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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承

雲荒·天華界 丽端 15590 2018-03-11
三個月後,崔殊回到了熟悉的帝都虞京,比他當年流放時耗費在路上的時光長了一倍。因為無人指點道路,他只能在走錯方向的時候掉回頭,重新選擇另一條岔路。 自然而然地,他進入虞京後的第一個去處,是昔日的崔府。儘管樓閣依舊,此時這座府第卻早已被孝明帝賜予另一個大臣,府門前穿梭往來的,沒有一個崔殊的舊識。穿越熙熙攘攘的路人,崔殊走進了這座宏大的宅院。故園雖在,面目全非,崔殊茫然地轉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十五公主或暢兒的線索。 身心都無限疲憊之下,崔殊走到昔日自己與十五公主居住的正房,在梨花木椅子的軟墊上坐下,伏在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是被人吵醒的,睜眼才發現已是晚間時分,而正對著自己的床邊,不知何時已坐著一對年輕的夫婦,正要寬衣入睡。

雖然那對夫婦感覺不到他,崔殊仍然在一瞬間想起聖人“非禮勿視”的訓誡,立時窘迫,連忙站起來要跑出屋去。就在這時,那丈夫嘻嘻笑道:“這間房當年也是公主駙馬的臥室,卻想不到你我也有這樣的福分。” 做妻子的啐了一口,沒好氣地道:“公主駙馬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落了個勞燕分飛,家破人亡?可不許拿我們去比。” 崔殊聽他們談到自己,腳下頓時一僵。那丈夫見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認錯,哄了半天才把妻子逗得忍俊不禁,回心轉意。崔殊聽著他們情話綿綿,滿心尷尬,卻又不甘就此離開,斷了這唯一的線索。 終於,那丈夫戲謔道:“說起來,十五公主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前夫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哪裡比得上我家娘子?”

“算了吧,我哪裡比得上人家金枝玉葉,你就別打趣我了。”做妻子的佯裝生氣,憋了半天忽然扑哧笑道,“不過你雖然比不了崔家駙馬玉樹臨風,比起後面那個老鼠鬍子的呂彥超來還是強些。” “那呂彥超是整垮崔家的得力干將,也虧得十五公主甘心嫁他。”那丈夫忽然嘆了一口氣,“不過說不定十五公主不嫁他,那崔駙馬早就跟他爹一樣,被拉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夫妻倆後面再說了什麼,崔殊已經一個字也聽不見了。無形的身體彷彿一瞬間重逾千斤,讓他連跨出門檻的力氣都沒有。原來,作為崔家的嫡子,他能夠從鬼頭刀下逃得一命,能夠從苦刑一般的勞役中解脫,都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沒有什麼可以抓握,也沒有什麼可以倚靠,崔殊穿出房門,撲倒在門外的台階下。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卻支撐著他重新站起。十五公主嫁給呂彥超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暢兒。在極度看重父系家族血統的南華朝里,他無辜的暢兒,不該受到崔家的任何連累。

中書令呂彥超的府邸並不難找,對於這個寒士出身、近年來青雲直上的呂大八,民間倒還有著不錯的口碑。崔殊只是在茶館酒樓中聽了幾天,就明確了呂彥超的職位和住處。 比起昔日崔府,呂家相對寒磣許多,可見孝明帝對於十五公主再嫁給鰥夫呂彥超的這樁婚事並沒有太多在意,連一座公主府也沒有賜下。同時也可以想像,當時那樁特殊的婚姻是多麼倉促。或許,無論是孝明帝還是呂彥超,都明白了十五公主懷孕的事實。這些猜測讓崔殊膽戰心驚,他無法想像呂彥超會怎樣對待明知不是自己骨肉的暢兒。然而他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一間間查看呂家的房舍,希望能夠在看到暢兒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看到了幾個孩子,從四五歲到十來歲,聚在西廂的院子裡玩著“跳竹”的遊戲。他細細地挨個打量著他們,確定沒有一個是他的暢兒。

他心裡有些慌,如果暢兒不在這裡,他就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他於是又仔仔細細地重新搜索整個宅子,甚至連廚房柴房都沒有放過。終於,他看見了一個男孩子,一動不動地蹲在後牆的角落裡,盯著一群搬運蟲子的螞蟻。只不過見到一個背影,崔殊就已斷定,他就是他的暢兒。 那是一個白淨的孩子,五六歲模樣,垂落的睫毛像兩柄小扇子。看到他圓圓的面頰,合身的衣服,崔殊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繞著孩子不停地端詳,滿心都是歡喜,卻不敢貿然上前。 孩子顯然沒有發現崔殊,仍然專心致志地盯著螞蟻。然而很快崔殊發現,即使那群螞蟻抬著蟲子消失在牆洞後面,孩子仍舊怔怔地盯著牆縫,抱著自己的小膝蓋沒有一點兒起身的意思。 “吃飯了,暢少爺吃飯了!”猛然有僕婦的聲音從屋後傳來,越來越近。還沒等崔殊反應過來,孩子已噌地一下躲到了牆腳的瓦缸後面,死咬著嘴唇不出聲。那僕婦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又瞧不見人影,便自顧走了。

過了許久,孩子從瓦缸後面爬出來,坐在草地上垂下頭,默不作聲。然而崔殊湊近些,卻分明看到晶瑩的眼淚象珍珠一般從孩子的眼中滾落,一顆一顆砸得他的心生疼。 “為什麼要哭?”崔殊不知不覺地問道。孩子猛地抬起頭來,驚訝地四下張望,淚珠還掛在臉蛋上,卻忘了啼哭。崔殊心頭一震:“你聽得見我說話?” “你是誰?”孩子驚奇地站起來朝崔睦的方位走了幾步。 “你又是誰?”崔殊不能承受孩子從自己的身體裡穿越而過,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他問出這句話不是為了逗弄孩子,而是在巨大的驚喜下,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天啊,暢兒居然能聽見他說話! “我是呂暢。”孩子似乎聽出就在不遠處,試探著又走了一步。 “我是……崔叔叔。”最後三個字讓他的心幾乎皺成了一團,卻只能選擇這樣的回答。

“為什麼我看不到你,你是神仙叔叔嗎?”暢兒天真地問,“可是以前我以為神仙都是白鬍子爺爺。”“我不是……”他正苦惱於如何向暢兒解釋自己的身份,冷不防孩子一頭撲了過來,咯咯笑道:“神仙叔叔,我抓到你了!” 崔殊猛地一驚,連忙低下頭,果然看到暢兒張開雙手抱著自己虛無的雙腿,整個小身子都撲在自己身上。這樣的碰觸,不僅自己無法感覺,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詭異,就像一個小孩維持著傾斜的姿勢而不摔倒一樣。 “讓叔叔抱抱你……”他蹲下身,將孩子摟進懷裡,雖然感受不到他暖暖軟軟的身體,但能夠看到孩子的小手沿著自己的身體輪廓移動,也是說不出的滿足。天可憐見,就在他以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時候,他唯一的親人卻能夠聽到他、摸到他,讓他縹緲如飛絮的靈魂尋到最後一絲系線,這或許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吧。

“神仙叔叔,你哭了?”暢兒忽然問。 “我沒有。”他故意微笑著回答。實際上,自從他落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早已連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可是娘以前抱著我哭的時候,身子也像你這樣發抖。” 孩子這句無心之語讓崔殊的心如同裂開一樣,他輕輕地撫摸著暢兒的頭頂,柔聲問:“你剛才為什麼哭?”“因為娘死了。”暢兒忽然想起什麼,緊緊摟著崔殊道,“神仙叔叔,暢兒求求你讓娘活過來吧,求求你了!” “人死了,是不能再活過來的。”他黯然回答。暢兒方才舒展開的小臉重新佈滿了失望,他悶悶地放開了崔殊,抽抽噎噎地又要哭起來。 “娘不在了,可崔叔叔會永遠陪著暢兒,你說好不好?”他情急之下攔在暢兒身前,情真意切地許諾。 “包括幫我打壞人嗎?”暢兒哽咽著問。

“當然。”只要孩子能破涕為笑,他什麼都能答應,“不過,條件是你不能把崔叔叔的事情告訴其他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崔殊停頓一下,克制著心中的不適強調道,“包括你'爹爹'也不能。”“我誰也不告訴。”孩子一臉認真地回答,卻不防小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餓了就快去吃飯吧。”他笑道,“否則暢兒就永遠長不高哦。要不——”他注視著孩子彆扭的神情,拉著他的手站起身來,“我陪你一起去。”暢兒重重地點了點頭,引著崔殊往前院走去。他小小的手掌如同嬌嫩的花骨朵,信任地放在崔殊無形的掌心中。本能地,他對這個看不見的崔叔叔無比信賴,就像崔殊能夠自然而然地學出逗弄孩子的語氣一樣。 兩人這麼一耽擱,走進吃飯的花廳時呂家老老少少都已圍著八仙桌用罷了晚飯,單等著家主呂彥超講完家訓,就可以各自回房,崔殊遠遠地望著呂彥超,他還是以前的模樣,蠟黃色的面皮,頜下幾縷稀疏的鬍鬚,細長的眼睛半瞇著同派肅穆神情。然而一發覺暢兒走近花廳,呂彥超的眼睛便橫了過來,慌得崔殊趕緊抽回手,安慰暢兒道:“你只管去,崔叔叔就在你旁邊。”

暢兒聽話地放開手,老老實實地頂著眾人的目光走到飯桌旁,就想爬到凳子上端碗。然而呂彥超只是輕輕一伸筷子,就壓住了暢兒的飯碗:“去哪兒了?”“玩兒。”暢兒低低地回答。 呂彥超收回了筷子,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對其他呂家子弟包括前妻和妾室所生的孩子們揮揮手:“你們都回房吧。” 人群中飄來幾束幸災樂禍的眼光,暢兒無法感覺,站在一旁的崔殊卻清清楚楚。花廳裡只剩下規規矩矩吃飯的暢兒,還有一旁不動聲色的呂彥超,更讓崔殊為孩子的處境擔起心來。 一直等暢兒吃完了,丫頭們收拾了桌面下去,呂彥超才慢悠悠地問:“今天為什麼逃學?”“呂乾罵我。”暢兒吃飯有了力氣,氣鼓鼓地道。 “他罵你就可以逃學了?”呂彥超抬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明天去關夫子那裡領五下手心。”“是呂乾先罵我的!”暢兒不服氣地重複著,眼睛裡開始湧上淚水,“他罵我是死了娘的野種。”

最後兩個字如同火星一樣,霎時燙得崔殊一痛,也讓呂超沉穩的眼睛裡泛起一絲波瀾。呂彥超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咳嗽兩聲,轉頭盯著滿臉通紅的孩子道:“他罵你是他不對,不過他是你二哥,你也不能連名帶姓地叫他。知道了嗎?” “知道了。”暢兒垂著頭,直到呂彥超說了句“回去吧”,才如蒙大赦一般跳著腳跑出院門去。 他四下瞅瞅沒有旁人,連忙小聲叫道:“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你還在嗎?”“我在。”崔殊連忙答應。 “神仙叔叔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暢兒怯生生地試探著,拉著崔殊廝磨了一會兒方才開口,“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以前都是娘陪我睡的,可是現在我一個人,晚上很害怕……”“以後每天晚上,叔叔都陪暢兒睡。”崔殊回答,“叔叔說過了,以後會一直在暢兒身邊。” “那……叔叔可不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呢?”小孩子最會看人臉色,見崔殊對自己如此寵愛,越發得寸進尺,“明天關夫子打手心的時候,神仙叔叔吹口氣,讓暢兒不會疼好不可好?” “那我就幫不了你了。”崔殊一邊拉著暢兒的手讓他躺在睡房的床上,一邊微笑著道,“崔叔叔小時候也捱過夫子的戒尺呢,再說,你……爹爹說的沒錯,你對兄長要有禮貌,不過我猜呂乾明天也會被打手心的……”“爹爹”兩個字讓崔殊心裡有些發堵,卻不得不再次吐出這個稱呼。暢兒還太小,有些事情不是他這個年紀應該背負的。 “真的嗎?我那就太高興了,我原來以為爹爹喜歡大哥二哥卻不喜歡我呢,要不他為什麼不肯陪我睡……”暢兒躺在枕頭上,嘟嘟嚷嚷地道。 “爹爹當然喜歡暢兒了,只是爹爹很多時候不說出來而已……”崔殊低低地重複著,眼看孩子帶著笑意沉入夢鄉,“總有一天,暢兒會知道爹爹有多麼愛你,可爹爹的隱衷暢兒要長大了才會明白呀……” 崔殊就這樣在暢兒的床前坐了一夜,深深地凝視著孩子每一個小小細節,彷彿要把這五年損失的時光都爭分奪秒地彌補回來。呂彥超縱然沒有薄待暢兒,甚至還在有意維持著孩子之間的平衡,但那份心底的隔膜也注定他無法賦予暢兒渴求的親情。幸虧,自己還在,縱然無法改變什麼,能守望親生骨肉的成長,也是無比的幸福。 第二天,呂彥超前妻所生的次子呂乾果然被關夫子打了五下手心,讓暢兒滿心歡喜,連自己挨戒尺也不覺得痛了。他坐在書桌後,轉頭看著呂乾垂頭喪氣的模樣,興奮之下竟脫口說道:“神仙叔叔真的幫我呢!” “呂暢,你在說什麼?”關夫子不悅地從書本後露出半張臉來。 “沒說什麼……”呂暢猛地摀住嘴,輕輕拉了拉站在身邊的崔殊,仰起臉討好地看著他。 “沒事,唸書吧。”崔殊安慰了暢兒一句,心裡卻開始擔憂以暢兒的稚嫩,難保不會將自己的存在洩露出去。他無法想像,如果呂家請來些得道的法師術士,自己虛無的身體會是怎樣的反應。就像現在,雖然一切都很平靜,但冥冥中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這呂家宅第中註視著他,這種感覺讓崔殊隱隱不安卻又無法抵禦。 聽了半天課,崔殊不得不承認關夫子為人雖然方正,教導學生卻不得其法,還不如他自己來教暢兒唸書。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崔殊精神一振,他總算找到了自己對暢兒更有價值的地方,畢竟他當年也是堂堂正正的進士出身。 下了課,呂乾帶著幾個孩子圍攏到暢兒的桌前,氣哼哼地指著暢兒質問:“你剛才說哪個神仙幫了你?”“我沒有說……”暢兒不慣撒謊,卻又記起崔殊與自己的約定,吞吞吐吐地否認道。 “你撒謊,我剛才明明捉到的,還'神仙叔叔'呢!”呂乾模念著暢兒方才的語氣,逗得幾個孩子哄然大笑起來,“我看你是腦子糊塗了吧,天上的神仙誰會瞧得起你,來給你做叔叔啊?” “撒謊,撒謊!”其他孩子們起哄般拍手笑了起來,書房一片混亂。 “我沒有撒謊!”暢兒的臉蛋憋得通紅,猛地伸手想要抓住身邊的崔殊,“神仙叔叔現在就在我旁邊,我沒有撒謊!神仙叔叔,你顯靈給他們看啊,證明暢兒沒有撒謊!”然而他什麼也沒有抓住,也沒有任何靈異的現象發生。孩子們正要繼續起哄,不防關夫子又踱回了書房,連忙各自躥回位子上去,卻仍舊不忘了朝暢兒鄙夷地吐著舌頭。 關夫子繼續打開書本念誦,書房裡又充滿琅琅的讀書聲。只有暢兒低著頭坐在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書本一動不動,看得躲避在角落的催殊心如刀絞。可是他不能讓旁人瞧出端倪,那冥冥中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彷彿警告不可干預世間的一切。他要繼續在暢兒身邊呆下去,就不能觸犯任何一個神靈。 晚間呂彥超從衙門回到家,關夫子便提到了暢兒白日里有關神仙的話題。呂彥超向來最厭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當即問道:“呂暢,你說你遇見神仙了?”暢兒想起與催殊的約定,背著手站在呂彥超和關夫子麵前,低下頭搖了搖。 “那就是你自己編的了?”呂彥超自問對幾個孩子一視同仁,此刻見暢兒一副委屈模樣,不由有些煩躁,“小小年紀居然就知道撒謊,真是不長進!今天我帶回來一些桂花糕,罰你沒份,也算長點兒教訓!”“我沒有撒謊……”暢兒囁嚅著,卻沒有人聽清。 晚飯時暢兒勉強把自己碗裡的白飯吃完,一句話也沒有說。呂彥超心道小孩子賭氣,也懶得理睬,飯後便把裝在木盒子裡的桂花糕拿出來分給呂乾等一干孩子。眼見多出一塊,呂彥超便重新將最後那塊糕放進盒子裡,對木呆呆站在一邊的暢兒道:“你好好認錯,爹爹就把糕給你,否則這塊糕就送進祠堂去供奉祖先了。”暢兒聞著桂花糕的香氣,吞了吞口水,最終卻仍是別紅了小臉道:“我沒錯。” 呂彥超臉一沉,若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或許就一巴掌打過去了。可是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親骨肉,他只能忍著脾氣,不能落給外人虐待孩子的口實。於是他只是揮了揮手,把裝桂花糕的盒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回房去好好反省反省!” 暢兒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卻一直強忍著不讓它掉出來。他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一旁的催殊想要把他攔在懷裡,卻被暢兒用盡力氣推了開去。 “暢兒……”催殊剛一開口,暢兒便悶悶地回道:“我不和你說話。” “我知道今天的事情你沒錯,可是崔叔叔真的不能讓別人知道……”催殊跟在暢兒身後走進房內,忽然發現自己的解釋對一個五歲的孩子實在過於復雜和無效。暢兒根本不理會他在說什麼,只是趴在桌子上哇地哭了出來:“娘,我沒有撒謊,我沒有撒謊……” 聽他喚娘,催殊只覺心都要碎了,乾涸的眼眶中竟然有什麼東西熱辣辣地要湧出來。他蹲下身將大哭的暢兒緊緊擁進懷裡,喃喃安慰道:“暢兒是好孩子,都是我不好……要不暢兒提個要求吧,崔叔叔一定答應你。” “我想吃桂花糕。”暢兒哭著說,“神仙都會變桂花糕,你也變出來。” “能不能換個要求?”催殊為難地道,“叔叔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我不要聽故事,我只要桂花糕!”暢兒搖著頭,還是哭。 “好,我去給你找桂花糕。”催殊看著哭泣的孩子,真真感覺到什麼叫做“束手無策”,只好站起身走出屋子,正見照顧暢兒的僕婦聽見哭聲從牌桌上跑過來,略略放了心。 呂彥超向來家教甚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給孩子們買零食,因此暢兒才會對一塊桂花糕如此念念不忘。崔殊在呂家宅院裡轉了一圈,別說桂花糕,就連一點兒旁的點心也沒找到。 看著花廳裡空蕩蕩的八仙飯桌,崔殊忽然想起那塊原本留給暢兒的桂花糕,此刻應該就供奉在呂家祠堂的香案上。可是祠堂……崔殊忽然打了個寒噤,彷彿背後那雙眼睛又飄移的近了些,冷冰冰地甚至帶著敵意地註視著他。 下意識地猛然回頭,崔殊看到在茫茫夜色中,位於宅子西邊的呂家祠堂靜靜矗立,散發著異常詭異的誘惑。 他走向了祠堂。有些事情,他知道自己遲早得面對。 祠堂黑色的大門緊閉著,雖然對崔殊而言形同虛設,但出於禮貌,他並沒有擅自踏入別人家的祠堂。貼著大門站在最外側,崔殊透過昏暗的長明燈看見一塊桂花糕端正地用托盤放置在供桌上。恭敬地跪下來祈求呂家祖先的諒解後,崔殊小心翼翼地走向供桌,伸手去取桂花糕。然而沒有奇蹟發生,無論他怎樣努力,那塊桂花糕只是穩穩地躺在托盤裡,紋絲不動。 “好大的膽子!”一個洪亮的聲音募地在空蕩蕩的祠堂裡想起來,驚得崔殊一抖,緩緩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並沒有人。崔殊看到的只有一口鏽跡斑斑的銅鐘,閒置在祠堂的角落裡,一看就知道許多年不曾動用,連鐘頂上的獸紐都腐蝕得模糊不清。 “誰在說話?”崔殊大著膽子問。 “妖物,你練龍神蒲牢都不認得麼?”那個洪亮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嗡嗡作響的餘音。龍生九子,九子不同,其中一個龍子就叫蒲牢。傳說蒲牢性好鳴吼,偏又最怕鯨魚,每次見到鯨魚都恐懼大叫,世人便將蒲牢鑄在鐘頂,又將敲鐘的木杵削製成鯨魚形狀,以求鐘聲昂揚。崔殊原先只當是無稽之談,卻不料身遭異變之後,竟真的聽到了蒲牢的聲音! “妖物,此時此刻,你還不跪地求饒?”蒲牢見崔殊呆立不動,故作威嚴地道。 “我不是妖物。”崔殊凝視著銅鐘頂上不斷發出紅光蒲牢龍紋,堅決地回答。 “我也沒有犯錯,為什麼要跪下求饒?” “你這個樣子,還敢說自己不是妖物?”蒲牢哼了一聲道,“我屢屢警告你不要輕舉妄動,你居然還敢半夜道祠堂來偷東西,真是找死!”話音未落,蒲牢忽地張開口射出一道細細的紅光,頃刻之間穿透了崔殊胸膛! 崔殊慘叫一聲,募地跪倒在地上,痛得視線都模糊起來。他努力抬著頭,看見銅鐘頂上原本鏽蝕的蒲牢龍紋漸漸長大,最終化成一條龐大的青龍,繞到了自己面前。 “妖物,你既然被我抓住把柄,就別怪我要吃掉你了。”蒲牢冷笑著伸出爪子按住崔殊,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我不是妖物,也沒有犯錯……”崔殊恐懼地閉上眼睛,卻仍舊倔強,“那塊糕,原本就是暢兒的。他是好孩子,他沒有撒謊,不該受到懲罰。” “暢兒是誰?”蒲牢不耐煩地問。 “我的兒子。”不知怎麼的,這四個字讓崔殊忽然生出一股勇氣,大聲道:“暢兒是人,我也是人。你不是龍神嗎,怎麼連人和妖,是與非都分不清楚?” “龍神庇佑九州,那裡管得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小事情。”蒲牢似乎被崔殊問的有些心虛,慢慢移開了爪子,偏著頭似乎也迷惑於崔殊的問題,“可是,你和那些人不一樣,不是妖事什麼?” “和別人不一樣就是妖?”崔殊哈哈笑了起來,指著蒲牢道:“你也和人不一樣,莫非你也是妖?”“我不和你鬥嘴!”蒲牢懊惱地跺了跺腳,倏地隱身到鐘紐裡去,洪亮的聲音漸漸遠去,“在沒有弄清楚你的身份之前,你可小心著,別再進到這裡來!否則碰上我五弟饕餮,早就一口吃了你!” 再地上又趴了半晌,崔殊方才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走出祠堂。胸口被紅光刺過的地方仍然在痛,被夜風一吹涼颼颼地好過了一些。他一邊走一邊歇,終於摸回了暢兒的房間。 夜已深,暢兒年幼愛困,已經睡下了。崔殊精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聽著孩子均勻的呼吸,對於方才死裡逃生的遭遇越發後怕起來。若是蒲牢去而復返,自己死過一次,就算被牠吃了也不打緊,可暢兒怎麼辦? “神仙叔叔,神仙叔叔……”暢兒在睡夢中忽然喃喃地呼喚起來,驚得崔殊連忙走到他床邊,卻見孩子緊閉的眼角滑下豆大的淚珠來,“暢兒不要桂花糕了,好、暢兒只要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你回來吧,別不要暢兒……” “叔叔在這裡,暢兒別怕……”崔殊伸出手臂摟住了暢兒——這個世上唯一對他真是可觸的存在,心中祈禱就算有什麼逃脫不了的劫難,也請多賜給他一點時間,至少等他的暢兒長大。 “神仙叔叔,你回來了?”迷迷糊糊中,暢兒睜開了眼睛,欣喜地一把抓住崔殊,把腦袋靠到他的胸膛上,“叔叔不要走,抱著我睡好不好?”“好。”崔殊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儘管壓得胸口傷處作痛,也捨不得放鬆一分。忽然,暢兒輕哼了一聲,腦袋往一旁扭了扭,崔殊急道:“硌到你了嗎?”“沒有……”暢兒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口中咿咿呀呀地道,“神仙叔叔軟軟的,香香的,就像桂花糕……” 眼看暢兒香甜地睡過去,口角的涎水卻一滴滴地落了下來,崔殊不僅無奈地一笑:這孩子,真是把自己當做桂花糕了啊。 自從這件事以後,暢兒越發懂事起來,和崔殊的關係也越來越親密。沒有人的時候,崔殊常常給暢兒講解詩書,欣喜地發現孩子天資聰慧,比自己幼時不遑多讓。他因材施教,旁徵博引,授課實在比關夫子有趣得多。沒過多久,暢兒的功課便突飛猛進,在一眾呂家子弟中大有鶴立雞群之感,讓關夫子驚嘆連連。這份榮耀讓原本孤僻自閉的孩子頓感揚眉吐氣,整個人看上去也生氣勃勃。 崔殊開始的時候還擔心蒲牢的迴轉,時日久了這塊陰影也慢慢淡忘,只有胸口的傷處仍是無法癒合。有一次暢兒躺在他懷裡,手指竟然戳進了傷口中,驚訝地叫道:“崔叔叔,你這裡有個洞,疼不疼啊?”“不太疼。”他努力維持著自己語氣的平穩,把暢兒的手輕輕拂開去。這具怪異的身體,不需要飲食也不畏懼寒冷,可是一旦造成損害,也永遠不能癒合。 “暢儿知錯了。”暢兒明白自己弄疼了催殊,趕緊乖乖地不敢再動。他現在已經過了十歲的生日,因為守了五年和催殊兩個人的秘密,行為舉止也較同齡的孩子成熟內斂,讓催殊看著欣慰,也看著心痛。 由於暢兒在私塾裡出類拔萃的表現,呂彥超也不得不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另眼相看。可惜暢兒的模樣長得越發像他曾經嫉恨的崔四郎了,就算關夫子再怎麼稱讚暢兒才思敏捷天資超群,呂彥超都無法對暢兒親近起來,而暢兒也始終對呂彥超敬而遠之。 “崔叔叔,如果你是我爹爹就好了。”此時的暢兒,已不再相信催殊是真正的神仙,可當他問起催殊究竟是什麼時,催殊只能苦笑道:“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暢兒滿十歲生日後,開始學畫,第一個念頭就是將催殊的模樣畫下來。他一遍遍地用手指觸摸著催殊的臉,小心翼翼地把這種感覺露在筆端,然後興致勃勃地排出一大疊畫紙,讓催殊自己指出哪一張臉最像。 自從流放到烏屯堡,催殊就再也沒有照過鏡子,也從沒有心思從水中觀察過自己的相貌。因此他此刻面對著暢兒畫下的一張張壽削的臉龐,竟然無法相信這樣尖嘴猴腮的模樣能和自己以前豐神如玉的評價聯繫起來。可惜,現在就算他對這新磨出來的鏡子,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見催殊遲遲沒有評價,暢兒有些氣餒:“原來一張都不像啊……”他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握著毛筆,忽然福至心靈一般猛叫了一聲,“我知道了!”就扔下筆小猴子一樣跳了開去。催殊愕然地跟著他,不知這越來越像小大人一樣的孩子究竟要做什麼,卻見暢兒徑直跑到後宅的正房門口,眼見無人便悄悄溜了進去。 這間房雖然是正房,卻很久以來都無人居住,因為這是故去的呂夫人十五公主的住處。催殊曾經不止一次獨自坐在這間空置的房子裡,回憶著和十五公主在一起的年少歲月,恍惚覺得那些故事都已是前世的時光。 走進房中,催殊看見暢兒已搬了個凳子墊在腳下,伸手在積滿灰塵的書架頂端抄著什麼東西。他打開幾幅捲軸看了看又隨手擱下,忽然一拍腦袋,推開書櫃裡的暗格,掏出一疊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來。 “崔叔叔,你在嗎?你來看看這幅畫。”待到暢兒把畫紙打開平鋪在桌子上,催殊才看清楚這幅尚未裝裱的舊畫上畫著一個年輕的男子。 他腳步踉蹌了一下,幾乎是撲到了書桌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身穿青衫,眉目含笑的男子畫像,視線慢慢移到落款之處:“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崔四郎小像。妻飛香畫於孝明二十六年。” “我記得這幅畫是娘死的那一年畫的,畫好了以後她抱著我看,然後哭了。”暢兒看不到催殊的神情,自顧怔怔地對著畫像說著話,“我問她畫的是誰,他卻不肯告訴我。現在我才看出來,我長得很像畫裡的人。可崔四郎究竟是誰呢,我娘又怎麼會是他的妻子?崔叔叔,你也姓崔,你知道崔四郎是誰嗎?” 催殊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胸口傷處彷彿要裂開一樣,讓他只能跌坐再椅子上不住地喘息。可是暢兒卻不肯放過他,那孩子彷彿再一夜之間開了竅,睜著明鏡一般的眼睛盯著崔殊的所在,靜靜地問“崔叔叔,你就是崔四郎,對不對?” “我不……”已經隱瞞了五年,這一刻他本能地想否認,可那虛弱的聲音立時被暢兒拔高的聲音所掩蓋:“你才是我的親生爹爹,對不對?我想了好多年,現在終於想明白了這一切。為什麼你不肯承認,為什麼不肯承認?!”說到最後孩子的聲音已經飽含了憤怒的悲傷。 “呂暢,你在跟誰說話?”房門猛地被推開,呂彥超帶著怒氣走了進來,“是不是你把你娘的房間弄得一團糟?”“我沒跟誰說話。”暢兒下意識地回答,可是他通紅的鼻頭和眼睛卻出賣了他的秘密。 呂彥超皺了皺眉,這孩子說謊已成了習慣,讓一向自詡方正的他頗為不快。於是他不再說什麼,只是按住了桌上的花香:“讓爹看看你畫了什麼。”然而下一刻,一眼看清了畫像的內容,呂彥超強作的鎮定霎時一掃而空。 “原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了五年,臨死的之前你還是對他念念不忘!”他的心裡怒吼了一聲想也不想地抓起了畫像,當場就想把它撕成碎片。 “不准撕!”暢兒猛地像小豹子一樣撲了過去,卻被呂彥超一把推開,“你敢對我爹不敬?”“你不是我爹!”暢兒脫口叫道。 “暢兒住口!”幾乎同時,崔殊大吼一聲,想要阻止暢兒,然而已經晚了。 呂彥超彷彿被暢兒的話凍住了,甚至忘了去撕手裡的畫紙,只是慢慢地道:“不再說一遍。”“暢兒,不要說,不要說……”崔殊衝過來,想要拉住暢兒,卻被孩子大力掙脫。 “我為什麼不能說?”暢兒面對呂彥超,努力克制心底的恐懼說道,“我長得不像你,就算我再用功讀書你也從來不愛我,你怎麼會是我爹爹?”暢兒伸出手,央求一般地道,“呂大人,請你把他還給我。” “我養了你十年,到頭來只換得一聲'呂大人'?”呂彥超冷笑著,舉起手中的畫紙刺啦一聲撕開,再撕開……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那個孩子,那個他費盡手段得到的女人生的孩子,雖然平日里不見得多麼在意,可一旦開口撇清與自己的關係,自己心中竟會這般失落與憤怒。 “啊!”暢兒眼見畫像被撕,急得眼睛都紅了,一頭就朝呂彥超撲過去,想要咬他的手。呂彥超看著發瘋一般的孩子,正要猶豫要不要給他一巴掌清醒清醒,暢兒的動作卻猛地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阻隔在外,連呂彥超的一角都沒有碰到。 “暢兒,別發脾氣,對你沒有好處!”崔殊已顧不得暴露自己的存在,緊緊地箍住了男孩兒掙扎的身子,大聲勸說,“畫兒撕拉沒關係,真的爹爹就在這裡,可不比畫兒強得多?”“可是我要看到爹爹的樣子,我想知道爹爹的樣子!”暢兒大聲哭著,轉身撲在崔殊懷裡,再也不理睬呂彥超。 呂彥超呆呆地看著暢兒的表現,詭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終於,他扔下手裡的殘畫,走到門口叫道:“來人,把呂暢關到祠堂裡去,再去請驅鬼的法師來!” “爹爹救我!”眼看暢兒被幾個家丁硬拉進祠堂裡,呂彥超再一把鎖把祠堂大門鎖上,催殊跪坐在祠堂外,第一次對自己虛無的身體感到切齒痛恨。他阻攔不了一切、改變不了一切,暢兒成長道路上面臨的波折,他沒有能力撫平。 “爹爹,崔叔叔,你在哪裡?我好怕!”聽著孩子恐懼無助的聲音,催殊不顧一切地想要闖進祠堂裡,卻一次次猶如撞身在燒紅的銅牆鐵壁之上,這才明白,庇護凡人的龍神早已在這裡設下結界,專門對付自己這非妖非人的怪物。 孩子恐懼的哭聲從祠堂裡面傳來,針一般扎著催殊的心。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強忍著結界散發的灼熱,努力把聲音送進祠堂裡去:“乖暢兒,不要怕,崔叔叔……不,爹爹就在外面守著你,爹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暢兒還在哭,催殊卻已經開始講起故事來。他搜腸刮肚地把所有知道的故事講出來,一個連一個不敢停歇,深怕每一個停頓都會勾起孩子暫忘的恐懼。他講三個和尚的故事,講田螺姑娘的故事,講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直到暢兒忽然說:“這個故事你剛才講過了。” “啊,我都講得糊塗了。”他不好意思地笑著,忽然被掐住喉嚨一般說不出話來——呂彥超陪同著一個全身披掛的道士徑直朝他走了過來! “崔叔叔?”暢兒不習慣突發的寂靜,疑惑地喊了一聲。 “別說話!”他顫抖著聲音吩咐了一句,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眼睜睜盯著那怒目圓睜的道士。那道士一派仙風道骨,左手持著陰陽鏡,右手拿著桃木劍,腳踩著四象八卦步,一步步地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走過來、走過來…… “妖孽,納命來!”道士猛地一聲大喝,舉起手裡的桃木劍,斜刺裡狠狠一劃,恰好對準了催殊的位置!瀕死的恐懼讓催殊幾乎要失聲慘叫,卻忽然想起近在咫尺的暢兒,步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壓制住了自己的聲音,耳中頓時聽到一陣激越的風聲,正是桃木劍從他的腰間平平切過! “呂大人家宅內的惡鬼已經全部清除了,自此闔家平安。”道士施完法,收了陰陽鏡桃木劍,朝呂彥超行禮告辭。 “勞煩法師。”呂彥超叫嚇人取來酬勞,親自送道士除了門,餘怒未消地走到祠堂前叫道,“逆子,你若不認錯,就休想離開祠堂半步!”他說完後停了停,聽祠堂裡半天無話,便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過了良久,祠堂里傳出一個焦急的聲音:“崔叔叔你怎麼樣了,你說話啊。”“我沒事……”催殊此刻方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嗓子彷彿大力嘶吼過一般喑啞。他慢慢收攏起顫抖的四肢,失聲笑道:“方才那個道士是騙錢的,他根本就沒有看見我。爹爹真是沒用,居然給他嚇倒了。” “不,爹爹最了不起了。”暢兒破天荒地反駁起催殊,“爹爹看過好多書,爹爹是暢兒見過的最有學問的人,比關夫子還有學問。”還有什麼比兒子的崇拜更讓做父親的陶醉呢?催殊頓時也如同泡在了美酒池子裡,歡喜的快要漂浮起來。 “暢兒,爹爹沒法進來陪你,要不你就認個錯出來吧。” “既然你是我爹爹,呂大人不是,那我就沒有錯。”沉默半晌,暢兒這樣回答。這個犟脾氣,也不知道像了誰。催殊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只好心急火燎地守在祠堂外。 眼看呂家的僕人給暢兒送了晚飯和被褥進去,崔殊知道呂彥超一時是不會放暢兒出來了。 五年來崔殊幾乎和暢兒寸步不離,像今夜這般隔絕真真讓他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卻又不敢和暢兒多話引起旁人懷疑,只好暫時離開祠堂,尋思找個什麼辦法讓呂彥超把暢兒放出來。 他眼睜睜地看著呂彥超洗漱用餐,然後換上朝服坐轎而去,心中乾著急卻無法可想。尋思暢兒應該睡醒了,又急急忙忙地趕回祠堂門外,生怕孩子一個人害怕。 這個早上,他隔著祠堂的門,繼續給暢兒講解詩書,暢兒也懂事地把耳朵靠在門縫上,小聲地跟著崔殊背誦。暢兒沒有提呂彥超,崔殊也沒有提,兩人竟像平日里讀書時一樣心無旁騖。只是崔殊既然不忍心逼著暢兒去認呂彥超作父親,心裡頭終究有些自私的愧疚。 忽然,呂家宅院裡掀起了一陣亂哄哄的忙碌,夾雜著主人僕人嘈雜的奔走呼喝。不久,便見崔家正門打開,僕人們整整齊齊地垂手沿著過道站了兩排,家主呂彥超則是一身朝服,恭敬地將一個五十來歲的紅袍官員迎了進來,一路讓進正廳裡去。 從他們的對話中,崔殊聽出這個紅袍大臣是文華殿大學士兼太子太傅郭裕,此番前來是為了挑選入讀承天書院的學生。此刻呂家十六歲以下的子弟俱都老實呆在正廳之中,等著郭太傅出題口試。 承天書院。 這四個字委實讓崔殊心中一動。承天書院是皇室子弟讀書之處,一旦進了承天書院,就意味著成了未來南華朝天子的同窗,以後無論為官治學均大有裨益,難怪民間將其戲稱為“上天書院”。不巧崔殊年少時承天書院一直未有招錄,更不巧的是,今日呂家子弟濟濟一堂等待魚躍龍門,他的暢兒卻被獨自關在黑漆漆的祠堂之中! 眼看郭太傅已經開始出題了,呂乾等人嗯無不刻意賣弄才學,崔殊急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他不再耽擱,快步跑回祠堂門口,把情況大略向引頸而望的暢兒說了下,急道:“唯今之計,只能靠你大聲背書,把郭太傅吸引過來了。”“是。”暢兒心知今日之事對自己的未來大有影響,頓時緊張起來。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大事,憋了半天帶著哭腔道:“背什麼書?我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崔殊遠遠看見郭太傅已經從正廳走出來,一旁的呂彥超笑容勉強,一望而知郭太傅並未挑到中意的人選。他知道這是暢兒最後的機會,連忙提醒道:“就背'後生可畏'那一段!” 暢兒原本天資聰穎,果然行雲流水般背誦起來:“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矣……”他童聲清脆,語音琅琅,雖然相隔甚遠,也足以讓準備離去的郭太傅對著呂彥超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莫非呂大人家裡還有唸書的小童?” 呂彥超有些訕訕地笑道:“乃是小犬呂暢犯了忤逆,下官將他關在祠堂裡反省,故未得拜見大人。”“向聞呂大人有一子聰明靈慧,莫非就是他?”郭太傅笑道,“關在祠堂裡尤不忘記誦讀聖賢之書,老夫定是要見一見的了。” 呂彥超無奈,將郭太傅領到祠堂門前,取了鑰匙打開了大門。暢兒早盼著這一刻,當即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地走出來給郭太傅見禮,十足的小書生模樣把郭太傅逗得樂了:“你既然如此有禮,又怎麼會給父親懲罰?心裡若又委屈就說出來,老夫給你作主。” “我禮敬父親是聖人之道,父親懲罰我也是聖人之道。”暢兒拱手垂目,一絲不苟回答道,“昔日聖人觀雷電而製威刑,賭秋霜而有肅殺,因天秩而製五禮,因天序而作五刑,實乃德禮為教之本,刑罰為教之用,兩者猶晨昏陽秋相輔相成。正所謂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慈威賞罰也都是父親的恩德。只要能時時聽到父親的教誨,無論慈父嚴父,做兒子的都是心懷孺慕,甘之如飴,又怎麼會又絲毫怨恨呢。”說到後來,孩子稚嫩的聲音中含著哽咽,卻滿是誠摯。 呂彥超聽得一呆,暗道這小孽障性子轉得倒快,卻哪里料得到暢兒口口聲聲所稱的父親另有其人?而郭太傅更是捋著鬍鬚頻頻點頭:“這一番話有理有情,倒不愧了外頭流傳的神童之譽。”他又問了幾個問題,見暢兒都對答如流,不由笑容可掬地道:“我最後再考你一題,答對了你明日就去承天書院。嗯……'振鷺於飛,於彼西雍',後面是什麼?” 崔殊知道郭太傅問的乃是中稱讚客人儀容美譽的詩句,偏偏暢兒舉起小手抓了抓頭髮,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竟是壓根兒把這首詩給忘了!他生怕暢兒就此敗在這最後一道題目下,情急之下提醒道:“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崔殊的聲音只有暢兒一人能夠聽到,果然他話音一落,暢兒便脫口而出:“我嗑荔枝,還有……絲絨!嗯,不對,絲絨怎麼能吃呢?”他稚拙地抬起手抓了抓腦袋,自言自語地皺起了眉頭。 “哈哈哈哈……”郭太傅當即大笑出聲,連一旁板著臉的呂彥超也撐不住笑了。郭太傅慈祥地摸了摸暢兒的頭頂道:“這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不知道。”暢兒面紅耳赤地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只是聽著像這個讀音而已。” “倒是個誠實孩子。”郭太傅沒有分辨出暢兒話中的弦外之音,只是笑著朝呂彥超拱拱手,“呂大人教子有方,可喜可賀啊。明天就讓令郎到承天書院入學吧。” “那呂乾您就不再考慮一下了嗎?”呂彥超有些著急地問。 “明月當頭,些許星辰就只能忽略了,呂大人也要體諒老夫的難處嘛……”郭太傅說完,告辭而去,只有崔殊注意到呂乾盯著歡天喜地的暢兒,滿眼都是嫉恨的神情。這個十三歲少年的嫉恨,不知怎麼讓崔殊一寒,卻很快忽略在一個父親的歡喜和驕傲之中。 當天晚上,崔殊照例陪著暢兒睡覺。孩子興奮之下不停地喚著“爹爹爹爹”,倒像要把十年欠下的稱呼一併補償回來。好不容易等暢兒睡著了,崔殊熱切的情緒卻慢慢冷卻下來:承天書院雖然是青雲直上的起點,但皇家子弟自古多紛爭,讓暢兒卷在裡面未必是好事。可是,作為一個父親,他又怎麼忍心看著自己優秀的孩子被埋沒在旁人的冷淡和漠視之中,而不去為他爭取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飛香,但願這一步,我沒有走錯……”望著窗外的月色,崔殊在心底深深地祈禱著。 第二天天還沒亮,睡德迷迷糊糊的暢兒就被下人叫起來穿戴梳洗,又領到呂彥超所住的正房去辭行。呂彥超看著粉妝玉琢的暢兒,確實比自己那幾個兒子更加出色,不由柔聲道:“能去承天書院是家門幸事。到了那裡要好好聽夫子們的話,不要想家。” “我不想家。”暢兒迫不及待地回答著,臉上掩不住快活的笑意,反正崔殊答應陪他一起去書院,對於呂家他只是視作鳥籠一般。 雖是真情流露,但暢兒的語態畢竟惹得呂彥超不快。他不再說什麼,只對門外的下人揮了揮手:“送暢少爺去皇城。” 虞京內外分三層,最外層稱為京城,乃事住家與商舖所在;中間稱為皇城,乃是各類官署的聚集之地,作為皇家書院的承天書院也社在皇城之中;最裡層稱為皇城,便是南華皇帝上朝和居住的所在。三城各有城牆環繞,平民百姓走到皇城腳下,便不能再前進一步。 呂家的馬車將暢兒送到皇城外,立時遍有承天書院的人迎過來,提了行李,牽著暢兒的手往皇城裡面走。崔殊一直緊緊跟再暢兒神兵,眼看就要穿過盤查森嚴的皇城城門,原本大敞的朱漆城門猛然見紅光大盛,奪目的光線刺進崔殊眼裡,彷彿流淌的火焰一般炙熱,讓他當即毫無防備地慘叫一聲,緊閉上眼睛。 “爹爹?”暢兒聽到崔殊的叫聲,忍不住回頭查看,一旁書院的人卻以為暢兒想家,不住催促他前行。 “你先走吧,爹爹一會再來尋你。”崔殊強作平靜地安慰著孩子,眼看他被人拉著一步一回頭地走遠,終於慢慢走到滿是金釘的城門前,跪了下去:“椒圖大人,請你放我進去。”“你居然認識我。”一個低沉的聲音赫然從城門上裝飾的銜環獸頭中發出,正是龍之九子中的第九子椒圖,因它生性內向自閉,故被凡人裝飾在大門上,取其守護之意。 “我見過蒲牢大人。”崔殊不大習慣椒圖冷冰冰的口氣,努力想要緩和一下氣氛。 “四哥居然沒有吃掉你。”椒圖疑惑地盯著崔殊,“莫非你不是妖物?”崔殊苦笑了一下他不是妖物還不是這些自詡神靈的龍子們說了算?於是他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只是誠誠懇懇地道:“我雖與常人有異卻一心守護孩子的成長,還望椒圖大人慈悲,能放我進皇城。” “不行。”椒圖斷然拒絕,“你這個半人不妖的東西,不吃你已是慈悲,不要再添麻煩。”崔殊還想試著求情,不料椒圖說了這幾句話已是大大不耐,只是祭出結界攔住崔殊,連話都懶得說。 崔殊無奈,繞著皇城走了一圈,卻都闖不進結界,只能放棄地回到椒圖身前,小心道:“椒圖大人既然不肯放我進去,能否幫我傳個訊息給小兒,以免他惦記。”這一次,椒圖卻是連理都不理他了。崔殊尷尬地站再城門外,前進不得,卻又不知道能到那裡去,茫然間發現自己唯一生存的寄託就是暢兒,不由外祭祀,崔殊遠遠地大叫了一聲“暢兒”,不要命地跑了過去。 可惜他奔跑的速度比不上奔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群少年絕塵而去。朝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站了半天,崔殊終於脫力地回到牆根邊坐下,因為歡喜不斷地發著抖:暢兒長高了,氣色也好,裹在黑色的禮服裡面如同白玉一般溫潤可愛。看來他在書院裡過得很好,不枉了自己成日里為他提心吊膽。看這個樣子,他還會從原路返回,那麼自己還有機會再看他一面! 眼看崔殊不停地坐下來又站起,焦灼地朝每一輛路過的馬車眺望,就算椒圖不愛說話,也忍不住抱怨道:“妄念如此執著,怪不得冤魂不散。”“我只想看著孩子平安長大。”崔殊不好意思地微笑道。 “長大,長多少歲才是大?五十歲,還是一百歲?”椒圖哼了一聲,“龍神九子守護人間,現在雖然可以放你不管,可若你貪心不足,不肯心死身滅,我們遲早不得不下手除你。”崔殊心中一驚,面上卻只是笑了笑:“我知道我是龍神不容於眼的異物,不過諸位放心,崔殊不是貪得無厭之人,遲早會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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