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賣馬的女人

第12章 第四章

賣馬的女人 松本清张 5975 2018-03-16
江田昌利背著背包,從新宿站的地下道上到月台。 人們多已穿上厚厚的大衣,像江田這種爬山裝束的人,顯得特別惹眼。每逢登山季,從地下道到梯子,登山客就像什麼家畜般地群聚著坐在那兒,如今這種景像不复可見。 時鐘指著下午十點二十分。開往長野的平快,長長地靠在月台邊。江田沿列車一面看車內一面往前頭走去。每個車廂都有人站著。 “江田先生,這裡。” 有人從車窗伸出手擺著。是槙田二郎,上身是一件夾克,臉上擁滿笑。江田點點頭,踩上踏板上了車。 槙田二郎坐在窗邊,浮著微笑迎接了江田。 “來遲了。” 江田卸下背包寒暄。 “那裡,真是太辛苦了。” 槙田一本正經地客套,並伸手幫江田把背包塞進網架上。旁邊是槙田的古舊背包。江田在一瞥裡還看到上面有一束花,用白色尼龍捲著。

槙田二郎在對面替江田佔了一個位子。為了不讓別人佔去,座席上放了一本書。江田看看那封皮,禁不住微微一愣。是'山嶺'十一月號呢。正是刊載了浦橋吾一那篇“喪友手記”的那一期。 槙田二郎把這本雜誌撿起來,放在自己座席旁邊,江田於是便坐下去了。 兩人打了一個照面,只見槙田微微一笑。 “這班火車,真暌違多年了。還是一樣地擁擠。” 仍然是那種溫馴的口吻。 席位都坐滿,另外還有十二、三個人站著。不過比起登山季期間,連甬道都塞滿人的情形好多了。這槙田二郎,真地這麼久沒有上過山了嗎?江田在內心裡懷疑著。 看看槙田那寬闊的肩膀,那一身爬山裝束,確實適合極了。並且,在江田身富經驗的眼光裡看來,他那若無其事但卻無懈可擊的服裝,顯示著他是不折不扣地爬山老手。這一點,和捲成一個圓筒塞在他身邊的那本'山嶺'雜誌,同樣地使江田感到非同尋常。

“來一點如何?可以睡得更好呢。” 槙田二郎伸過小瓶威士忌。 一隻小杯子給塞在江田手裡。 “在火車上,我總是不容易睡著。您呢?” 槙田一面為江田斟酒一面加了這麼一句。 “我還好,可以睡。” 江田說著盯了對方一眼。槙田二郎仍在嘴邊掛著柔和的微笑。 “那好極了。如果不能睡好,第二天就夠受了。尤其要爬山的時候。” 在江田啜飲的當兒,槙田若無其事地把眼光投向窗外。 “對對。聽說那一次,我表弟還搭了臥舖。您照顧得好周到哇。” 剩下的酒幾乎使江田嗆住。交還了酒杯再看看槙田,他臉上表情平靜極了。 “那是因為同往的浦橋是初學,所以不得不如此。” 江田小心翼翼地應對。 “確實需要如此。因為三等車廂那麼擠,根本無法睡。秀雄一定很舒服吧。”

槙田的口吻含滿感謝之意。 自從槙田二郎開始提車上的睡眠,江田就覺得他另有用意,偷偷地查看著他的表情,但似乎不像有特別的意思,唇邊仍舊是那種溫馴的笑。 那麼用'山嶺'來替江田佔位子,這又是什麼含意呢?江田琢磨著。用背包,或者普通的周刊也可以。他之所以特地用刊登浦橋吾一那篇山難手記的雜誌,是故意想讓江田看到的嗎?如果是,那他之所以大老遠地跑到表弟罹難現場,又是如何居心呢? 不,這些未免想過了頭吧,江田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亂想。 浦橋吾一的文章詳細地記錄了岩瀨秀雄罹難的經過。而這篇文章,槙田必定已看過不少次。這次他之所以把雜誌帶來,應該是很自然的。 想到這兒,他覺得自己的神經有點焦躁了。

“開車了。” 槙田二郎看著車窗外說。
江田在微微醉意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車子的擺動傳達到身上。他不時地感受到對面槙田二郎的存在。由這一點也可以證明,江田並沒有睡熟。 槙田二郎忽然起身了。江田睜開眼睛,用手指頭刮了刮濛濛一片的車窗玻璃。刮過的地方好像開了洞,映現了窗外景色。在漆黑一團裡,黑黝黝的山容往後流逝,偶爾有寂寞的燈火遠遠地亮著。 又過了一個車站。在一瞬間裡,看到“潮津”的站名。 好久好久,都不見槙田二郎回到座位。起初以為是上廁所,但似乎不應該去這麼久。車速慢下來,在大月停靠後,槙田二郎才回來。 “零時二十五分啦。” 看到江田醒著,槙田這麼說。接著又窺了一眼江田。 “好像是因為暖房設備吧,有點渴了。要我去買點果汁嗎?”

江田雖然謙辭,但是槙田二郎還是下去了,在月台上買了兩瓶回來。塊頭雖大,心地倒以乎很細膩呢。 江田被塞了一瓶,只好喝下了大約半瓶。槙田二郎多麼好喝似地喝乾了。 “威士忌,如何?” 槙田二郎又問。 “不用啦。” 江田搖了搖頭。 “您好像睡得很好。” 槙田露出充滿善意的微笑,收回小瓶子,銜了一枝香煙。兩人一起抽了一會兒,江田只是一口一口地噴著,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 手指頭刮過的車窗玻璃,又被熱氣蒙上了。周遭有打鼾聲紛紛傳出來。暖氣使得江田不知不覺地又迷糊起來。 不曉得過了多久,江田又在恍恍惚惚裡感覺到槙田再次倏然起身離席而去。他閉著眼等他回來。 等了好久仍不見迴座。江田睜開眼一看,對面空席上擱著那本雜誌。就是那本“山嶺”。

江田看了一會兒起皺的書皮,卻無意取過來一閱。 抬起眼,看到槙田二郎的背包上面的那束用白色尼龍包起來的花。大朵的菊花聚在一堆,重甸甸地把頭伸出來。那是要扔在岩瀨秀雄出事現場的。花瓣因車子的擺動而顫動著。 江田想起了把這束花附託給槙田二郎的岩瀨真佐子那白淨的臉。在M會館里站著,凝望著他的樣子,歷歷如在眼前。眼睛和嘴巴跟岩瀨秀雄肖似,卻是完全女性化的。 槙田二郎仍未回來。江田想到一件事,不禁為之一愣,連忙起身。他一連穿過了兩節車廂。蜷伏在甬道上的乘客,十分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子。 當他打開了最後一節車廂門時,看到毛玻璃門上的字跡:三等臥舖車。江田再前進了兩三步,打開了那扇車廂門。 槙田二郎背向他站在那兒。正如所料。江田又為之心口一震。

槙田二郎在甬道窗邊,像個隨車人員那樣地站著。這時回過頭來,看到江田,立即在昏暗的燈光下浮現出靜穆的笑。那樣子,彷彿早就料到江田會跟上來似的。 “原來是這樣的,一定可以好好睡一覺啦。” 槙田往那垂掛著簾幕的一格格舖位瞥了一眼又說: “像我這樣不容易在車上睡著的人,有了臥舖票,一定也可以熟睡吧。” 從簾幕裡頭,有鼾聲露出來。 槙田二郎告訴江田見識過臥舖,一切都可以了解了,這才滿意地拍了幾下江田肩頭,悄悄地退出來。 江田漸漸地領會了一些槙田二郎的行動的意義。 他在內心裡感受到恐懼與某種防備。
兩人在大町下了車。槙田二郎把花束綁在背包上。那樣子,不無像個古代武士的優雅。背包的另一處,系的卻是樸拙的高山水壺。

槙田二郎的服裝和裝備,全都古舊而且髒污,卻也有著生手所沒有的完備,這一點,江田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那模樣,簡直就是個中老手,無懈可擊。江田受到了壓迫。兩人在嚮導公會會長那兒借來了冷小屋的鑰匙,然後向山里進發。 這個時期和夏間不同,巴士停駛了,只好叫了計程車。槙田二郎怕損傷了花,小心翼翼地把背包塞進車上。從枯槁的森林裡,可以遠望到鹿島槍岳,一片粉妝玉琢。南槍的突起和北槍的隆起,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晴空一碧,正是朝陽初升之際,雪光燦然。 然而,隨著車子挨近山麓,山頂漸漸往林梢沉下去了。路上,除了駛著牛車的農人之外,連一個登山者的影子也看不到。 在車上,槙田二郎仍用一貫的溫馴的腔調搭話。從江田上班的銀行,到社會上的景氣等,一件接一件地問,也談了些自己在電力公司的種種。

“打算什麼時候回仙台去?” 江田也問。 “從山上下來,打算再在東京待一兩天就回去了。” 槙田二郎抽起香煙答。 “偶爾也爬爬山嗎?” “只爬過兩次冬季的藏王岳而已。有了工作,時間就有限了。” “這座鹿島槍岳,以前上過不少次吧?” 江田存心試探一下。 “沒有。只有念松本高校時上過。不過也只有三次吧。好久好久以前啦。” 這回該是誠實的吧。江田不由敬佩起來。 車子駛過了鹿島部落,路況愈來愈差了。 “很冒昧地請問您,公子千金共有幾位?” 槙田二郎隨著車顛著身子問。 “沒有。一個也沒有。” 江田微笑地答。 “真的?那太太一定很寂寞吧。” 槙田二郎萬分同情地說。江田卻覺得心田有些不平靜起來,偷偷地窺了一下槙田二郎的面孔,卻是一片閒聊時的平凡。他提起了妻子,好像不是另有用意。

前面突地展現了一片河原,鹿島槍岳的白色山容也在很近的地方顯現。計程車停了。這兒已是大冷澤的入口。 除了他們兩個以外,四下闃無人影。河原上盡是累累白石,看來冷然森然。 “咱們在這兒用早點嗎?” 槙田二郎客客氣氣地提議。 “好哇。”江田應了一聲。 從背包裡取出了便當。槙田二郎還是那麼勤快地準備了高山爐子,煮了開水,衝了一杯紅茶給江田。 “勞駕了。謝謝。” 江田順從地接下來。杯子的熱氣立即傳到手上。 “多少個年頭了呢。真是好久沒有看到這座山了。” 槙田二郎用眼光指指聳峙在對面的鹿島槍岳。由於陽光直射下來,新雪分成截然的明亮部分與陰暗部分,形成一幅立體畫。 “江田先生,您爬過不少次了吧?” “也不算挺多的,旁的山也常常去。” 江田還是盡可能保守地回答。 “那是一定的。這兒全是令人垂涎的山。” 槙田說得多麼羨慕似的。這時的他,似乎回到學生時代的心情了。江田想像到躲在東北的枯燥鄉下的他的日常生活。 槙田二郎看看表。 “過了四十分鐘了。該動身了。” 兩人起身了。 江田領先,槙田二郎跟在後頭。 走在林中小徑的時候,江田驀然領悟到槙田二郎若無其事地說的“過了四十分鐘了。該動身了。”這句話的含意。 那是和岩瀨秀雄他們一起,在同一個地點休息過的時間。 江田覺得移著的步子差一點滑了一跤。 在西俁出合,雪積了有五、六公分厚。 “休息嗎?” 槙田二郎從後頭說。 江田昌利聽到這句提議的瞬間,馬上直感到他在這兒,也會不多不少地休息四十分鐘。帶岩瀨秀雄和浦橋吾一來的那一次,也正好休息了這麼久。 “呀,有橋了。”槙田看著架在溪上的吊橋問:“什麼時候架的?” “去年。” 槙田二郎不懂這一點,倒使江田略為放下心。槙田還看了看附近幾個路標說: “鹿島槍岳比以前進步多了。” 似乎是在和他的學生時代比較著。看樣子,他確實有十幾個年頭沒上過這兒了。 V形溪谷正面,南槍岳與鹿島東嶺脊覆蓋著雪,鮮明如畫,片片薄雲,從棱線下面飛掠過去。 槙田二郎把腳跨在溪流裡的岩石上,彎下腰身,在水壺裡灌滿了水。原來他也曉得此去將不再有水。不過這一點是常識,無何可虞。只是他那加水的樣子,好像也在模仿著岩瀨秀雄的動作,這倒不無使人擔心之處。 江田看看表。 “咱們上路了吧?” 咄嗟間,槙田二郎從旁開了口。剛好過了四十分鐘。江田微顫著指頭,抓起了背包。 槙田二郎在實驗著什麼,這一點夠分明了。他必定背熟了'山嶺'上的浦橋吾一所寫的記錄。也就是說,他有意地在查察行程裡,那一段走了多少時間,路上休息了多少次,花了多少分鐘。那本'山嶺'就在他的行囊裡頭。看他的樣子,已把細節統統記在腦子裡,到了根本不必取出雜誌來翻閱的地步。 既然明白了人家的心意,那就非有適當的因應措施不可,江田昌利想。槙田二郎究竟從那篇文章讀出了什麼,然後打算使出怎樣的計謀呢?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江田都自認是現役的爬山家,以為自己比對方略勝一籌的。 赤巖嶺脊的艱難上坡路,已經過了三分之一。樹林帶裡,全是煩人的樹乾和枝椏。這裡看不到的風景,是一段枯燥的路程,這一點不論夏冬,初無二致。 “等等。”後面的槙田二郎喊話了。 “在這兒休息一下好嗎?” 江田停止了前進,回過頭看看槙田拂開了小徑上的雪,在樹根上坐下來。接著,他卸下了背包,從口袋裡搜出了香煙。 “聽說秀雄在這裡喝了好多的水,是不是?” 槙田把煙吐在冷峻的空氣裡說。 “對。會很渴的,因為是夏天。” 江田回答。 “可是,也好像喝得太多了。” 槙田在煙裡瞇著眼睛說了這些,接著又說: “他好像很累了。看看浦橋寫的文章,秀雄那個傢伙好像一開始就不對。在臥舖上睡了一個晚上還那個樣子,真是沒用的東西啊。” 這話好像是在罵他的表弟,不過馬上又突地想起來似地問江田: “他究竟有沒有睡好呢?根據那篇文章所寫,您在夜半里醒過來了,睡在上舖的他正在打鼾。” “不錯。我夜半醒過來的時候,確實是那樣。” “原來如此。”槙田想了一會兒,看看表又說:“我們走啦。” 槙田說罷背起了背包。這時大約已經休息了二十分鐘。正好也是岩瀨秀雄休息的時間。 又爬了一段路,槙田說: “江田先生。” 又來了,江田昌利想。果然又要求休息。和岩瀨秀雄所為完全一樣,所不同的是這時槙田二郎的呼吸一絲不亂。 “江田先生。” 又過了一會兒,槙田的喊聲又起。江田在內心裡斥責了一聲:去你的,不管你想怎麼樣,都嚇唬不了我的。 但是,槙田這回倒沒有說要休息,步履沉穩地捱過來,頭也沒抬起就說: “卸下背包休息太多次太久,原來反倒更容易疲倦啊。” 江田心口一震。這槙田二郎原來懂得這一點,而且正在實驗呢。 “會嗎?” 江田昌利不理睬,只這麼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一定吧,不過看在你的份上,我並不反對這說法。其實,他心中頗不平靜。 江田告訴自己:千萬別小看槙田,否則你可能一敗塗地呢。這個對手懂得不少,得重新估量才成。 這時,從上頭傳來了聲音。從枯槁的樹林裡,有個黑色的東西時隱時現地移過來。意外地,竟然是個登山者下來了。 那人外表髒污而粗陋,活像一個流浪者,但領在前頭的江田很快地就看出是個很有經驗的登山者。那張長滿鬍子的臉卻是陌生的。 “你好。” 對方打了一聲招呼就相錯而過。可是更意外的是這人居然向後頭的槙田二郎喊起話來。 “哇,這不是槙田二郎嗎?” 槙田二郎的高昂嗓音也從後頭傳過來。 “是你呀。” 江田回過頭一看,兩人正在互拍著肩膀。 “真稀奇,會在這裡看到你。” 是槙田。 “在山里碰上是稀奇,那在哪兒才不稀奇嘛。” 那個人的粗嗓子又喊。 “對呀。你是山人,一點也沒變。” “以為你被派到東北,一定在藏王山走來走去吧,不料也會跑到這兒來。” “是因為我表弟山難死了,就在這個夏天裡。我正要去弔祭。” “在哪兒?” “牛首山那邊。走錯了路,凍死了。” “我也聽說過了。”山人說:“原來是你的表弟。” “剛開始覺得山里有趣起來的當口,所以自以為是吧。我們也都有過那樣的日子。” “嗯。咱們都有過喜歡冒險的日子。可是最近的登山熱真不得了,一些年輕的小伙子,根本像是不要命的。看著就叫人捏一把汗。咱們年輕時不敢干的,都乾起來了。不不,我不是故意說你表弟。不過你說要上去弔祭,倒是有心人啦。我死了,也為我上一趟吧。” “像你這樣的傢伙,要死也一定是在麻煩的谷裡吧,是不是?” “大概吧。我要在人家不敢碰的地方死給人看。” 山人得意忘形地哄笑著。 “好吧。那就保重啦。” “保重。” 山人舉起了一隻手,就像在哪個街角分手般,頭也不回地就沿小徑下去了。 “那個傢伙,兩隻腳板都只剩半截,害凍傷切掉的。” 槙田二郎向茫然站在原地的江田說。看到江田不響,槙田便又加了一句: “穿登山靴,當然看不到,不過他在平地上走路時一跛一跛的。” “叫什麼名字?” “土岐真吉。念松本高校時,我和他都在山岳社。” 江田瞪圓了眼睛。土岐真吉這個名字,在老一輩的登山家之間是帶有傳奇性的。也是積雪季裡爬上北阿爾卑斯的前驅性人物之一。江田早就在一些登山雜誌和傳聞裡看過、聽過這個名號,今天卻是第一次見到其人。 槙田二郎竟和這樣的人物一夥過。 江田昌利一直覺得自己對槙田二郎而言,有著一份“現役”的優越感,而這優越感就在這一瞬間,完完全全地被粉碎了。 在他眼裡,槙田二郎忽然膨脹了,不禁為之悚然而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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