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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神之子

雲荒·天華界 丽端 4882 2018-03-11
我有一個秘密。 我是神的孩子。 當然,從我發現這個秘密開始,我就從未把它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不過我猜他們知道我發現了這個秘密,因為他們就是神,神應該無所不知。既然如此,他們不提,我也不提。神與神子之間應該是心照不宣的,不是嗎?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秘密的,就像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學會了思考。那個時候我們家住在一個寧靜的小村莊里面,村子背後是層層疊疊奇峻秀麗的山巒,清淡的薄霧環繞在山巔,最終化為一道流泉從山脊汩汩而下,潤澤了從山頂披陳到村莊邊緣的樹林。而那些樹木,更是無不虯枝勁節,每一株都可以成為一片園林中最出挑的景緻,每一片樹葉上都彷彿跳躍著七彩的光斑:曙紅、金黃、黛青、石綠……這一切美景,都和父親筆下的那幅《秋山暝色圖》異曲同工,彷彿父親只是把畫筆朝著虛空揮灑,就創造出了那一片深邃寧靜而又鮮潤多彩的風景。

村莊里似乎只有稀稀落落七八戶人家,雖然住的都是竹籬茅舍,卻無一不談吐溫雅,舉止脫俗,成日里行的都是採藥、撫琴、飲酒、吟詩、讀書、下棋等等雅事,從無一人為家計發愁。當然我只是個孩子,更是不用發愁的,母親在後院裡養了小雞小鴨,父親也常常從門前小溪中釣上大魚來,我所做的便是撲完黃蝶放完紙鳶後回家享受天倫之樂,然後乖乖地聽父親給我講解經史子集。 很久以後我知道,這就是無數人求而不得的理想生活。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多少年,反正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而祥和。我從來不會問父母親我們是誰,為什麼住在這裡,將來會怎麼樣,我只是一個懵懂的孩童,永遠無憂無慮。 直到有一天——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影子出現在我的面前。開始只是佔據了遠山的一角,隨即以驚人的速度籠罩了村子外側的大幅山水,並逐漸往我們的村子移動而來。更可怕的是,那個黑影的輪廓分明是一個人,一個巨大無比的女人!那個時候我正和平日一樣,同一個梳著雙抓髻的同伴在菜地裡撲蝴蝶,對面這樣驚異而恐怖的景象,我嚇得大聲叫喚,同伴卻聽而不聞般一片茫然,目光照舊落在不遠處的黃蝶身上。

我見他不可理喻,打算扔下他就往菜地旁的茅舍跑。這個時候父母親應該坐在一起品茶吟詩,也只有他們可以把我從眼前這匪夷所思的駭人景像中拯救出來。可是,與此同時我發現了一個更加可怕的事實——我跑不了,無論我怎樣咬牙努力,我都無法逃出這片小小的菜花地,甚至連我雙手舉起要撲向蝴蝶的姿勢都無法改變一絲一毫!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了我的心頭,我彷佛一個剛剛完成蛻變甦醒過來的蛾子,想要破繭而出之時卻發現束縛自身的絲繭牢不可破,只能用盡全部的力氣做出扭動和掙扎。因為若是無法自由,便自有死。 我的垂死掙扎反而吸引了那個巨大黑影,它竟然徑自向我移動過來,堪堪我把籠罩在它的陰影下。我嚇得不敢再動,又突然想起整個村莊除了我誰都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只好努力保持原狀,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然而那個黑影看來是盯上我了,它籠罩在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隨後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下來:“你是他們的兒子?” 她沒有說明“他們”是誰,但是我在一瞬間就明白,她說的是我的父親母親。於是我想起父親在書上教過我的那些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故事,當即鼓起勇氣回答:“是又怎樣?”其實我還想做出一個更加英勇無畏的動作來,至少也要挺直脊背,可是我仍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姿勢,舉著雙手撲蝴蝶的動作連想想都覺得很傻很幼稚,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然而她沒有嘲笑我,只是奇怪地咦了一聲,影子越發朝我湊得近了些:“你居然會說話?” 我又不是啞巴,為什麼不會說話?我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於是我只是哼了一聲,表示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她笑了起來,聲音清脆,雖然從天而降彷彿雷霆一般,卻也不讓人感覺刺耳。 “居然還會生氣,真是奇妙啊。”她忽然止住了笑,嚴肅地問,“你從什麼時候感覺到自己存在的?” 這個問題委實太深奧了些,何況還有些貶低我的意思,於是我便色厲內荏地回道:“自然是從一開始便感覺到了。” 她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這種沉默讓我又有些畏懼,不知她後面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偏偏無論我怎樣努力睜大眼睛,都無法看清楚她的模樣,眼前始終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柔和光芒。就連她的聲音,也彷彿是隔著什麼傳過來,就像——就像我們處在不同的世界。 “如果你這麼聰明,那我問你幾個問題。”那個巨人果然沒安好心,一連串拋出些折磨我的問題來,“你是誰,你從哪裡來?為什麼這片地方景色從來不曾改變?為什麼你永遠不會長大?為什麼你無法自由活動?為什麼你剛才大聲尖叫,你的父母親卻還在安心喝茶而不顧你的安危?哈,我猜你連自己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都不知道,對不對?”

“我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有名字,一定要有歲數呢?”我硬著嘴殼子回答,“我能思考,所以我存在。” “你這個樣子也敢自稱'思考'?”那個女人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倒有些妖媚的感覺,“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神仙,是來啟迪你的心智的。你好好想想我剛才的問題,就能長大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想了她的問題就能長大,事實上我確實永遠是這個頭梳雙髻身穿小褂的頑童模樣,總是無法像父親那樣長身玉立衣袂飄飄。可是就在我正要開口問她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目光芒乍然從遙遠的天邊亮起,一個聲音帶著怒氣喝道:“程青蕪,你給我出來!” “不好,被發現了。”跟我說話的女巨人輕輕哎喲了一聲,黑影慢慢從我們的村莊上空退去,“再見,小東西,我會再來看你的。你可要爭氣,一直都在哦。”

我怔怔地沒有回話,實際上我根本沒有聽懂她最後的意思。而且我聽出來,剛才那個喝退了女巨人的聲音,是母親的聲音。看來我原先猜測父母親是神果然是正確的,能夠一聲就把那可怕可惡的女巨人嚇跑,母親真是有本事。 那個叫做程青蕪的女巨人,抑或女神仙走了,可她的問題卻留了下來,並且深深地困擾在我的心裡,濃重的疑惑隨著歲月的流逝與日俱增。我究竟是誰,我從哪裡來,為什麼父母從來不告訴我?更可怕的是,我所處的世界為什麼沒有絲毫變化?歲月彷彿在我們所居住的村莊凝滯了,飄在半空的樹葉從不落地,遠處縈繞在山峰上的雲煙從不漂移,就連飛翔在我和同伴面前的黃蝶,也始終近在咫尺而永遠不能觸摸。這些事情,以前看起來是多麼理所當然,可是當那個叫做程青蕪的女巨人把它們當作問題提出來後,我就徹底地迷茫了。在這個沒有年月沒有季節沒有時刻的世界中,我只能靠著自己越來越多的問題來判斷自己正在不停長大。可是既然我的世界中從來沒有“時間”的觀念,我又是從哪裡懂得它的呢?

這些問題折磨得我快要瘋了。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大叫起來:“我不要再住在這裡了,我不要再撲蝴蝶了!我要長大!”這是我第一次向父母親提出自己的意見,可是他們仍舊坐在院子的迴廊下,言笑盈盈地喝著茶,彷彿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我站在菜花地裡瞧著家的方向,身邊的同伴仍舊沒心沒肺地盯著蝴蝶,我忽然感到萬分的孤獨。 出乎我意料的是,冥冥中有人聽見了我的希望。似乎是一覺醒來,一切都改變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正和父母親一起泛舟在一片廣闊的荷塘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去抓身邊的蓮蓬,換來父母親愉快的笑聲。看著我們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我一瞬間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他們親手安排。我的父母,是比程青蕪那個女巨人更加神通廣大的神靈,他們偽裝成普通人隱居在凡塵,卻又可以輕而易舉移換時空,創造萬物。他們安排我睡了長長一覺,等到醒來的時候,我們不僅搬了家,我也不再是原先無法長大的孩童模樣。雖然從荷塘的倒影裡看不清自己模樣,可是我自然而然地知道,我此刻已經是一個十七八歲俊俏的少年郎。

程青蕪說得對,只要我多想想她的問題,我就長大了。可是儘管我長大了,父母親一樣對我諱莫如深,我也依然感到無比的空虛和寂寞。我的世界裡,沒有人能與我對話,沒有人肯回答我的困惑。我“自然而然”地懂得許多東西,可正是這“自然而然”的方式,更讓我感到恐懼不安。我就像一個不斷擴大的圓圈,雖然圈內的東西越來越多,卻越發戰栗於越來越廣闊的圈外的一切,那未知的世界,深邃、神秘、無邊無際。 我想要掙脫這種狀態,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於是我開始無比懷念程青蕪,期待她再一次出現。 雖然新的生活裡依然沒有改變,沒有時間,我卻知道自己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程青蕪終於出現。 或許是我實在太渴盼她的到來,僅僅是瞥見一角陰影,我就下意識地叫道:“程青蕪!”

“呀,小東西真是沒規矩,你至少得叫我一聲'青姨'。”程青蕪斥責我,不過她的聲音裡含著笑,所以我不害怕。 “我不小了。”我悶聲悶氣地回答,不滿她每次見到我都是一副倚老賣老的模樣。雖然我無法看見她的模樣,聽聲音卻並不老。 “原來你長大了是這個樣子啊。”她的口氣不知怎麼的變得有些尖酸,“倒是和你父親長得如出一轍,傅詠晗真是沒有什麼想像力。”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轉頭去看坐在同一艘船上的父母,他們只是木呆呆地沒有反應,彷彿程青蕪一來,我的整個世界便隨之凝結,只有我還保持著清醒。 “你當然不懂,不過你想要懂嗎?”程青蕪問我。 “當然想。”我覺得她簡直是在蔑視我,終於有些憤怒了,“不過你若是不肯告訴我,我也不求你。”

“怎麼連脾氣都和那個姓鄭的一樣倔?”程青蕪似乎很開心,朝著外面喊道,“姐姐,來看看你的寶貝兒子,簡直就是那個姓鄭的翻版。” “青蕪,你何必明知故問?”母親的聲音從天邊傳來,讓我不得不詫異地轉頭看了看依然木呆呆坐在我身後的母親,終於斷定身邊的母親不過是一個虛像而已。真正的她,就站在程青蕪旁邊,或許和程青蕪一樣巨大,或許比程青蕪更加法術高強。 “時日有限,你就帶他走吧。無論是否能找到,都記得明年三月初三之前一定要帶他回來。”母親似乎疲憊地囑咐道。 “我最討厭別人給我定時限。其實只要你不死,他就不會消失,你擔心什麼?還是好好'照顧'你的夫君吧。”程青蕪酸溜溜地笑道。 “青蕪——”母親的尾音挑起來,狀如威脅,卻又在最後不得不妥協下去,“青蕪,我知道你不會害我的。糾纏了這麼多年,我如今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你不要負我。” “好啦好啦,你就是吃定了我心腸軟,當初沒有搶你的相公,現在也不會害你的兒子。”程青蕪哼了聲,不再理會母親,卻又對我說道,“小東西,想不想青姨帶你出去玩?” 我此刻早已對這片開不完的荷塘摘不盡的蓮蓬心生厭倦,卻又不好意思再請求父母更換景象,因此聽到程青蕪的話,心裡早已樂開了花:“好啊,我們去哪裡?” “去找你的宿主。”程青蕪說完這句深奧無比的話,也不理會我的追問,徑直道,“你就先在我的聚魂葫蘆里安身吧。”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就覺得一道金光閃過,頃刻照得我的眼睛如同瞎了一般什麼都無法看見,身子也不由自主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往上空拖去,當即慘叫出聲。 “程青蕪你——”恍惚中我聽到母親焦急的聲音,心下一寬,畢竟母親還是關心我的啊。 “放心,我沒把他怎麼樣,是他自己嚇自己罷了。”程青蕪語聲剛落,我便覺得身周輕輕晃了晃,“小東西,爬出來給你娘看看,證明我可沒欺負你。” 我努力適應了一下四面黑乎乎的環境,朝著唯一透著光的出口爬去,口中道:“母親不用擔心,孩兒很好……”說話間我已經爬到了葫蘆口,伸出腦袋往外一看,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叫! 我一眼看到了母親,雖然她的面目依稀便是我日常所見的模樣,卻蒼老憔悴了許多,更何況她的身形是如此巨大,我甚至可以在她的手掌上翻筋斗!再看看她身邊,那個頭戴紫金冠身穿青玄袍的美貌道姑,應該就是程青蕪了吧。被她生拉活拽到她們的世界,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即使我長大了,在她眼中卻始終總是一個“小東西”。 “孩子別怕,你身量尚未長成,所以比我們小得多。”母親彷彿想伸手摸摸我探出葫蘆口的頭,卻又遲疑著縮了回去,只是愛憐地道,“等青姨帶你去找到一具合適的身體,我們一家三口便又可以團聚了。” “孩儿知道了。”我老老實實地點頭,既然母親和程青蕪都是神,我只要乖乖服從他們的安排就是。反正我看得出來,她們都很愛我,不會為難我的。 “我還想見見父親。”眼看程青蕪握著我所在的葫蘆就往外走,我趕緊叫道。 “等你回來就可以看見他了。”母親的神色閃過一絲黯然,卻又很快恢復了常態。 “好吧。”我嘟囔了一聲,不再說話。程青蕪卻自語般哼了一聲:“看他做什麼,看了只怕要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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