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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章“滴血雄鷹”惊現十州

神探狄仁傑1 钱雁秋 11382 2018-03-16
彤云密布,天色陰沉,大地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中。官道旁邊的麥地裡,護田的稻草人靜靜地站在麥地中央,它的蓑衣上濺滿了鮮血。黃衫青年的屍體橫臥在田埂旁,頭顱和左臂已被人砍去。 一雙腳停在屍體旁,一位身穿正五品京縣縣令官服的中年人蹲下身。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曾任湖州縣令的曾泰!他仔細地檢視著死者的傷口,身旁的縣尉遞過一樣東西:“大人,這是在死者身上搜出的身份文牒。” 曾泰伸手接過,只見文牒的外皮已被雨水泡得字跡模糊,分辨不清。他伸手打開,只見裡面模模糊糊地用蠅頭小楷寫著幾行字:“江小郎,隋大業七年生人,河南縣江家莊人氏。” 曾泰深吸了一口氣,合上文牒,緩緩站起身來。麥田兩側,三班衙役捕快在縣丞的帶領下有條不紊地勘察現場,搜取證物。

曾泰靜靜地思索著。腳步聲響起,一名班頭火速奔到他身後,急促地道:“大人,距此一里之外的官道旁,發現了一輛馬車和車夫的無頭屍體!” 曾泰道:“走,去看看!”說著,向麥田外走去。 衙役捕快已將馬車團團圍住。曾泰和那名班頭匆匆走來。 只見馬車的前座上坐著一具無頭屍身,也是左臂被斬去,右手中緊緊地握著趕車的長鞭。曾泰四下里觀察著,周圍沒有別的痕跡。他伸手撩起車簾,踏上馬車。他愣住了:車廂的內壁上,用鮮血繪著一隻雄鷹!
狄公從宮中回來,走進書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在椅子裡。李元芳問道:“大人,皇上的病不要緊吧?” 狄公笑了笑:“皇上無病。” 李元芳一愣:“無病?那為何深更半夜召大人進宮?”

狄公笑了笑:“皇上早年殺伐過重,以致被噩夢纏身,這本不是什麼重病。然而,令人感到蹊蹺的是,已故章懷太子李賢的遺物——青玉翠蟾,竟在昨夜無緣無故地出現在皇上面前,這才致她驚懼過度,心智失常,引發昏亂之症。” 李元芳不勝驚訝:“章懷太子已經死去十多年了,他的遺物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宮中?” 狄公點點頭:“是呀,怪就怪在這裡!” 李元芳只覺得脊梁溝一陣發麻,輕聲道:“難道,難道是……” 狄公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李元芳看了看外面:“大人,章懷太子死得不明不白,難道是他的陰魂不散……” 狄公道:“怎麼你也這麼說!” 李元芳渾身一抖:“還有誰說過這樣的話?” 狄公道:“皇上。她提到了王皇后和蕭淑妃。昨晚她說了很多,那些話本來是不應該從一位君主口中說出的。昨夜,皇上似乎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女人。”

李元芳好奇,問:“皇上變成了一個女人!” 狄公笑道:“這有什麼奇怪?她本來就是個女人。” 李元芳道:“恐怕天下沒有人敢把她當作女人來看待。大人,可否恕元芳直言?” 狄公道:“但說無妨。” 李元芳道:“皇上殺人如麻,死在她手中的人不計其數。我想,這會不會是厲鬼前來索命?” 狄公笑道:“皇上殺戮過重,這是不假,然而,鬼怪之說乃是妄傳,人死魂銷,豈有鬼哉?如果枉死的人都來尋仇,那世上豈不早已大亂,何來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元芳,想不到,你這樣一個武藝高強,渾身是膽的大英雄,竟也會如此迷信!” 李元芳覺得不好意思:“大人教訓得是。” 狄公笑道:“很多年前,那還是先皇高宗在世時,一次,御駕路經妬女祠,并州長史李沖玄對我說:'凡盛服過祠者,必然引發妬女不快,造成雷電之災。'因此他要另開道路。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

李元芳道:“'天子之行,風伯清塵,雨師灑道,何妬女避邪!'” 狄公笑著點了點頭。 李元芳道:“當時,先帝稱大人真大丈夫也!這件事,我還是聽張柬之大人對我說起的。張閣老對大人的膽識非常欽佩。” 狄公道:“人只要正身正行,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民,何必有許多杞人之思!鬼怪之說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李元芳道:“大人所言甚是,元芳慚愧!” 狄公道:“不過,翠蟾之事確實有些奇怪。難道,是有人從中作祟?” 話音未落,狄春快步跑進來,喊聲:“老爺!” 狄公回過頭問:“怎麼了?” 狄春笑道:“您猜猜是誰來了?” 狄公一愣道:“這個小鬼頭也來考我,讓我憑空猜測。你以為我是神仙不成?”

狄春笑望著狄公。狄公沉吟片刻道:“看你這個鬼樣子,這位客人不但和我很熟,也和你這小傢伙很熟,這會是誰呢?——啊,曾泰!快請他進來!” 狄春笑著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一面衝外面喊道:“曾大人,請進吧。” 腳步聲響起,曾泰快步走進書房,雙膝跪倒叩下頭去:“恩師在上,受學生一拜!” 狄公笑著將他扶起來。 曾泰站起身,對李元芳躬身施禮道:“李將軍,別來無恙啊!” 李元芳趕忙笑著還禮:“曾兄自湖州案後,一年之內連升三級,榮任正五品京縣縣令,真是可喜可賀!我和狄大人都為曾兄高興啊!” 曾泰道:“還不是仰賴恩師多方舉薦,曾泰才有今日!” 狄公笑道:“我這也是效春秋祁奚之故事,內舉不避親啊!”

三人開懷大笑。落座後,曾泰道:“早就听聞恩師隨皇帝駕臨東都,幾次前來探望,都正逢恩師伴駕出巡,無法得見。” 狄公點頭:“我聽府內的家人說起了。” 曾泰道:“這一次,總算是見到了您老人家,可學生卻不是專程前來探望,而是有事來請教。” 狄公問:“哦,什麼事呀?” 曾泰道:“恩師,學生治下的永昌縣出了一樁奇案。”
上陽宮門外,兩頂大轎從不同的方向同時抵達這裡。左邊一頂大轎的轎帘一掀,太子李顯下得轎來。右邊大轎的轎帘打起,梁王武三思走了出來。二人的目光正好相對,都是一愣。 武三思趕忙躬身施禮道:“太子殿下。” 李顯微微一笑,拱手道:“梁王可好?” 武三思道:“承殿下記掛,三思一切安好。”

李顯看了他一眼:“梁王也是進宮問安的吧?” 武三思道:“啊,是呀。聽說昨夜皇上龍體違和,三思心中不安,特來呈進問安。” 李顯淡然一笑:“梁王的消息可真靈通啊!” 武三思反唇相譏,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不也一樣嗎?” 二人對視著,發出了一陣會心的笑聲。 武三思一伸手:“太子殿下請。” 李顯拱了拱手,快步走進宮門。武三思臉上的笑容登時不見了,他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後而入。 武則天寢宮裡,太平公主和武則天坐在床上,說著什麼。公主看了看手中的翠蟾,嘆了口氣:“如此看來,真是賢哥的陰魂不散,前來作祟攪鬧。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武則天道:“娘倆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 公主道:“您雖然貴為天子,百神呵護,可這幽冥之事,卻是難講得很,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武則天渾身一抖,長嘆一聲,點了點頭:“我已傳下旨意,命國師王知遠代朕大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魂。” 太平公主點頭:“王知遠的道行很深,堪當此任。” 正說到這裡,內侍進來禀報:“太子殿下和梁王殿下聽說聖躬違和,前來問安。” 武則天一愣,冷笑了一聲:“這兩個人消息好靈通呀!” 太平公主笑道:“這就叫各懷鬼胎!” 武則天笑了笑:“叫他們進來。” 太子和武三思走進殿來,躬身問安。 武則天坐在床上望著下站的太子李顯和武三思,慢吞吞地道:“你們看到了,朕的身體無恙,只是最近操勞國事,有些疲乏,故此想休息一下。” 李顯道:“看到聖躬安康,臣就放心了。陛下勤政愛民,乃萬世明君,天下皆仰皇帝聖顏,但盼陛下在操勞國事之時,也要注意龍體,以免群臣不安。”

武三思唯恐落後,趕緊附和道:“太子所言極是,這正是臣等的肺腑之言!” 武則天道:“知道了。朝中之事,太子要多費些心力,遇事多與狄仁傑這些老臣們商量,他們歷經兩朝,處事謹慎有方。梁王也要傾力相助才是,切不可同床異夢,各懷心腹!” 李顯、武三思同聲道:“臣等遵旨。” 武則天道:“好了,朕累了,你們去吧!” 李顯與武三思退出寢宮。 武則天冷冷地哼了一聲,太平公主從帳幔後轉出來。 武則天道:“我還沒死呢,這兩個人就已經在為今後打算了,說什麼'注意龍體','肺腑之言',表面上裝得謙恭無比,其實還不是來探探虛實!哼,真是其心可誅!”
再回到狄公府上,曾泰道:“案發地點是永昌縣通往東都的官道之上,兩名死者不僅頭顱被兇手割下,還失去了左臂。這實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狄公道:“哦?還發現了什麼?” 曾泰道:“在一名死者身上發現了身份文牒,死者叫江小郎,是河南縣江家莊人氏。” 狄公點了點頭:“我記得,河南縣是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分為洛陽縣和永昌縣的吧?” 曾泰點頭:“正是。大人說得一點不錯。” 狄公道:“那麼,這個江家莊到底是歸洛陽縣治下,還是歸你的永昌縣治下?” 曾泰道:“恩師可能還不知道吧,去年十一月,洛陽縣和永昌縣合而為一,統稱永昌縣。” 狄公道:“哦?啊,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正任黜置使在劍南道巡查。如此說來,這個江家莊就在你的治下?” 曾泰道:“正是。我已派縣尉前往江家莊調查。” 狄公點點頭:“還發現了什麼?” 曾泰道:“哦,對了。在官道旁發現了死者生前乘坐的馬車,車廂內壁上用鮮血畫著一隻雄鷹。” 狄公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是說,'滴血雄鷹'?!” 曾泰一驚,趕忙點頭:“是啊。怎麼,大人您知道?” 狄公的目光轉向李元芳,李元芳深深吸了口氣。 狄公道:“益州、鄯州和蒲州,發生了重大凶案,死者多達七十餘人,在現場沒有別的線索,只有一隻用鮮血繪成的滴血雄鷹。想不到,兇案竟蔓延到了天子腳下的永昌縣!” 曾泰嚇了一跳:“皇上現在東都,可境內卻出了這樣的惡性兇案,一旦上達天聽,學生實在是吃罪不起啊!這才想請恩師出面勘查推斷,以期儘早結案。” 狄公嘆道:“永昌縣雖然近在咫尺,可此刻我是以內史身份伴駕東都,又沒有使職差遣,循例是不能直接干預外官之事的。再者,你的上官乃是洛州刺史,我就算是想要干預,也只能是向刺史詢問情況而已,絕不能躬親查案,否則,必受御史彈劾。” 一番話說得曾泰愁眉緊鎖,長吁短嘆。 李元芳道:“'滴血雄鷹'一案本已牽涉劍南、河東、隴右三道,現在竟蔓延至天子腳下,又將河南道牽涉在內。一個兇案竟然牽扯了四道十州,二十多個縣,不能不令人稱奇呀!”說著,他的眼睛望向了狄公。 狄公站起身來,緩緩地踱著,忽然,他停住腳步回身道:“也罷。我就先以私人身份勘察現場,而後,再做區處!” 曾泰大喜過望:“太好了!” 李元芳笑道:“大人遇到奇案,便如老饕聞到了美味食物,那是絕不肯放棄的!” 狄公“扑哧”一笑:“知我者李元芳也。我們換上便服,立刻出發!”
已是午牌時分,通往東都的官道已被永昌縣的衙役捕快和士兵完全封鎖。氣氛非常緊張。 馬車車廂壁上繪著“滴血雄鷹”,暗紅的血色瀰漫在整個圖案中,令人感到觸目驚心,毛骨悚然。狄公四下觀察著,車廂里幹乾淨淨,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他轉身鑽出車廂。 車外的曾泰道:“恩師,發現了什麼?” 狄公搖搖頭道:“那個叫江小郎的死者屍體在哪裡?” 曾泰趕忙道:“哦,我知道恩師斷案的習慣,因此命衙役嚴格保護現場,屍體現還在案發時的地方,未敢擅動。” 狄公點點頭:“好啊!走,去看看。” 說著,三人來到了現場。李元芳望著官道上一排大如海碗的馬蹄印,他蹲下身,張開手掌放入蹄印中,那馬蹄印竟比手掌大出一倍還要多!李元芳一愣,輕聲嘟囔道:“不可能!天下絕不可能有這麼大的馬匹!”
狄公走到麥地裡那稻草人旁,靜靜地審視著黃衫青年的屍體。站在一旁的縣丞俯在曾泰耳旁低聲問道:“大人,這位老先生是誰呀?” 曾泰看了狄公一眼,輕聲道:“我請來的斷案大師。” 縣丞一愣:“斷案大師?”曾泰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狄公回過身來道:“曾泰。”曾泰趕忙上前。 狄公問:“你說從死者身上搜出了身份文牒?” 曾泰道:“正是。” 狄公道:“拿來給我看看。” 曾泰趕忙衝身後的縣丞做了個手勢,縣丞將文牒呈上,狄公接了過來。文牒封皮上的字樣被雨水浸得模模糊糊,無法辨認。 狄公輕輕翻開文牒,只見主頁上寫著幾行小字:“江小郎,隋大業七年生人,河南縣江家莊人氏。” 狄公驀地抬起頭,輕聲道:“隋大業七年生人……”他的目光轉向地上的無頭屍體,緩緩蹲下身,撩起死者的衣袖,伸手在死者的右臂上輕輕按了按,而後站起身來:“怪哉!” 一旁的曾泰和縣丞對視了一眼道:“恩師,有什麼發現?” 狄公沉思著沒有回答,良久,他抬起頭來道:“怎麼,你們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 曾泰一愣,望著身旁的縣丞,縣丞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狄公道:“依這份文牒所寫,這個江小郎是前隋大業七年生人,而今已是神龍二年,算起來此人應該已經一百多歲了!” 一陣悶雷滾過天際,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曾泰和縣丞猛吃一驚,登時後退了一步:“什麼?” 狄公將文牒遞了過來:“你們仔細看看!” 曾泰趕忙接過文牒,果然上面寫著“隋大業七年生人”。曾泰倒抽了一口涼氣,抬起頭來,望著狄公。 狄公道:“按本朝律法,年過九旬的長者就應該賜勳官、加俸祿了。難道縣中沒有備案?” 曾泰看著縣丞。縣丞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道:“永昌縣治下共有六位九旬以上的老翁,都、都有記在冊呀,可,沒有一個叫江小郎的。” 狄公道:“你們再看看死者的屍身,皮膚光滑潤澤,富有彈性,這哪裡是百歲之人的皮膚!依我看,死者連四十歲也還不到。” 曾泰和縣丞趕忙走到屍體身旁,撩開衣袖。果然,此人的皮膚光滑,肌肉結實,看樣子是個身體健康的年輕人。曾泰傻眼了,慢慢站起來:“難、難道,這文牒……” 狄公擺了擺手:“先不要妄下結論。走,到官道上看一看!” 李元芳正站在官道旁,靜靜地思索著,神色非常緊張,一滴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滾落下來。天際滾過一陣悶雷,李元芳猛地抬起頭來。 狄公走上官道,一雙鷹眼四下搜尋著:官道上的車轍;一排排馬蹄印……他循著車轍徐徐向前走著,不一會兒,車轍改變了方向,奔官道旁的麥地而去;麥地的田壟旁,泥土翻了起來,一行腳印向麥田深處延伸,遠處,就是那個護田的稻草人,也就是死者陳屍之處。狄公的目光落在了腳印旁一排巨大的馬蹄印上,那蹄印的方向與腳印延伸的方向相同。 狄公靜靜地思索著。許久,他抬起頭來問曾泰道:“你是何時接到報案的?” 曾泰道:“大約是辰牌時分。接到報案後,學生便派人將官道封鎖起來。” 狄公點點頭道:“案發時間是今日凌晨寅、卯兩個時辰之間。” 曾泰道:“哦?何以如此肯定?” 狄公指著地上兩條清晰的車轍道:“你來看,這就是死者所乘雙輪馬車留下的車轍!”曾泰點點頭。 狄公道:“從目前路面上的情況看來,以死者所乘馬車留下的痕跡最為清晰,這就證明從案發到報案,中間這段時間裡,沒有其他車輛經過。” 曾泰問:“為什麼?” 狄公道:“如果案發後有其他車輛經過,那麼死者所乘馬車的車轍一定會被其他的車轍所覆蓋。而現在看來,恰恰相反,是死者馬車的車轍覆蓋了其他的車轍。”曾泰點頭。 狄公繼續道:“這樣我們就可以肯定,從案發到報案,這條路上除了死者的馬車,沒有其他車輛經過。那麼,這條官道直通東都,非常繁忙,什麼時間路上沒有車輛呢?” 曾泰略一躊躇,道:“在東都的城門關閉後,路上就沒有車輛了。” 狄公道:“那麼,東都城門何時關閉?” 曾泰道:“按常理說,東都城門在丑末關閉,辰時開啟。” 狄公點點頭:“那中間這兩個時辰不就是寅時和卯時嗎?” 曾泰一拍腦門:“卑職愚鈍,恩師所言極是!” 狄公道:“因此,我們可以斷定案發時間就在這兩個時辰之間。” 曾泰連連點頭。但忽然,他又搖了搖頭:“不對……有一點說不通啊?” 狄公問:“什麼?”曾泰道:“既然城門已經關閉,那麼死者卻為何還要趕往東都?即使他趕到了,也無法叫開城門,這種行為恐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狄公淡然一笑,點點頭道:“問得好。依你之見呢?” 曾泰沉思良久,搖了搖頭:“還請恩師開導。” 狄公道:“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死者有辦法叫開城門進入城中。” 曾泰一愣:“這麼簡單?” 狄公道:“有時候,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往往是最簡單的。” 說著,他對曾泰招了招手:“你來看看這三排馬蹄印。” 曾泰快步走了過來,果然路上清清楚楚地留著三排蹄印。狄公指著靠左的兩排道:“這是死者的兩匹駕轅馬留下的。” 曾泰點點頭。狄公又指著路右側的一排大如海碗的蹄印道:“這一排,就是兇手的馬留下的蹄印。” 曾泰一驚,“哦?”了一聲。 狄公走到官道中央,一邊演示一邊說道:“事情是這樣的,今日寅末時分,死者乘車前往東都,後面傳來了馬蹄聲,兇手飛馬趕到車側,先殺了車夫。殺人的手法非常簡練,一擊之下人頭落地,因此可以斷定,兇手的武器定是一柄長大兵器。車內的人聽到聲音掀開車簾,看到了車夫的屍體,大驚之下跳車逃生……” 說著,狄公帶著曾泰沿車轍來到了麥地的田埂旁,指著道旁被掀翻的泥土道:“此人的身體落在這裡,而後,翻身而起,向田裡跑去……”他又指著腳印旁邊的一排馬蹄印道:“兇手騎馬隨後緊追,在麥田之中殺死了他。” 曾泰長長地出了口氣:“是這樣!” 狄公回頭,發現遠處官道旁,李元芳正在邁著大步,似乎丈量什麼。李元芳以最大步伐向前走著,邁了四五步後,他突然站住,臉色大變,輕聲道:“不是,絕對不是!” “什麼不是?”李元芳回過頭來,狄公和曾泰站在他身後。 李元芳指著地上一排大如海碗的蹄印道:“大人,您對這一排蹄印有什麼看法?” 狄公道:“剛剛我已看過了,我認為這就是兇手所乘的坐騎。” 李元芳不敢相信:“是馬?” 狄公愣住了:“當然是馬。除了馬還有什麼可以充當坐騎?” 李元芳苦笑著,搖搖頭道:“大人,恕卑職直言,兇手所乘的坐騎絕不是馬!” 狄公一愣:“你說什麼?” 李元芳道:“卑職雖說算不上是相馬的大行家,但也略知一二。天下馬匹分為多種,以西域馬、蒙古馬為上品,這兩種馬也是天下最大的馬種。西域馬體態雄健,威武高大,一般在軍中做儀仗之用;蒙古馬體形稍小,但體力充沛,短途衝刺能力極好,因此,在軍中做騎兵之用。可這一排蹄印太可怕了,馬蹄大如海碗,竟比西域馬的馬蹄大出兩倍!剛才我丈量了蹄印間的距離,大人,你看……” 他指著蹄印之間的間距道:“此物步幅如此寬大,是戰馬的一倍半還要多,這是不可能的!” 狄公倒抽了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搖搖頭道:“據我所知,當今天下沒有一種馬能夠邁出如此巨大的步伐!” 曾泰驚訝得語無倫次:“不、不是馬,那是什麼?” 李元芳道:“我不知道。除非……” 狄公問:“除非什麼?” 李元芳道:“除非是妖怪。” 天空滾過一陣悶雷,狄公和曾泰被驚得倒退了一步。天色陰暗下來,“轟隆隆”的雷聲不斷地響起。 狄公輕聲道:“一隻在天下四道十州出現過的滴血雄鷹;一個生於前隋大業七年的百歲之人;一匹蹄大如碗、步幅奇長的妖獸,這個案子到底有什麼玄機?” 一聲霹靂,焦雷在頭頂上炸響。李元芳和曾泰渾身一抖。狄公抬起頭來:“暴風雨就要來了。” 曾泰道:“恩師,您看這件案子……” 狄公回過頭來:“曾泰,上午你曾說起,派縣尉到江家莊查訪死者江小郎的家人,是嗎?” 曾泰答道:“是。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狄公道:“這樣吧,你馬上命人將此蹄印拓下。元芳,你帶著拓好的蹄印,持我名帖到殿中省,請人看一看。”李元芳點點頭。
夜,大雨瓢潑,驚雷閃電震撼著大地,上陽宮中一片昏黑,只有寢殿中還亮著燈火。 武則天望著窗外的大雨,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到梳妝台前,徐徐坐了下來。梳妝鏡中映出了她那張蒼老、消瘦的面頰。她伸手摸了摸略顯斑白的雙鬢,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突然梳妝鏡上隱約顯出一行行小字。武則天不禁嚇了一跳。 那字體越來越清晰,是一首詩:“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正是章懷太子李賢臨死前留下的那首絕命詩! 武則天渾身顫抖,牙齒發出一陣陣“咯咯”的打擊聲。她哆嗦著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向梳妝鏡看去,鏡面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一首詩! 武則天強自壓住心神,顫抖著叫了一聲:“春香。” 春香答應著快步走來:“陛下。” 武則天顫抖著道:“你、你看看,看看鏡子上有什麼?” 春香抬起頭,向鏡子看去:“鏡子中是陛下的聖容。” 武則天的牙關“咯咯”地響著:“還、還有什麼?” 春香道:“沒有了”。 武則天問:“你、你沒看到鏡子上寫著一首詩?” 春香莫名其妙,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沒有。什麼詩呀?” “啊!”的一聲慘叫,武則天的身體沉甸甸地栽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著,像是羊角風突然發作,嘴角滲出了白沫。 春香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呼喊:“陛下,陛下!”
深夜,山道中。一個人在大雨中奔跑著,渾身被淋得透濕,他緊緊地抱著包袱,不停地喘著粗氣。一道閃電亮起,霹靂凌空擊下,那人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氣喘吁籲地抬起頭來,透過雨幕,看到山下不遠的地方隱隱露出一點燈火。他掙扎著爬起身,向前跑去。 前面就是恩濟莊。閃電照亮了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雖是初更時分,但村中漆黑一片,只有村西頭一座破敗荒頹的江家大院裡,閃出一點點燈火。 雨夜中,傳來一陣粗重的馬蹄聲。穿著老式虎頭鑌鐵護甲的兩隻腳,輕輕磕擊著馬腹。海碗般大小的馬蹄踏著小碎步,濺起一片水花,馬鼻噴出一道道白氣。 一道閃電在院門前亮起,照亮了整個江家大院。這是一個兩進的大院落,院牆已幾近坍塌,院中的蒿草有一人多高。兩排廂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正房透出一點燈火。房中,一群黑衣人圍坐在桌旁,七嘴八舌地低聲議論著: “為什麼要我們到這裡來?” “說是有緊急任務。” “今天我聽這兒的村民說,這個江家大院是個凶宅,經常鬧鬼。這家的主人幾十年前在一夜之間突然暴斃,大小三十餘口,都被人砍下了腦袋。” “別他媽自己嚇唬自己!” “真的,我還聽說,只要住進這個院子的人,沒有一個得好死的。所以,這裡才被廢棄了。” 屋裡沒有了聲音,黑衣人們面面相覷。忽然,一人道:“孫殿臣回東都報信兒,算時間也該回來了吧。” 另一人道:“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屋裡的人登時緊張起來。剛剛說話那人道:“弟兄們,我看事情不妙,大家撤吧!”眾人對視著點頭。 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馬嘶。屋內登時噤若寒蟬,一個黑衣人立即把燈吹滅。 門外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穿虎頭鑌鐵護甲的兩隻腳從馬背上跨下來,一步一步地走著,雨水順著護甲光滑的立面流下來。腳步聲在門前停住。 黑衣人們靜靜地聽著。為首者一揮手,眾人馬上拔出鋼刀,有的藏身在門口,有的伏在窗前。 …… 大雨如注。 一個人影飛跑著衝進村來,正是剛剛山道上的那個行人。他氣喘噓噓地辨了辨方向,隨即朝著村西頭的江家大院飛奔而去。那人跑到江家大院門前,一個箭步躥進了門樓。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這時,他才發現,院門大開著,院中空無一人。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叫了一聲:“有人嗎?”沒有回答。他咳嗽了一聲道:“小可方根生,路經此地趕上了暴雨,想問主家借宿,不知方便否?” 仍然沒有回答。方根生四下看了看,下定決心邁步向正房走去。房裡一片漆黑,沒有任何聲響。驀地“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了,一陣急雨飄了進來。方根生站在門前輕聲問道:“請問,主家在嗎?” 還是沒有回答,屋內死一般的寂靜。方根生覺得好生奇怪,他邁步朝屋裡走去。猛地腳下一絆,他趔趄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身體倒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他伸手向身下一摸,黏糊糊的,不知是什麼東西。他舉起手,湊到臉前,一道閃電在窗前亮起,他發現手上竟滿是鮮血!他一聲驚叫跳起身來。又是一道閃電亮起,身下竟是一具無頭屍體!方根生髮出一聲慘叫。 “轟隆”,炸雷平地響起。隨著巨響,屋內的油燈竟然有人點亮了。方根生渾身顫抖著回過頭,他的瞳孔放大了,對面的牆壁上,用鮮血畫著一隻巨大的雄鷹!
武則天躺在上陽宮寶成殿中。一道道閃電在窗前亮起,霹靂一聲巨響,焦雷將寶成殿震得顫抖起來。武則天渾身一顫,徐徐睜開雙眼。殿內點著紅燭,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武則天輕聲道:“我,怎麼會到了這裡。難道又是做夢?”她顫抖著閉上眼睛:“我要回去,我要睡覺。這是夢,是噩夢!” 一道閃電照亮大殿,後面傳出了一陣嬰兒的啼哭。武則天渾身一抖,睜開眼睛。啼哭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她站起來,緩緩向殿後走去。哭聲從帳幔里傳出,武則天輕輕撩起帳幔。帳幔中是一張小床,上面放著一個渾身鮮血的死嬰。武則天一聲慘叫,猛然回身。閃電亮起,一個人站在她的身後,正是王皇后! 武則天哀叫著喊道:“不,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自己的女兒,是你,是你這賤人!”王皇后一動不動,雙眼望著遠方。武則天渾身劇顫,猛地,喉頭髮出“咯”的一聲,雙眼翻白,昏死過去。 黑暗中傳來一陣陣焦急的呼喊:“陛下!陛下!” 武則天慢慢睜開眼睛,春香和內侍圍在她身旁大聲叫喊著。 春香喊道:“醒了,陛下醒了!” 武則天小聲問:“又是做夢,對嗎?” 春香點了點頭,擦去了眼角邊的淚水:“陛下,您可醒了。剛剛您一直在不停地叫喊。” 武則天無奈地長嘆一聲。春香道:“我已經叫人去請太醫了。” 武則天搖搖頭:“不用了。春香,傳旨,請國師王知遠即刻進宮。”春香應道:“是”。
此時,狄仁傑正坐在正堂的書案後靜靜地思索著。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陣急雨飄了進來。狄公一驚,趕忙站起身走到門前,正要關門。 “大人!”門外傳來叫聲,狄公抬起頭,只見院子裡,狄春打著雨傘,李元芳和一個陌生人向正堂匆匆走來。狄公趕忙打開門,李元芳、狄春和陌生人走進正堂。 李元芳向狄公介紹道:“大人,這位是殿中省掌管閒厩的飛龍使何云大人。” 陌生人躬身施禮:“卑職飛龍使何云參見國老。” 說著,便要跪下叩頭,狄公趕忙扶住了他:“大人免禮。如此深夜將大人找來,本閣心內不安,快請坐吧。” 何云謝過狄公,三人分賓主落座,狄春獻上茶來。 李元芳笑道:“大人,本來卑職是不敢勞動何大人大駕的,但何大人堅持,一定要見到大人才能道出詳情。” 狄公一愣:“哦?” 何云從懷裡掏出了那張馬蹄拓樣:“國老,今天下午李將軍拿著拓下的蹄印前來找我,也將他的看法告訴了卑職。卑職即刻查看《馬經》進行比對,認為此蹄印可以肯定是馬無疑,並不是什麼妖獸。” 狄公吐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微笑。 何云道:“然而,卑職同時也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狄公一驚:“什麼事?” 何云道:“此馬所戴蹄鐵乃是隋朝所製!” 狄公一驚:“什麼?” 何云道:“是的,這個拓印上的蹄鐵花色,本朝早在太宗皇帝時便已明令兵部駕部、官馬坊和閒厩禁絕使用!” 狄公愕然:“禁絕使用?” 何云點點頭:“是的。因為這種蹄鐵花色乃是前隋煬帝驍果軍的專用蹄鐵,凡打造、使用此種花色者在本朝罪同反叛,按大逆論處。” 狄公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說,這個蹄印上的花色,是前隋驍果軍專用的?” 何云道:“正是。當年,太宗聖諭下達後,凡繳獲前隋軍的馬匹,均被換上了本朝所製的護軍蹄鐵。” 狄公問:“那麼,這種蹄鐵會不會有散落民間的呢?” 何云搖了搖頭:“此花色乃是隋朝的禁衛軍專用,民間是不可能打造的。再說,蹄鐵並非耐用品,需時時更換,從隋末到現在,已將近八十年,一塊蹄鐵是不可能用這麼長時間的。” 一番話把李元芳也驚住了:“何大人的意思是,這塊蹄鐵是隋末所製?” 何云點點頭:“正是。此乃江都供械坊專為驍果軍打造的。這種蹄花模子早已失傳。而且,打造此物乃是大逆之罪,是要夷九族的!因此,卑職想來不可能是今人仿製的。” 李元芳的臉色陡變,他輕聲反复著:“驍果軍,驍果軍……” 狄公深深吸了口氣,道:“蹄鐵是隋末所製,那這匹馬……” 何云道:“卑職正要對國老說說這匹馬。若說蹄鐵之事萬分蹊蹺,那麼,這匹馬就更加令人不可捉摸了!” 狄公糊塗了:“哦,卻是為何?” 何云道:“恕卑職出言無狀。這匹馬絕不應該是今人所有!” 狄公驚訝得張大了嘴:“什、什麼意思?” 何云道:“此馬應在後漢末年便已絕跡。” 狄公越發驚訝了:“後漢末年?絕跡?” 何云點點頭:“是的。今天,李將軍拿來此馬蹄印,卑職一見之下便吃了一驚。查遍了兵部三十六馬坊、殿中省官馬坊六厩:左飛、右飛、左萬、右萬、東南內、西南內。殿中省飛龍使六厩:飛龍、祥麟、鳳苑、鸞、吉良、六群。共四十八坊馬厩的所有馬譜,竟沒有一匹馬與此相同!” 狄公驚訝得目瞪口呆。 何云道:“國老可能知道,官馬坊專門接收河隴駿騎,而飛龍使所轄內厩乃專為皇家馭騎,接收的都是各國進貢的名貴馬種,可以說天下無出其右。這裡沒有的馬種,在其他地方就更不可能有!” 狄公點點頭:“這我相信。” 何云道:“就在此時,卑職忽然想到了一種早已絕蹟的馬種。” 狄公忙問道:“是什麼?” “汗血寶馬!”說話的是李元芳。 狄公一愣。何云一驚:“怎麼,李將軍也是這麼認為?” 李元芳嘆了口氣:“如果一定要說這蹄印是馬的話,那麼,除了早已絕蹟的汗血馬,天下絕不會再有其他的馬種如此神駿,步幅如此巨大!” 何云點了點頭:“將軍所論極是,應該說以蹄印和步伐判斷,只有這一種解釋。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汗血馬早在後漢時便已絕種。” 狄公咽了口唾沫,若有所思,小聲重複道:“汗血馬,汗血馬。” 何云道:“書中記載,汗血馬是西域大宛名種,數量極為稀少。它不食雜草,只以苜蓿為食;通體白色,但奔跑出汗時身上變為血紅,因此,名叫汗血。此馬身強體健,巨大無比,自後漢絕跡後,便再也沒有記載。” 狄公緩緩站起身來:“隋末的蹄鐵,漢代的寶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曾泰跌跌撞撞地衝進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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