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雙聲記

第7章 第七章

雙聲記 松本清张 4277 2018-03-16
以受薪階級為對象的小額放款公司福德社的女辦事員,對川島說了一聲“請等一下”,就走向坐在中央的那個老年人,看樣子那是主任。她把名片遞過去,把問得的回話一一申報。 川島坐在後面的長椅上。先到的那名客人,坐在長椅的一端,交叉著雙臂,已經閉上了眼睛。服裝很不起眼。只看一眼,便知道是手頭很不方便,前來借錢的了。 川島坐在長椅上,望著櫃檯後面的動作。剛才那女辦事員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的另一名辦事員則拿起筆來寫賬和寫傳票。兩個人都相當漂亮。 然而,坐在女辦事員身邊的兩名男辦事員,卻是滿臉毫不通融的顏色。一個人顴骨突出,獅鼻厚唇。另一個則是瘦骨嶙峋。女辦事員都是美人兒,配著男辦事員的醜模樣,也許是放款者故意如此搭配。

花白頭髮、像主任的那個人,說不定就是這家放款公司的老闆。身材適中,像貌端正。那主任把女辦事員叫過去。女辦事員又回櫃檯,向這邊唱名。 先來的那名客人站起身來,走到櫃檯前,女辦事員小聲對他說了些什麼。看樣子是拒絕放款。那男人則抬高聲音,不捨不休,說是絕不能絲毫不借,借一半也好。他那神氣,彷彿借慣了。皮鞋後跟的外半部已經磨下了一大塊。結果還是沒有借成。他怒氣大發,把門“砰”地一聲關上走了。 女辦事員立即和顏悅色,請川島過去。坐在正面的主任也離開座位,來到櫃檯旁邊。 “閣下是公務員?” 主任的話雖然是公事交談,措詞很慎重。 “是的。” “是機關里的副課長嗎?失敬。借錢的目的是什麼呢?也就是說,為了什麼事情要藉錢呢?”

川島遲疑了一下;如果說還債,臉上很難看。如果說用作生活費,也是一樣。因此,他帶著副課長的神氣說道: “很久沒有回鄉了,想和內人一起回山陰地區一行。回程的時候,想多走幾個地方。所以,預算就稍微大了一些。” 自己扯了個謊,原怕對方追問下去,誰知,類似主任的那個人帶笑說道: “明白了。既然這麼說,是正當用途。” 對方淡淡回答。 “這麼說,可以藉?” “要是藉用生活費或是還債,我們就不大願意借。因為還起來很不容易。像你這樣的正當用途,我們就放心了。” “……” “剛才那個人,就是個靠不住的人。到處去借錢。我們這一行的同業,已經發出了通知。對於他絲毫不能通融。” 像是主任的那個人說道。

川島這才明白,女辦事員在接到他的名片時,為什麼要他等一等。原來是要在黑名單中查一查,有沒有川島留吉的名字。 “你是第一次借錢吧?好。不過,十萬圓的數目,稍微大了些。我們這地方,每一次大多是通融五萬圓前後。七萬圓好不好?” 主任說道。川島並無異意。十萬圓也好,七萬圓也好,只要有錢拿到手裡就行。 “那麼,你的薪水是多少?年終獎金每月可以分到多少?” 薪水里要扣除的項目很多,每個月要扣除多少,也問得很仔細。川島一一按照實際情況回答。 “由哪一位做保證人呢?” “保證人?” 川島猶豫了。不用說,是不能請衙門裡的同事擔保的。岳父在吉祥寺的一間公司做職員,既然瞞著妻子借錢,當然也不能請他擔保。一時想不起人來,川島便問,是不是一定要保證人。

“好,不要也可以,你在政府機關里做事,一定靠得住。我們信任你。……那麼,詳細手續,請由這一位辦理吧。” 說完,主任回到正面的辦公桌上。 模樣較好的女辦事員把一張張表格遞到他的面前。 一張張紙上,印著“貸款申請書”、“保證書”、“借款證明書”等等,另外還有用小號鉛字排印的規則,密密麻麻。 既然沒有保證人,手續就比較通常簡單得多了。 “有沒有帶圖章來?” “帶來了。” 早就料到可能有此需要,今天早晨從家裡出來,就把圖章帶在身邊。 “還款的方法?” “每月發薪的那一天,請務必送來。如果沒有送來,我們這裡會有收款員上門去取。如果機關的公事忙,請把府上的地址寫下,我們到府上去取……”

“那沒有必要,我一定送來。” 川島連忙說道。然後,又花費了一些時間,辦好手續,他終於拿到了扣除利息以後剩下來的六萬五千圓。 川島下了決心,在這六萬五千圓裡,有三萬圓絕對不還賭債。如果把借來的錢再都吐出去,就本利無存了。他在警衛員那裡借了錢,又向會計課預支了薪水和年終酬金,窟窿很多,要是再把這筆高利貸也用光,那怎麼得了! 五六天以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手裡的錢差不多光了,只帶著兩千圓現款,到濱岡的家去打牌,偏偏輸了六千圓。川島對大贏家田所說道,今天只帶來了這樣多,說著,把兩張一千圓的鈔票擺在牌桌上;一直帶著笑臉的田所,馬上板起了面孔。 “川島先生,你要是沒有錢,最好不要再到這裡來了。一來,就會大輸。你看,這兩千圓在你來說,能拿出已經是辛苦已極。所以,雖然是打牌,你也應該不亂糟蹋錢。打牌的時候,一擔心輸了怎麼辦,分了心,就很難贏錢了。這和下棋一樣,沒有不在乎輸贏的賭本,就打不出手氣來。”

平常的時候,田所雖然喜開玩笑,但對於政府機關里的人,總還有幾分敬意,現在卻說了這麼一段不客氣的話。川島滿臉通紅,說道: “對不起,實在是今天下班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取錢。所以,今天獻醜了。明天一定把這筆款子補足。” 他連聲致歉。他這才開始感覺到,原來這裡的牌局也是十足十的職業性質。 川島為人怯懦,總希望別人對他有所體諒。打架是絕對不會的。一吵起嘴,激動起來,自己嘴裡說的是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在濱岡的家裡,幾個牌手都是外面的人,他就更加不願吵架。本來他可以回敬田所幾句,這地方我常來,有輸有贏,今天晚上沒有帶錢來,有什麼關係,難道你不能等一天?可是,這樣的硬話,他說不出口來。 那時候,出來代為解圍的是濱岡的妻子加代子。

“餵,田所先生,川島先生經常到這裡來,輸給你們不少,這一次就將就了吧!” 說時,瞟了他一眼。 “老闆娘,這樣的話,你少說!” 很意外,田所的表情很僵,說話也很僵。加代子不覺碰了一鼻子灰。鶴捲和近藤好像是在考慮自己手中的牌那樣,垂下眼睛。 田所對加代子說的那幾句話,頗為鋒利。以往,他總是對她有說有笑,有時,開句玩笑,就哈哈大笑起來;只有那一天,講話很不留面子。川島覺得加代子站在自己這一邊,傷了田所的感情。那天晚上,他根本沒有再抬頭觀看田所的臉色。 可是,第二天,川島拿來借到的錢,還清了田所的賭債,並且又憑著這一筆辛辛苦苦才找來的錢重新打起牌來,田所又恢復到過去的表情。要起錢來,厲聲疾色,看著怕人;然而一到笑逐顏開的時候,又挺和氣。

川島把這三萬幾千塊錢來賭自己的命運。他把這筆錢放在貼身的口袋裡,來到濱岡的家。他怕別人以為他又是沒有帶錢來,便特意把一萬圓的鈔票一疊疊地擺出來。 “川島先生跟我們不同,有的是財產,不管輸多少,都付得出來。就好像從山上擔土一樣,不論擔下多少來,大山還是大山。” 田所興高采烈地說。川島過去宣傳過售賣家鄉的山林的事,鶴捲和近藤聽著,極為羨慕。 川島憑著三萬幾千圓的底,又賭了一場,那天晚上大勝。差不多贏了一萬圓。 “所以,你看,還是得多帶糧草來,才能贏錢。” 田所從大錢夾裡,取出六千幾百圓,拍著川島的肩膊說道。像這樣的輸贏,過去只有三四次。 川島覺得,要是能夠這樣贏下去,轉眼間就能夠贏回七萬圓,馬上就可以還給福德社。不,要想繼續打下去的話,得贏到十萬圓。因為還要留下三萬圓做為糧草。每天晚上到濱岡的家去打牌,妻子還沒有發覺出來。妻子知道他經常同衙門裡的同事打牌,所以對於他的深夜歸來,並沒有疑念。可是,他自從到濱岡的家打牌以後,除了星期日晚間和另外的一天夜晚以外,晚晚都不回家。妻子從來未曾想到這位毫無丰采的丈夫,會在外面拈花惹草,所以每次總怪他不該如此好賭。到於丈夫已經輸了這樣多的錢,則是她在夢裡都沒有想到的事。川島在應付她時則說,這是衙門裡的應酬,沒有辦法,頂頭上司特別喜歡打麻雀牌,總是邀他參加。只要是上司能夠賞識,說不定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妻子聽了,只哼一聲,看樣子也不大相信。

川島從福德社借錢,又過了一個月。他按著三萬圓不動之外,又輸了三萬幾千圓,而且,一共欠下三個人賭帳三萬二千幾百圓。 終於不能再打下去了。 欠給三人的賭帳是三萬二千幾百圓,如果把那三萬圓拿出來,分別還清,本來也可以。可是,從高利貸公司借來的高息借款,必須每月按數付還,如果連那三萬圓都沒有了,以後就更加難辦了。川島便對田所等三人說道: “我應該暫時歇手不打了。欠下三位的錢,過一個月再還,怎麼樣?” 說時,垂下頭去深深致意。政府機關副課長的臉面,一點都沒有了。 “這可不大方便。” 田所繃著臉,深深吸了一口煙,望著近藤和鶴卷。那表情是說,怎麼辦? 川島欠下的賭帳是這樣的:田所一萬二千圓,鶴卷一萬五千圓,招牌商人近藤五千幾百圓。

像是知識份子的鶴卷,皺起面孔,很不愉快的回答道。 “既然付不出錢來,當初就不該來打牌!” 然後,又做了一個“怎麼辦?”的表情,望著近藤。 大概是嫌熱,近藤把那件經常穿的黑罩衫脫下,裡面露出赭色的運動衫。 “真麻煩!” 近藤低聲說了一句;不過,三個人都沒有說不能再等一個月。川島已經輸光了錢,再怎麼說,也沒有辦法。 “川島先生。” 鶴卷的指頭撥弄著橫七豎八倒在牌桌上的麻雀牌。 “其實我要是早一些勸告你就好了,可是,你自己覺得麻雀牌打得不錯,要在我們這裡撈一筆,我也不便開口。照我看,你同你們衙門裡的人打牌,還能應付得過來,說來有些不客氣,同我們打嘛,還差一些。” “啊!” 川島的臉有如上了火,這樣的話,說來有些看不起人,而事實上確實如此。他無法反駁。 “從此不再來打牌也可以,不過,賭帳總是要先還清的。” 近藤加了一句。 川島自從到濱岡的家打麻雀以來,已經輸了二十幾萬圓。這筆款子,都輸給這三個人。另外,還有未付的三萬二千幾百圓沒有計算在內。 “川島先生,既然如此,就等一個月吧。今天是六月六號,下月七日付款?” “好,一言為定……” 這筆錢,總是可以付出來的。手裡還有最後的三萬圓,實在沒有辦法,就用它來付。 可是,如果現在就讓他們把這三萬圓分掉,卻心有未甘。 像是通知牌場結束一樣,田所對著樓下大叫: “餵,老闆娘,打完了。” 加代子的腳步聲上了樓梯,用盤子端著熱手巾和四杯茶。 “老闆娘,川島先生說是不打麻雀牌了。把賭帳還清就洗手。” 田所打橫望了川島一眼,然後,又從下到上,望著加代子笑道。 對於這樣的侮辱,川島也只能忍耐。在加代子麵前,丟盡了面子。最近川島輸得多,不知是不是不忍心看下去,加代子要等四圈打完才上來一次。川島打著麻雀,已經是無心戀戰,在心情上自暴自棄。於是更加輸得厲害。 “哎呀,川島先生真是應該暫時歇歇手。等心情轉好了再來,我們恭候。” 加代子坐在川島旁邊,說來像是安慰。看那眼色,也頗表同情。 “餵!” 突然間,田所對另外兩個人高聲說道: “走了,走了!我們從明天起,到另外的麻雀館。川島先生歇手,這裡牌手不夠。這裡的老闆濱岡的牌打得厲害,我們賭不過……” 川島心想,田所這是因為加代子對自己表示同情,因此大加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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