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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貳拾捌一宵冷雨葬名花

雲荒·雲泥變 丽端 10392 2018-03-11
淳熹三十三年四月初五。清晨。舒軫醒了。 他睜開眼睛,看見陽光從頭頂茂密的心硯樹枝葉中篩下來,暖洋洋地落在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遮住陽光坐起身,看見前方不遠處的鏡湖在初升的陽光下金鱗細碎,浩渺無際。 “嘻嘻,你醒啦?”透明的女孩子從樹杈上探下頭來,食指在自己臉頰上刮了兩下,“羞也不羞,有人說要連夜修行恢復視力的,誰知道半夜就睡得呼呼一片了。” “那叫入定,不叫睡覺。”舒軫板著臉糾正,隨即放下搭在眉間的手掌,站起身來,“天亮了,快回樹幹裡去,就算有靈力也不該浪費。” “咦,眼睛一好對我就兇起來了?以前這個時候咋不管我?”華穹耍賴般坐在樹杈上,兩條腿故意晃啊晃,“樹幹裡好悶,我不去。”

“以前我是覺察不到帝都天亮得這麼早。”習慣了隱翼山天象又失明了十幾年的舒軫無奈道,“別鬧了,我今天帶你去見你爹爹。” “我離不開這裡,你怎麼帶我去?”華穹小臉一揚,滿是不信。 “居然敢瞧不起我麼?”舒軫笑著縱身一躍,已將華穹摟在懷中。尚不等她驚呼出聲,一縷光華閃過,華穹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看著女孩純真透明的睡顏,舒軫輕輕嘆息了一聲。淳熹帝的做法固然別無選擇,終究過於血腥殘酷,只怕會給華穹留下終身的陰影。讓她無知無覺地度過這一關,保留她一塵不染的靈魂,乃是舒軫和淳熹帝共同的心願。 五指一握,舒軫手心裡已多了一把佩劍。他一手抱著華穹,一手握劍,走到心硯樹下某一處早已勘察若干遍的位置,將佩劍插進了泥土中。

舒軫的佩劍雖比不上送給舒沫的“湛水”神異,卻也能與主人心意相通,頃刻間已在樹根下刨出一個洞來,露出地底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的,便是那個甫一出生便告夭折的女嬰屍體。 舒軫眼神一黯,將那具棺木託在掌中。他的隨身佩劍則自動躍起,環在他腰間還原成一根銀白色的絲帶。 用全身的靈力護住日光下脆弱的冥靈,舒軫越過心硯樹後高大的紅色宮牆,輕巧地踩踏著樓宇的飛簷,走向華穹新生的起點——紫宸殿。 忽然,他在半空中頓住了腳步。 雖然從踏入宮城的那一刻起,舒軫就感覺到今日的氣氛不同尋常,多了一股肅殺之氣,卻也只道是非常之日,淳熹帝有意為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此刻紫宸殿外,早已站著幾個人。人數雖然不多,卻明顯地分為兩派,從那個方向透出的強勁靈力,舒軫感知他們正在生死相搏。

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向戒備森嚴的紫宸殿外,實在太不尋常。舒軫不想貿然捲入,便在身側的閣樓後隱藏行踪,靜觀其變。 他視力已然恢復,因此很容易就認出了那些人:據守在紫宸殿台階前的黑衣老者正是淳熹帝任命的少司命傅川,旁邊碧眸藍髮的鮫人是他的女奴璃水;而正對著傅川微微冷笑的白袍女人雖然韶華已逝,依舊氣質高華,從服色上看乃是淳熹帝幾乎從不露面的皇后白蘋。 可是這一切,都比不上另一個人更讓舒軫驚愕——那是一個站在白蘋皇后身後的英俊少年。他眉頭緊鎖,臉色蒼白,緊緊抱著一卷畫軸站在一旁,似乎正擔憂地看著比拼靈力的白蘋皇后和傅川,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他清澈的眼睛中,蘊藏著一些舒軫無法猜測的情緒,讓他整個人游離在人群之外。

雖然時隔近三十年,舒軫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個少年,正是朔庭! 三十年過去了,他的外貌絲毫未變,難道舒沫果真用洄溯之術復活了他?那舒沫現在在哪裡,莫非她為了復活朔庭,已經……否則,她怎麼可能不在朔庭身邊?前些天她又為何用血媒之法召喚自己? 舒軫心亂如麻之際,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從後面進來。” 這分明是淳熹帝的聲音,哪怕他此刻隱藏在紫宸殿中並未出現。舒軫不敢再耽擱下去,帶著華穹輕巧地繞到紫宸殿後方,顧不上大殿正門外對峙的情形已然發生了變化。 畢竟年老體弱,縱然領袖雲荒神殿數十年,傅川仍舊抵不過白蘋皇后厚積薄發之力。沒過多久,老人原本站得筆直的身軀驀地一晃,踉蹌著跪倒在地,口中的血淋淋漓漓地湧出來,染紅了他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雪白鬍鬚。

“主人!”璃水慌得一把扶住了他,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注進老人清瘦的身軀,含淚道,“主人已經對皇上盡力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你阻止不了我進紫宸殿。剛才我對你,並未使全力。”白蘋皇后站在原地,淡淡地道,“整個宮城甚至整個帝都已盡在我的掌握之中。淳熹咎由自取,對你也並不看重,你又何必為他拼命?” “皇后陛下說得對,我們走吧。”璃水緊緊抱住傅川,在他耳邊輕輕道,“何況,主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傅川推開璃水,咬牙吞下喉中翻湧的血氣,重新在白蘋皇后面前站得筆直,肅然道:“如果傅川這些年來的懷疑沒有錯,皇后入紫宸殿,是想逼宮奪位的吧?這是皇室內爭,與百姓無涉,說是神意天理也無人追究。可惜天下人人皆可放皇后前行,唯有傅川卻萬萬不能。”

“為何偏偏你就不可以?”白蘋皇后要保留靈力對付淳熹帝,並不想在傅川這裡消耗太過,是以只想說服他袖手旁觀,“我保證只要你讓路,新帝再不會追究你的罪過。” “三十年前,傅川背叛淳煦大司命,三十年後,怎能再次背叛當今皇上?如果說第一次背叛尚是情有可原,那第二次背叛便是畢生之恥,永為天下人不齒!”傅川說到這裡,神色森然。他已經在“叛徒”的頭銜下掙扎了三十年,若復為天下恥笑,恐怕再無力氣可以對抗世人的口誅筆伐,再無壽命可以等待歲月沖淡往事。就算從道理上他知道,應該為了秉承天機拯救空桑而忍辱負重,可他不是神,光是“忍辱”就能耗盡他的力氣,怎麼還能“負重”得起來?一個世人眼裡反复無常的小人,想要拯救空桑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不論為了個人的榮辱還是空桑的未來,他都只能選擇將賭注押在淳熹帝一邊,再無退路。 眼看傅川再度調動靈力布下結界,最緊張的人莫過於璃水。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勸說不了傅川,乾脆走到傅川身邊,默默地用自己的靈力襄助傅川。察覺到傅川的錯愕,璃水強笑道:“主人既然不走,璃水就陪你死在這裡好了……” “誰說我會死?”傅川怒道,“我拖延時間,無非是在等皇上!” 你的皇上,恐怕是不會出來了吧。璃水並不反駁,只是沉默地苦笑了一下。她看得出來,白蘋皇后已經動了殺機,可是她真的不准備離開了。哪怕明知道就算傅川身死,她還可以繼續等待他的下一世,可璃水的內心,卻從沒有過如此疲憊——只有她自己知道,生生世世在人海中找尋一個人,說服自己愛上他,再爭取讓他愛上自己,這一切是多麼的艱難而痛苦,因為那個人,畢竟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啊。這一世與傅川的糾纏雖然終於達到了目的,卻完全耗盡了她的激情,讓她再沒有信心可以在傅川的下一世燃起熾烈的熱忱,只想維護著現在這樣心心相印的淡然。當一切無可避免時,或許只有死去,才能結束這場永無止境的無奈,讓這場謝幕還拖著上一場兩情相悅的明亮調子。

白蘋皇后冷眼看著他們,心中揣測淳熹帝到現在還不現身,必定是靈力已然極度衰微,只能固守在殿中任憑傅川送死。她正想動手除掉眼前的宿敵,不料身後竟然響起了腳步聲。 紫宸殿以外的宮門已由禁軍層層把守,白王和凌迅控制了朝堂,單等自己奪得帝王像徵皇天戒指,便擁戴朔庭正殿登基。這種緊要關頭,還有誰能夠到這裡來? 白蘋皇后略一回頭,便看見一個人端端正正地跪下道:“木蘭宗弟子鑑遙,見過大主殿。” “你怎麼來了?”白蘋皇后看著那個冰族人,不悅地問。自從十幾年前天音神殿廢黜晨暉後,這個反戈的冰族人就成了凌迅主祭的心腹,順帶也獲得了白蘋皇后的信任。 “是凌迅主祭派弟子前來的,希望能夠給大主殿幫忙。”鑑遙穩穩地跪著抬起頭,露出一對空茫無神的眼眸,“弟子新近得蒙神人指點,習得了一些法術。”

這雙眼睛,分明是瞎了的。然而白蘋皇后見他步履如常,當是身懷法力,以術代眼,初時只道凌迅多事,轉念一想多個幫手也未為不可,便點了點頭道:“你去把傅川的結界破了。” 鑑遙點頭稱是,站起身走到傅川和璃水身前,也不多話,雙手一圈拋出一個光球,霎時間將兩人辛苦結成的結界炸為碎片。他這一出手,不禁傅川驚駭,連白蘋皇后都大吃一驚——這個一向不起眼的冰族弟子,居然蘊藏著如此不可思議的靈力!而這靈力,和淳熹帝來自皇天戒指的“徵”之力量,分明是同根同源! 眼看傅川被氣浪沖出三丈開外,卻不忘了一把將璃水護在身後,鑑遙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再度將手中的光球拋向傅川——雖然神賜他力量允他前來的本意並不在此,但若能將這阻撓冰族復興大業的老匹夫斃命當場,也是一大快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白色的金屬環從天而降,恰正擋在傅川和璃水之前,和鑑遙的光球碰在一處!頃刻之間,火光大濺,鑑遙離得最近,忙不迭滾地避開,那光球便與金屬環套在一起直飛出去,沖倒一片配殿的屋頂後,將厚實高大的宮牆炸出了一個大洞。 “居然連皇天戒指都拋了出來,淳熹,你終於是忍不住了。”白蘋皇后見那個白色圓環從瓦礫堆中升起,重新縮小成普通戒指大小朝紫宸殿內飛回,不由冷笑道,“為何還不現身?” “進來吧。”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來,清清楚楚地鑽進每個人的耳膜。而一直籠罩了整個紫宸殿的帝王結界,也在一瞬間如同泡沫一樣消散無踪,散逸出一些木料焚燒後的煙氣。 “朔庭,我們進去。”白蘋皇后看了看一旁一言不發的兒子,只當他心懷恐懼,笑道,“別怕,你是真正的帝王之血後裔,皇天戒指不會傷害你的。” 正在出神的朔庭一驚,點了點頭,眼睛裡看不出什麼情緒,隨著白蘋皇后走進紫宸殿內,冰族人鑑遙也快步跟了進去。只有璃水將傅川攙扶起來,正要猶豫開口,重傷的傅川卻已搶先道:“快……跟上他們……” 璃水雖然心疼傅川,此刻卻也不敢違抗,便用力扶著他一步步邁上台階,走進了昏暗的紫宸殿中。 只聽一聲沉悶的炸響,細密的血霧忽然騰上半空,也迷住了鑑遙的眼睛。他伸手在臉上一抹,正看見白蘋皇后伏倒在地,身上的白袍殷紅一片,懷中卻緊緊地護住了朔庭。然而她的手腕驀地一翻,已從朔庭體內抽出兩根細細的金線,一根扎進了淳熹帝胸口,另一根——鑑遙低下頭,另一根金線則不偏不倚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大驚之下,鑑遙伸手想將那根金線拔出,觸手之處卻是空空蕩盪。一瞬之間,金線業已消失,鑑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卻沒能在體內發現任何異狀,彷彿剛才的金線,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娘……”一直不曾出聲的朔庭彷彿被那聲悶響從夢中驚醒,掙扎著伸手抱住了白蘋皇后,語無倫次,淚眼婆娑,“娘,都怪我,都怪我……對不起,對不起……” “你沒事就好……”白蘋皇后把逐漸渙散的視線凝固在朔庭臉上,雖然連呼吸都難以為繼,卻盡量用最後的力氣把聲音傳向四周,“別怕……那個內奸的法術雖然詭異,娘方才卻……卻已在你身上布下了光影咒,你是光,他倆是影……影隨光滅,反之卻不然……如果你死了,他們倆一個也活不了……”說著,她得意地笑了起來,有了這幾句話,淳熹和鑑遙就算有一人拼死想害朔庭,也勢必為另一人所阻止。母親所能為兒子做到的事,她已經做到了極限! 一把握住朔庭懷中的畫軸,白蘋皇后手一抖,露出了畫卷上淳煦栩栩如生的身影。瞳孔已經完全散了,可白蘋皇后還是癡痴地看著那幅畫,彷彿畫中的淳煦又開始對她說話,而她身下的血,早已將整張畫紙浸得透了。忽然,她用最後的力氣扯住畫紙的兩端,想要將畫撕開,卻終究手指一鬆,再也不動。 “蘋兒!”淳熹帝大喊一聲,猛地撲了過來。然而他只有一臂一腿,脫離了輪椅根本無法行動,就那麼撲倒在高高的寶座前,哪裡還有方才強撐出的帝王風範? “你究竟用的什麼妖法,為什麼連蘋兒都無法抵擋?”淳熹帝驀地抬起頭,衝著靜靜立在白蘋皇后屍體旁的鑑遙吼道。 “這是神賦予我的力量,凡人根本不堪一擊。”鑑遙冷冷地看著淳熹帝,藍色的眼眸裡是淳熹帝從未見過的冷酷與堅決,哪裡還像當年跪倒在他腳下祈求恩賜的落魄少年?冰族人就那樣傲慢地瞪視著空桑的帝王,嘴角露出滿不在乎的笑意——就算他濫用了神賜予的力量又如何呢,大不了一死向神謝罪。可空桑人高高在上,數千年的罪惡沉積在一起,終於腐爛了他們自己的根基,相反,冰族人數千年的堅毅果敢卻最終打動了神,賜給他們翻身的機會。這樣的趨勢,絕非一個人一群人所能挽回,就像他此刻的法力雖然只能擁有一時,但除了同樣代表破壞神“徵”之力量的皇天戒指,根本沒有人能夠阻擋。 鑑遙抬起右手,露出手心裡一個隱約閃動的雙翅符號,“我到這裡來,原本就是為了完成與你約定的三個命令。現在,還有最後一個,我就不再是你的暗子。”十幾年來淳熹帝深居簡出,除了幫助雙萍推翻晨暉,再無其他指示。可那個像徵臣服的雙翅符號卻一直盤踞在鑑遙掌心,讓他每次看到都覺得屈辱難當。哪怕他再也不屑於淳熹帝許下的高官厚祿,仍然要去除了這最後一點束縛羈絆,神才肯將他收留在身邊侍奉。 淳熹帝現在身心俱損,頭腦昏沉,哪裡顧得上和鑑遙爭辯第二個命令究竟算不算履行,當下恨聲道:“好,那朕的第三個命令就是,滾回冰族去,讓七海冰盟和冰族人自相殘殺,一個不留!”空桑與冰族六千多年的仇恨就像冰凍了六千多年的冰牆,無論像淳煦那樣努力融化,還是像他自己那樣奮力摧毀,終究坍塌下來,把他們全都深深地埋葬,一個也無法逃脫。 “我雖然瞎了,可我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你已經失去了心臟。”鑑遙犀利地朝著淳熹帝笑了笑,彷彿看進了淳熹帝空空蕩蕩的胸腔,“你之所以活到現在,一方面固然靠最後的靈力支撐,另一方面連你自己也預料不到,靠的是與我結成的契約之力。一旦契約終結,你就必死無疑。” “讓冰族人自相殘殺,一個不留!”淳熹帝根本聽不進鑑遙的話語,只是伏在地上,氣息奄奄地嘶吼著。他寧可馬上死,也要毀滅掉子孫後代的致命隱患! “可惜,這個命令我不會執行……”鑑遙才一出口,右手手心的雙翅符號便呼啦一下燃燒起來,劇烈的疼痛讓堅韌如鑑遙也踉蹌著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滾滾直下,竟然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你怎麼違背朕的命令?”淳熹帝高聲大笑,笑著笑著聲音漸低,目光柔和地轉向白蘋皇后,喃喃道,“蘋兒,可惜你沒能看見華穹,你若是看見她,我不信你不愛她啊……”淚水從他僅剩的眼睛裡流出來,濡濕了他漸無人色的臉,“不過沒關係,華穹,就算你娘不愛你,爹爹也會把她的那份一起補給你……” 忽然,又是一聲悶響,震得整個紫宸殿都晃動起來,連璃水都攙扶不住傅川,和他一起跌倒在地上。 抬起頭,璃水看見鑑遙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用光球,炸掉了自己的整個右臂。那個不死不休的雙翅符號,也隨著紛飛的骨肉化為了煙塵。 “如果淳熹帝提出的要求超過了我的底線,怎麼辦?”入宮之前,失明的冰族人跪在黑衣老者腳下,謙恭地問。 “那就看你夠不夠狠心。”老人冷靜地回答,沒有任何表情。 在他眼裡,萬物不過是芻狗而已吧,但只要冰族能打敗空桑,些許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左手死死摀住流血不止的右肩,鑑遙再不看一眼殿內諸人,自顧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就算是死,他也絕不死在空桑人的宮殿中,把屍體變成那個最終勝利者的戰利品! 他跨過紫宸殿大門處的門檻,滾下殿前長長的台階,最終消失在重重殿宇之後。哪怕後來傅川一心追踪,也只看到淋漓的血跡延續到宮內某處,便神秘地消失不見。有人說,是一片從天而降的烏雲托走了他,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那裡,是冰族人永世漂流的地方。從此,再沒有空桑人見過他,就連喧囂一時的七海冰盟,也從雲荒大陸上銷聲匿跡。可是所有人都相信,這個神秘的組織和他們神秘的首領一樣,並沒有消失,他們靜靜地蟄伏在空桑人看不見的地方,以退為進,等待著屬於他們的時代。 大殿裡恢復了寂靜。一剎那間,所有活著的人都不言不動,只有朔庭割破指尖,將血不停地塗抹在那幅打開的畫軸上,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麼,詭異而又淒楚。 璃水正想將傅川攙扶起來,那個重傷的老人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鮫人女奴衝到朔庭面前,面對那幅畫軸大聲喊道:“淳煦大司命,是你,真的是你嗎?” 朔庭緩緩回頭看著傅川,臉上悲傷的表情逐漸變成了憤恨。他拿著畫軸站起來,咬緊牙關淡淡地道:“師父要走了,請你不要再打擾他。”說著,他雙手一分,就要將那幅畫撕成兩半——只要把畫撕開,被禁錮在畫中的靈魂就能追上白蘋皇后,一起攜手投入轉世的黃泉之中。這是朔庭能為父母所盡的最後孝道。 “且慢!”傅川猛撲上去,將朔庭撞了個趔趄,一把握住畫軸大聲道,“淳煦大司命,傅川自知百死難恕其罪,但求你看在雲荒蒼生的份上,聽我說一句話!” “你,要說什麼?”良久,一個微弱的聲音終於從畫卷里傳出來,那熟悉的語調讓傅川再也支持不住,扯住畫軸的下端跪倒在地上。渾濁的眼淚從老人滿是皺紋的眼角滑落,他哆嗦著捧起畫軸,艱難地道:“大司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苦衷……因為,現在我也和你一樣!” “一樣?”淳煦明顯被傅川的話所震驚,半晌方才如釋重負地笑道,“好,好……為免觸犯神意,我必須即刻離世……快,快把畫撕了!” “空桑積弊千年,早已觸犯了破壞神!”傅川想起方才鑑遙不同尋常的神力,咬牙道,“我心有疑惑,還請大司命教我——創造神與破壞神,究竟誰更強大?如今破壞神威力日增,創造神卻湮滅不聞,照此下去,就連我,也恐怕會失去信心……” “這個問題,我原先也想過……”淳煦縹緲的聲音,從畫卷的最深處淡定地傳來,“世人往往以為破壞神的力量大過創造神,亂世之中尤為如此。可實際上,那是因為創造的力量綿長而柔韌,它就像一張網,無時無地維繫著一切;而破壞的力量卻集中而迅猛,它就像一把利刃,蓄勢多年,一朝爆發。利刃刺網看似輕而易舉,可是不論破壞之力有多麼巨大,千萬年來,這個世界終究是靠創造之力存在著和增長著,所以才說創造神化身萬物,只要人心不死,空桑就不會滅亡……” “我明白了,謝大司命教誨。”傅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孩子,動手吧……”畫軸內幽遠的聲音轉向朔庭緩緩道,“不管你將來怎麼選擇,爹爹都會為你驕傲……” “師父……爹……”朔庭哽咽難語,終於顫抖著手握住畫卷兩側,奮力一撕——只聽哧啦一聲,那栩栩如生的淳煦畫像已被攔腰撕成了兩半! 彷彿被火烙到一般,朔庭手一抖將兩半畫軸拋在地上,撲通跪伏在地,泣不成聲。而一縷透明的靈魂則緩緩從畫卷斷裂處飛出,在朔庭頭上盤旋了一圈,倏地消失在紫宸殿外。 “主人……”璃水輕捷地走過來,扶住傅川搖搖欲墜的身軀。她全心全力地扶持著他,感受著他的顫抖,恍然覺得自己和他從不曾貼得如此之近——雖然憑著誓言追隨了傅川一生一世,但以往傅川所做的一切,她卻未必全然贊同,甚至對自己毫無原則的服從有過許多無奈與自責。可是現在,她終於感到,無論耍弄權謀也好,手段冷酷也罷,這個人的心裡,確確實實還有一份為社稷民生的仁慈之念,那是經歷了數次轉世也無法磨滅,讓她傾心不悔的品質。數十年隱恨一朝平復,璃水眼中的傅川終於只是傅川,而不再是被誓言束縛的主人。 這一切雖然來得晚,卻也並非再無來日可追,讓璃水忍不住暗中感謝上蒼。她扶著傅川衰朽的身體,就如同扶著當年傳授她靈力的年輕公子一樣,全無芥蒂,滿腔憐愛,輕聲提醒道,“主人,皇上皇后都已去了,那份遺詔,也可以看了。” 傅川伸手撐住璃水,吃力地站起身,踉蹌著走到丹陛下焦急地喚了一聲:“皇上!” 沒有回答。淳熹帝伏在寶座前,唯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丹陛下方白蘋皇后的屍體,早已失去了生機。 其實有沒有遺詔,為了帝王之血的延續,此刻都只能奉朔庭為帝了。傅川思忖著看了看不為所動的少年,不懂他是天生淡泊還是城府太深,終於無奈地從懷中將淳熹帝差宦官石泉送來的密詔打了開來。他知道,其實不只是他這個掌管神職的少司命,內閣和各部等世俗官員也都收到了類似的密詔,卻只能等到淳熹帝駕崩之後才能開啟。莫非淳熹帝一早就算好了今日這樣慘烈的結局? 他打開了密詔上的封印,看了一遍似乎沒有看懂,又看了一遍。 忽然,老人劇烈地顫抖起來,不顧璃水的驚呼,跌跌撞撞地衝到殿後,衝進天井,在那條精緻的走廊前跪了下來,口中大呼道:“臣傅川,恭迎女皇!” 長廊前橫亙的強大結界後,精雕細琢的紅木門扇打開來,走出一個清俊絕塵的男子。他的出現讓跪在地上的傅川愣了愣神,脫口喚出他的名字:“舒軫星主?” “外面,已經了結了麼?”舒軫走出隔絕一切聲響的結界,雙手將傅川扶起來,禮貌地道,“大司命大人,華穹還在休息,切莫將殿內的一切驚擾到她。” “這個傅川自然明白。”傅川說到這裡,倏然一驚,“星主方才,稱老朽為什麼?” “大司命。擢升的命令,遺詔中已經寫明。”舒軫一笑,抬頭看了看天井另一頭的巍峨大殿,“還有人在裡面嗎?” 傅川回頭看見璃水已跟了過來,剛想說什麼,舒軫的臉色卻忽而一變,竟有些焦慮尷尬之意。因為璃水身後,出現了朔庭。 剛才經歷了喪母離父之痛,少年的臉色慘白,腳步也有些飄忽。他也看見了天井中站立的三個人,不再往前,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走廊後的紅木門扇,似乎可以透過那嚴嚴實實的木門看清裡面的一切。 傅川想起朔庭的身份,心中暗驚,他向來不算心慈手軟之輩,當下低聲對舒軫道:“星主,他也是帝王之血的傳人。只要他活著走出紫宸殿,就有可能成為雲荒之主……先帝既然將華穹公主託付於星主,一切都憑星主做主了。”雲荒歷史上雖也有過女帝,畢竟世俗的看法偏向認為皇天戒指所代表的“徵”之力量,更適合於男性繼承人。 舒軫知道傅川與朔庭的宿怨,自然巴不得借自己的手除掉朔庭,好擁戴華穹登基。可是他果然做得了這個主嗎?嚴格說來,朔庭和華穹都與常人不同,他們將如何影響雲荒的命運不得而知,他雖然一定會保護華穹的安全,卻也未必要將那個純潔的女孩扶上女皇的寶座。 沉吟之際,結界內的紅木門扇再次打開,跑出一個鮮妍奪目的少女來。她的臉上有著熟睡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的驚慌,開合的嘴唇中似乎在喚著舒軫的名字,但強大的結界攔住了她,也阻隔了她的聲音,只有她手指上一枚銀光閃閃的白金托子藍寶石戒指發出耀眼的光,穿透結界射進每個人的眼眸。 華穹醒了。舒軫趕緊回過頭,想要詢問她這具新身體有何不妥,然而還未等他邁入結界,一直無聲無息立在屋簷下的朔庭卻驀地一抬手,那枚耀眼的皇天戒指便從華穹的手指上飛起,穿透結界落在了朔庭掌心中。 這一下變故讓眾人都大吃一驚,尤其是傅川,冷汗幾乎一瞬間濕透了衣衫。淳熹帝從沒料到過朔庭的複生,而他居然也忘了,朔庭不僅傳承有帝王之血,還自幼便修行法術。華穹懵懂之際,怎會是他的對手? 時間彷彿停滯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朔庭身上,就連華穹也安靜下來。那個少年卻彷彿並未覺察,只是緩緩地拈起皇天戒指端詳了一會,終於把它戴到了自己的左手中指上! 幾乎是同一瞬間,舒軫一步攔在華穹身前,璃水則緊緊地用身體護住了傅川。獲得了皇天力量的朔庭就彷佛潛入大海的蛟龍,沒有人猜測得到這個歷盡磨難的少年,究竟會做出怎樣驚人的舉動。 襯著朔庭唇角自信的笑意,一道白光倏地從皇天戒指上發出,讓傅川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他心裡明白,如果朔庭要報復的話,第一個該死的人就是出賣他父子的自己,但要他為了秉承天機而向這個少年求饒乞憐,驕傲了一生的老人竟然無法做到。 然而傅川並沒有等來預期中的擊殺,只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轟響,連腳下的土地都震顫起來。他睜開眼睛,看見巍峨宏大的紫宸殿驀地垮塌下去,成為朔庭腳下的一片廢墟。頃刻之間,火焰從廢墟中升騰而起,將殿內的一切都化為了塵土。 舒軫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華穹就再也不會看到淳熹帝缺失了心臟的屍體,也再不會勘察到殿內那些可怖樹木留下的蛛絲馬跡。石泉和林千介都被淳熹帝消去了近十幾年的一切記憶,華穹要是追問起來,自己就只能告訴她,她的父親為了求天神恩賜給她一個身體,將自己奉獻成了犧牲。少知道一些真相,她以後的生活才會少一些負擔。 而傅川的想法,卻與舒軫大相徑庭。倔強的老人推開璃水,徑直走到朔庭面前,沉穩地道:“不必再立威了。老夫願聯合帝后兩派力量,助你稱帝,只求事後從容一死。然而華穹公主乃是先帝骨血,還請你能放過她。” 朔庭沒有回答,甚至不屑於看這個陷害了自己父親的仇人一眼。他徑直走到舒軫布下的結界前,伸出手掌,皇天戒指頓時一派光華流動,炫人眼目。他伸手一推,竟然將那個結界如同門扇一般打開,邁步便走了進去。 舒軫目不轉睛地盯著朔庭,暗暗積蓄了全身的靈力,以防不測。偏偏華穹對朔庭竟有種說不出的親近之感,當下也不覺害怕,反而走上去笑道:“小哥哥,你真厲害,這下舒軫可不能再吹自己靈力高強了。” “回來!”舒軫正想將華穹拉回,冷不防朔庭驀地伸手,已一把握住了華穹的手腕! 一剎那間,舒軫心膽俱裂,只覺畢生從未感受過如此滅頂的恐懼——他抓住了華穹,怎麼辦,怎麼辦? 偏偏華穹絲毫不覺,仍然天真地問:“小哥哥,你為什麼這麼傷心?” “我不是傷心,是高興。因為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妹妹,這個妹妹還是個大美人。”朔庭笑了笑,將手上的皇天戒指取下來,戴到了華穹的中指上。 “原來,你真是我的哥哥嗎?我真的漂亮嗎?”華穹歡喜地叫出來,然而當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笑容便僵在了臉上,“這不是爹爹的戒指麼,難道爹爹他……” 戒指的尺寸相對於華穹纖細的手指大了些,朔庭便輕輕握住她的手指彎成拳頭,又用袖子擦去她湧出的淚水,和聲道:“你爹爹一直在看著你呢,千萬別辜負了他。” “你要把皇位讓給華穹?”舒軫安慰般攬住了華穹的肩頭,疑惑地看著朔庭,“說實話,你比華穹更勝任這個位置,華穹也並不希罕當女皇。” “這是最好的選擇。”朔庭的眼睛一掃先前的迷惘,清澈地顯示著他的理智,“現在決定時局的關鍵人物不是我和華穹,而是他——”說著,他略一轉頭,目光落在結界外的傅川身上。 “為什麼?”舒軫不解地追問。 “因為他剛才在殿中說過,他和我師父淳煦大司命是一樣的人,而我知道師父一生所繫,便是空桑的命運。”朔庭說到這裡,無奈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他還是不習慣將淳煦稱為父親,“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和華穹的職責,無非都是延續血脈罷了,真正擔當了使命的人,卻是傅川。可我與他之間仇深似海,我又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沒法對他既往不咎。反倒是華穹按照淳熹帝的遺詔即位,朝局才能盡快平穩,傅川才能安心施展。” “哥哥,可我什麼也不懂,我很害怕。”華穹雖然天真,卻極為聰明,看出朔庭已有離去之意,連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泣不成聲,“爹爹走了,你可不能也離開我啊。” “沒關係,有他陪著你呢。你爹爹還在外面安排了很多人來幫助你。”朔庭看了看舒軫,在華穹耳邊輕輕笑道,“如果他敢欺負你,你就告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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