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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尾聲但是有情皆滿願

雲荒·雲泥變 丽端 9156 2018-03-11
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從極冰淵永遠是一派寂靜的冰雪世界。 舒沫坐在一道山樑上,從懷中取出一根簡陋的蘆管,放在唇邊吹奏起來。蘆管裡的歌聲藉著永不停歇的冰風,傳遍了整個從極冰淵: “這首歌兒雖然唱得好,但每天聽幾遍,總還是有些厭倦了啊。”一個人從山下縱身飄到舒沫身邊,看了看保存在萬年玄冰中的人頭,嘆道,“難道你打算一輩子就守著它?” “石憲,你不也一樣?”舒沫冷淡地道,“你還不去看著你的蓮花池,萬一恆露復甦後看不到你,自己跑了,你豈不是白忙一場?” “恆露才不會亂跑呢——咳咳,好歹這裡就我們倆做鄰居,不要老是鬥嘴吧。”石憲好脾氣地退讓了一步,神秘地道,“其實,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

舒沫挑起眉毛斜睨了他一眼,“我倒想不出,能有什麼好消息。” “你這丫頭,真是傻掉了。”石憲自忖與舒軫相交,一向以長輩自居,當下笑道,“要不你來從極冰淵做什麼?自然是地泉又湧出來了!” “在哪裡?”舒沫霍然起身,居然忘了反擊石憲倚老賣老的語氣。她的眼神四下掃視,舉目卻仍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我帶你去看。”石憲說著,當先朝著山後走去。舒沫慌忙跟上,繞過幾座薄如鋒刃的雪峰,便見峰下的山谷中,赫然裂開了一個口子,金黃色的泉水汩汩外湧,很快就淹沒了厚厚的積雪,形成一個嶄新的湖泊。 這些水,便是傳說中來自神界的虞淵之水,可以起死回生返老還童,比世上的一切財寶都要珍貴! “或許它能夠讓你的晨暉復活。”男子的聲音從舒沫身後傳來,讓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滿心苦澀,“可是他只剩下了頭顱……就算有虞淵之水又如何,我是再也救不回他了!”

“沫兒,你的心思,我竟是現在才明白。”男子嘆了一口氣,溫暖的手掌扶住了舒沫痛苦顫抖的纖瘦肩膀。 突如其來的熟悉稱呼讓舒沫一僵,緩緩地回過臉來,淚水迷濛的眼中映入的,卻不再是石憲。她張了張口,猛然撲入了來人的懷中,似乎所有的艱難悲苦都在這一刻破堤而出,“星主……” 舒軫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就像她小時候受了委屈,他常常做的那樣。忽然,他的手停了下來,驚愕地問:“你曾經……長出過翅膀?” 舒沫點了點頭,哽咽道:“確實長出來過,後來回到這裡,便又逐漸消失了。” 舒軫大為驚異,身為曾經的雲浮世家家主,這個發現無疑比其他話題都更牽扯他的注意。他拉著舒沫坐下,熱切地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細細告訴我。”

舒沫平靜下情緒,便將自己如何追尋塵暉,如何喪失了靈力,如何開始天人五衰,卻又如何在雪浪湖畔蛻變的過程,一五一十向舒軫敘述了一遍。末了,她疑惑地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長出翅膀來,莫非是因為感應到了雲浮城的靈力嗎?” “或許這只是原因之一。”否則自己當年那麼接近雲浮,卻也未能感應生出翅膀來。舒軫沉吟了一會,分析道,“據我看來,恐怕這翅膀的生成,還得有兩個條件:第一,必須具有純正的翼族血脈;第二,必須從高空跳下。你先前不但耗盡了靈力,甚至傷毀了元神現出天人五衰的徵兆,可以說一條命已去了大半。由於你是雲浮翼族和凡人的混血後裔,因此最先死去的必定是屬於凡人相對虛弱的那一部分,瀕死之際反倒是你的身體最接近純血翼族的時刻。而翼族儀式裡,男女成年之日必須被從高塔拋下,靠下墜之力激發翅膀的生成,恰正與你從山崖跳下殊途同歸……沫兒,這樣的機緣太過難得,雲浮世家裡唯有你一人而已。”

“星主的意思,我明白了。”舒沫點了點頭,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回到從極冰淵,翅膀便漸漸消退,原因就是我身體中屬於凡人的部分漸漸癒合復甦,血脈駁雜,便再不能承載翼族的標誌。” “雖說是你運氣奇佳,但若無先前奮不顧身的意念,你也不可能堅持到那個時候……”舒軫欣慰地看著舒沫,眼神裡滿是讚許,“沫兒,我真是為你自豪。” “可是,我終究也沒能救下塵暉……”舒沫眼神一黯,隨即又強笑道,“別老是說我的事,星主這些年過得可好?” “我很好。”舒軫說到這裡,竟有些靦腆之色,“沫兒,我還沒告訴你,我已經成親了。” “啊?”舒沫猛地抬起頭來,看著舒軫溫潤的眼神,驚訝之情漸漸變成了真誠的歡喜,“太好了,新娘子是誰,怎麼不帶給我拜見啊?”

“她一時走不開……因為淳熹帝和白蘋皇后都去世了,而她就是當今的雲荒女皇,名叫華穹,年號景怡。”舒軫不知怎麼的,心竟然有些慌,生怕舒沫因為淳熹帝的緣故,對他的女兒也沒有好感。 好在舒沫依然微笑道:“真是奇了,夢華朝前面幾個皇帝都不設年號,怎麼從她又開始設了呢?”此刻的舒沫已是今非昔比,她從舒軫的神情早已看出他對華穹一往情深,怎麼會提出那些往事來令他為難?見舒軫略有尷尬之情,舒沫又笑道,“我明白了,定是你小氣,不肯讓全天下人都喚她的名字,便只准大家叫她做'景怡帝'。對不對?” “我這點私心,居然被你看出來了。”舒軫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傅川升任了大司命,任用勵翔明粟等人力行新政,倒是比以往的木蘭宗更激進些。看來過不了多久,木蘭宗就沒有存在的空間了。”他說完這件事,卻又隱約擔心以舒沫對傅川的痛恨,此番生出不滿之意。

哪知舒沫只是點了點頭,“這樣挺好。”她看出舒軫的驚訝,便解釋道,“塵暉最後會見的人便是傅川,我想傅川或許並非一無是處。” “沫兒,塵暉在你心裡果然是這麼重麼?”舒軫遲疑了一下,終於道,“那朔庭呢?” 舒沫顫抖了一下,俯下身緊緊抱住了膝蓋,語氣卻是斬釘截鐵,“我對不起朔庭。” 這句話一出,舒軫如何還不明白她的選擇?他長嘆一聲,將舒沫摟在懷中,像父親那樣拍了拍她的後背,“我此番一走,便再難回到這裡,你記得以後去帝都看我。” 舒沫強笑道:“好。我知道你娶了新媳婦,還要幫助她做一個好皇帝,自然不該拋下她亂跑。” 舒軫但笑不語。華穹喜歡孩子,他又何嘗不喜歡?然而華穹的身體畢竟有異,懷孕生子只怕凶險萬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哪怕耗儘自己畢生修為,也要與她完成心願。既然雲浮城裡充斥的只是棺材和墓碑,那他寧可放棄一切靈力,在這污濁卻充滿生機的雲荒大地上充當一個普通而幸福的丈夫,和父親。

舒軫舒軫,他自嘲地想,不管是雲浮世家還是空桑王朝,你終究還是要為了延續血脈而努力,只是這一次,你心甘情願。 “對了,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舒軫從袖子裡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舒沫手中。 這是一個長條形的木匣,託在手中沉甸甸的。舒沫疑惑地打開匣蓋,卻見裡面躺著一把樣式古怪的寶劍。說是寶劍卻也並不確切,因為它雖然大體是寶劍的形狀,卻又獨獨缺少了劍尖,而整個劍身,也盤曲著藤蔓樣式的詭異花紋。 “這是華穹登基之後,那個叫做楊湮的中州術士進獻的。”舒軫見舒沫目不轉睛地盯著匣內,緩緩道,“據楊湮說,這把劍因為缺了上首,首缺故名'守闕',正是鎮守社稷的重寶。”他停頓了一下,見舒沫並不應聲,又道,“楊湮還說,守闕劍的特異之處便是在於纏繞在劍身上的藤紋,它能夠感應到天下百姓的情緒變化,為天下之主提供借鑒。民怨平時藤紋萎縮,民怨漲時藤紋擴張,一旦藤紋覆蓋整個劍身,便是天下傾覆之時。因此華穹便賞了他一些金銖,將這把劍買了下來。”

“那為什麼,要把它送給我?”舒沫手一抖,幾乎將木匣掉到地上。 舒軫一把穩住木匣,掩不住語聲中的哀憫,“難道,你看不出這把劍是用什麼煉成的麼?” “不,不是的……”眼前又浮現出那日離開雪浪湖時,身下火光熊熊的熔爐,舒沫尖叫一聲,猛地抽回手摀住了眼睛,“既然是國之重器,你們就好好留著吧。我知道,他寧可是這樣的安排……” 舒軫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跌落的木匣,囁嚅道:“我原本以為,它是屬於你的。” “星主,謝謝你。”舒沫平靜下來,將盛放著守闕劍的木匣推回舒軫懷中,“我現在還能看到他的面貌,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比起石憲,我真的,已經很滿足了……” 舒軫最終帶著守闕劍離開了,帝都初定,他不敢離開華穹太久。後來,守闕劍被送到天音神殿中,與崔堅所雕刻的創造神破壞神鵰像供奉在一起,並稱“天音三寶”,直到一百年後,藤紋暴起,劍身化為齏粉。

可是舒沫不知道,舒軫此次前來,還帶來了另外一個人。 地泉的噴湧已經結束了,此刻舒沫的視野裡,只有一泓金黃色的潭水,平靜地躺在白雪皚皚的山谷之中。 是時候了。她轉過身,想要走回原處,將塵暉的頭顱帶來。無論希望多麼渺茫,她還是要試一試地泉的力量。 突然,舒沫怔住了。不遠處的雪原上,赫然站立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清俊無倫的少年,漆黑的長發被從極冰淵凜冽的寒風捲在半空,就彷佛他整個人是從天而降一般。而那個少年的懷中,正抱著塵暉的頭顱。 彷彿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朝她擠壓過來,又全都劈劈啪啪炸裂成了粉末,只留下一片破碎的空虛。舒沫身子一晃幾乎跌下山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可她卻又明明白白聽見腦海裡另一個自己在喚出那個少年的名字——朔庭。

朔庭朔庭朔庭……這個名字驟然間充斥了舒沫的腦海,讓她沒有餘裕去考慮他究竟如何復活,如何來到從極冰淵,是否與舒軫結成了同盟。她只是覺得,當她曾經不顧一切想要實現的夢想終於成真時,她感到的居然是不知所措的緊張,還有,對未來的隱約恐懼。 可是,她怎麼能這樣對待朔庭?舒沫驀地湧上一陣罪惡感,遏制著自己的顫抖,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朔庭。” “漂亮的小姐,我可以過來嗎?”時光彷彿倒流回了三十年前,那個衣衫破舊的少年挑著擔子,氣喘吁籲地走在她的車旁,卻依然嬉皮笑臉地說,“我有錢的時候,坐的馬車可比這個豪華多啦。” “當然可以。”舒沫胡亂地點著頭,不再像回憶中笑著惡狠狠地頂一句:“你做夢吧。”以前她總是想不起來,朔庭是如何稱呼自己的,原來,他一直稱呼她做“小姐”的嗎?莫非過去的一切,不過是自己一相情願的回憶,而在朔庭那邊,始終不曾與她拉近過距離?不知怎麼的,這個想法雖然諷刺,竟然讓舒沫舒了一口氣,有些如釋重負之感。 朔庭觀察到了舒沫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卻只是垂著眼瞼笑道:“這個鬼地方風太大,害我都不能展現出瀟灑英姿來。”他假裝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陡峭濕滑的山崖上,掩飾去眸子裡的一切表情。 舒沫緊張地看著朔庭越來越近,有心和他說說話,卻不知怎麼開口才好。問他怎麼復活的麼?她明明比他知道得還要詳細。問他經歷了什麼?方才舒軫已經把帝都的一切都告訴了她。眼看朔庭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舒沫好不容易才吐出幾個字來,“是星主帶你來的?” “是。”朔庭的手,依舊牢牢地捧著塵暉的頭顱,沒有一點歸還的意思,“他先前不肯,卻不想想華穹是我妹妹,他怎麼能得罪大舅子?” 舒沫笑了笑,卻偷眼看著塵暉。他依舊安詳地閉著眼睛,平凡的面容竟然比朔庭更讓她覺得熟悉和心安。或許是因為塵暉的一切情緒,無論是愛是恨,都不曾對她有過一絲隱瞞,而眼前的朔庭,雖然她相信他的為人,可他深藏的心事她卻從來不曾明了——無論是三十年前他在帝都自戕的慘烈,還是現下他驟然出現的動機。他所有的苦痛踟躕,都用滿不在乎的輕笑包裹起來,不肯牽連別人一絲一毫,讓她曾經心痛,也曾經怨恨。 可是舒沫不敢問。她畢竟對朔庭有著深深的愧疚,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刺痛他的心。畢竟母親去世,木蘭宗式微,偏偏他自己又放棄了皇位,朔庭的境地,實在並不比當年孤獨的塵暉好多少。 朔庭假裝沒有看出舒沫的驚惶,目光落到腳下平靜如鏡的金色湖面上,依然用他慣有的輕鬆口氣道:“舒軫多管閒事,什麼都想瞞著我,卻哪裡知道我神通廣大,知道的比他多得多,哪裡還用得著問他!” “你都知道了什麼?”舒沫心中一緊,脫口問道。 “知道了這個傻瓜的故事,還有更多。”朔庭端詳著塵暉的頭顱,愁眉苦臉地喟嘆道,“真沒想到,我的來世居然是這個樣子,又醜又笨,真是讓人失望至極。” “不,你不可能知道……你怎麼會知道?”舒沫驚慌地反駁著。如果讓朔庭知道她曾做過的一切,她會無地自容的! “是,我本來不該知道……”朔庭無奈地聳了聳肩,“可誰料得到這個傻瓜本事不小,連秦朗那樣的老傢伙都被他迷住了心竅。我剛剛複活的第二天,秦朗就不惜用元神出竅的惡毒法子,趁我娘不在,鑽進白塔地宮來,絮絮叨叨對我說了好幾個時辰。” “他究竟對你說了什麼?”舒沫的手不自覺地揪住領口,感到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了。 “自然說的都是這個傻瓜的事情了。他事無鉅細,說得我都有些……有些膩味了……”朔庭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在喉嚨鯁住的前一刻閉上了嘴。秦朗熟悉塵暉一生的遭遇,又從塵暉的傾訴中得知了他與雙萍的契約,自然掌握朔庭復活的一切內幕。老人無法阻止白蘋皇后的舉動,卻也深為塵暉不平,索性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復甦不久的朔庭。 “我之所以冒死告訴少司命這些,是因為我相信少司命會秉承自己的良心,判斷您母親所做的一切,還給塵暉一個公正的結局。秦朗雖死,亦無憾矣。”元神消散之後,那個老人的聲音,似乎還縈繞在石室窄小的空間裡,更確切地說,是縈繞在了朔庭心裡。 原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誕生在那麼多的罪惡之中!除了父母,或許世上再沒有人期待自己的出現,包括——舒沫。而那個被自己取而代之的人,在經歷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屈辱和奮鬥之後,已經比自己更有資格獲得生存的權利! 從這次秘密的談話後,朔庭便陷入了巨大的徬徨,理智與情感的抉擇如同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敢提出這個問題傷了母親的心,卻隱約覺得自己的靈魂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是朔庭,一半是塵暉。直到白蘋皇后拉著他進宮奪位,他也神不守舍,心裡反反复复地還是那個問題:我究竟是朔庭,還是塵暉?我究竟應該做朔庭,還是塵暉?這個問題,直到他受到母親之死的刺激,終於向困在畫軸中的父親淳煦提出來,才最終得到了解決。 父親說:“不管你將來怎麼選擇,爹爹都會為你驕傲……” “朔庭?”眼見朔庭呆呆地盯著地泉出神,舒沫擔憂地喚了一聲。 “我沒事。”朔庭轉頭看著舒沫,笑起來,“倒是從秦朗的故事中,聽說你居然改變了很多,讓我都不敢相信。看來塵暉還是有點本事。” “朔庭,對不起……”舒沫無言以對,只能喃喃地重複道。 “不,我已經很感激你了。”朔庭似乎不願再糾纏於這個話題,便又眨眨眼笑道,“你看這是什麼?” “湛水?”舒沫驚訝地看著朔庭手中嗡嗡作響的短劍,“它怎麼會在你這裡?”當日因為氣惱湛水自作主張斬下了朔庭的頭顱,她早已將它丟棄在雪浪湖畔,卻不料今日一見,湛水仍舊是一派見到主人的歡喜姿態。 “是那個中州術士楊湮撿到的,舒軫把它連同守闕劍一起買了下來。”朔庭將湛水遞給舒沫,“這把劍兇巴巴地不肯聽我的,還是還給你吧。” “我不要。”舒沫忍住眼裡的淚,轉開頭去。如果不是湛水攪局,塵暉怎會落得身首分離的悲慘下場,讓她每每想起來便心痛如絞? “自以為是的小姐,你還不如這把劍聰明。”朔庭誇張地嘆了口氣,彈了彈湛水道,“你沒看到守闕劍嗎,遍體纏繞的妖藤可有多嚇人!唯一沒有受到侵蝕的,也只有這個頭顱了。湛水這樣做,是為你留存了一個最純正的塵暉肉身,創造了軀殼再度與靈魂契合的機會。” “那又有什麼用?塵暉這個樣子,是再也活不回來了!”舒沫的淚再也忍不住撲簌而落,“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其實我知道的,只有一個頭顱,就算地泉也不可能複活他!” “你可不要小瞧了地泉,神界的力量往往超越凡人的想像。何況,我這裡不是還有副身子嗎?” “不行!”朔庭話音未落,舒沫已經惡狠狠地衝到了他面前,“我不願意塵暉死掉換回你來,可我也不願意你犧牲自己換回塵暉!你們這兩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我恨你們,我恨死你們了!” “先別急著恨我,我可沒那麼高尚。”朔庭嘻嘻一笑,隨即一本正經地道,“實際上,是我自己願意做塵暉。你想想,做了塵暉,又有那麼多人崇拜,又有漂亮姑娘喜歡,又有奮鬥多年帶來的無敵成就感,哪裡像做朔庭,除了長得好些,還有什麼?” “我不管,你現在馬上離開這裡!”舒沫再度恢復了以往的蠻橫本色,隨手甩出一個禁咒,就想將朔庭困住。 “別小氣啊,其實我只是想去地泉泡泡而已。”朔庭一邊招架,一邊分辯道,“我和楊湮舒軫都探討過肉身與靈魂相輔相成的道理,如果塵暉頭顱僅剩的肉身之質還是爭不過我的話,我無非就是在地泉里洗了個澡,美容養顏靈力大增,實在是佔了大大的便宜……” “不,我不允許!”舒沫咬著牙,一個又一個禁咒如漫天花雨拋灑而出,“我知道你因為搶奪了塵暉的靈魂心懷愧疚,那你就寧可讓塵暉一輩子也心懷愧疚?” “你終究是偏心塵暉。”朔庭有些氣恨恨地道,“我若是真變成了塵暉,我才不會愧疚,你就更加不必。因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爭取來的,原本就屬於我,誰也不該奪走!”說著,他一把拋出湛水短劍,抱著塵暉的頭顱就朝地泉中跳了下去! 舒沫驚呼一聲,想要攔住他,不料湛水竟然牢牢地封住了去路,舞動的劍光竟然連她的視線都攪得一片昏花。情急之下,舒沫索性不管不顧向著湛水沖去,寧可被湛水刺個透明窟窿,也要阻止住朔庭的舉動! 就在碰到舒沫咽喉的一瞬間,湛水呼嘯一聲,終究不忍傷害主人,重重地砸落下去,把舒沫腳下的冰層撞出一個大大的缺口,將她絆倒在地。 倒在懸崖邊緣,舒沫見到了朔庭——他面朝上跌向地泉,懷中緊緊抱著塵暉的頭顱,可他的長發卻被下墜的疾風反捲過來,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有清亮深情的目光,從髮絲下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他能看得清她,她卻看不清他。這個情景讓舒沫的手指都插進了身下的碎冰之中,從開始到最後,從來如此,從來如此!他知道她的軟弱,知道她的執著,甚至知道她改變了心意;可是她呢,自始至終,無論他的生他的死,她都從來沒有理解過! 地泉的水彷彿一張貪得無厭的巨口,轉瞬之間,朔庭的最後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金色的水面下,連一點漣漪都沒有剩下。透過半透明的湖水,舒沫甚至可以看到他就像一個最精緻的糖人兒,在地泉中不斷地融化、擴散……最終與廣闊的湖水融為一體,捲帶著塵暉完好無損的頭顱沉入湖心…… “朔庭!”舒沫淒厲地呼喊了一聲,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激起點點轉瞬即逝的水紋。她使勁想要擦乾淚水,可是那個年輕而俊挺的身影,卻再也找尋不到,只有他的笑容,彷彿繞樑的餘音,依然蕩漾在舒沫的心海中,掀起雪浪湖一樣激越的浪花。那不是他在淳熹帝面前自戕時傲岸無畏的笑容,這笑容坦然、安詳、堪破因果,彷彿溫暖的陽光包容萬物,讓未來的一切成為可能。 舒沫虛弱地伏在地上,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反對的力氣,剩下的只有滿腔的心痛。她此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第二次失去朔庭。上一次,她囿於外力的阻撓沒能挽救他,可是這一次,她卻是囿於自己的選擇而無法挽留他,哪怕她開口說一個字,都透著無地自容的虛偽造作。而朔庭,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尷尬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可因為懂得,也注定更加寂寥。 舒沫的雙手用力握著破碎的冰凌,感覺那鋒銳的寒冷直刺進掌心深入骨髓,才克制下自己跳入地泉的衝動。塵暉的命運就在此刻,她不敢輕舉妄動破壞了地泉的神力。可是那個記憶裡又潦倒又高貴,又憊懶又堅韌,又無賴又深情的朔庭,是真真正正、永永遠遠再也無法回來了! 一念及此,淚水哽住了她的咽喉,讓她連最後的歉疚都無法表達,只能在心底默默道:“朔庭,對不起……我畢竟,是個自私的人啊……” 忽然,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浮現在她的耳畔,彷彿就是從身下波瀾不興的地泉中發出:“別難過,其實不管我叫朔庭還是晨暉,我都是我,都會永遠陪著你……” 這個聲音,亦真亦幻,以至於舒沫永遠都不能確定這究竟是朔庭的安慰,還是自己的臆想。或許真如璃水所說的那樣,無論如何轉世,她所愛的,終究是同一個靈魂。 但一個事實卻是毋庸置疑的,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朔庭,即使他不曾復活,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少年帶給她的,是年少時最為綺麗的夢境,是她一生中無法替代的珍藏。 若干年後,當久遠的傷痛漸漸平復,舒軫終於告訴舒沫,是他教給了朔庭有關地泉最秘密的咒語,讓朔庭如同泥人被地泉融化,再塑造出一個全新的身軀。朔庭與塵暉,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從一開始,朔庭就知道那個結局。 “有動靜!”石憲騰地站起來,指著山谷內金色泉水的中心叫道,“十天了,他要出來了!” “我早看見了。”舒沫看著平靜湖面上一圈圈擴散開的漣漪,故作淡定地回答。 石憲笑了笑,沒有戳穿她抖得像風中鳥羽一般的事實。他拍了拍腦袋,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要不我們來賭一賭,出來的人究竟是晨暉還是朔庭?或者是朔庭之身晨暉之魂,還是晨暉之身朔庭之魂?喏,你看這裡有白紫粉黃四種顏色的蓮花,每種代表一個可能,你選哪一種顏色?” 舒沫被他饒舌的話語說得頭昏腦漲,終於忍無可忍,“能不能請你——” “好,我先選,而且只選一種。這樣你有三種顏色,贏面比我大得多。”石憲一邊說,一邊拿起了代表晨暉的白色蓮花,頭也不回地朝著山後走去,“丫頭,小賭怡情,別太緊張。我去守著恆露去了,記得分出了勝負要來告訴我。” 舒沫早已熟悉石憲的性格,知道他只是想安撫自己,便朝著中州人的背影莞爾一笑。她拾起地上三朵顏色各異的蓮花,攏在胸前,感到那些嬌嫩的花瓣都隨著自己心臟的急劇跳動而微微顫抖。石憲那麼篤定地取走了白蓮,難道他也和舒軫一樣,相信晨暉會回來嗎? 她多麼希望自己會輸。 金色湖面上的水波越來越大了,彷彿有什麼東西隨時要從水底噴薄而出。舒沫目不轉睛地盯著湖心,卻在一個人形剛剛冒頭的時候,拋開懷中的蓮花,閉上眼睛撲進了地泉之中。 她緊緊地抱著那個泉水里的人,不敢睜開眼睛,也不敢開口詢問。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復甦的是誰的面目誰的靈魂,她都再不會放手,因為他們自己也必然希望,一切有一個平靜和美的終結。 飄搖的湖水溫柔地承載著他們,讓舒沫覺得自己正漂浮在夢境之中。她感覺到懷中的身體漸漸溫暖,最終動了動,不由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沫姐姐……”熟悉的聲音緩緩在她耳邊響起,讓舒沫渾身一震,幾乎落下淚來。這個聲音落在耳中,如同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溫柔地撫摸,如同從冬季的陰影裡一步跨入橘黃色的陽光下,如同旅人孤寂的月夜裡聽到家鄉的簫聲,那是她以為再也無法聽聞的天籟之音。 “沫姐姐,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起起伏伏的波浪中,悅耳的嗓音穿越十幾年濃重的悲喜,落進舒沫的耳中,“夢裡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她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她對我說,空桑的罪惡沉積數千年,原本現下便有滅頂之災。然而因為上百萬人因為我們的努力受到感召,因此神發了慈悲之心,准許空桑的浩劫再延遲一百年。可是,我不記得她究竟是誰……” “你還記得我,就足夠了。”舒沫嬌蠻地道。 “我問她,只有一百年嗎?那一百年之後,怎麼救空桑呢?可我很快就醒了,只模模糊糊記得她說'只要人心不死,就能死而復生',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那個聲音露出了惋惜的語氣,似乎這個問題對他很是困擾。 “每一代的人,只要做好那一代的事就足夠了。既然已經爭取到了時間,一百年後的事,自然該此後一百年中的人們去努力。百年之間風雲聚散,變幻莫測,憑你再有本事,也預測不了那麼遠的事情。”舒沫嗔怪地掐了掐他的臉,終於睜開了眼睛,“你現在,只需要為自己生活,這也是另一個人的願望。” 旖旎之間,冷不防岸上有人揮舞著手中的白蓮大聲道:“別老是泡在地泉里不出來啊,究竟誰勝誰負?” “你贏了!”舒沫大聲朝著石憲回答。然後她低下頭看著身邊迷惑的人,坏笑道,“其實贏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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