子們不敢說話,只顧狼吞虎咽。可是,她比他們更孩子氣,開心極了,不停地替他們說著:“該對小姐說些什麼呢?……大點聲……我沒聽見……不,我不是太太……應該對我說:'謝謝!小姐……'”

拉烏爾·德·利梅齊很快被這姑娘臉上幸福而自然的快樂神情和那一雙間著金色條紋的碧玉色大眼睛征服了。這雙眼睛讓人一盯上就離不開了。 一般而言,這樣的眼睛是奇特的,帶有憂鬱和沈思的神態。大概這雙眼睛平時就是這樣。不過,此刻,這雙眼睛跟這張臉的其餘部分,如調皮的嘴巴、翕動的鼻孔和生著酒窩的臉頰一樣,放射出生命的活力。 “這種人,不是極其快樂,就是極為痛苦,沒有中間道路可走。”拉烏爾心想,突然生出一種願望,要讓她快樂,消除她的痛苦。他又向英國女人轉過頭去。她確實很美,端莊,勻稱,神態安詳。可是,那位碧眼姑娘——借用他的稱呼——卻更讓他著迷。他很欣賞前者,卻希望了解後者,希望了解她的生活秘密。然而,等她結了帳,領著三個孩子向外走的時候,他卻猶豫起來。是跟她走呢,還是留下來?究竟是誰更吸引他?藍眼睛,還是碧眼睛?

他匆匆站起來,把錢扔到櫃檯上,就走了出去。碧眼睛佔了上風。 一出門,他就見到出人意料的一幕,不免大吃一驚:只見碧眼姑娘站在人行道上,跟半小時前像個怯生生或者醋意濃濃的情人似的跟踪那個英國女人的男子在談話。雙方都很衝動,言辭激烈,像是爭吵。顯然,碧眼姑娘想走,那個男子卻不讓她走。拉烏爾準備不顧一切,進行干預。 可他還沒來得及做,一輛出租汽車就在糕點舖前停下來。一位先生從汽車上下來,看到兩人爭吵,急忙跑過去,揮起手杖,一下就把那個男人的帽子打掉了。 那男子大吃一驚,後退一步,然後,不顧圍觀的人群,向來人衝過去,一邊吼著:“你瘋了!你瘋了!” 新來的人個子比他矮,年紀比他大,擺出防衛的架勢,舉起手杖喊道:“我不許你同這個姑娘講話。我是她父親。我告訴你:你是個混蛋!是的,一個混蛋!”

兩個人都恨得全身發抖。那小白臉挨了罵,躬起身子,準備朝來人撲過去。那碧眼姑娘拉著來人的胳膊,使勁把他拖進汽車。小白臉把姑娘拖開了,並奪過那位先生的拐杖。這時在他和對手之間突然冒出一個人頭,一個陌生人的頭,樣子很奇怪,右眼神經質地眨巴著,嘴上叼一支煙,嘴唇不時撇著。 這人原來是拉烏爾。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請借個火。” 這個請求實在不合時宜。這半路上殺出來的人到底想幹什麼?小白臉來了氣:“別礙事!我沒有火。” “哪裡,您剛才還抽煙呢。”拉烏爾又說。 小白臉勃然大怒,想把他推開。可是怎麼也做不到,連胳膊也動彈不了。 他低下頭,想看看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障礙。一看就呆了,只見這位先生的兩隻手攥住他的手腕,令他一動也不能動,就是老虎鉗也不可能夾得比這更緊。這位先生還在糾纏:“借個火,求求您。連火都不借,實在太小氣了。”

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小白臉更加憤怒了,吼道:“別纏我行不行?跟你說了沒有火!……” 這位先生悶悶不樂地搖搖頭,說:“您真不禮貌。人家客客氣氣向你借火,你不該拒絕。不過,既然您不願意幫我……” 他鬆開手。小白臉一脫身,趕忙去追那輛汽車。可是,汽車已載著罵他的人和碧眼姑娘急馳而去,顯然,他再追也是白搭。 “看來我是白費勁了。” 拉烏爾看著小白臉追汽車,心想,“我扮堂吉訶德救了一個陌生的碧眼美人,可她姓名地址都不留就跑了。找到她是不可能了。怎麼辦?” 於是,他決定回頭去找那位英國女人。她大概剛看過這場吵鬧,正好走開。他就跟在後面。 拉烏爾·德·利梅齊覺得眼下自己的生活懸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他的過去充滿了種種事件,他的未來看來亦會如此,但兩者之間卻什麼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來說,命運的鑰匙似乎掌握在女人手裡。既然碧眼睛不見了,那就讓藍眼睛來引導自己摸索吧!

他假裝走上另一條路,又折回來,立即發現那個頭上抹油的小白臉又跟上去了。他也跟拉烏爾一樣,在那個姑娘那裡碰了壁,又來找這個女人了。 於是,三個人又在街上前前後後走起來,不過英國女人卻沒有發現這兩個追隨者的伎倆。她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閒逛著,目光始終盯著櫥窗,對別人投來的讚嘆目光無動於衷,就這樣一直走到瑪德萊娜教堂廣場,又穿過王家大街,來到聖奧諾萊郊區的協和大旅館。小白臉停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買了一包煙,然後走進旅館。拉烏爾看見他跟看門人聊了一會。三分鐘以後,他離開了。拉烏爾也準備向看門人打聽藍眼睛英國女人的情況,忽然看見她走出前廳,上了一輛汽車。已經有人先把一個小提箱送上了車。這麼說,她要去旅行?

“司機,跟著那輛汽車。”拉烏爾叫住一輛出租汽車,吩咐道。英國女人駛過幾條街,八點鐘,在巴黎-里昂線的火車站下了車,來到餐廳點了飯菜。 拉烏爾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吃過飯,她吸了兩支煙。將近九點半時,她走到柵門前,找到庫克運輸公司的一個職員,拿了自己的火車票和行李托運單。此後,她就上了九點四十六分的快車。 “你只要告訴我那女士的姓名,我就給你五十法郎。”拉烏爾對那個職員說。 “貝克菲爾德女士。” “她去哪兒?” “蒙特卡洛,先生。她上了五號車廂。” 拉烏爾思索片刻,然後打定主意。那雙藍眼睛值得他勞動大駕。再說,他正是跟踪藍眼睛,才發現了碧眼睛。也許通過這位英國女人,還會找到小白臉,再通過小白臉找到碧眼睛。他轉回售票口,買了一張到蒙特卡洛的票,然後衝上站台。他看見英國女人登上一節車廂,便鑽進人群往前趕。過了一會兒,又透過車窗看到她站在車廂裡,正在脫大衣。車上旅客很少。這是戰爭爆發前幾年四月底的一天。這列快車不很舒適,沒有臥舖,也沒有餐車,所以一等車廂裡沒坐幾個去南方的旅客。拉烏爾只看見兩個男人,坐在五號車廂前面的包廂裡。

他在離那節車廂相當遠的月台上散步,租了兩個枕頭,又在書報車上買了幾份報紙雜誌;聽到哨聲,就像最後一刻趕上火車的人似的,跳上車,走進三號包廂。 英國女人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坐到對面靠走道的位子……她抬起眼睛,打量這個不速之客。他連一隻箱子或者一個提包都沒帶。不像是出門旅行的。不過,她並不顯得擔心,開始吃起大塊巧克力來。打開的巧克力盒放在膝頭上。一個檢票員走過來,給票打了孔,火車便向郊外飛馳。巴黎的燈變得稀疏了。拉烏爾漫不經心地瀏覽了一下報紙,沒什麼感興趣的東西,便把報紙扔到一邊。 “沒發生什麼事件,”他心想,“沒有聳人聽聞的兇殺案。這位年輕女子多麼迷人啊!” 跟一個陌生女子,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單獨呆在一間門窗緊閉的小包廂,一起過夜,幾乎是並肩而睡,這種事在他看來總像他常嘲笑的那種上流社會的奇聞。因此,他決心不浪費時間,去讀報紙、小冊子、想事情或偷偷打量女伴。

他往裡挪了個位子。英國女子顯然猜出旅伴想跟自己說話,但她不慌張,也不響應。因此,拉烏爾只好獨自努力搭上關係。這事難不倒他。他用尊敬的口氣說道:“不管我的行為有多麼不合適,我還是想告訴您一件事,這件事或許對您十分重要。我可以說幾句話嗎?”她又挑了一塊巧克力,頭也沒扭過來,冷冷地說:“如果光是幾句話,那是可以的,先生。” “是這樣的,夫人……” 她立即糾正:“小姐……” “是這樣的,小姐,我偶然發現有一位先生可疑地跟了您一天,他躲著不讓您發現,還……” 她打斷拉烏爾的話:“您的行為確實失禮。您一個法國人幹出這種事,使我十分驚訝。人家跟踪我用不著您來監視。” “我是覺得那個人可疑……” “那人我認識,是馬萊斯卡爾先生,去年經人介紹與我認識的。他至少還規矩,只是遠遠跟著,而沒有闖進我的包廂。”拉烏爾被刺了一下,便深施一禮,說:“妙哇,小姐,這一下真是刺著了痛處。我只好沉默了。” “您只有沉默。到下一站,我勸您下車。” “很遺憾。我要到蒙特卡洛辦事。” “您知道我要到蒙特卡洛,所以才有事了。” “不,小姐,”拉烏爾明確地說,“……是下午在奧斯曼大馬路上那個糕點鋪看見您之後,我就有事了。” 反擊來得迅速。 “不對,先生。”英國女子說,“您欣賞一個漂亮的碧眼姑娘,想跟她走,可是,那場吵鬧之後,您沒找到她,才又跟上我,先是跟您剛才告訴我的那個人一樣,追到協和大旅館,接著又追到火車站餐廳。” 拉烏爾非常開心。 “小姐,我的一舉一動都未逃過您的眼睛,真是受寵若驚。” “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先生。” “我明白了。您差一點就說得出我的名字了。” “探險家拉烏爾·德·利梅齊,剛從西藏和中亞歸來。”拉烏爾毫不掩飾他的驚愕。 “我真是愈來愈榮幸。我想問一句,您是怎麼得知的……?” “我沒作任何調查。不過,一個女人看到一位先生在開車前最後一刻衝進包廂,行李卻沒有,當然要觀察了。您剛才把一張名片夾在兩三頁小冊子之間。我看了名片,想起不久前的一篇訪問記,拉烏爾·德·利梅齊先生談他最近的一次探險。簡簡單單的。” “非常簡單。不過,需要一雙厲害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好。” “可是您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那盒巧克力!您在吃第十八塊了!” “我不要看就看得見,不要想就猜得到。” “那麼,您又猜到了什麼?” “猜到您的真名不叫拉烏爾·德·利梅齊。” “不可能!……” “要不然,先生,您帽子裡面就不會有H和V兩個縮寫字母了……除非您戴的是哪個朋友的帽子。” 拉烏爾開始坐不住了。他不願在一場交鋒中,總是讓對手佔上風。 “在您看來,這個H和V是什麼意思呢?” 她又嚼起第十九塊巧克力,還是用那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這是姓名開頭的兩個字母。那姓名組合很少見。我每次無意中看到它們,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我曾注意過的兩個名字。” “我能問是哪兩個嗎?” “這又告訴不了您什麼事情。您沒聽說過這個人。” “到底是哪個?……” “奧拉斯·韋爾蒙。” “奧拉斯·韋爾蒙是誰?” “奧拉斯·韋爾蒙只是許多化名中的一個……” “誰的化名?……” “亞森·羅平。” 拉烏爾哈哈大笑:“這麼說,我就是亞森·羅平了?” 她抗議道:“您怎麼這樣想呢?我只不過告訴您,您帽子上這兩個字母使我完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名字。而且,我還不由自主地想到,您那個漂亮的名字拉烏爾·德·利梅齊很像亞森·羅平用過的另一個名字拉烏爾·當德萊齊。” “回答得太妙了,小姐!不過,信我的,我要有幸是亞森·羅平,決不會扮演您面前這個傻角色。您嘲弄我這無辜的利梅齊,真是絕了!” 她把巧克力盒遞給他:“來一塊巧克力,先生,算是補償,然後,讓我安靜地睡覺。” “可是,” 他乞求道,“我們的談話不會到此為止吧?” “不會。”她說,“我對無辜的利梅齊雖不感興趣,對那些使用假名的人倒很感興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多少有點反常的好奇心……” “是一個叫貝克菲爾德的女士可以有的好奇心。”他笨拙地說道。 然後,他又補充一句:“您瞧,小姐,我也知道您的名字。” “庫克運輸公司的那個職員也知道。”她笑著回答。 “好吧,”拉烏爾說,“我輸了。一有機會,我就要報復。” “自己不去找,機會送上門。” 英國女子說。她那雙漂亮的藍眼睛頭一次坦誠地直視他一眼。他渾身一抖。 “您又美麗又神秘。”他喃喃自語。 “一點都不神秘。”她說,“我叫康斯坦絲·貝克菲爾德。我到蒙特卡洛去會我父親貝克菲爾德勳爵。他等我去跟他打高爾夫球。我非常喜歡高爾夫球,喜歡一切體育運動。此外,我給報刊寫文章,以此謀生,並保持獨立。我的'女記者'職業使我有可能掌握所有名人的第一手材料,如政治家、將軍、企業家、藝術大師以及著名大盜。晚安,先生。” 她已經用披肩的兩頭蓋住臉,金發埋在枕頭里,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兩條腿在長椅上伸直。 拉烏爾聽到“大盜”這個詞,嚇了一跳,搭訕了幾句,卻吃了閉門羹。 看來最好是保持沉默,等待機會報復。他縮在角落裡,不聲不響。剛才雖然碰了釘子,有些狼狽,其實內心很高興,並且充滿了希望。真是一個妙人兒,個性獨特,迷人,既神秘又直爽!觀察人是多麼敏銳!看他看得多清楚!他平時對危險滿不在乎,常常有些粗心,這一下被她全挑出來了!比如,這兩個字母…… 他抓起自己的帽子,撕掉絲綢夾裡,從走道一個窗子扔出去,然後,又回到包廂裡,也把頭埋在兩個枕頭里,胡思亂想起來。他覺得生活美好。他年紀輕輕,輕輕鬆松得來的鈔票塞滿了皮夾。有二十來個可靠的、有利可圖的計劃,在他聰慧的頭腦裡醞釀成熟。明天早晨,他面前將會出現一個漂亮姑娘醒來那讓人心動又讓人心慌的場面。 他越想越高興。迷迷糊糊中,他又看見了那雙天藍色的秀美眼睛。奇怪的是,它們漸漸變了顏色,最後竟變成了江水一般碧綠的顏色;他不知此刻在暗中註視他的,究竟是英國女子的眼睛還是巴黎姑娘的眼睛。巴黎姑娘向他甜甜地微笑。到最後,他甚至認為睡在對面的是巴黎姑娘。於是,他嘴上含著微笑,怡然入睡。一個心中無病、吃得香睡得好的男人做的總是美夢,連火車的顛簸也不會把它攪亂。拉烏爾悠哉游哉地在那些亮著藍眼睛碧眼睛的朦朧國度裡遨遊。這次旅行是那樣愜意,使他忘了像往常那樣,讓部分頭腦留在外面,站崗放哨。 這是一個錯誤。在火車上,應當時刻當心,尤其是旅客稀少的時候。因此,他既沒有聽見連接前節車廂(四號車廂)的過道門打開了,也沒聽見三個穿著灰袍的蒙面人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的聲音。這三個人在他的包廂前停了下來。 另外一個錯誤:他沒有把燈泡罩上。如果他用窗簾把燈泡蒙上,那麼,這幾個人就不得不先點燈再動手。這樣,拉烏爾就會受驚而醒。 總之,他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三人中,一個握著手槍,留在走道裡放哨。另外兩個,打了幾個手勢,分了工,就從衣袋裡掏出頭上包鉛的短棍。一個人向第一個旅客攻擊,另一個打蓋著被子的那個旅客。 進攻的命令是小聲發出的,但聲音再輕,拉烏爾還是聽見了。他醒過來,立即伸直腿和胳膊。但是,這種抵擋無濟於事。短棍擊在他的額頭上,把他打暈了。他只覺得有人揪住他的領口,依稀見到一個人影撲向貝克菲爾德小姐。 在這以後,就是黑暗,濃重的黑暗。他像一個溺水的人,腳踩不到底,頭腦中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痛苦的記憶。後來,這些記憶浮上意識的水面,並構成一個完整的事實。有人把他捆起來,把他的嘴牢牢地堵住,並用一塊粗布把他的頭蒙起來。他身上的鈔票被掏走了。 “一筆好買賣。”一個聲音低低地說,“不過,還不是主菜。另一個捆起來了嗎?” “那一棍大概把她打暈了。” 應該相信,那一棍還沒有把她打暈,而且,光是捆起來也還不夠。因為,從那邊傳出了叫罵聲、推搡聲和使整條長椅都在動的激烈的搏鬥聲……接著,就是叫喊……女人的叫喊……“娘的,這是個悍婦!”一個聲音低沉地說,“她抓人……咬人……不過,你說,認出她來了嗎,你?” “去你的!這個問題該問你。” “我得先讓她住口!” 他用的辦法果然有效。她慢慢地不做聲了。叫喊慢慢變弱,變成嘆息、呻吟。不過,她還在掙扎。這一切就發生在利梅齊身旁。他好像在做噩夢,把激烈的攻擊和反抗從頭至尾感受到了。突然,搏鬥停止了,從過道里傳來第三個人、顯然是放哨的那個人的聲音。他低聲命令道:“住手!……把她放了!你們沒把她殺死吧!嗯?” “真的,恐怕……不管怎樣,搜搜身總可以吧。” “住手!別說了,娘的……” 兩個攻擊者退了出去。他們在過道裡吵嚷著,爭論著。這時拉烏爾開始清醒,並且能動了,還聽到這樣的話:“對……再過去一些……當頭那個包廂……快!……檢票員就要來了……”三個強盜中的一個朝拉烏爾俯下身來:“你只要動一動,就沒命了。老實呆著!” 三個人朝車廂的另一頭走去。拉烏爾上車時注意到那邊有兩個旅客。他試著掙脫束縛,並且活動顎部,想把堵在嘴裡的東西吐出來。 在他身邊,英國女子呻吟著,聲息越來越弱。這使他非常擔心。他使出全身氣力想掙脫繩索,生怕來不及搶救那個不幸的姑娘。可是繩索很牢,結得又緊,一時難以鬆脫。不過,蒙住他眼睛的那塊布係得不緊,突然掉了。 他看到姑娘跪著,兩肘支在長椅上,茫然地看著他。 車廂那頭傳來了槍聲,大概三個強盜和兩個旅客打起來了。幾乎就在同時,一個強盜提著一個小箱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過去。一兩分鐘以來,火車開始減速,可能是因為修路,火車必須減速。強盜正是選擇這樣一個時機作案。 拉烏爾很著急。他一邊使勁掙脫無情的繩索,一邊透過堵在嘴裡的東西對姑娘說:“堅持一下,我求您……我就來救您……哪兒不舒服?感覺怎麼樣?” 強盜卡她脖子時,一定用力過猛,把她的頸骨折斷了。因為,她的臉痙攣著,滿是黑斑,現出各種窒息的症狀。拉烏爾立刻意識到她快要死了。她吁吁地喘著氣,從頭到腳都在顫抖。她的上身向拉烏爾這邊倒過來。他聽到她那粗重的呼吸聲。在她那急促的喘息聲中,他聽見她用英語斷斷續續地說:“先生……先生……聽我說……我不行了……” “不會的!”他慌了,“您試著站起來……去按警鈴。”她沒有一點力氣,而拉烏爾儘管使出超常的力氣,也無法掙脫繩索。他向來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此刻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痛苦地死去,真是心如刀絞。事件以風暴那種令人眩暈的速度在他周圍盤旋,完全不受他的支配。第二個蒙面人拿著一個手提包,舉著槍跑過去了,後面跟著第三個人。那邊兩個旅客大約已經死了。現在火車到了施工地段,速度越來越慢。兇手可以不慌不忙地逃走了。可是,他們在包廂對面突然停下來,好像遇到了可怕的障礙。這叫利梅齊大吃一驚。他想可能是車廂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也許是檢票員來查票了。 果然,立即就傳來人聲,接著是打鬥聲。頭一個強盜手裡的武器來不及用,就被打掉了。一個穿制服的職員向他撲過來,兩人都滾到地毯上。一個小個子同夥,套著沾滿血蹟的灰罩衣,顯得形單影孤,頭戴一頂過於寬大的帽子,帽子下面系一個黑色絲光棉布面罩,正努力把夥伴拖出來。 “加油,檢票員!”拉烏爾憤怒地喊道:“……這下有救了!”可是,檢票員沒力氣了,因為他的一隻手被那個子最小的強盜死死拉住。於是,另外那個歹徒佔了上風,並且用拳頭猛擊檢票員的臉。 這時,個子最小的強盜站起來。他的面罩被什麼東西扯住,掉了下來,把大帽子也帶了下來。他急忙把兩樣東西都戴好。但是,拉烏爾還是看見了滿頭金發,和一張驚慌、蒼白的漂亮面孔。正是下午在奧斯曼大馬路糕點鋪遇到的那個碧眼姑娘。慘劇結束了。兩個罪犯逃走了。拉烏爾目瞪口呆,一聲不響地看著檢票員艱難地爬起來,好半天才坐上椅子,拉響警報。英國女子已是彌留之際,只剩最後一口氣時,她還斷斷續續地說:“看在上帝份上……聽我說……必須把……必須把……” “什麼事?我答應您……” “看在上帝份上……把我的包……拿走裡面的文件……別讓我父親知道……” 她的頭往後一仰,死了……火車也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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